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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上) 第1章(2)
    “織雲姐,您認為我的話可笑?”

    “不是。”

    “那是怎麼了?您不說話,又是為什麼?”

    織雲搖頭。“小丫頭,妳還是想太多了。”

    小雀不說話了,她把玉盒與白玉杯收起,仍舊放進高櫃內,最後闔上櫃門。

    “生氣了?”織雲問她。

    “不是。”

    “那是為何?”

    小雀第五回嘆氣。“織雲姐,小雀只希望,以後您能不能別再管閑事就好?”

    織雲沒回話。

    小雀搖頭。“我知道,說也是白說。”她回頭,取出箱籠內的白色軟緞,為玉床上的冰枕,鋪上織雲城特產的白水緞。

    “下回咱們不走市集吧。”織雲說。

    小雀回頭。“對,織雲姐,您終于想通了!”她笑出來,臉上憂慮一掃而空。

    織雲溫柔地笑了笑,沒再多說話。

    她知道自己若不回話,小雀的心便放不下。

    但是她並不後悔,今日在市集救人。

    她听說過邊地的浪人,也見過數名進入織雲城賣藝的浪人,她更曾經听見浪人們吹奏出的,如天籟一般悠揚動人的笛聲。做為浪人,他們總是四處漂泊,大部分倚靠賣藝維生,過著一餐飽、一餐饑的生活,少部分只能靠乞討生存,但浪人仍然不願意安定下來,像尋常人一樣,找一份能填飽肚子的正當工作。

    是天性讓他們習于四處流浪,居無定所。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天性,讓人口販子有機可趁。因為浪人四處漂流,不知來處、沒有固定的去向,即使某天忽然消失,也不會有人為他們的命運憂悼。

    這就是浪人,這就是絕大多數浪人的命運。

    他們的命運大多悲慘,卻總是樂天知命,淡泊于名利。

    織雲听過許多浪人的故事,她一向同情浪人,因為同情浪人,所以今天她對于自己所做的事,並不意外,況且,她平日喜歡行善,今日也已經不是第一回。

    只是……

    不知為何,以往救人,她從來不會記掛在心上,但今日,她卻一直記得那名奴隸的眼神。

    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幽闇的眼神。

    那雙眼內掩抑的闇沉火光,是她在淡泊隨興的浪人身上,從未看見過的。

    “織雲姐,天色不早了,該熄燈歇息了。”小雀鋪好床,已準備離開雲軒。

    “燈我來熄滅就可以,妳先回房歇息吧!”

    “好,可您別耽擱太晚了。”

    “知道了。”她允諾。

    小雀這才安心離開雲軒。

    小雀走後不久,織雲就吹熄房內的燈火。

    夜涼如水。

    她彷佛又看見男人那對眼楮,在黑暗中閃爍著詭沉的火光。

    直到她閉上雙眸,那星芒才漸漸黯淡。

    夜半,黑幕低垂。

    趁著一隊守衛剛巡過宮城大門,幾條黑影扔出石塊吸引守門警衛的注意,之後躡手躡足地逼近大門,接著織雲宮城大門,就被人敲得震天價響——

    “開門!快開門呀!再不開門就要死人啦!快來開門呀——”

    大門上銅環被敲得吭吭響,狂躁的撞擊聲在夜半時分听起來格外刺耳,也叫人心里慌得不安。

    “是誰?!”一隊宮城守衛手里舉著火炬奔回來,守衛長驚駭地質問。

    “快開宮門,我們要找城主的女兒、好心的小姐!快開宮門!”來人仍在喊叫,並且不斷地叩著銅環,發出“匡匡”巨響。

    “閉嘴!你們不是本城的子民吧?深更時分,竟敢前來搗亂宮城安寧,還不快住手?!”守衛長喝斥,皺起眉頭。

    敲門與叫門的總共有三人,這三人衣衫襤褸、頭發蓬亂、面目垢黑,看起來就像在邊城外乞討的浪人。

    “我們找你城主的女兒,快開宮門!”一名年紀稍長的浪人對守衛長道。

    “胡說!我們小姐,豈會認得你們這幫骯髒的家伙?還不快給我滾?!”守衛長怒喝,顯然已不耐煩。

    “不!咱們不走,你不開門讓咱們進去,咱們就不走!”

    “你們!”守衛長忍無可忍,于是喝令手下︰“全部給我拿下!”

