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恩妻 第2章(2)
在斗笠下,劉常君的臉色越來越抑郁,他盯著自己一筆一畫精心揮灑、寫而出的字畫,被指指點點,還模得雪白畫紙一角微微髒污,卻還是只得咽下驕傲、低著頭,等待。
終于,又有人出現在他的攤子前。
“要哪一幅?”他低聲問。
來人不說話,只是沉默。
“到底要哪——”他不悅地抬起頭,隨即僵住了。
劉惜秀蒼白臉上淚水滑落,正默默地瞅著他。
他心一痛,隨即驚怒低吼︰“你——你跟蹤我?!”
她沒有回答,只是頰上淚珠斷了線似的越滾越多。
劉常君臉色難看,目光藏不住羞慚傷痛——他死也不想被她看見這一切。
時光仿佛凝結在這一瞬,漫長得像是在永無止境的地獄里,直到一聲低弱的哀求響起——
“……我們回家好不好?”
他一震,錯愕地瞪著她。
“常君哥哥,”劉惜秀小手顫抖著抓住他的手腕,嗚咽不成聲。“你不該是在這兒的人,我們……我們回家。”
他頰上一陣紅辣辣,感到四周人都在看,簡直羞愧到了極點。他想壓低聲音,卻還是抑不住粗聲粗氣的低嚷︰“什麼回不回的?該回去的人是你才對!”
“常君哥哥,這些都是你最喜歡的字畫,也是爹娘最珍重的寶貝……”她一手緊緊抓著他,淚眼婆娑。“不要賣,求求你不要賣。”
“你放開我,別再給我找麻煩了。”劉常君想甩開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指冷得像冰,所有惱羞成怒的反抗沖動霎時化為流水。
“就算是十年寒窗,也要完成爹爹的心願。”她臉上盛滿哀求之色,望著他,嗓音哽咽破碎,“求求你,常君哥哥,求你回家吧,家計我會想辦法,我不要你在這兒擺攤,還、還賤賣你的心血……”
就為了這,她哭得跟頭牛似的?
真丑,又丑又丟臉,可是感到臊惱難當的劉常君,心頭卻莫名暖了起來。
這個傻瓜。
“不關你的事,你走!”他語氣刻意粗惡凶狠,卻還是抑不住一絲軟化。“晚點我就回家了。”
“不要,不要……”她雙手緊緊抓著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常君哥哥,跟我回家吧,求求你……”
他是堂堂劉家的大公子,是自小受爹娘呵護,詩薰陶下的官家子弟,怎麼可以委身在這街角賣字畫?
要是爹娘看見了,心里該有多痛啊!
劉惜秀眼淚落得更急了,嗚嗚啜泣道︰“要不、要不以後我幫你出來擺攤賣字畫吧?往後你只要寫詩作畫就好,這些我來賣,都交給我來賣。而且天那麼冷,萬一你要是凍病了,那該怎麼辦?常君哥哥,你就跟我回家好不好?好不好?”
四周眾人眼光不禁全往這兒看過來,還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
劉常君氣惱又好笑,卻被她哭得手足無措沒法子了,只得笨拙地安撫她。
“好好好,別哭了別哭了,我跟你回家就是了。”
有一瞬間,劉惜秀還不敢置信,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真、真的?”
“真的真的。”他光丟臉也丟死了,忙匆匆收拾了字畫,拉著她便逃出了東大街市。
唉!他上輩子到底犯下了什麼滔天大罪,這輩子得攤上她這麼個大麻煩?
一回到家,劉常君就把她拖到軒,面目凶惡地對她三令五申。
“不誰——以後絕對不準再用哭要脅我!”
“嗯。”劉惜秀抽噎著點點頭。
“還有,今天的事一個字都不準對娘說起!”
“嗯。”她吸吸鼻子,再點點頭。
“髒死了。”他厭惡地將袖子伸到她面前,一臉嫌棄卻又視死如歸的表情。“喏!”
“嗯?”她滿臉鼻涕眼淚,茫然在看著他。
“擦一擦。”他別過頭去,聲音僵硬地道︰“趁我後悔前。”
她淚蒙蒙的眼兒倏然亮了起來,小臉滿滿不敢置信的快樂。“常君哥哥?”
“丑死了!又丑又笨,你出去不要跟人家說你是我們劉家的人。”他沒耐性地一把將她抓近身前,抓著袖子粗魯地往她臉上一陣亂抹。“好了好了,你可以走了!”
“謝謝常君哥哥。”她感動到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在作夢。
“還站在這里做什麼?”他對著她橫眉豎目道︰“我要看,你不要在這邊礙手礙腳害我心煩,去去去,有多遠走多遠,最好永遠永別教我瞧見!”
她臉上的喜悅瞬間又消失了,小嘴顫抖著,“對不起。”
“不是叫你不準在我面前哭了嗎?”劉常君像是燙著了般,迅速放開了她,背過身去,挺直了腰桿。“走啊!以後別再來打擾我!”
“……是。”她淚光一閃,極力忍住了。
永遠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在他面前總是做不好、總是惹得他生氣。
明明剛才一切都還好好的,他還一副像是怕她傷心,怕她難過的樣子,不是嗎?
