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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狐歌(下) 第5章(1)
    今天,是元潤玉的休日,但是,她從一大清早,就進了後山的“澄心堂”,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淨淨。

    除了當年問延齡親手所監制的紙張之外,還有已經許久未曾有人動過的制紙器具,也都逐一地擦拭干淨,半天的功夫,已經讓原本就維持得十分窗明幾淨的地方,到了縴塵不染的地步。

    就在她還想找些什麼來洗洗刷刷的時候,已經被沈晚芽出現給制止住,按下她在夏日里被水浸得涼透的雙手,笑著搖搖頭。

    “玉兒,別忙了,我可不想讓太叔爺從天上回來見著了,還以為是我在虐待你,要你把這已經夠干淨的地方,硬是再掃得更干淨。”

    元潤玉看見夫人,心里還是有些別扭羞愧,站著不動,任著沈晚芽伸手輕撫過她因為忙著打掃而有些凌亂的發絲。

    “那人……是"京盛堂"的藏大總管,對不對?”沈晚芽在保持沉默多日之後,終于開口逼元潤玉攤牌。

    元潤玉先是一怔,再想從小到大,她和問驚鴻所做的事情就沒一件能瞞過沈晚芽,遂點了點頭,道︰“對,是他。”

    原先的猜想得到證實,沈晚芽卻只是苦笑,“這老天爺真是愛開玩笑,心里越是怕,就越是會踫到,玉兒,即便不是鴻兒也好,你怎麼偏偏去喜歡上那個男人呢?也不是不好,只是,你招架得住他嗎?”

    元潤玉像是被觸動到心里的傷痛,心弦一顫,眼眶微紅,半晌,搖了搖頭,小聲道︰“都過去了,夫人,你讓玉兒一輩子留在你身邊,好不好?別讓我嫁人,就留著陪你,好不好?”

    沈晚芽光是听她這些話,就知道這孩子吃了不少苦頭,自己當然是不可能見心疼的孩子吃了虧,還能夠袖手不管,但是,這事情有關"京盛堂",剛才外頭傳回了消息,這次總商大會,總商之首的位置,肯定是非藏澈莫屬了,在他有了這名餃之後,整件事情更要仔細較量。

    “先不說這個。”沈晚芽牽著她的手,往屋外走去,“今日的天色好,你既然是在休日里,不想出門,就在園子里走走散心,玉兒,你要是再讓我見著了你到處去瞎忙,我可是要生氣了,嗯?”

    “知道了,我走走去。”得了夫人的體諒與呵護,元潤玉感覺就像是陰天里破開了一道天光,心里暖暖的,在夫人的陪伴目送之下,走出了“澄心堂”,一個人往正院里走去。

    見著陽光明媚,天清風朗,元潤玉挑了一塊大石,坐到了小湖畔,才正想沉下心思,想些事情,就被身後的一聲叫喚給喊回神。

    “玉姐姐。”問驚鴻笑嘻嘻地探出頭,才喊完,就見到她先是一愣,然後微惱地瞪了他一眼,“我好像從來都沒喊過你玉姐姐,是不?剛才,我喊你玉姐姐,你想到了誰呢?”

    “鴻兒,別尋我開心,我現在沒心情與你說笑。”元潤玉淡淡地別開美眸,望著湖的另一畔,夏日的綠意郁郁蔥蔥,那顏色,濃得化不開,卻又翠綠得教人目眩神迷,難以自拔。

    問驚鴻在她身邊坐下來,看了她的神情,忍不住在心里嘆息,無論他怎麼看,都覺得她和藏澈之間,絕對是郎有情妹有意,但是,哪里知道前幾天帶她去過一回總商大會,回來之後,反倒郁悶得更嚴重了?

    “玉兒,雖然我們並不是親姐弟,但是,這麼多年相處下來,我敢說饒是親姐弟也不會有你我之間的好默契,對不起,如果不是我闖禍,也不會害得你和他之間鬧得這般不愉快。”

    元潤玉知道自己是瞞不過他,也沒必要瞞他,笑嘆了口氣,道︰“我是該罵你胡鬧沒錯,但是,我與他之間並非因為你才……鴻兒,對不起,在遇上他之後,我才知道,我並不喜歡你,至少,不是那種喜歡。”

    “……沒關系,玉兒,我沒事。”問驚鴻聳肩笑笑,一派雲淡風輕,俯拾起一塊小石頭,卻在這時,一本藍皮簿子從他的懷襟里掉出來,他飛快地伸手想要拾起,卻被元潤玉抬出一條腿給擋開,先他一步把本子拾起來。

    “玉兒?”他簡直不敢相信,她一個女孩子竟然那麼粗魯的動作都使得出來,忍不住又氣又笑,道︰“你好歹也矜持一點,我再怎麼說,也都是男人啊!”

