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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白馬也不公主(上) 第1章(2)
    江品常走出KTV,站在騎樓下。卸下背包,取出里面的黑夾克穿上,拉上拉鏈。然後,抽完一根煙,彈滅煙頭,看看墨藍色天空,走入暗黑街。高瘦孤寂的身影,路旁車燈流過,他身影,漸被夜色掩沒。

    來到巷弄停車處,江品常躍上機車,油門一催,暗黑夜里馳騁。春夜,晚風潮潤。草木萌發,一路的欖仁樹們,枯枝冒青葉,浴在橙黃燈下。甚美啊,那新生幼女敕葉,像蟄伏過一整個漫長冬季,然後耐不住寂寞紛紛爭露出來。

    在這樣寂黑幽靜的夜晚,江品常總是被往事折磨。而多變的春季氣候,更常誘發他惱人的頭痛。

    他,記得許多事。

    曾經,他熱愛並擁有那些事。然擁有,也等于被擁有。他,被記憶擁有。斬不斷,無處逃,忘不了的代價是,痛苦于焉生,憤怒如火,暗暗燒。

    二十七歲的他,活得很不安穩。

    在某些個失眠又頭痛的夜,他會一身黑衣褲,攜帶滿腔恨意,尋覓廢牆,恣意涂鴉,嘲諷市長。每每涂鴉完,喪失的胃口會回來,身體也舒服多。

    他依然記得七歲時,跟心愛的小狽在公園玩。

    噢,他心愛的小黑狗,是生病後,爸媽買來給他作伴的禮物。

    那時,他常在公園跟狗玩,每每奮力擲出飛盤,它躍入空中,狗兒汪汪撲上,咬住了,奔來撲進他懷里,那興奮躁動的一團軟綿綿啊…濕濕的舌頭,舌忝著他的臉,熱情搖尾,便將他撲倒在地上。

    “好了好了啦,可以了。”每回都無力阻擋它熱情的撲擊,每回都開心大笑不已。

    直到那日,玩樂時,驟然下起雨。

    那天發生很可怕的事,可怕到,對七歲的江品常來說——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

    “下雨了,小痹,我們回去了。”那日,雨勢將他跟狗兒淋得濕透,一人一犬奔回家。

    “等我喔,我拿布給你擦喔。”品常命令濕漉漉的小痹在庭院等。

    他進屋,听見尚在襁褓中的小弟哭聲很響。

    往爸媽臥房走,推開門,還沒出聲,先看見爸媽嚴肅的表情,意識到他們在談論嚴重的事,品常不敢貿然進入。

    江太太抱著剛滿月、不停啼哭的小兒子,邊哄邊跟老公說話。

    “我不贊成開刀,花在阿常身上的醫藥費太多了,況且醫生說開刀也不保證成功,萬一失敗我們有辦法照顧阿常嗎?可能會癱瘓啊。到時候不只賠上醫藥費,還要照顧他一輩子。”

    “但是不早點開刀,萬一腫瘤一直大下去,阿常可能會失明——”

    “早知道當初不該領養他——”

    “你怎麼這麼說?”

    “老公,我說的是實話啊,那時是以為不能懷孕才……”拍撫不停哭泣的小兒子,江太太無奈道︰“要罵我狠心也無所謂,但是,我們年紀都大了還能拚幾年?要留錢栽培阿福啊,花在阿常身上的醫藥費早就超過上百萬了,上次去加拿大的醫藥費就多少?還有最近試的新藥,一個月要兩萬,健保又不補助,這樣下去不行吧?”她嘆息。“我們是做小生意的,又不是多有錢的人,如果是億萬富翁我才不計較這些——”

    “不要說了,小心讓阿常听到。”

    那時,品常悄悄退出房,愣愣地走出客廳,走進庭院。

    汪。狗兒撲上小主人。舌忝著小主人濕漉漉的臉。小主人哭了,它努力舌忝干他的淚。

    江品常當時慌亂極了。

    爸爸說,他腦子里長了不好的東西,要吃很多藥,希望它消失。但是,爸媽沒說,他在這個家,也是不好的東西,他們也希望他消失吧?

    他假裝沒事,默默跟腦子里不好的東西相處。他變得沉默,默默希望變成這個家的好東西。

    江品常在知道真相後,一直那麼努力。

    斑中時,他打工,假日就在建材行幫忙,賺的錢都給爸媽。去建材行工作,跟老板到客戶家中幫忙油漆、清運廢棄物、搬運建材。做的都是粗工,手掌常磨破長繭。但他毫無怨言,他想,這是唯一能報答養父母的方式,他們不知道,他已經明白自己是這個家的寄生者。他不要成為他們的負擔,他要賺很多錢給爸媽。

    唯有如此,他在這個家,才能住得心安理得。

    不好的東西,只要有用,就有被留下來的必要,是不是?

