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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上) 第9章(1)
    徐遠回家前,在文具店,挑了一盒鉛筆。回到停車場住處時,她洗好澡,坐在小桌前,就著窗口,把那一盒鉛筆取出,慢慢以小刀削尖。

    已經洗過冷水澡了,可是,好像還能感覺到,程少華在她身後時,他身上散發的熱氣。彷佛還能聞到,他周身彌漫沐浴後的香皂味。彷佛又見到那片強壯胸膛,健碩體魄……

    徐遠深吸口氣,停住削筆的動作。

    我在想什麼?我竟然……對那個人有?

    抬起臉,望著窗。

    外頭是黑蒙蒙街道,閃燦店家招牌燈。周圍商業大樓休息了,長街寂寥,過去每一個深夜里,多少夜晚到天明,她就對著這晦暗街景,忍受回憶攻擊。

    妹妹死後,她的人生不斷地縮小,不停地舍棄。因為憤怒,沒辦法繼續室內設訐的工作。

    她自責,內疚。哥哥罵她害死妹妹,這是真的。

    是她要妹妹來幫她,陪她一起經營工作室。

    妹妹是她最佳伙伴,負責跟業主協商溝通,妹妹漂亮可愛,很輕易地就能幫她搞定那些難纏的業主。然後,其中一名業主愛上她……

    徐遠為了事業,總是跟妹妹說,絕不能得罪客戶,不管業主多麼機車難搞,提出多少苛刻要求,為了賺錢,要忍。

    那時,她太想成功,太想賺大錢。

    那是徐遠最意氣風發的階段,年少得志,不可一世。她在市區買了房子,用她跟妹妹的名。衣櫥里都是名貴衣服,手邊用的全是昂貴名牌包。水電工的女兒發達了,自己創出一番事業,她日日打扮得像精英人士。

    她還掉老家債務,她埋首苦干,不停接設計案,畫設計圖,有配合的工班,連帶也幫助到爸爸的水電事業。可是,厄運卻在三年前找上她。

    那時妹妹常跟她抱怨鄭姓業主,常打電話找她,說是聊設計案結果都是在講他的心事。

    徐遠因為業主人脈廣,介紹很多案子給她,所以勸妹妹敷衍對方,不要得罪他。哪知妹妹敷衍著,敷衍著,到最後這個鄭博銳,認為妹妹已經把他當男朋友,開始頻頻送禮。

    “姐……我又不喜歡他,一直收東西好嗎?都是好貴的包包跟衣服。”

    “人家是有錢人,沒差啦。東西收好,先別用,標簽也別撕。萬一哪天他發現你還是不願當他女朋友跟你翻臉,你再把東西退回——”

    徐遠自以為聰明,認為這樣沒事。

    而向來崇拜她,凡事都听她的妹妹,更是事事以她意見為主,總是順從她,認為听姐姐的就對了。

    直到那晚,鄭博銳喝醉,找上門。

    妹妹定是听她說的,不要得罪業主,竟傻得讓他進屋。

    那晚,他向妹妹求歡不成,勃然大怒。認為徐甄宜耍他,收了那麼多禮物,還拒絕他。

    徐甄宜听了,趕快把禮物都拿出來,它們一件也沒少也沒拆用,她退還鄭博銳,沒想到這反而激怒他,他罵妹妹玩弄他,由愛生恨,痛毆她,她反抗尖叫,他拿了水果刀剌她。

    那時,妹妹倒在門口時,即時按下手機通話鍵,向姐姐遠求救。

    可恨是那一晚,寒流來襲,天氣極冷。

    徐遠人在工作室里趕圖,因為太累,她趴在桌上睡著了,睡得太沈,錯過那一通求救電話——

    從此,天人永隔。

    從此,徐遠覺得地獄很寫實,日日夜夜就在她眼前上演。

    徐遠不能原諒鄭博銳,但更不原諒的是自己。

    少年得志,不是好事。意氣風發,好像會被天懲罰。

    徐遠想到那些年得意忘形的自己,就會恨得想毀掉自己,是她的野心跟傲慢,害死妹妹。至于那個人,是絕不能放過的,她還苟活至今,就是要看見他的報應。

    恨的是他的刑期,越判越輕。

    現在,她不再寄望法律還公道。

    她自己報仇,她要得很簡單,一命換一命。

    她是這樣恨恨地過日子,厭厭地活下去。

    可是……最近有個人,一直在她腦中放雜訊。

    程少華……她老是會想到他。這樣對嗎?想及他,她有罪惡感,卻沒辦法關掉腦中雜訊。

    深夜里,程少華坐在桌前趕稿。他在明興報有固定專欄,每周七篇稿子要寫。今晚,游標在文字檔閃燦,他寫稿不順,思慮不集中,一直想著徐靜遠。一個已經被他扣分扣到底的女人,偏犯賤又一直想起。