    “先前或許還當你是男人,但是,現在你就只是我弟弟了。”元潤玉哼哼了兩聲,一不管一一不顧,心倒也敞開了,不管他想要湊過來搶,看清楚藍皮本子上的字樣,女子娟秀的字跡,寫著“小痞子專用讀本”,末尾署名則是“雷舒眉”,字跡仍新,她轉頭看著他一臉心急,像是什麼秘密被她看穿的窘迫,“這不是當初她贈你的那一本……你與眉兒姑娘?什麼時候的事?”

    “她受傷後隔日,我實在放不下心,想盡辦法見到了她,然後……總之,從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即便我與你成親了,心里還是會有她。”

    雖然,問驚鴻心里清楚,如果元潤玉沒有提出退婚,他應該還是會與她成親,無關男女之間的情愛,而是因為從小的深厚交情,他放不下這個姐姐。

    又或者可以說,他一直以來,刁難的手段用盡也要逼退纏人的雷舒眉,也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輕易舍下,一直以來對他包容照顧有加的元潤玉,所以當他察覺到她與藏澈之間的曖昧,他才想,或許,他可以放開手也不一定。

    只是,事情的進展,似乎永遠不若人們料想中簡單容易。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早說?你讓我白操了好多心,你早該讓我知道你與眉兒姑娘……臭鴻兒!”元潤玉又氣又笑,忍不住狠狠瞪他。

    “好好好,這次算我欠你,其實我早就想向娘提出取消我們婚約的事,可是,玉兒,你最知道我娘的個性,這事情要是由我出面,她是絕對不會讓我有好日子過的,她這人的手段……玉兒,有時候我真的懷疑我到底是不是我娘的親生兒子,唉!可是你就不同了,由你提出來,她雖然會覺得遺憾,但最多就想是我這兒子不爭氣,沒能留住你的心,說到底,我娘真是比較疼你。”說著,問驚鴻又煞有其事地嘆了口氣。

    “都你說的,這話你可別讓夫人听見,臭鴻兒,夫人待你我之間的差別,正是因為你是她的自己人,才讓她更想求好心切的緣故。”

    “你這話才別教我娘听見,要不,她肯定要想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夠,才教你覺得你不是她的自己人。”

    問驚鴻說完,兩人相視一笑,一前一後坐在小湖邊的大石上,就像小時候一樣背靠著背,元潤玉翻著手里的卷,問驚鴻則是搓著剛才撿在手里的小石頭,斜斜地往水里一扔,小石頭彈跳了四五下,才沉進水里。

    此刻,風暖融,吹過濃綠的樹梢,拂過他們的夏衣袂尾,蟬聲唧唧,水波徐徐,恁地歲月靜好。

    然而,就是這般熟稔,讓他們絲毫迸不出男女之間的情愛火花,元潤玉心想,或許如同夫人所說的一樣,後悔讓他們認作姐弟,少了男女之防,卻也讓他們從未意識過自己是否喜歡對方,起步得太晚,才會讓人有機可趁,猛然回神時,在他們的心里,都已經各自有人了。

    忽然,元潤玉冷不防開口問道︰“鴻兒,你覺不覺得眉兒姑娘這里的小痞子,與你挺神似的?”

    “不像,一點都不像!”問驚鴻的語氣有些賭氣的成分,但是話才說完,就听見元潤玉的笑聲從背後傳來,“玉兒,不許笑。”

    “要我不許笑,就是你也知道自己跟這個小痞子很像了吧!”元潤玉還是沒止住笑,又翻開下一頁,看見里對小痞子的描述,笑得又更開心了。

    “玉兒!”

    “好好,不笑,我不笑。”元潤玉合上卷,擱在曲起的雙膝上,雖然答應問驚鴻不笑,但想到里的字句,還是忍不住莞爾,抽-動的嘴角忍得難受,但終究忍住了沒再笑出聲。

    問驚鴻從她微微抽-動的背部可以感覺得出來,她只是憋住了沒笑出來而已,他悶哼了聲,道︰“總之,我不認自己是她筆下那個小痞子,再怎麼說我也應該是大俠才對,我覺得她寫這些,根本就是存心寫來氣我的。”

    “可是……”元潤玉再打開本,直接翻到了最後的完結部分,“最後大俠女跟小痞子在一起,還很喜歡小痞子呢!所以我想,眉兒姑娘寫這個,應該沒有氣你的成分,相反的,應該是很喜歡你吧!”

