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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年忘 第十一章 烽煙將計起
    星斗西移。

    龍淵城,玄鳳皇城內。

    二月十六。

    內閣議事堂內,壬軒當值守夜。

    春花日益在窗外爛漫,月華下一派杏紅梨白,紫藤花開滿目,掛掛勝風,在夜色中卻又隱著一層淡淡的輕霧色,香氣襲人。

    刑部頻頻上折子,請旨要將修大人查辦的那件貪墨案子嚴厲懲辦,不容許逃月兌一個漏網之魚!

    燈光下,壬軒凝眸,冷冷地抿唇。

    他們不只是單純地想要和他這個以保住基根為論的丞相大人唱反戲,而隱隱之中似乎還有不為人知的陰謀。

    自從皇上和太師達成了某一種共識之後,王爺黨儼然比往昔失勢,而刑部又屬于王爺黨的官員任職,他們這樣的借題發揮,自不僅僅是要從中提高自己的威望這麼簡單——

    篁上呈的折子,壬軒早已察看明白。

    折子上面的官員,大多數都是屬于于謙府太師大人的門生,只要真的把這些官員的罪名坐實,輕則流放千里,重則身首異處,實在是可以趁機除掉太師門下的一大半黨羽,騰空出無數的官職!

    如此,王爺黨再趁著這個空當,把自己的人脈在各個重要的官職上埋下自己的力量,那麼以後的朝局就要向他們這一邊傾斜過去,往昔王爺黨在朝事上咄咄逼人的架勢與光輝,又會再次重演。

    皇上自是不會樂見其成的!

    但是,監察這件案子的人也是皇上,就連派遣任命的篁大人也是聖旨指定的人選。

    現在案子終于給正直廉明的第一等世襲候,監察御使修大人掀了出來,這麼一條條的人脈關系,查得一清二楚!

    皇上是不能自打嘴巴,現在又說不讓查下去,不讓刑部來定案——這豈不是君無戲言的難處?

    壬軒輕嘆,當初他極力反對篁修大人出任,但是皇上一意孤行,就連于謙太師他自己也沒有料到這個案子會捅破了這麼大的一個天,如今急得就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一向不和的人,也來頻頻對他這個丞相和顏悅色!

    王爺黨開始的時候沒有什麼異議,等這案子上來了,好戲也就開始上台,現在每天三次地上折子,請旨開堂審理,那折子都可以用好幾個大木箱裝起來了,不過是十天的時間,就堆積得小山丘一般。

    本來這檔子事,誰也沒有錯。

    皇上見著水災,糧荒,憂心如焚,就讓國庫撥銀,可是太師上旨說國庫空虛,許多借出去的銀錢都沒有追回來,而且連年的賦稅頻頻下降,實在是一時之間拿不出那麼多的銀子來賑災。

    皇上自然是大怒,這泱泱大國的銀元都是哪里去了,為什麼都不翼而飛了,自然是要任命人徹查,查到一個貪官,就抓一個,絕不姑息!

    大人盡忠職守,是出了名的鐵面無私,自然就成了欽差大人。

    誰也沒有料到這樣的一個大爛攤子落在他的手里,竟然真的能將那彎彎曲曲的腸子理直,條條理理辦得清清楚楚!

    就從這件事,壬軒才更看清楚了這個平日里一聲不哼的少年的辦事能力,簡直是令人瞠目!

    有乃父直廉公的風範!

    事情辦了出來,一條條人名,一紙紙罪狀列了下來,呈了上來。

    于謙府的門下吃驚了,害怕了,嚇著了,連睡夢都會扎醒,吃飯都咽不下,就連兩朝老臣于謙太師也是坐立不安,一旦打听到折子在他丞相手里是留中待發,再三斟酌,他就頻頻跑來觀顏察色,旁敲側擊,試探皇上的心思,試探他壬軒的心思!

    而王爺黨的知道了,就頻頻上折子,彈劾丞相大人將這折子留中待發,其心叵測,故意包庇,試圖拉攏太師的勢力,在朝中互為臂助,又失丞相察視制衡百官之職,更有人彈劾說丞相有謀逆之心,危言聳听,層出不窮,倒也是人言可畏!

    皇上一直也不動聲色,虛應著百官的爭議,也在把這個擔子丟給他!這是為難,也是精明。

    有時候,棄一子得以保全局,也是一步勝算。

    如今,是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他——丞相大人壬軒!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啊!

    朝局步步如棋,步步艱難,步步陷阱。

    縱然沒有早衰白發之癥,也怕是華發早生,兩鬢如霜——

    壬軒舉筆添了墨,一手挽住衣袖,一手懸筆于雪白的紙上凝眉不發……

    怕只怕王爺黨的企圖沒有這麼的單純!