    他被徐遠這女人沖擊到,在短短的時日里,見識到這女人極端的表現。平時一副沒心肝的死樣子,讓人看了想問——“我是欠你幾百萬嗎?”

    當他覺得這女人難相處,很高傲。結果,又見識到她脆弱崩潰的一面,在車禍時,她身上躺著已經氣絕的少女,她不顧疼痛強撐板金,不放手。當時她淒厲哭喊,教他沖動,跑去相助。

    但事後她沒一句感謝,依然拒他千里外。

    當他覺得她無情冷酷,又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她,拿著相機,笑咪咪地要給貓兒拍照,溫暖地柔聲哄貓咪。

    後來,常去停車場打量她。

    看她坐在小小收費亭里,沉靜地削著一支支鉛筆。沉靜地埋首桌前,抄寫東西。那樣單純枯燥地過日子,她這樣生活著。

    種種矛盾,讓他好奇。他沖動地想更了解她,他就像過往那樣,很容易因為動心了,就提議交往。

    結果她不是拒絕,而是提出條件,然後嫌他沒本事辦到,大大地剌傷他自尊。是啦,她最有本事啦,她害他寫稿不順。她不用現身,但已存在于此,存于他腦中

    視野,干擾思路,放送雜訊,他的自尊被嚙咬,自信受考驗。連他向來備受推崇的高智商,如今都岌岌可危啊。

    問她想從男人身上得到什麼?

    “我想要忘記時間……還要……忘記自己。”

    時間豈能暫停?

    人又怎麼能忘記自己?

    明明就是故意說來拒絕她的,卻恥笑他辦不到,沒本事。

    她可惡。

    而他自己更可惡,明明被她氣走,方才家里糞管都破裂了,臭氣沖天的,他不怒,反而興高采烈宛如精神分裂地在廁所洗得香噴噴,僅圍著浴巾,跑出來刻意在她面前炫耀他每晚伏地挺身一百下的傲人體魄。

    此刻夜深人靜,想來汗顏。

    我干嘛啊?難道智商受損,頭腦無用,只剩發達的四肢,可以跟她炫耀嗎?

    X,他好像被困在死胡同里了。

    程少華轉過椅子,朝房門喊︰“潘若帝!”

    一陣急促腳步聲,門推開,潘若帝跑進來。“什麼事?”

    “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希望時間暫停?”

    “這個嘛,”潘若帝在床畔坐下。“通常會這麼希望的,肯定是過得太幸福了,才希望時間停止。”

    徐遠最好是過得很爽。“我白問了,你走吧。”錯得離譜。

    “還有一種可能。”潘若帝盤坐。“過得水深火熱,痛不欲生,不想活了時,也會希望時間暫停。”

    “唔,你且留下。”這個較接近徐遠的狀態,程少華又問︰“那麼要怎麼做,人才會忘了自己?”

    “這你問我就對了。我有個客戶啊,常到山上打禪七,打坐到很放松時,就會有這種情況發生,涅盤的境界,忘記世界,忘記一切,忘我啊。”

    程少華腦中浮現他跟徐遠坐寺廟打坐,那時佛光普照,佛經嗡嗡。慈悲遍布,法喜充滿,寧靜致遠,一起出家。

    這、太、困、難、了!刪之。

    程少華再問︰“除了打坐還有沒有別的方法?”

    “人在很緊張或很專心的時候,也會忘記自己啊,全神貫注地做某件事時,就會這樣。藝術家常常會這樣啊——”

    潘若帝手機響,他接了,听見對方聲音,面色緊張,邊听邊看向程少華。

    “……喔,是,你好。我不知道喔,我沒有他的電話,我也不知道怎麼聯絡他。好……要是看見我再幫你轉告。不會,再見。”

    潘若帝關電話。

    程少華已經猜出是誰打來的。“是她嗎?”