    守衛長一聲令下,眾守衛們立刻將三人包圍,準備動手拿人——

    “住手!”

    爆門不知何時被打開,三人渴望要見的“城主的女兒”,就站在宮城門內,身邊還伴著宮城總管向禹,以及剛才發出那聲嬌斥的侍婢小雀。

    “小姐!”守衛們不敢再動手,齊拱手禮敬小姐。

    “小姐!”趁守衛未防備,浪人們忽然奔上前,跪在小姐面前哭喊。“請小姐救命呀!”

    “你們是,”織雲疑惑片刻,已看清跪在自己面前的是什麼人。“你們是白天,被人口販子綁進城的奴隸?”

    奴隸?

    守衛長皺起眉頭。

    “是呀!好心的小姐,您竟還認得咱們!”浪人們開始哭泣,並且跪地膜拜。

    “快別如此,您們有什麼請求,說出來即可。”織雲退一步,不敢接受膜拜。

    “小姐,咱們知道您是好心人,所以才敢冒死前來求您!求求您,您就好人做到底,快隨咱們救人去吧!”

    “救人?你們要我去救誰?”

    “救咱們的朋友!他被鞭子抽傷,傷口惡化瘀膿,如今發了高熱,性命交關!可咱們是浪人,沒錢請大夫看病,也沒錢買藥救他的性命,因此咱們只能冒死來這里,求您這位好心的菩薩小姐了!”說完又朝織雲不斷禮拜。

    白天眾人說話時,他們听得一清二楚,當時已知道織雲的身分。

    “病人現在在哪里?”

    “在城北一間破廟里,有一名咱們的同伴正在看護著!”

    小雀回頭阻止她的小姐。“織雲姐,您可千萬不要——”

    “小雀,妳回宮城內,取了藥箱,立刻去救人!”

    “織雲姐!”小雀拚命搖頭。

    “快去,人命禁不起耽擱,別猶豫!”她吩咐小雀,同時告訴總管︰“禹叔,就勞駕您,陪織雲走一趟了。”

    “是。”向禹應道。

    事情交代妥當,織雲便在向禹的陪同下,迅速離開宮城。

    留在城門前的小雀,只能眼睜睜瞪著小姐的背影跺腳,嘆氣。

    織雲隨著三名浪人趕赴城北破廟,果然看到牆角邊半濕的稻草上,躺著一名身形高大的男人。

    男人半臥在濕草堆上,額上冒著冷汗,意識顯然已經陷入模糊。

    織雲看見,男人腿上的傷口確實已經開始化膿,傷口周遭泛著瘀紅,看起來不僅化膿而且開始潰爛發炎,情況確實很危急。

    此時小雀背著藥箱,與一名宮城侍衛匆匆趕到。

    織雲動手,開始清理男人腿上的傷口。

    “織雲姐,這事讓我來吧!”小雀看不下去,打算接手。

    “不,我來就行。”織雲說。

    兩年前城內曾經流行過一場疫病,織雲雖貴為城主的女兒,卻與城內組織起來負責看護的女眾一起,跟著大夫學習如何看護病人。當時疫病雖然輕微,可病人受到感染後,皮膚多會起膿腫繼而潰爛,織雲非但未嫌棄病人骯髒,還親力親為,幫病者清洗患處,因此感動許多城民。故此,對于這樣的勞動她非但不介意,技巧還十分嫻熟。

    “小雀,請侍衛大哥到附近民家,敲門打水,以便進一步清洗傷口。”她吩咐小雀。

    之後,織雲就在男人身邊坐下。

    伸出縴縴素手,她撥開男人額上的亂發。

    男人的額頭熱得燙人,她知道這正是傷口發炎的征兆。

    取出懷里的絲絹,她將絹帕折成一塊小方巾,順著男人的額側,白女敕的手指拈著絲絹,輕柔地自這一側熨貼到另一側,耐心地,慢慢地拭去男人額上的汗珠。

    從一旁小雀高舉的火炬下,織雲看到男人臉上的長須已經剃落,雖然胡渣仍然布滿臉孔,但已足以看清男人的相貌。

    這是個好看的男人!