劉惜秀望著他僵硬的背景,心頭縱有千言萬語,卻連一個字也擠不出。
她只得低下了頭,順從著他的命令離開他的視線。
“慢著!”
她跨過門檻的腳下倏停,心一跳,帶著一絲希望的急急回過頭。
“別忘了,”他還是背對著她。“是你要求我不要管家里的事,只管讀、完成爹的心願就好,往後要是捱了苦日子,別向誰討人情。”
她眸光黯淡下來,低聲道︰“我報劉家的大恩大德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向誰討人情呢?”
若沒有爹爹帶她回家,她早已命喪在那次饑荒之中了,這份恩情,她到死都不會忘。
劉常君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听著劉惜秀輕緩的腳步漸漸去遠了。
胸膛里的心髒,莫名像是被什麼牢牢掐住了,就連呼吸都異常困難。
“報恩?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報恩?”
劉常君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不是滋味,他不該覺得訝異的,劉家與她非親非故,卻仗義養活了她這麼多年,若論報恩一說,也還不算是欺負了她。
可是,他就是感到氣憤,好像剛剛自己因為她,成了十足十的大傻瓜!
憑什麼她一哭,他就乖乖地跟著她回來?憑什麼她可以輕易改變他決定要做的事,她以為她是誰啊?!
“煩死了!”他爆出一聲低咒。
她劉惜秀對他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不過就是他們劉家的一個……一個死皮賴臉不走的拖油瓶罷了!
“對,就是這樣。”劉常君煩躁地踱步,嘴里念念有詞,“所以她愛做什麼便是什麼,這全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沒有人逼她,就讓她自顧自地去報她的鬼恩去吧!”
劉常君果然說到做到,自那日起,一進軒便是沒日沒夜地苦讀,狠下心腸不去想,她口口聲聲說的“家計無虞”究竟是真是假。
反正對劉家而言,他能否考取寶名、光耀門楣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又因為她的事事攬上身,他索性把家里所有大小事全扔在腦後,只管讀——這就是她要的,不是嗎?
劉惜秀眼見他一心一意讀起來,心下又是欣慰又是悵然。
“唉,常君哥哥又像過去那樣討厭我了。”她沮喪到了極點。“他究竟幾時才願意消消氣?”
女乃娘在一旁陪著做繡件,見她不是發呆就是自言自語,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兩孩子,自小便這樣,一個固執一個傻,固執的是嘴硬,傻的連話也說不明白,唉,要再這麼下去,到底幾時才修得了正果?
“秀小姐,勞煩你去幫少爺送個夜宵吧,少爺怕該是餓了。”女乃娘假意閑閑地提起。
“什麼?我送?”劉惜秀突然心慌起來,話說得吞吞吐吐,“可、可是……常君哥哥見了我,恐怕不會高興的。”
“就這麼悶著也不是個辦法,你也知道少爺的性子,沒搬張梯子給他,他怎麼下得來台呢?”
“但他在生我氣啊!”她頭越垂越低。
“這樣啊……”女乃娘突然嘆了一口氣,“那怎麼辦呢?”
她一愣。
“我本想著給少爺送桂圓湯去的,還早早就在灶上煨下了。”女乃娘愁眉苦臉、煞有介事地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腰腿,嘆道︰“可人老了就是不中用,現下這腰也酸,腿也犯疼的,唉,夜里又黑,模著黑路也不知走不走得了……”
“女乃娘,您風濕的老毛病又犯了?”劉惜秀急了,“很疼嗎?要不要我去叫大夫——”
“不是不是,就是今兒活兒多,有些累壞了。”女乃娘祈望地看著她,“秀小姐,女乃娘想歇一會兒,你能幫女乃娘送桂圓湯去給大少爺嗎?”
“我、我送嗎?”她有些猶豫。
“還是不能嗎?”女乃娘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我送、我送。”她只得點頭,安撫地拍了拍女乃娘的手,“您放心,我送去就是了,您趕緊歇息吧!”
“秀小姐,謝謝你了。”女乃娘感激地道。
“那……那我現在就去送。”
劉惜秀有些僵硬地走出去,一不小心險些在門檻上絆倒了。
“當心!”女乃娘一驚,隨即忍住笑意。
不一會兒,劉惜秀踩著半明半暗的月色,小心翼翼地捧著碗桂圓湯走到軒,卻在門外停住了腳步,躊躇再三,始終沒敢進去。
自窗花透出的暈黃微光,偶爾傳來三兩聲喃喃自語的讀聲,在在顯示出了常君哥哥正專注用功著,要是她進去了,惹得他不快,屆時恐怕又有好大一場氣好生。
再過三個月就要鄉試了,若因她的緣故,害得他不能專心,有了個什麼閃失差錯,那她就真是萬死莫贖了!
劉惜秀就這樣傻傻地佇立在軒外,內心在想進去和不能進去之中激烈交戰著,直到一碗桂圓湯由熱至溫。
她模了模碗身,生怕湯涼了不好,終于鼓起勇氣敲了敲門,然後放下桂圓湯在地,就趕緊轉身匆匆跑掉了。
須臾,劉常君拉開軒大門,疑惑地看著一閃而逝的熟悉背影,隨即目光被地上那碗湯吸引住了。
他彎身端起那碗微溫的桂圓湯,看著它,忽然有些想笑,卻又悵然地低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