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報恩妻 第8章(1)
    狀元府邸比原來劉府大上豈止數倍,看不盡的雕梁畫棟,數不清的亭台樓閣,由此可知當今聖上對新科狀元有多麼寵眷愛顧了。

    搬入狀元府的第二日,皇帝便將劉常君召入宮,囑他盡快入閣受印接職,早日為君上效力,為百姓謀福。

    劉常君自走馬上任後,便忙得不可開交,幾乎天天都是入了夜才回到府中,一回來就直接進房,夜夜挑燈勤于公事,直到夜殘更漏時分,才悄悄回房,背對著她和衣而臥。

    劉惜秀听著他開了門,關了門,接著躺在床榻上,卻離得她遠遠的。

    她不懂,為什麼他還要強迫自己回到有她在的房?

    呵,她想起來了,雖是有名無實,但在人前,他倆終究是夫妻。

    劉惜秀靠在繡花枕上,雙眼望著夜色昏暗里的虛無。

    塵世恍然如夢,流光,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在眼前溜走了。

    她像是早已亡故了在前生的魂,猶固執地逗留在這已不屬于她的地方,空空蕩蕩、渺渺茫茫,等待著漸漸斑駁褪盡色彩的歲月,慢慢將她帶走。

    劉惜秀這才明白,原來在她心底,已早認定了自己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

    可那又怎樣呢?

    他和她從無夫妻之實,他也未曾許過她什麼,況且她自小就知道,她是劉家收留的孤女,活著的每一天都該努力報恩,她有什麼資格去乞求他,將她視為真正的妻,允她一生一世陪在身邊,伴他終老?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她吟著漢時卓文君做予夫君的“白頭吟”,清冷微弱的聲音教人聞之鼻酸,卻毫不自知,“君既有兩意,只能相決絕。”

    既然自知身分,那麼自他不再需要她之後,她就應該安靜地走開,還給他一個光明無礙的未來。

    自何而來,回何處去……也是時候了。

    听說,她家鄉是在山東的一個小村莊,離濟南有八十里路。

    在很小的時候,爹就對她說過,有朝一日等她長大了,他一定會帶她回家鄉去尋根,順道找找除了她親娘外,還有什麼親人在沒有。

    一想起親娘,胸口惡寒陡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機伶,下意識地攏緊被子,卻還是感覺不到一絲絲暖意。

    不,別去想那一場饑荒,別再去想著和親娘是怎麼分開的,她該仔細去想的,是自己在進劉府前的人生,還剩下了些什麼?

    盡避當時僅有兩歲,記憶中親生爹娘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可是她隱約記得家里似是燒陶的,因為印象中有大大小小的罐子,她至今頸上仍系著那一條用粗編繩穿過的、一片土色質樸卻濕潤如玉的半圓陶片。

    爹說,那是她被塞進爹爹懷里時,除了粗破衣衫外,身上唯一帶著的東西。

    劉惜秀心念微一動,也許她可以拿那半圓陶片做個憑證,也許山東老家還有人記得那條陶片項煉,還有人記得她的爹娘,甚至記得她姓什麼叫什麼。

    如果舍去了“劉惜秀”這個名字、這個身分,或許她還能找回自己本來面目,也或許,她還可以是另一個“誰”,而不只是個孤零零、無依無憑的無名氏。

    劉惜秀緩慢地轉過身,一如過去每一個不敢讓他察覺的夜晚,目光痴痴地注視著他偉岸的背影。

    “夫君,只要你不再需要我了,我一定會乖乖離開,我不會再給你添任何麻煩。”她低語呢喃,像是許諾,更像是立咒,“答應我,沒了我,你以後也要好好過,一定要比現在更好、更快活……”

    就像我從業沒有出現在你生命中,就像所有的苦難和艱澀從不曾發生過。

    明明朝中公務十分上手,明明日子從來沒有過得如此順遂過,可是劉常君卻一天比一天更加煩躁,胸口憋窩著股什麼。

    但饒是如此,這天一早他仍然神情淡然,意態從容地上早朝去,連看都沒看親送他出門的劉惜秀一眼。

    天色剛蒙蒙亮,送罷“夫婿”上朝的劉惜秀木立地在大門口,直直望到那轎影不見了,這才在丫鬟們的催促下,攏緊披風,轉身走回府內。

    “夫人,您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奴婢幫您泡盅參茶補補元氣吧?”

