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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聲與告白 第3章(2)
    顏雋頭一次興起不干保鑣這念頭。

    解剖台上,大體老師胸口被劃了幾刀。學生推來推去,無人要劃下第一刀,真推派出來了,力道與握刀姿勢又不對。沈觀示範,刀法干淨利落,一手執手術刀,一手握有止血鉗;止血鉗夾起一整片胸膚,露出底下筋膜,它包繞著暗色肌肉和血管與神經。顏雋回想方才她動作,她掀開整層皮膚就像拉下拉掀開外套那樣簡單不遲疑。

    躺在上頭的是人,曾經是活生生的一個人,現在安靜躺在那,奉獻出身體,讓這些學生研究、實驗,精神固然值得敬佩,可那暗沉又干巴巴,像是被烹煮過頭的熟成膚色,再有微嗆的防腐劑味,令他胃里一陣翻攪。他偏首,目光對上器械推車上的骨鋸、鐵錘與鑿子時,目光又沉靜調回前頭。

    “老師,顏色怎麼會這麼深?”有學生發出疑問。

    “因為防腐處理過。防腐處理後,除了膚色比較深之外,觸感也比較硬,缺少彈性。你們現在看到老師他沒流血,也是因為經過防腐處理;等你們開始上模擬手術課程時,大體老師只經過冷凍,沒有防腐,那時你們下刀就會看見血慢慢流出來。”

    她放下刀片與止血鉗,道︰“接下來要換你們自己動手。我知道第一刀比較困難,但你們將來都會成為醫生,沒有第一刀,不說以後無法勝任這工作,連學分能不能拿到都是個問題。大體老師願意讓你們用他的身體來練習,無非是希望減少你們將來在手術台上的困難與疏失,請不要辜負他的心意。”她音嗓持平,不快不慢,維持平穩和氣的聲調。

    幾名回來幫忙的學長姐在旁鼓勵與分享經驗,終于有學生上前,接續後頭的工作。

    沈觀往前頭走,一邊摘下手套與口罩,她旋開保溫杯上頭杯蓋欲倒水喝。左後方的男人始終保持兩步距離,存在感強烈,她方才從他微皺的眉心察覺他的不適,把可當杯子用的杯蓋遞過去。

    “喝水?”

    顏雋愣一下,摘下手套去接杯蓋。“謝謝。”

    他解下口罩,一口喝光,她再問︰“還要嗎?”

    “不用了。”

    她斟滿水,抿了兩口。“你要真不舒服,去我辦公室坐,這里除了學生和指導老師,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進來,你不必擔心我。”

    “我不可能在你每次上課時都不在你身邊,總是會習慣。”他邊說邊戴上手套。為了不讓師生對他產生疑問,他身上同她一樣,白色實驗衣、手套、口罩——

    “也好。”喝光水,她重新戴上口罩與手套。“也許將來你可以轉行,跟我做一樣的工作。”

    她口罩上方那雙眼楮微滲笑意,他盯著她看兩秒,松弛了眉眼。

    後來的課堂上,她教學生怎麼換刀片、糾正握刀動作,說明血管與神經的分別。數小時下來,他對胸肌區有了基本認識。

    人說隔行如隔山,這副皮囊三十多年了,他今日才知道不過一片胸肌而已;膚下的筋膜、肌肉、血管、神經分布竟會是如此復雜,她是花了多少時間與心力,才了解那每片膚肉、每段神經、每個髒器的結構與存在的意義?

    課後洗手時,沈觀看著他搓手指的動作,問︰“有沒有好一點?”

    他低著頭,額前劉海軟軟地垂了下來。他仔細搓洗手指,沒看她。“比剛開始時適應多了。”

    “正常的。你算好了,我記得我以前還是學生時,第一次上解剖課,我的幾個同學跑到教室外吐了好幾次,看他們吐,我也沒能忍住,就加入他們。”顏雋是有些意外,抬眸看她。

    “不相信?”她沖淨雙手,關水龍頭。“你一向很冷靜。”他輕輕甩著手上的水珠,掏手帕擦手。

    她雙手滑入白袍口袋,聳了下肩。

    “再冷靜也有情緒。”她往辦公室走,道︰“你等等該不會吃不下飯?”