    “欸,之前找到出版社就算了,現在竟然有辦法打到我這里找你,我看她是不會放棄的,你怎麼辦啊?”

    程少華臉色凝重。“不要管她。”

    “一直都這樣做,可是她根本不會放棄。怎麼會有這種女人啊?”潘若帝拍拍程少華的枕頭,躺下來。“我看,今天我陪你睡好了,你需要安慰。”

    程少華起身,走過去,在床畔坐下,望著潘若帝,按著他肩膀,溫柔緩道︰“若帝——”

    “華哥。”

    “有件事困擾我很久了。”

    “請說。”

    “你和潘若迪是什麼關系?”

    “啊咧?”

    “都是健身教練,名字听起來都很像,潘若帝是你的真名嗎?還是你去改的?你是不是崇拜潘若迪?若帝,人要做自己,嗯?”

    “你神經病,我就是高興叫潘若帝,你胡說八道。”潘若帝咻地跳下床,奔出房間。可惡,可惡啊,華哥竟然猜中他心思,嗚嗚,過分啦!

    第二天,下午一點,門鈴準時響起。

    “水電工來了!”

    潘若帝如迎救星般奔去開門,一打開,他愣住。“水電工呢?”

    門外只有房東徐遠。

    地上堆滿維修工具。

    程少華听見門鈴,走出房,群貓跟著他跑過來,好奇探望,有的奔到架高處躲藏。程少華見潘若帝怔在門口,他走近,看徐遠穿著一件吊帶式,洗到褪色的淡灰色工作服。吊帶褲的腰處,有一沉重腰帶,腰帶有很多口袋,口袋插滿各種工具。

    而地上,有塑料水管,一片折疊鋁架,靠牆放。一支電鑽躺著,一袋草綠色的工具袋。

    這麼多專業工具,卻不見水電工。

    而她穿成這樣是?

    程少華問︰“你的水電工呢?”

    “我就是。”

    “你?!”潘若帝驚呼嚷道︰“Impossible!”

    “不要開玩笑了。”程少華嗟道。

    徐遠挎起靠牆放的折疊鋁架,門推得更開,穿過他們面前,走進廚房。

    後頭,程少華跟潘若帝交換個眼神,兩人追進廚房。

    潘若帝說︰“女人怎麼可以做這個?太危險,不行。”

    程少華說︰“你該不會為了省錢,故意一個人來,希望我們幫你吧?”

    徐遠冷笑,很明顯,這兩個男人,孰善孰惡,好清楚啊。程少華也太多心眼了,徐遠展開鋁制工作台,架好了,同時,向他們冷哼道︰“放心,不敢勞駕兩位。”

    潘若帝很緊張。“我不是怕麻煩,但基于安全問題,我們是不是該聯絡專業人士,這是糞管不是水管欸?自己動手DIY太超過了,如果房東是想省錢,我覺得我們可以商量看看是不是一起分攤,唔——”潘若帝的嘴被程少華搗住。

    程少華罵他。“修房子的錢,本來就要屋東出。”是在亂佛心什麼?呿。程少華將潘若帝推到邊邊去,然後瞪住房東。“巷口就有水電行,你現在過去找人幫忙。”

    “不需要,你們以為這些工具是玩具嗎?我家開水電行,這個我會修。”這解答了他們的疑問,怪不得她配備這麼齊全啊。

    潘若帝還是很擔心。“就算你懂水電,可是這種粗活一個女人是要怎麼弄?外面那些東西是你一個人扛上來的嗎?”

    “唔。”她分趟分批搬上來。

    “唉喲,你真是,要省錢也不是這樣。唉,房東也真是的,你是弱女子欸……好啦,你說,看要弄什麼我幫你——”

    潘若帝是在獻什麼殷勤?干嘛討好徐遠?他是想干嘛?程少華看著,心里大不爽,故意唱反調。

    “干嘛幫啊?她都說她一個人Ok了,不用這麼雞婆吧?”

    “華哥,她是女人欸。”

    “就因為是女人,才故意一個人來認為我們看了會心軟,一定會幫忙,她就能省下請工人的錢,壓榨我們的勞力,你不覺得她是想利用我們嗎?”

    “大哥,你想得也太遠了吧?”潘若帝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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