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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下) 第5章(1)
    織雲醒來時,頭還在發疼。平兒進屋,端來藥汁。“小姐,您醒了?”她扶織雲坐起來。

    “我怎麼了?”她只記得殿前發生的事,之後就沒有記憶了。

    “您昏過去了,額角撞到石板,流了好多血,當時主上——主上立即喚人,將您抬回屋內。”她已被囑咐,不得將實情稟報。

    織雲怔怔地凝望平兒。

    她真的完全不記得,發生了這些事。屋內很冷清,她受了傷,流了血,但他沒有來看她。

    “小姐,您傷得不輕,得快些喝藥,喝過藥後,再躺下好好歇息。”平兒將藥碗端到床前。

    織雲看著藥,搖搖頭。“我不喝。”

    平兒愣住。“您受傷了,怎麼能不喝藥呢?”

    “我無所謂。”她淡淡地說。

    她本來就是將死的人,過去肯吃藥,是為了見障月,但如今她已失卻活下去的理由,藥對她來說,是毒,留在這里一日,她實在生不如死。

    “小姐,您快別這麼說,請您將藥喝下,要保重身體。”平兒勸。

    織雲沒有反應。

    “小姐,如果您不喝藥,平兒會擔罪的。”平兒只好這麼說。

    織雲抬眸看她。“我喝了藥,妳就沒事嗎?”

    “是,請小姐喝藥吧!不要為難平兒。”平兒苦求。

    織雲喝了藥。

    她是為平兒,不是為自己。

    平兒見織雲將藥喝完,這才吁了口氣。“小姐您好好歇息,平兒退下了。”收舍藥碗,退出房間。

    房外,男人已站在廊下等待許久。平兒上前跪安。“藥都喝了?”他問。

    “是,小姐原本不肯喝,平兒勸了,她才喝藥。”平兒恭謹答。

    “流淚了嗎?”他問,面色冰冷如鐵。

    平兒怔愣了一會兒。“沒有。”

    障月眼眸沉斂。“看著她,每碗藥都務必要盯著她喝下。”他示下。

    “是,平兒明白。”

    “每日用多少飯,仔細記下。”

    “是。”

    “每日流多少淚,一五一十回報。”

    “是。”

    他的話已交代完畢。

    返身離開後苑,他沒有回頭。

    為平兒,織雲可以喝藥,但她不再進食已有一日一夜。平兒苦勸無用,她不敢擔罪,只好稟報主上。

    “小姐說什麼也不肯進食,是平兒失職,請主上降罪。”平兒跪在紫宵殿前,頭不敢抬起。

    “她想怎麼樣?”他問。

    “小姐自昨日起便不肯說話,平兒、平兒也不清楚,小姐為何不進食……”平兒吶吶地道。

    他不再問話。“那就餓她三日。”

    平兒抬頭,瞪大眼楮。“可、可小姐額上有傷,身子已很虛弱。”

    按捺著情緒的波動,他眼色冷沉,看不出表情。“如果她想用膳,就給,不想用,不勉強。”

    平兒屏息。“是。”垂頭小心應道。

    她從沒見過,主上對哪位嬪妃如此狠絕。

    就這樣,接連三日兩夜,織雲沒有用膳。

    連平兒也不再勸她進食,她躺在床上,感到死亡離自己又近了一些,只是這房間內,太孤單清冷,讓她的心發寒……第三夜,她陷入半昏迷,身上燒熱,喉頭焦渴得燙人,她的意識已逐漸模糊。夜里,平兒來看她一回,听見她申吟,急忙奔近床前,看到小姐額上冒著汗珠,汗水浸濕了被褥,嚇得平兒叫喊︰“小姐!您怎麼樣?您還能听見平兒叫您嗎?”

    縱然平兒喊得再大聲,也沒有得到響應。

    織雲仍然申吟著,細弱的聲,虛弱得幾乎不屬于世間。

    平兒不敢再耽誤,她急喚辛兒進宮稟報主上,自己卻不敢離開房間半步!