    他跟弟弟也一直很好,只要做個好哥哥,雖然不是爸媽親生兒子,但爸媽會因小弟的關系也疼愛他。每次家族旅游,他都體貼地拒絕參與,自願留下來顧家。某年暑假,爸媽計劃三天兩夜的旅游,要去墾丁。他借口要打工,不參加,小弟竟因此發了很大的脾氣,氣到拒絕旅行。

    最後還是他設法安撫住弟弟。那次墾丁之旅,讓品常意識到小弟有多愛他,他感動著,真心喜歡單純的小弟。直到他離開那個家為止,品福都不知道,他們根本不是親兄弟。

    他對小弟好,跟小弟感情親密。他不追問身世,假裝不知道,以為這樣,就能在這個家安然度日。沒想到十九歲生日那天,媽媽到他房間,主動說出真相。

    “阿常,你已經長大了,媽覺得有些事,該讓你知道。”

    他一直逃避,但這天,還是來了。

    媽媽給他一張報紙剪下的照片……

    第二天,他悄悄離開養父母的家。

    江品常不會原諒那個拋棄他的女人。

    而今,每在頭痛時,江品常會把那張照片拿出來,反覆檢視。他的身體,便是這個女人給的。生下他,但棄之不顧。

    照片中,穿黑色套裝,短發干練的削瘦女子,在講台演講,這就是他親生媽媽。

    他原可以瀟灑,遺忘這個從來不親又陌生的女子。即使他的身體,曾住在她肚月復內足足十個月。

    可惡是,這些年她積極做一些事,讓他不斷在各種地方看到她、听到她。然後想到自己是她竭力隱藏、努力否認,恨不得消失在世界上的存在。

    于是,這個她想一筆勾消的存在,便肆無忌憚地在各種微小不起眼處,放肆彰顯他的存在。

    你且等著。

    你越是在那光明燦爛舞台中胡說八道妝點自己的神聖高貴。

    我……便會在那暗黑污穢處囤積能量滋養自己,日日巨大到終有一日,你,無法忽視我的存在,因我,來自于你。

    月兌下安全帽,江品常走向一家堆滿廢棄家電的二手電器店。

    這,就是先生的秘密基地。

    這兒囤積著被主人拋棄或故障、或報廢的電器用品。這里空氣,帶著鐵味。瞧這些與他為伍破敗的生銹金屬物,它們被世人冷落,月光下,泛著銳利冷光。

    江品常,也是個被拋棄的人。他的心,也冷也銳利,如鐵剛硬。

    都已經清晨四點了,白雪家中,燈火通明。

    江亞麗一襲紫色絲質洋裝,懶懶躺在客廳長椅。她抽煙,品紅酒,看電視。一只傲嬌白貓,坐茶幾上……不看電視,坐姿如後,瞪視面前的亞麗,像在監視她行為…是貓界皇後,睥睨天下,歧視人類,看亞麗的眼神,好像她是畜牲,侵佔它地盤,它正努力容忍亞麗的存在。

    這兒亞麗是慵懶懶的。

    那邊地上,則宛如戰場,不時傳來詛咒——

    白雪趴在木地板上,周遭堆著顏料,正在畫稿上涂抹修改。畫稿中,一朵綻放白茶花,花中央,一罐松野牌美顏聖品。因為王大老板臨時變動,需大幅修改飲料外觀。改完,還要再利用繪圖板,依案主要求,調整背景。

    “我從不知道,可以這麼恨一個人!”白雪咬牙說。

    “誰?”

    “王朔野。”

    “恨一個沒見過面的?荒謬。”

    “我要宰了他,如果我會巫術,我馬上作法!”

    “我倒是挺愛他的。”亞麗微笑。“我愛我的客戶們,比我的男人更愛。白雪,你要學學我,這是工作,不用這麼情緒化,會更累的。”

    “喂!”白雪扔畫筆,崩潰揪發。“他到底要我改多少遍?為什麼突然要改飲料包裝?這是他的問題吧?還有,一下說我畫得太夢幻不夠寫實,沒辦法抓住彼客注意;一下又嫌線條太剛硬,不符合他賣給OL的設定;一下又嫌背景用色太暗,當初是誰要求突顯商品?背景暗才能更突顯吧?懂不懂什麼叫藝術?大老粗不懂又愛出意見,那麼厲害叫他來畫啊!”