    他想起大體老師黃澄澄的皮下脂肪被整層掀起、胸大肌從前胸壁翻開的畫面……他微微合眼,展眸時,喉結滾了滾,道︰“……應該是。”

    待真上了飯桌,胃口其實沒想象中差,只是在這之前與雇主一家人共桌用餐的經驗是零,他略不習慣。

    “顏先生你多吃一點啊。不好吃是不是?”王友蘭見他拘謹,沒多夾菜,她招呼著。

    飯桌上,他神情較為柔軟,溫聲道︰“好吃。是我還不大餓。”

    “不大餓?你都晚吃是不是?”黃玉桂停筷,關心的口吻。“你不要像我們阿觀一樣,只要進去實驗室,就忘了吃飯。”

    “下午有解剖課,他跟我跟了一下午,也看了一下午。”沈觀為他解釋。王友蘭看女兒。

    “難怪你要我菜做清爽一點。”她筷子還在手中,指著其中的糖醋料理,道︰“顏先生,這糖醋是素的,我沒放肉,是百頁豆腐包腐皮炸的。沈觀下午打電話給我,要我晚上做點素菜,我還以為她想吃,原來你下午也跟著她上解剖課了。第一次看到很不習慣吧?”

    顏雋側首看了沈小姐一眼,和氣地對王友蘭說︰“是有些不習慣。”

    “我跟她阿嬤到現在都沒看過她工作的樣子,實在不敢看,真難為你了。”

    “你嘛很厲害,跟阿觀看了一下午。”黃玉桂掀湯鍋蓋。

    “飯菜吃不下的話,你喝點湯。這個筍子是早上現挖的,老板有熟識,專程拿來給我的。阿觀她媽煮的筍湯通人稱贊,你喝一碗。”拿湯勺與空碗,就要起身為他盛。

    “老太太,我自己來。謝謝。”他急開口。

    “哎唷又不是什麼粗重工作,你那麼辛苦保護我們阿觀,我幫你盛一下湯也是應該。”黃玉桂只撈了筍塊,沒給他排骨。

    他彎身,雙手接過。“麻煩您了。”

    “講什麼麻煩不麻煩的。”黃玉桂擺手,坐回位子。“我們阿觀還要拜托你幫我們保護,是我們比較麻煩你。”

    “我應該做的。”他放下湯碗,雙手搭在大腿上。

    “對了,最近阿觀有沒有遇上什麼事?”王友蘭問。

    他才掀唇,右大腿側被輕撞了兩下,他頓了頓,道︰“一切都很平順。”王友蘭看看兩人。“真的?”

    他可以感覺她大腿又撞了過來。“是,沒有狀況,請沈太太放心。”

    “阿沒有事是最好,有事你一定要告訴我們。”黃玉桂叮囑著。

    “阿嬤、媽,也讓他先吃完飯再說這些。”沈觀吃得認真,難得出聲說話。

    “快吃快吃!”黃玉桂忍不住舀了匙糖醋豆腐給顏雋。

    他受寵若驚,面上維持一貫的沉靜,無聲地低首吃飯。

    晚餐後黃玉桂拉著孫女在客廳坐,顏雋仍隨在其側;王友蘭端著水果出來,見他杵在沙發後頭,道︰“顏先生怎麼不坐?”

    “說剛吃飽,站一下。”答話的是沈觀。

    “整個下午跟著阿觀還站不夠啊!”王友蘭招手。“過來坐,吃點水果。”

    “對啦不要站啦,你站在那看我們吃,我們也會不好意思。”黃玉桂拍拍沙發。“坐,過來坐著一起吃。”

    兩位沈太太熱情好客,他性子耿直,說不出好听話;一偏首,見沈小姐臉

    微抬,直盯著他瞧,他繞過沙發,在她身側落坐。

    沈觀遞給他果叉,道︰“不要客氣。”

    “是啊,不要客氣,自己動手。”稍頓,問︰“我听阿觀說,你爸爸就是顏隊長?”

    那天電話中听沈觀提起,王友蘭心里惦著這事。“是。他就是當年承辦沈先生案子的那個小隊長。”

    王友蘭露出遺憾表情。“想不到你真的是他的孩子……”

    “這麼剛好,你又是阿觀的保鑣,這樣講起來,我們還真是讓你們幫了不少忙。”黃玉桂咽下水梨,感慨開口︰“當年要不是你爸爸,我們阿觀她爸的案子就要被搓掉了。”

    “我父親一直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

    “還很熱心。當初若不是他幫我們找律師,根本沒有人敢接。阿就是太早走了,這麼好的警察應該讓他繼續活著抓歹人嘛,天公伯那麼早就把他帶走,實在講不過去。”黃玉桂擺手,嘆口氣。

    “你爸殉職的新聞出來時,我還不敢相信。那時候為了阿觀她爸的案子時常進出我們家,常听他提他老婆和兩個兒子的事,我們雖沒見過,也可以感覺你們一家人感情好,所以看到新聞時我還想那他老婆和兩個兒子以後怎麼辦?想不到那麼多年後,我會認識你。”王友蘭抬眼看他。“你媽媽和你……是哥哥還弟弟,他們過得怎麼樣?”