    御醫來過又走,診斷結果是身子太弱,患者必須進食。織雲躺在床上,她半醒半睡,未听見房內腳步聲響。他坐在床沿,揮手令平兒退下。

    平兒退下,他凝視躺在床上的織雲,英俊的臉孔深沉復雜。

    她雙眸緊閉,看不見他復雜的臉色,看不見他如硬鐵般的眼神松懈,泄露出掩藏得極深極沉的心緒……那嬌弱的小臉蒼白得接近透明,他握緊拳頭,克制踫她的。他不能伸手,不能踫她。他很清楚,只要踫到她,所有的克制都會溶解消散,他就再也不能對她殘忍!他已下定決心對她冷酷,為了索羅的聖戰,他不能為了一名女子動搖意志。

    織雲清醒的時候,第一眼,即望入他冷沉的眼眸,那雙眼楮里,不再有過往的溫柔與疼惜,只剩擊痛她胸口的沉冷。

    “為何不用膳?”他問她,沉著的嗓音,卻依舊低柔。

    織雲收回眸光。

    她凝向床內側,沒有回答。

    “妳不用膳,我會懲處平兒,將她流放到苦勞營。”

    她倏地回眸,不敢相信。“你不能拿一個活生生的人,來懲罰我。”她顫聲說。

    “如果妳懲罰自己,我只好懲罰平兒,這就是主僕的分際。”他徐聲地說著無情又冷酷的話。

    織雲木然地凝視他,半晌,她淡聲說︰“好,我用膳,但是我有條件。”

    “妳說。”他面無表情。

    “每日午後,我想到屋外散心。”

    他沉視她半晌。她默然等待,沉靜的眼色淡得像早起就要蒸散的霧,彷佛事不關己,同不同意都隨他,她可以不用膳,因為她早已有死的決心。

    “好,我答應妳。”最後,他沉聲說。

    她小臉木然。

    “待妳身子恢復,可以走出屋外散心。從現在起,妳開始用膳、喝藥,只要有一次遲誤,平兒就會替妳擔罪。”他這麼對她說。

    “我明白。”她反應冷淡。

    他凝視她的眼,那雙柔情似水的眼眸,已不再盛著滿滿的溫柔,她的眼神變冷變淡,從那雙眸底褪去的柔情,灼熱他的胸口。

    他站起來,眸子冷得像冰。“記住妳的承諾。”他警告她。

    織雲不知道他何時走的。

    她沒有流淚,因為淚水在他對她不聞不問的這三天,早已經流干了。

    她開始進食,過了三日,虛弱的身子已恢復得差不多。她終于得到允許,走出屋外散心。坐在後苑的湖邊,她看著湖水里自己的倒影,想到小雀與總管……小雀沒有接到她,必定為她擔心,可現在的她身不由己,只能以思念來替代自己犯下的錯誤。

    爹爹呢?

    爹爹會思念她這個不孝女嗎?

    是她做錯了,她不該為一個男人,拋下爹爹、拋下織雲城。

    是她錯了。

    錯了,大錯特錯。

    “平兒,”她喚來平兒,輕聲說︰“天涼,勞駕妳回屋里,為我取來一件外衣好嗎?”

    平兒躑躅了一會兒。

    “還有辛兒在,妳若擔心,可以喚她來看著我。”她明白平兒的顧慮。

    平兒有些不好意思。“小姐,那麼我就喚辛兒來照看您了。”

    “好。”織雲點頭。平兒喚來辛兒,細細地囑咐了幾句,才返身回屋里。織雲回身依舊凝望湖面,她凝視得很專注,完全沒注意到遠處一雙沉執的眼,已落在她身上許久。

    能予陪伴在皇君身側,默然不語,眼色卻掩藏著憂慮。

    “主上。”龍兒听到消息,特地從她的屋苑過來,終于在這里找到皇君。“臣妃給皇君請安。”

    障月側首,凝視他的新妃。

    龍兒還屈著身行禮,等待著。

    終于,他伸手扶起他的新妃,將她嬌柔的身子擁進懷中。

    龍兒受寵若驚。

    主上雖納她為妃,卻還未臨幸自己,龍兒不知道主上的心意,直至此刻被主上擁入懷里,她才稍感安心。

    “皇君……”龍兒楚楚可憐地凝向擁住她的男人,嚶嚀一聲。“皇君……您一直未至臣妾寢宮,讓臣妾十分不安,不知臣妾是否做錯了什麼,惹皇君不高興?”

