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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蝶 第5章(1)
    人朝熙攘、熱鬧非凡的靖城中,某棟富麗堂皇酒肆二樓隔間的雅座內,一身黑衣打扮的唐熾,正悠閑暇飲剛送上的香茗。

    忽然間,他眉峰微挑,唇角徐然勾起一彎弧線。

    不遠的樓梯處,店小二領著一名身穿青布長衫的男子上樓來;然而男子對店小二要領他入座的空位看也不看,直往唐熾所在之處走來。

    “這……兩位公子熟識?”

    唐熾放下手中的杯子,揮手示意店小二退下。

    “找我何事?”待店小二誠惶誠恐地離去後,青衫男子率先開口,眉眼間盡是不耐。

    “瞧你風塵僕僕地趕來,先喘口氣,來懷熱茶吧。”唐熾不疾不徐地在那人面前擺上空杯,提壺斟茶。

    “少顧左右而言它,你究竟有何貴干?”孫獨行臉上微帶慍色,對于冒著香氣的熱茶看都不看一眼。

    “難得本少主如此縴尊降貴的替你斟茶,竟然如此不領情啊。”唐熾似笑非笑地斜睨向他。

    “唐公子大老遠找孫某出來,決計不只是品茶如此單純吧。”

    “這是當然,你有那閑情逸致,本少主還沒那閑工夫呢。”唐熾嗤笑了聲。

    “再說,本少主之所以會如此大費周章將你這尊大佛請出門,這理由難道你還會猜不出嗎?”

    聞言,孫獨行陡然冷下臉,不發一語。

    “或者,鼎鼎大名的"毒手神醫"不懂何謂一言九鼎,許下之諾在事過境遷之後就拋諸腦後,打算來個翻臉不認帳了?”唐熾裝模作樣地感概道︰“唉,徒弟做人如此,倘若毒醫地下有知,不知會做何感想呢?1

    “我沒說不認!”拙劣的心思遭人看穿,孫獨行不禁替自己感到羞愧,他可以不在乎別人加諸在自己身上的評價,卻不能忍受師父的名聲被自己一時的意氣用事給拖累。

    可嘆當年自己能力不足,否則又怎會欠這家伙一份人情。

    “沒有嗎?那好,剛好今天日子不錯,咱們就來把那些舊帳清算一下吧。”

    瞪著唐熾毫不掩飾的得意模樣,孫獨行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胸口的反感,在他對面的位子落坐。

    “說吧。”

    “我要那塊牌子,立刻。”唐熾直截了當道。

    孫獨行頓時攢緊了眉,表情十分為難,萬分不情願。“別一副被逼著懸梁上吊的模樣,本少主寬限你的時間夠久了。”

    “……唐公子對孫某的能力如此具有信心,真是令人不勝惶恐。”孫獨行皮笑肉不笑道︰“難道就不怕孫某能力不足、橫死北境,壞了你的計劃嗎?”

    “據傳,除妖行動之所以會遲遲沒有進展,乃因"毒手神醫"未出手相助之故,換句話說,一旦"毒手神醫"親自出馬,還怕那只花妖不手到擒來嗎?”唐熾回以一笑。“要說別人我不敢保證,但你孫大神醫有多少能耐,本少主還會不了解嗎?”

    回應他的,是一聲冷哼。

    “孫某的專長是解毒,並非尋物,唐公子應該沒忘吧?”

    他以解毒技術高超而聞名,可說是整個世上沒有他解不了的毒物,“毒手神醫”之名因而不脛而走,甚至成了全江湖各毒派的眼中釘。

    至于尋物嘛……

    唐熾涼涼地睞了他一眼。

    “怎麼,難不成你那雙龍堂副座的位置,也同本少主一樣是空掛名的?”

    雙龍堂乃江湖排名首屈一指的情報組織,有著上天入地、包羅萬象、無所不知的優秀情報網和密探,可說是所有消息都逃不過他們的掌握。

    外人雖對“毒手神醫”與雙龍堂堂主交情匪淺一事略知二一,但只有少數人知道,孫獨行其實還身兼雙龍堂副座一職。

    很不巧的,他,唐熾,正是那少數知情人之一,就算想否認也沒用。“即使孫某握有雙龍堂的倩報資源,但畢竟已事隔多年,加上北境一地近乎封閉,幾乎不曾有任何消息傳出,唐公子再能肯定那塊牌子還存在?”孫獨行無視他的揶揄,不以為然道。

    人人只知紫陽門的掌門令遺落在那片紅花之中,甚或是落在那只花妖手上,然而時隔十來年,那塊牌子是否依舊完好如昔仍是個未知數。

    “嗯,這倒也是。”唐熾輕撫下顎,尋思了會兒,忽地詭譎一笑。“即使如此,也不好讓你將這份情繼續拖欠到天荒地老,依我看,不如這樣,就算拿不回那牌子,你好歹也另尋個夠分量的手信回來交差如何?”

    孫獨行不由得緊蹙雙眉。“唐公子的意思是?”

    只見唐熾笑得一臉不懷好意。

    “倘若你拿不回牌子,干脆就替本少主捉回那只花妖充數吧。”

    孫獨行臉上頓時添了抹陰郁。

    “本少主自認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兩個選擇任你挑,夠大方了吧。”孫獨行依舊沉默不語。

    “如何?你的回答呢?”

    餅了許久,孫獨行終于略顯掙扎地開口︰“……孫某自會給唐公子一個交代。”

    唐熾挑了挑後,勾起一絲詭笑。

    “那麼,本少主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主子之所以一直在靖城附近徘徊不去,就是為了等待孫神醫出面嗎?”