    “我媽走了。我弟現在有自己的家庭,過得還不錯。”

    黃玉桂詫聲︰“阿你就自己一個人過?”

    “多數時候都在工作。”前些年在部隊,這幾年跟著不同的雇主,不算一個人,但也真的是一個人。

    “這樣放假時不是很無聊?”王友蘭很意外他連母親也不在了。

    “媽,”沈觀忽開口︰“水梨還有嗎?”

    王友蘭一瞄果盤,訝道︰“你吃光光了?我切了三個欸。”

    “我好幾天沒吃水果了。”她答得坦然。

    顏雋忍不住將眼楮調向她肚月復。她的胃袋究竟有多大?

    沈觀察覺他目光,看了他一眼,放下果叉。“冰箱里還有嗎?能不能讓我帶幾個回去?我明天要早起,得走了。”

    黃玉桂看時間,疑惑問︰“明天不是放假?”

    “我要去學校,實驗室有些工作沒完成。”她隨口編了個借口。

    “這麼趕啊……”王友蘭放下果叉,“冰箱里還有,我去裝幾個給你。”

    沈觀在門口穿鞋時,王友蘭雙手分別勾住袋子的兩側袋耳,看向里頭的物品,交代女兒︰“水梨給你帶了五個,還有幾個隻果……啊,這個是上次——”想起有外人在,把女兒拉至角落。

    取出袋里一個圓紙盒,塞至女兒手中。“你後來去醫院,月老殿的姻緣六禮我帶回來了,一直忘了給你。”打開紙盒,將里頭用數個小夾煉袋裝好的小物一一取出,解釋︰“這是緣錢、紅線和合符,我已經幫你過過爐了,也幫你用這個小袋子裝好,你要隨身攜帶。這個紅棗和桂圓都有兩顆,一顆自己吃,另一顆跟別人結緣,隨你要給誰。這兩顆糖也是一顆自己吃,一顆結緣。玫瑰花你看是要泡茶喝了,還是隨身攜帶都好。”

    沈觀並非不信鬼神不信邪,是難免懷疑效用。吃個紅棗、桂圓和糖果就會有姻緣?

    “這個蠟燭那天我在廟里有點了,你那里沒神明廳,就放客廳,回去要點,不要點完,意思意思就好,這樣才能把緣從月老殿接回你家里。”王友蘭指著袋里那對葫蘆形蠟燭。

    沈觀未應聲,也沒表達意見,僅接過袋子。

    “回去開車小心,別開太快。”

    “我知道。”她拎著袋子正要走,又听母親開口,話卻不是對她說。

    “顏先生,當年的事真的很感謝你爸爸,你要是有空就過來坐坐,千萬不要客氣。把這里當自己家。”王友蘭喊住正要跟著沈觀離開的他。

    顏雋杵著,拒絕不是,不拒絕也不是。

    “嘿啦,當自己的厝。反正我們人口也少,平時就我們婆媳兩個,阿觀有回來,你就過來吃個飯。”黃玉桂拍拍他臂膀。

    顏雋略顯靦腆,又道謝又道再見。

    兩位沈太太進屋後,沈觀側眸看他,道︰“我比較有空時,就會回來陪她們吃頓飯。下次再回來,你還會遇上同樣的情況,你不一定要每問必答。她們確實是關心,你父親對我們的幫助我們銘記在心,但你有選擇回不回應的權利。”

    他不答話。從未有哪任雇主對他如此和善親切,他們主僕有別,花錢聘他他身分就是僕,別說同桌吃飯是妄想,連內急想跑廁所也得忍,這家人給予的卻有別于過往那些經驗。面對沈家兩位太太的熱情他並不自在,心口卻又被太太們的熱情給填得滿滿。

    他沒說話,沈觀笑問︰“還是說,合約上有一條『雇主有問必答』的規定?”

    “想答就答了。”想起什麼,他掏出偵測器,道︰“沈小姐請稍等。”

    她拎著水果靠牆,靜靜地看他持偵測器將每個角落都搜找過。

    “怎麼樣?”在他收起偵測器時,她問。“沒有針孔,可以放心。”

    “怎麼會懷疑這里也會被裝上針孔?”

    顏雋搖搖頭,跟在她身後步人電梯。“我懷疑的是沈小姐近日遇上的事件,可能與當年你父親的案子有關。”

    沈觀垂眼,摁了樓層鍵,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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