    “哼哼!”對于元潤玉這推測,問驚鴻沒反駁,雖是悶哼,但是隱隱可以見到嘴角勾著似有若無的笑痕。

    “鴻兒,謝謝你。”元潤玉微勾起笑,側轉過首,臉頰半枕身後男人的肩頭,美陣遠眺碧綠的小湖那畔,火紅的石蒜花盛開燦爛,雖然,她沒看見問驚鴻的表情,但是,從他放松的肩背,可以感覺得出來提起雷舒眉喜歡他這件事情,讓他覺得很開心。

    “謝我什麼?”

    “謝謝你由我先提出退婚,你其實不是怕夫人會責怪你,你之所以會遲疑不敢提退婚,是為了我日後著想吧|”說著,元潤玉唇畔的笑容更深了,其實,只要知道問驚鴻的個性,不難猜想到他所做的盤算。

    問驚鴻輕“嘖”了聲,一副惋惜自己都已經做到這地步了,竟然還沒能瞞過她,只好點頭笑道︰“先說我是認真覺得如果由我這方面提出退婚,我娘八成真的會打斷我的腿,但是,自古以來,由男方退婚,女方根本就是顏面無存,這日後傳出去,要讓你如何再做他嫁?如果,我沒能為你想到這一點,也就枉費我當了你這麼多年的好弟弟了。”

    聞言,元潤玉的眼神看起來有些許黯然,想他為她盤算這許多,但她卻想著自己今生今世,或許沒有嫁作人婦的一天,會不會太辜負了他的苦心?

    她不以為鴻兒與眉兒姑娘在一起之後,她與藏澈之間會有什麼改變,夫人說得對,他不是她能招架得起的人物,但是,她想至少她可以放寬心,有鴻兒照顧眉兒姑娘,藏澈對眉兒姑娘摔馬受傷的事情,應該可以多一些諒解,能這樣就很好了。

    最後,她只是勾唇笑笑,稱許地點頭道︰“嗯,听起來,我家鴻兒是真的長大了,那先說說,你打算什麼時候把眉兒姑娘娶進門?”

    “緩緩吧!你才剛提退婚,我這就去向娘說要娶眉兒,我怕娘會多想,對往後眉兒進門之後的處境不利,那個瘋丫頭做事少根筋,要是我娘不喜歡她,我怕她會應付不來。”

    “看起來,眉兒姑娘在你心里,分量確實是不同凡響,從小到大,沒看過你將任何人像她一樣放在心上,就連往後都為她考量不少,好吧!幫人幫到底,送佛送上西,我會想辦法去替你探探夫人的口風,有機會幫忙說說話,至于你這兒該如何討夫人歡心,你該是心里有數才對。”

    說完,元潤玉挪了位置,改坐到他的身邊,將手支靠在大石上,低頭從下方看著他噙笑的俊顏,被她瞧得怪不好意思,白皙的耳根還有些泛紅,最後點點頭,表示他自個兒會看著辦。

    這一刻,她忍不住想到了藏澈,想到自己沒見過那只狐狸臉紅的模樣,料想他大概這輩子沒臉紅過吧!就算是喝了一堆酒,也是她醉倒在他面前,那人老是一副志在必得,好像日月乾坤都在他掌握之中的自恃自傲,就只有在她面前裝女敕時最不要臉。

    如果再往仔細些想去,元潤玉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喜歡上一個好像有點糟糕的男人,但卻無法否認,只是想起來而已,她的心口就已經忍不住微微泛疼,一口氣像是被人掐住般,快要喘不上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眉兒的……”問驚鴻沒留意到她的神情,低身從石旁的軟泥地上又拾起一顆石頭,修長的手指來回地搓去石頭上的泥土,最後,再度將石頭斜扔上水面,直到石頭跳了幾下,沉進水里之後,半晌,才又開口說道︰“但是,等我醒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目光已經不能從她身上挪開,玉兒,眉兒不是個能教人省心的丫頭,她的手腳很笨,到了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步……”

    說著,問驚鴻似乎想起了什麼有趣的畫面,吃吃笑了起來,伸手取回元潤玉手里那本卷,看著皮上,雷舒眉親手寫上“小痞子專用讀本”的字樣,還是忍不住有些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角。

    “起初,我以為她是故意的,可是幾次相處之後才發現她不是,玉兒,她連好好走個路,都可以跌個四腳朝天,這樣的丫頭,卻十分醉心武學,成天想當個武功蓋世的俠女,你說,老天爺是不是跟她開了一個大玩笑?”