    那刺客,怎麼也說不準是太師府門下派來的,此時此刻,他們要是除掉了他壬軒,那豈不是等于搬塊石頭來砸自己的腳背,為王爺黨清理掉一塊好大的擋路石?

    但,這四面的風聲,放的都是于謙府的罪行!這又是不是王爺黨的計謀之一,要他們相疑相殘,他們才好坐收漁人之利,一箭雙雕!

    若是,他壬軒不幸,真的被刺客刺殺而亡,那麼,王爺黨的勢力更加地無人阻擋,驅車直進,皇上為保棋局,自然會退讓三分,若然他們繼續得寸進尺,皇上又是否會棄子保車……還是會使用雷霆手段,出其不意將其立斬于馬下?

    這位少年天子的脾氣可是不好捉模!

    別人的他都能算準,唯獨……

    這一直隱藏在棋局之後的天子,令人莫測!

    如今,他是否該探知天子的心思?

    他也不需要去揣測,更不會直接去探問——

    那都不是他壬軒的作為——

    修長的手依然凝著筆桿不動,忽然眉毛揚了一揚,一指在筆桿上輕輕一彈,筆尖立刻輕輕濺下了一點墨汁。

    壬軒一笑收筆,把折子合上,封面提筆寫下——“復論貪墨案”!

    接著,他便把折子放到那一疊要經由望山房宮人上呈皇帝的折子的最上面,端端正正地放好,等待宮人來取。

    從古至今,有誰敢與皇帝開這樣要掉腦袋的玩笑?

    一字未著,通篇白紙!

    皇上鳳雲豐攥在手里,看了又看,笑了又笑,由微笑轉成了冷笑,又由冷笑轉成了深沉的笑意,一雙烏沉沉的眼眸里,光華精湛,思緒萬縷,每一縷的思緒都牽引著天下成千上萬人的死活生計!

    他一舉手,幽然吩咐道︰“宣壬丞相覲見!”

    爆人立刻應諾一聲,急急忙忙向內閣議事堂奔走而去。

    不時,壬軒便走到了望山房的門口,那是宮人奔走到一半的路程,就已經看見他朝服微漾,步履輕捷緩緩而來,在這夜里的霧色中仿佛騰雲駕霧一般,仙人之姿,料事如神。

    望山房的季宮人對于壬丞相的本事早已由吃驚,敬服,到如今的淡然微笑,細聲說道︰“丞相大人請,皇上正等著你呢!”

    壬軒向他緩緩一笑,眉眼含禮,邁步進了望山房。

    進了大廳,走過甬道,他徐徐行了朝禮。

    雲豐一望,抬眼笑道︰“起來吧!”口氣並不像是一位皇帝,倒似一位好友。這些年來,在他心中,壬軒早已是他的良師益友,只是朝局所限,他不能對他過于親昵,讓別人認為他有所偏頗,這樣對于朝綱的管治不力!

    他清雋的笑,像二月清風,迎面有些微冷。

    壬軒從容起身,看著皇上,明知故問︰“皇上深夜宣臣入殿,不知是有何要事相詢?”

    雲豐臉上的笑意不退,就是不開口。

    烏眸幽幽,兩人彼此對視了一眼,已經交換了無數的心思。

    壬軒在他的眼眸里看見了決絕、容忍,明斷——

    雲豐在他的眼眸里看見了安定、大任、犧牲——

    無論這一種犧牲是什麼,他都義不容辭地為他擋在最前面,這就是壬軒最初告訴他的,他出任宰相,完全是為了酬知己——權位、財富,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其實是猶如過眼雲煙,甚至連路邊一棵青青入眼的小草也不如!

    只是,拯救這蕭索的天下,堅守這風沙怒吼的斷崖,他酬的知己是誰?

    是潛先生?

    還是他鳳雲豐?

    雲豐抿唇一笑。

    壬軒看見他臉上了然的神色,也是緩緩一笑,躬身道︰“臣告退!”

    雲豐點點頭,眼色安然。

    只有季宮人覺得納悶,這丞相大人進了望山房竟然就與皇上只說了這麼兩句話?

    他望望皇帝,又望望壬軒的背影,只覺得他們之間似乎什麼也沒有說,又似乎已經把所有的話都說了。

    而這一場讓人模不著頭腦的啞謎的謎底,也許只有他們一君一臣心里明白!

    夜空將明,東方涌起一抹繁復的層雲。

    天色將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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