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報恩妻 第7章(1)
    東方天光乍亮,慣常早起的劉惜秀就醒了。

    她揉去了眼底殘存的睡意,習慣性地默默起身,不忍吵醒劉常君,繞過床腳下了床,不忘回頭瞄他一眼。

    只一眼,心下又是一疼。

    他熟睡臉龐上,黑眼圈嚴重暗青,昨晚他不是很早就睡了嗎?怎麼會……

    “難不成昨兒半夜又起身到軒念去了?”她忍不住嘆了口氣,低語道,“這般拼命,身子可怎麼受得住呢?”

    劉惜秀神思恍惚地穿好衣衫,深秋天涼,便又加了性坎肩,走出花廳,見天色還早,甜兒和靈兒兩丫頭還未來,索性捧著盆子去外頭打了水,備了青鹽,好待會兒伺候夫君洗漱。

    她自己就著冷水匆匆梳洗過後,細心地生了一小火爐的炭,燒滾了一壺水溫著,等夫君醒來要洗臉時,就可以把熱水及時添進冷水盆里,免得凍著了他。

    能這麼為他忙碌著,她心底有說不出的快活,蒼白的臉上也染上了一抹幸福的淺淺暈紅。

    唉,要是甜兒和靈兒天天都能這樣睡過頭就好了。

    這樣她就能多幫夫君做點事,能親眼看著他接過自己送上的帕子、喝著自己斟的茶、吃著她親手為他烹煮的菜肴,最好是他還能偶爾抬起頭來,輕輕地對她一笑。

    “唉,那就更好了。”她傻氣地妄想著。

    門口響起了兩聲輕敲,驚醒了她的胡思亂想,那兩個小丫鬟來了。

    劉惜秀嘴角的笑意倏地消失了,眉眼之間又郁然起來。

    “進來吧。”她打開門,溫言道。

    “少夫人,奴婢們該死,竟睡遲了。”甜兒和靈兒一臉倉皇心慌,一開口就是請罪。

    “沒事。”她淺淺一笑。“我也才剛起呢。”

    兩名丫鬟吐了吐舌,馬上忙了起來。

    劉惜秀再度無用武之地,而且光站著反而礙手礙腳,只得拿起一籃子繡件,到外頭院子做女紅去。

    她坐在攀爬垂絲著嫣紅濃綠的花架下,靜靜地繡著枕套,以銀線為界、紅絲做底,商的是碧波盈盈……

    繡的是記憶中家里的那池荷塘,夏風吹過,荷葉田田,粉色嬌紅輕曳,臥在其間的鴛鴦仿佛交頸睡去。

    她繡得專心,沒發覺劉常君不知幾時站立在身側。

    “夫君?”她偶一抬頭,登時呆住。“呃,怎麼了?”

    “你這樣多久了?”

    她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不懂他為什麼又蹙眉不開心了。

    “夫君是指……”她小心翼翼地問。

    “總是不吃早飯,總是一個人躲著,總是埋頭趕這些繡件。”劉常君努力壓制著怒氣,聲音卻緊繃難卻。“多久了?”

    “我……”她一呆。

    多久了?

    是多什麼時候開始,她下意識退得很遠、很遠的……

    想起了那個晚上,他和孫嫣嫣之間親昵的舉止——劉惜秀胸口霎時堵住了什麼,咬了咬唇,神情微微冷了下來。

    “如果不和我同桌,你應該就吃得下了吧?”

    “我沒有。”

    “你就有。”他一口咬定。

    明明瘦得弱不禁風,明明一大早就缺席飯桌,明明……害他為此煩躁困擾到頭昏、心也痛,這難道不是事實?

    她心下一疼,猛然抬頭瞪著他,淚水在眼眶里打滾,“你管我吃不吃飯,你、你去管嫣嫣啊!”

    “這關嫣嫣什麼事?”他瞪著她。

    劉惜秀拼命忍著不哭,近乎負氣地道︰“你為什麼誰都要管,你為什麼誰都要關心——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你管我吃不吃飯做什麼?”

    他這里在關心她,她竟然拿他的好意當作——好似他字字句句都故意同她為難?!

    說不出的痛苦在胸膛里灼然焚燒著,劉常君咽下滿喉的苦楚,握緊拳頭,“好、好……我明白了。”

    她這才一愣,一陣顫抖恐慌竄身而過,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好像鑄下大錯了。

    “以後,我不會再過問你的任何事。”他語氣疏離,眼神淡漠。“你盡避放心。”

    她震驚地看著他,這是什麼意思?

    “夫君……”

    “不要叫我夫君。”劉常君眸光冷冰冰,意味悠長地道︰“以後我自會遂了你的心意。所以,現在請你不要叫我夫君。”

    劉惜秀望著他離去的僵硬背影,一顆心直直墜落了下去。

    自那日起,劉常君再也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秋盡冬至,冬去春來,這是劉惜秀一生中最漫長淒涼的時光。

    那樣的孤寂,仿佛永生永世也過不盡、走不完。

    就這樣,春闈之期到了。

    由禮部舉行,翰林學士主考的會試,將于貢院內連試三場,連考三天。

    會試的前一晚,劉常君在軒里收拾應考物事,孫嫣嫣則在一旁熱心幫忙,一忽兒捧來好幾支大小狼毫,一忽兒又多塞了好幾只墨條硯台……就是鬧個沒完。

    “行了行了。”他忍不住將她壓坐在椅子上,“你在這兒乖乖坐著,就是幫我的忙了。”

    “常君哥,你讓我幫你忙吧!”孫嫣嫣睜著水汪汪大眼,祈求道︰“雖說我是女子,沒能參加應考,可我問過爹爹了,該準備什麼、該當心什麼,我一條條都記得清楚著呢!”