    他不僅好看,而且英俊。

    即使他穿著骯髒破爛的敝衣,仍舊不能讓人忽略他英俊的五官與樣貌,況且他的眼神……

    織雲還記得他的眼神。

    男人那雙炯炯有神的雙眼,更讓人不能輕易忘卻。

    男人眉頭忽然皺了一下。

    織雲的手提起。

    她以為,是自己手上的力道重了。

    男人的眸子卻忽然掀開……

    瞬間,她對上男人闇沉的眼。

    他正直視她,那晦暗深沉的眼色,很快地,如鉚釘一般牢牢勾釘住她的心。

    她被那直白的眼神圈鎖。

    他的眼色沒有迂回、沒有掩蔽……

    就是那樣直接而且赤果。

    深深的。

    深深的。

    深深的拗住她的胸窩,卷噬她的心肉。

    那瞬間,她以為他清醒了,然而下一刻,他的眼色卻開始渙散。

    男人的眉頭松開。

    吁氣。

    闔上黑眸。

    良久,她終于確定他並未醒過來,剛才僅僅是病者下意識的反應。

    織雲屏息。

    出了會兒神,然後她站起來。

    “我看,他不能待在這個地方。”織雲側首,柔聲對眾人說︰“這里沒有足夠的清水洗淨傷口,環境又骯髒潮濕,病人待在這里病況只會惡化。”

    “可他是浪人,不待在破廟,還能往哪里去?”小雀皺眉。

    “讓他進宮城里——”

    “不行!”小雀急忙反對︰“這人來歷不明,怎麼能讓他進宮城呢?”

    “是呀,小姐,咱們只是卑微又貧賤的浪人,豈能進入高貴的宮城?”那年紀稍長的浪人說。

    小雀回頭瞪他一眼。

    “不管是什麼人,人命就是人命,沒有卑微貧賤之分。”織雲說完,便回頭吩咐禹叔︰“禹叔,勞駕您將病人扶起,咱們必須將他帶進宮城。”

    “小姐,這事兒讓咱們來做就行了!”浪人們說,已上前要動手。

    “你們怎麼能做?!”小雀喝道︰“就算小姐同意讓這人進入宮城,你們豈能也跟著進去?”

    向禹也勸織雲︰“小姐,小雀說的不無道理,如今城主不在,讓這幾位跟著進入宮城,委實不妥。”

    “禹叔與小雀說的都有理,那麼就依你們的意思,讓病者一人進宮城。”織雲說︰“小雀,背上藥箱。禹叔,要勞駕您了。”

    “是。”向禹上前,扶起又髒又病的男人。

    可男人的身軀,卻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沉重——

    “小心!”織雲喊。

    情急下,她不假思索,伸手扶向男人……

    他壓向織雲。

    身軀既重且沉。

    織雲顛簸了一下,縴細的身子有些承受不住,男人的臉,也在那瞬間埋入織雲的頸窩。

    她屏息。

    瀲灩的眸子,尚來不及凝向壓在身上的男人,他的雙眸已先掀動,闇沉的眼色瞬間,驚鴻一瞥地掠過她驚駭的水眸。

    剎那間,她怔疑。

    莫非,他是醒著的嗎?

    她怔愕,嬌軀僵凝,然那之後,他臉一側,眼眸再度緊閉。

    織雲慢慢松懈下來……

    必定是她多心了。

    他額頭那麼燙,她是模過的,那樣的高溫,正常人不可能還保持清醒,她怎能對一個病人,如此多疑?

    男人臉一側,重新埋入她的頸子。

    這回,灼熱的唇,就熨貼在她柔膩的頸窩上。

    羞赧的心,升起又被壓抑,織雲吸口氣,保持專注,決心以救人為本,努力忽略男女肌膚相親,那令她羞赧至極的復雜感覺。

    “織雲姐,讓我來扶他吧!”小雀道。

    小雀的聲音,將失神的她喚回。

    “怎能讓妳來?妳背著藥箱,身上的負重,比我還沉。”吁口氣,她鎮定下來。

    她告訴自己沒事。

    這是個病人。

    他失去了自主意識。

    幸而向禹挺住後,已接回男人身軀大部分的重量。

    男人的唇,離開她的頸子。

    她吁口氣。“咱們快走吧,禹叔。”

    “是,小姐。”

    破廟外,守衛正好回轉,急忙擱下向附近民家討來的一桶淨水,接過織雲肩上的重擔。

    夜,更深、更沉、更黑、更濃了。

    距離天亮,還有很漫長的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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