    “妳要我臨幸妳?”他問,直接而且毫無隱晦。

    龍兒羞紅臉。“皇君,龍兒……”她垂下頸子,羞澀不已,只好往男人寬厚的懷里躲。“龍兒不是這個意思,龍兒只希望能如往常一樣,經常見到皇君。”

    “好,今夜我就到妳的寢宮。”他淡聲道,同時抬眸凝向遠處那道僵凝的倩影。他掠開眼,專注于依偎在他懷中的妃子。

    織雲听見騷動,她下意識地回眸,看到他與他的新妃。

    她的眸光停在龍兒款款行禮的身影上,看到男人伸手,溫柔地扶起他的新妃,她的眸光凝止,再也不能動彈。

    當他敞臂擁住他嬌艷的妃子,她心如刀割。

    為什麼?她以為她已經沒有感覺,為什麼胸口竟然還有這樣強烈的疼痛?

    男人抬眸,沉冷的眼凝向她,然後掠過她,低頭吻住他嬌艷的新妃……

    織雲倉促回眸,不再望向那刺痛她胸口的畫面!當她看到身畔那一波碧綠的湖水,原已有打算的決心,變得堅定。

    平兒走出屋外,辛兒迎上前與平兒說話,織雲身邊再沒有人看著她。

    當織雲閉上眼楮,心里一片澄淨,她的心已冷,不能回到織雲城,對于這世,她已沒有留戀。再回眸,她看那傷透她心的男人一眼,不是依戀也不是眷愛,而是告別過去。

    當障月發現那抹縴弱的人影,往湖水中傾斜那刻,他的臉色倏變——

    “平兒!”他喊,驟然甩開懷中的女人,倏地站起。

    平兒機警地回頭,望向側身往湖中的織雲。“小姐!”平兒嚇得大叫,卻已來不及——

    “不,阻止她!”障月吼叫,卻抵不過她投入湖中的速度。

    她縱身役入那足以將人凍斃的苦寒湖水,果決、堅毅得連平兒都來不及抓住她的衣袖——

    “雲兒!”他發狂的喊!看到那抹縴弱的身影,在仍然飄浮著碎冰的湖水里漸漸沒頂,他撕心裂肺,他目訾欲裂!

    “滾開!”暴戾地揮退左右,他傾盡全力瘋狂地奔到湖邊,在眾人還來不及阻止之前,他已縱身投入那冷冽的湖水中——

    “皇君!”能予驚恐的高喊。

    “快!快救人!叫御醫、內大臣火速趕來!”後苑內臣慌忙奔走,御醫、鐵騎、與內大臣迅速趕至後苑,兩人被救起時,柔弱的織雲已奄奄一息……

    龍兒瞪視眼前這一幕。她杵在原地,睜大眼珠,黑色的霾影覆上她蜜色的臉孔,籠上她的眼瞳,交織成比黑還要更黯的顏色。

    他不相信。她竟然選擇用如此慘烈的方式,來報復他的欺騙。他為何沒有看出她想死的決心?他怎麼能沒有看出來?怎麼能沒有想到?在紫宵殿寢宮內,他凝視躺在龍床上,已幾乎沒有氣息起伏的縴弱人兒,那蒼白剔透的容顏,無聲地在控訴他施加在她身上的折磨,此刻他英俊罷毅的臉孔,也跟床上的人兒一樣蒼白。

    他太冷血,太殘忍,太一廂情願!

    他竟以為,只要讓她恨他,他就可以義無反顧執行他的計劃,再也沒有牽掛,再也不會自責……

    他算計一切,卻忘了算計自己的心。

    他的心,早在執意讓她恨他時,就已經陷入她的柔情里,再也掙月兌不開了!然而他卻沒有看透,還執意加深她的恨意,以為只要這麼做,就可以自絕于她款款的柔情,漠視她對他的影響,拔除她在他心中的地位。障月握緊拳頭。他已經沒有辦法完成任務,再也沒有辦法。唯一的路已經走不通。

    他不能把她留在身邊,一旦留下她,他對她不能克制的……

    那,將會、害死她!

    趁現在,趁她恨他,他必須讓她離開。

    他只能放了她,讓她回到織雲城,讓她離開他。

    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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