    “謝謝你,不過我都備齊了,真的不用你這般忙。”

    “可是——”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一聲遲疑的輕敲。

    “是誰?”孫嫣嫣像個女主人般,自然而然地前去開門,“秀兒?有什麼事嗎?”

    門外的劉惜秀鼓起勇氣,溫聲開口道︰“我……我想來看看……可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她不敢再喚“夫君”二字,然而叫聲“常君哥哥”也與禮不合,畢竟在眾人面前,他們還是名義上的夫妻,幾番思量,只得含糊地帶過了。

    劉常君擱在匣子上的手掌微微一緊,身形一動也不動,面無表情。

    孫嫣嫣回頭看了毫無反應的劉常君一眼,不由一笑,狀若親密地主動拉起她的手,輕輕拍了拍,“秀兒,你放心,這兒有我呢!”

    劉惜秀眸光黯淡,咬著唇瓣,低聲道︰“那……那我幫你們做點吃的可好?現下夜長,你們興許有些餓。”

    “謝謝你,可剛剛我讓甜兒送過夜宵,我們都吃飽了。”孫嫣嫣笑咪咪的婉拒,“秀兒,你還是先回去歇著吧,有我在這兒幫著常君哥注意,他不會落下什麼東西的。”

    也對,既有嫣嫣幫著打點,常君這兒是用不著她了。

    劉惜秀听見,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而雙腳卻自有意識,依然釘在原地,就是不走。

    是不是心底依稀知道,這一走,她只怕再也回不到他跟前……

    “秀兒,你還有別的事嗎?”孫嫣嫣彎彎柳眉一挑。

    她心下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陣痛苦,可是她又哪來痛苦的資格?

    嫣嫣是孫家的小姐,也是他們恩人孫伯伯的掌上明珠,更是常君哥哥真正的青梅竹馬,現下還這麼熱心地幫著常君哥哥的忙,她感激嫣嫣都來不及了,怎麼還能有別的想法?

    可是常君哥哥自剛才到現在,連瞧都沒瞧她一眼……

    他說過,以後不會再過問她的任何事,難道真的要就此跟她劃清界線嗎?

    渾身血液仿佛自腳底漸漸消失了,她突然覺得好冷。

    “沒事。”劉惜秀手緊緊攢著裙裾,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里,聲如細蚊地道歉,然後悄悄地走開。

    自始至終背對著她的劉常君一震,猛然回頭,卻只能眼睜睜望著她弱不勝衣的背影,默默地隱沒入夜色中。

    懊死的她!為何就邊邊樣,還不肯扞衛自己的身分?

    他閉上了眼,胸口銳利劃下的劇痛越來越深。

    這天早晨,孫家上上下下熱鬧不已,幾乎是齊聚在大門口送劉常君上馬赴考。

    “世佷,伯伯就等你的好消息!”孫伯玉撫著須笑了,對他信心滿滿。

    “謝伯伯,佷兒自當盡力。”劉常君穩穩持著馬韁,沉靜地點了點頭。

    “常君哥,嫣嫣會焚香求禱上天,讓你高中榜首、獨佔鰲頭的。”孫嫣嫣嬌美如桃花的小臉笑得好不燦爛。

    她轉頭示意身後婢女,婢女將裝好了食物衣衫和銀兩的包袱恭恭敬敬送上。

    “常君哥,這里什麼都有,你隨身帶著,只管安心應考吧。”孫嫣嫣笑吟吟道。

    他笑笑,“謝謝。”

    “入了考場就靜心考試,旁的什麼都不要多想,時辰也差不多了,去吧!”孫伯玉含笑催促道。

    劉常君點點頭,目光望向人群後方,手里的韁繩下意識絞擰得更緊,深深陷勒入掌心里。

    她呢?

    是因為覺得責任已了,所以就連送他應考都覺得煩了嗎?

    胸口仿佛也被繩索緊緊絞擰著,他驀地一甩頭——算了,隨便她!

    他一夾馬月復,策馬奔離了孫府。

    就在轉角處,他眼角余光像是瞥見了一抹身影,瘦弱得恁般熟悉,他的心不由劇烈跳了起來,直覺勒住了馬,霍然回頭——

    那抹身影卻已然不見了。

    是她來送他了嗎?

    他屏住呼吸,乍然浮現的喜悅瞬間又被理智澆熄了。

    不,不是她,是他的思念欺騙了他的雙眼。

    劉常君神情一黯,心頭痛楚著,他深吸口氣,一引韁繩,驅策身下駿馬疾奔而去。

    馬蹄聲漸漸消失不見,躲在牆角的劉惜秀這才走出來,望著那已遠去幾乎看不見的修長身影,懷里的包子突然沉得像是塊巨石。

    傻子,你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為什麼不能上前相認?又為什麼不敢光明正大的送他?

    可當她低頭看著懷中包袱里寒酸的包子,突然一陣悲從中來,紅了眼眶。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