    “冷靜點,妹妹。他不必懂,他有錢就行了。我們是來賺他的錢,不是來教他提升審美觀的。他是商人,這方面不用太期待。”

    “我願意配合,但他每次亂動交貨時間,不管別人作業多辛苦,都要人配合他。他要出國就要提前交?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忽然要我修改又不給我時間好好改,但是又要求品質。不是說很急?很急給他,哪次不用改?真有這麼急就不會要我改,最可惡是改到最後他最愛的是他媽的第一版!啊~~”尖叫,哀號,地上打滾。

    “嘖嘖嘖,每次工作就這麼暴躁,你賀爾蒙失調,快找男人上床。”

    “沒戀愛是要怎麼上床啦!”

    “上床跟戀愛是兩碼事。”

    “是是是,我懷疑你對桌子椅子都能發情。”

    亞麗大笑。“可惜我的魅力對他沒用,不然你就輕松了。我跟他撒嬌啦、諂媚啦,都不成。那個人真嚴肅,不過他給的價碼好,咱們就原諒他吧?反正你不用跟他踫面,有我在前面幫你擋子彈呢。”

    “每次跟他合作,我都沮喪到懷疑起自己的才華,好想死。”

    “所以才需要我這個經紀人啊,讓你去斡旋,這工作早沒了。”

    “是他的命沒了。”

    “你要感謝他,他給的酬勞幫你付了好幾期房貸啊。”

    “好了。”白雪舉高畫稿。“終于改好……第十五次,明天要是再不滿意,你就叫他把這朵花吃下去。現在……”終于可以放心聊私事了,噢耶!白雪奔去,纏著亞麗。“可以跟我說了吧,先生長什麼樣子?”

    “哪知道啊,他穿連帽運動外套,又戴口罩,沒看到他的臉。不過,身材高瘦,很結實,體格很好喔。”

    “畫呢?有沒有拍照,快,我要看。”

    “喏。”亞麗找出手機中的相片。

    白雪看了,大笑。“他又嘲諷我們市長了,他跟市長杠上了?”

    畫中是貌似高市長的短發女子,右手環抱嬰孩,滿臉慈愛,左手拿著女乃瓶喂孩子,女乃瓶裝黑水,瓶身寫著“福安制造”四字。福安是最近鬧出毒女乃粉事件的食品商,也是參與市長“護兒計劃”的最大捐款商——

    亞麗按熄香煙。“看樣子他對咱們市長的護兒計劃很不屑喔,欸,你覺得市長真的有收福安的錢嗎?”

    “政治我不懂,但我佩服他的膽識跟技術,不是有人高價要收藏他的畫?他就是不露臉,堅持只為理念創作,好酷喔。”白雪嘆氣。“不像我,為五斗米折腰,被智障業主欺負也不敢吭聲。”

    “沒錢拿有什麼用?藝術不能當飯吃。”

    “他敢沖,敢挑戰權威,他的畫有個性又熱情,啊,好酷,好想跟他浪跡天涯——”

    白雪跨上哈雷機車,摟住前面一身皮衣皮褲戴全罩式安全帽的先生,臉貼著他寬闊的背。

    “親愛的——天涯在哪里?”她問。

    “天涯在哪兒,我不知道。但是,你在哪里?”

    “嗯~~”白雪嬌嗔地蹭他的背。“那你說我在哪里?”

    “在我心里。”

    “嗯~~討厭~~”

    “跟我在一起,要吃苦,猶豫就下車。”

    “不!”白雪摟緊他的背。“再苦,只要有你,就幸福!”

    油門一催,咻——他倆相依相伴,往天涯馳去——

    “STOP!”亞麗醒她。“你最糟的就是骨子里太浪漫,務實點,這種憤世嫉俗的家伙只能純欣賞,真跟這種人交往沒未來只會被氣死。我見多了,像這種不希罕錢的叛逆藝術家,搞不好連三餐都有問題。”

    “不然呢?難道要我欣賞王朔野那種渾身銅臭的自大狂?”

    嗶。亞麗的手機,傳來一封簡訊。

    江小姐,老板臨時有急事,明天看稿會取消,改為下周五早上八點。李秘。

    白雪倒抽口氣。“他竟然——”

    “冷靜。”握住她手,亞麗指示。“來,深呼吸,慢慢的,緩緩的——”

    “所以我這樣熬夜拚稿子,一通簡訊就取消了?他為什麼要這樣摧殘我?!”

    “太好了,我們可以去吃個悠閑的早餐呢,想吃什麼?姐姐請你?”

    “吃王朔野的肉再喝他的血!”咬牙切齒。

    亞麗陰陰笑。“呵呵呵,那也等錢入袋,再行其事,再忍忍喔,乖。”

    “好,等房貸繳完再滅了他。”斬釘截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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