    “謝謝你,不用了。”她的消瘦蒼白,已是頰上長駐的顏色,補與不補,都是枉然的,“風大,咱們進屋吧!”

    “是。”

    可才前行沒幾步,身後驀然響起了一個俏生生的清脆嗓音——

    “秀兒。”

    劉惜秀腳步一頓,靜默了剎那,這才緩緩回過頭。

    孫嫣嫣一身桃花絳紅色衫子,青絲如雲,嬌靨如花,眼淚盈盈地瞅著她笑。

    身畔隨侍的是甜兒和靈兒,在見著劉惜秀的瞬間,神情略顯不自在,卻還是對著她福身作禮。

    “奴婢見過夫人。”

    劉惜秀嘴角微微牽動,溫言道︰“免禮,起來吧。”

    “秀兒,這許久不見,你氣色好多了。”孫嫣嫣笑吟吟地上前來,親親熱熱地牽起她的手,上下地打量她,“不過做了官家夫人後,最好要懂得多多妝點自己,這樣也才不會墜了常君哥的面子,你說是不是呢?”

    原來當傷痛累積到某一個程度後,人會變得異常麻木,哪怕受到再多的暗示與打擊,終究也不過如……

    劉惜秀沒有任何反應,反倒是她的貼身侍女流雲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解釋道︰“這位小姐有所不知,我們家夫人素來嫻秀簡樸,較不在意那些的。”

    “什麼這位小姐那位小姐的?”甜兒搶前道︰“看清楚些,我家小姐可是布政使孫大人的掌上明珠,也是狀元郎的紅粉知己,不久後就會嫁入狀元府,成為你的新主子,你對她說話可得客氣些了!”

    流雲聞言一愣,瞥望了自家夫人一眼。

    “流雲,不得對孫小姐無禮。”劉惜秀握住侍女的手,默默示意,“請客人到偏廳用茶,我先到佛堂上個香,很快就來。”

    “是,夫人。”流雲只得領命,有一絲不甘願地道︰“孫小姐請。”

    孫嫣嫣看著劉惜秀平靜的臉龐,不禁微挑眉。

    看來做了官夫人,氣派架勢果然與以往不同了,想當初那個怯生生可憐兮兮的小養女,今天還能使人來了。

    不過……

    孫嫣嫣輕輕抿著唇,若有所思地笑了。

    這出身,可還是由不得人的。

    她每日晨起必在家中佛堂里,在觀音大士前焚香祝禱,給劉家列祖列宗牌位上香奉茶,並誦一部經文回向給爹娘。

    可今日孫嫣嫣一早就來了,劉惜秀在誠心焚香頂禮膜拜之後,只得暫歇一日念誦經,匆匆趕赴偏廳。

    她心底明白,無事不登三寶殿,孫嫣嫣定是有話要說。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她款步而入,緩緩落坐。

    “不要緊。”孫嫣嫣甜甜地道︰“昨兒個,常君哥到我家提親了。”

    她僵住,不能呼吸、無法思考。

    “婚期就訂在下個月十五。”孫嫣嫣笑咪咪地問︰“秀兒,啊,不對,現在要改口了……姊姊,常君哥的爹娘都過世了,家中已無長輩,操辦婚禮之事恐怕都得落到你身上,還請姊姊多費心了。”

    劉惜秀閉上了眼,又睜開,恍恍惚惚,眼前盡是錯覺。

    是她出現幻覺了,也听錯了,否則世上怎會有姑娘家理直氣壯地上門來,叫一個做妻子的為自己的丈夫操辦婚事,好迎娶她進門?

    孫嫣嫣得意地補充了一句,“這是常君哥交代的。”

    “他、交代?”

    見她胸色蒼白若紙,胸口像被誰剮了個大洞般鮮血淋灕,她顫抖地忙伸手去捂,低下頭,卻茫然地詫異了,為何指尖上竟沒沾得滿把腥紅?