    “怎麼?有什麼問題嗎?”目送那微帶沉重的背影離去,唐熾轉首瞥向隱身在暗處的人兒。

    “主子……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親赴北境嗎?”

    瞧她泛白的臉上滿是不敢置信,唐熾詭譎揚笑。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那頭老狐狸蠢,我難道也要跟著耍笨?真要死在這關頭的話,什麼都不必爭了,本少主可沒無知到這種程度。”

    呵,想陰他?可沒那麼容易啊。

    只要孫獨行這一攪和下去,那老頭想藉此鏟除他的完美計劃,就注定得失敗了,堂堂毒手神醫的名號,可不是空擺著好看的啊。

    不知待消息傳回到老狐狸的耳中後,會讓他露出怎樣的表情呢?

    可惜無緣當面看見對方變臉的模樣,真的是很遺憾啊……唐熾頗感惋惜地暗忖。

    “但……此為紫陽門私事,卻無端扯入孫神醫,這……”

    凌蝶不禁怔忡。

    本以為他已有赴死的決心,沒想到是因為有孫獨行當墊背的,所以才會這麼有侍無恐嗎?

    斜眼向一臉錯愕的她,唐熾幽暗的眼底倏然掠過一道寒芒。

    “怎麼?替他心疼了?”

    “不、不是的,屬下只是認為,讓無關之人插手本門之事,似乎有些不妥……”

    “哦?”唐熾冷笑。“哪里不妥?”

    “這個……”

    “讓毫不相干的他代本少主送死,太不應該了,是嗎?”邪魅的俊顏笑得有些掙獰。“畢竟這是掌門交代給本少主的任務,所以本少主就該二話不說乖乖去送死,是嗎?”

    “不是、不是這樣的!”凌蝶連忙絞盡腦汁尋出理由︰“那個……白宮主不是給了您一瓶解毒劑嗎?所以……”

    “倘若連無毒不解的毒手神醫都對那妖毒沒轍的話,我想這解毒劑大概也沒啥用處吧。”唐熾冷哼。

    凌蝶欲言又止地張口幾次,最後艱澀地擠出聲︰“就算如此總也還是得試試……”

    唐熾靜睇著她,忽然笑道︰“所以,寧可與我陪葬,也不願見他代本少主送死,是嗎?”

    凌蝶驟感一陣寒意竄上背脊。

    “暗衛之職,不是該以主子的性命為第一優先嗎?怎你卻是大逆其行,寧可葬送主子也要保下他人性命呢?”寒如冰珠的冷利,從他口中恨恨吐出︰“你的主子,是誰?”

    “……自是唐熾主子您……”她垂眸,微顫地吶吶道。

    “你心里真有把本少主當主子看嗎?”探手捏住她低垂的下顎,強迫她抬臉直視著他。“少自欺欺人了!”

    望進他張狂揚怒的眼底,凌蝶頓覺心魂一顫。

    懊害怕的……她應該要為他那目眥盡裂的模樣感到恐懼,甚至順勢為他無理的刁難要求離去才是。

    既是無法互信,空口誓約也就如他所言,根本無需當作一回事,轉個身便能遺忘至腦後……

    那麼,為何會放不下?

    為何即使撤盡尊嚴,仍是選擇依附在他身邊?

    睇著眼前無端發怒的他,她仿佛覷見了那道怒焰的背後,所欲掩藏的不安和惶恐……

    其實,她知道的,在那喜怒無常、任性妄為的表面下,是他異于常人的撒嬌方式。

    即便每每被他那另乍然揚張的尖刺劃得遍體鱗傷,她的目光依舊會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看著他那身強撐起來的傲骨,空虛的底下滿是落寞孤寂……

    懊說是受虐成性嗎?久待他身旁、面對他這般日漸扭曲的依賴,竟也令她隱約心生一股不舍。

    但,也許是這樣的伶憫令他不悅,每當她不自覺露出同情之意時,就會換得他刻意變本加厲的折磨……

    自欺?凌蝶世淡地自嘲一笑。不,她是自找的啊。

    “主子……是在害怕嗎?”

    突如其來的問話,令唐熾頓懵。

    “害怕?”

    “因為不取獨自面對那只花妖,所以才找了個借口托孫神醫打頭陣不是?”她不禁幽幽一嘆。“有屬下陪著您,難道還不夠替主子壯膽嗎?”

    “壯膽?”她那意外平靜的表情,令唐熾一時之間模不清她的想法,只能楞楞地順看她的句尾遺述。

    “不過,孫神醫剛對似乎並未確實允諾,倘若他執意一再拖延,主子亦拿他沒轍吧。”凌蝶直視著他。“既然如此何苦浪費時間去等待那不確定的答覆?主子有屬下舍命相護,再有白宮主的藥劑加持,還怕那花妖不束手就擒嗎?”

    舍命相護……是嗎?

    “這你就不懂了。雖說人助不如自助,但若是有人能夠代勞,不必親自動手是再好不過的。”唐熾嗤笑。“或者,本少主該派你去監視,假使孫獨行當真毫無動作,屆時就由你設法迫他入境吧。”

    閉彎抹角地想引他上勾,他的蝶兒還太女敕了啊。

    凌蝶驀然一愣,全然沒料到唐熾會做這樣的反擊。

    看來,就算有這些年來的耳濡目染,想在口頭上與他過招,果然還是不可能啊……

    “這……可屬下是主子的暗衛,必須以主子的安危為第一優先才是,所以……”明明是想重申自己的立場,偏偏這話仿佛是在覆述他先前的質疑,令她莫名感到心虛。“所以,請讓屬下陪同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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