    聞言,元潤玉笑了,不是在笑他說雷舒眉連走路都可以跌個四腳朝天,而是笑他說這些話時,頗有幾分抱怨老天爺竟然如此捉弄他心上人的意味,她嘴上沒說,心里卻想眉兒姑娘是個比她更合適鴻兒的妻子,夫人是個聰明的人,想必很快就能發現這一點,所以,她覺得自己不必太擔心小兩口了。

    見元潤玉笑得沒心沒肺的開心樣子,問驚鴻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但還是忍不住繼續與她說起關于雷舒眉的大小事,兩人說說笑笑,沒發現一縷秋香色的身影,在不遠之外的大樹後頭靜立許久,然後才轉身離去。

    “我老了,很老很老了。”

    沈晚芽一踏進夫君的房,就幽幽地丟下這兩句話,走向窗畔的長榻,往上一躺,臉枕在一方引枕上,嘆了口氣,閉上雙眼。

    問守陽被她突如其來的幽怨給弄得莫名其妙,擱下手里的帳本,走到她的身邊坐下,眉心困惑地微微蹙起。

    “好端端的,怎麼忽然說這種喪氣話?怎麼說我都比你虛長幾歲,你要是很老很老了,那是將我置于何地?”

    等了半晌,沈晚芽仍舊沒有開口,沒有動作,只是睜開眼眸,淡淡地,往丈夫的臉龐投睨而去,看了好一會兒之後,才問道︰“你知道,鴻兒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嗎?”

    “……不就是玉兒嗎?”問守陽干笑了兩聲,想到與兒子之間說好了不對沈晚芽透露的約定,只好睜著眼說瞎話,只是愛妻今天的狀況有些古怪,讓他一瞬失了方寸,差點就要將實情月兌口而出。

    “你知道,原來你也知道了!”沈晚芽成精似的人兒,哪會忽略掉丈夫那一瞬間的遲疑,原本她只是猜想,特意過來試他一試,沒想到竟然被她猜著了,她不給他狡辯的機會,一口咬定,白淨的臉蛋往引枕里更蹭進了些,悶著聲道︰“你知道,玉兒也知道,就我一個人不曉得,就說我很老了,不是年紀的問題,是我老到不懂孩子們心里在想什麼了!”

    “芽兒?”

    問守陽被她像是要哭出來的自憐自艾給弄慌了手腳。

    “我也不是故意瞞你,是鴻兒說等到時機成熟才敢讓你知道,這也不代表你老了啊!鴻兒與我都是男子,人家不是常說,兒子長大了會跟老子親,我們同為男子,更能明白對方的情況處境,能說的話也多了些,只是如此而已啊!芽兒,你別胡思亂想。”

    問守陽說完,許久沒等到妻子的回應,才正要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就見她側轉過頭,朝他投來的美眸哪里見到半點紅潤,有的只是黑白分明的精明,伴著嘴角勾起的一抹淺笑,說不出的慧黠動人。

    “無論如何,你騙我都是實情,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鴻兒有一本藍皮本子,內容似乎挺有趣的,要我繼續假裝不知道不難,但你想辦法去幫我把那本藍皮本子取到手。”沈晚芽嘴上說得好听,其實,她是不想打草驚蛇,想要靜觀其變,好作打算,至于想看那冊,則是因為她家小總管看得很樂,讓她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這……怕是有點難,芽兒,鴻兒要是知道是你想看……”

    “是誰剛才說兒子長大了與老子親?那話是誆我的不成?夫君,給你一天的時間,就讓我看看你們老子兒子有多親吧!”

    沈晚芽盈盈笑了,坐起來把頭靠在夫君厚實的肩膀上,半眯起美眸,想著不久之前兩個孩子都仍小,她家不肖兒子差點把玉兒賣給牙人,把玉兒氣得發抖大哭的光景,仿佛都還是昨日,如今各自都有喜歡的人了呢!

    她與問守陽確實都老了,但是,她心里卻開心,孩子們都大了!

    問守陽被她說的話給弄得哭笑不得,終于在這一刻明白了她根本打從踏進這房門檻,心里就在算計他去幫她取那本藍皮本子!

    雖然與兒子之間的約定事關男人的義氣,但是,當妻子再熟悉不過的縴細身子靠上他的臂膀時,那毫無間隙的依偎,多年的相守,讓他再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說服自己,兒子會比兒子的親娘還重要……

    再說,沒兒子他娘,哪來的兒子?!

    最後,問守陽點點頭,決定要討好娘子,出賣兒子,咧唇寵溺一笑,“好,最遲明晚之前,把那本子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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