    “倘若你不信,等今兒個常君哥回來,你自己去問他吧。”孫嫣嫣看著她,語氣依然那麼甜,臉上笑意盈然,“姊姊,我知道你心里定不好過,可你在嫁給常君哥之前,早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了。”

    半晌後,劉惜秀澀澀地自嘲,“原來一個女子嫁人前,得先想著自己的丈夫終會有納妾的一天?”

    “那得看是什麼樣身分的男人要納妾。”孫嫣嫣實際道︰“姊姊,你終究是個養女,出身又不大好,能給常君哥帶來什麼樣的助力?可我不同,我爹是當朝大官,我娘是禮部尚的千金,論名望論身家,我和常君哥理應相配,也只有我娘家的勢力,才能助他平步青雲、更上層樓,姊姊你能明白嗎?”

    明白,她怎麼不明白?就連劉常君……也是比誰都要明白的。

    她低下頭,滿口苦澀,“所以今日你來,就是提醒我的?”

    “我沒有想提點什麼,我知道姊姊不會學那些小家子氣的女子,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阻止我進門。”孫嫣嫣縴縴十指捧起茶盞,輕輕地吹了吹,好整以暇道︰“所以此事還請姊姊多多費心周全了。”

    “你太高估我了。”冰冷的指尖緊緊攢著裙裾,她的神情突然平靜了下來,“他是我的丈夫,自古以夫為天,無論他想納妾、想休事,也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又幾時有我置喙的余地?”

    孫嫣嫣微挑嬌眉,“既然如此,那為什麼常君哥同我爹說,想訂在下個月十五迎娶,但先決條件是要你不反對?”

    劉惜秀愣了愣,心頭有股不切實際的希望升起,“他、他真的這麼說?”

    “所以還請姊姊多幫幫我了。”孫嫣嫣似笑非笑道。

    意思是說,只要她表明心意不想他納妾,也不願意兩女共侍一夫,那麼他就真的不會娶另一個女子進門了?

    ……是這樣嗎?能這樣嗎?

    所以她在常君心底還有一點點地位?甚至,他已經有一點點喜歡她了?

    劉惜秀屏住呼吸,心越跳越快。

    劉惜秀坐在妝台前,細細梳理長發,將青絲綰成了髻,然後簪上他送給她的那支蝴蝶簪子。

    這是他唯一一次送給她的禮物,也是她珍而愛之的寶貝。

    是啊,她怎麼給忘了呢?

    倘若他心里沒有她,他如何會在市集上,那般尷尬卻又堅持地買下蝴蝶簪,硬是塞進她手里?

    如果他真是討厭她的,在她受了風寒的那個夜晚,他就不會親自熬了一碗姜湯,口氣凶巴巴地喂她喝,還非要親眼見她一口一口喝完才放心。

    舊時溫馨,點點滴滴,那樣平凡卻幸福的時光,她怎麼能全都忘了呢?

    是她不好,她為人妻子的,怎能惦記的都是丈夫的疏遠和冷落,卻把他的種種好處都給拋到腦後去?

    現在,也該是她為這段姻緣主動做點什麼的時候了。

    她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仿佛是某種喜悅而美好的預兆。

    夫君也差不多該下朝回府了,等他回來,她會好好表現,她一定再教他失望了。

    “夫人,大人回來了。”流雲進來稟道。

    “好,知道了。”她起身,略帶一絲緊張地問,“流雲,快幫我看看,這妝、這發會不會太濃艷、不得體了點?”

    “就是該這樣才對。”流雲不禁笑了,贊道︰“您可是狀元夫人哪,依奴婢看,這打扮都還顯太素了些呢!”

    她順了順淡綠衫子的衣擺,“這樣子真的不會太突兀嗎?”

    “大人瞧見了一定喜歡的。”流雲笑吟吟保證。

    劉惜秀雙頰涌現兩抹酡紅,尷尬道︰“咱走吧,也該到用飯的辰光,別教大人久等了。”

    “是。”流雲眉開眼笑。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