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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今宵多貞重 第7章(1)
    雨瘋狂擊打著,眼前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她被囚困在一片腥臭驚怖的血海里,無數濃稠的鮮血濺在她頭臉上,慘嚎聲不絕于耳……

    不,不要……

    風珠衣冷汗涔涔驚醒的剎那,兩眼發直,心髒在胸口瘋狂驚跳著,所有的噩夢彷佛還殘留在眼前,直到明亮的冬陽透窗而入,才逐漸撫平、溫暖了她滿心滿身的冰冷,她這才緩緩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躺在柔軟泛著幽香的床褥上了?

    她傻愣愣地眨了眨眼,對著上空描金嵌螺鈿的承塵發了好一會兒呆,腦子好似還停留在那個可怕恐怖的噩夢,甚至是那個陰冷黑暗的山洞里,束手無策,心急如焚……

    “吁。”風珠衣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吐出來,慘白的臉色終于恢復了些正常的血色。

    靶謝天,噩夢都過去了——不對,這里是哪兒?完顏猛呢?

    她心一驚跳,猛地起身坐了起來,發覺自己已然換上一身柔軟舒適的緞袍,身上蓋著的還是散發幽甜木犀燻香的錦被。

    “夫人醒了?”守在帳外的侍女听見動靜,忙掀起了絳紗帳往兩旁勾好,另一個侍女隨即手腳麻利的將置于小爐上的參湯端了過來,屈膝半跪,高高捧在頭頂獻上。

    “夫人請先用參湯漱漱口。”

    她被這大陣仗嚇了一跳,彎彎黛眉蹙得更緊了。“你們是……”

    “奴香丁,細芽,拜見夫人。”

    她呆了一呆。“這里,該不會是……定國侯府吧?”

    “是。”香丁和細芽同時笑吟吟頷首應道“正是侯府。”

    風珠衣肩頭一頹,捂著臉幾乎申吟出聲。“娘呀!”

    自己挖坑埋自己,她還真是夠本事的……

    “還是夫人您要先漱洗過後再用參湯嗎?”圓臉的侍女香丁討好地笑問。

    “主子命人炖上了藥膳,夫人若是沒有胃口,多少也得吃點子補補身吧?”長臉的細芽也殷勤建議。

    得心志多粗壯的人才能在情況如此復雜棘手的狀態下,還可以大吃大喝啊?

    她搗著的小臉不知怎地有些發燙起來,想起昨夜……不不不,不能想起昨夜……還有前夜……等等,現在到底是什麼時辰來著?

    “對了,那個,”她紅著小臉,假作漫不經意地隨口問,“你主子他……傷風好了嗎?”

    香丁和細芽回想今早侯爺神清氣爽、滿面紅光笑容燦爛的模樣,眨了眨眼。

    “呃,好了。”

    “那他……”她清了清喉嚨,狀若無意地問,“嗯,侯爺此刻人呢?”

    “回夫人的話,皇上有召,主子進宮去了。”

    風珠玉聞言眼楮一亮——進宮進得好,皇上英明啊!

    “明白了。”她極力鎮定自若地對兩名侍女淡淡一笑,優雅地下了床榻,無視侍女們的為難,坦然問道“時辰不早,我也該返家了,但不知我的外衣何在?”

    “夫人……”

    “你們認錯了,小女尚未出閣,並不是什麼夫人。”她小巧雪白的腳趾輕踏在鋪著軟綿綿錦毯的地上,縱使外頭冬日酷寒,這房室里頭卻溫暖如春,想是寬敞的屋內四角都擺放了燻籠,烘得人從骨子里頭都透著股佣懶的暖洋洋。

    可侯府的錦樓繡閣、華衣玉食,對此刻的風珠衣而言,就只代表著“麻煩大了”四字。

    “可是主子說了……”

    她停下腳步,眼神一凜,竟出奇透著一股和完顏猛無異的威嚴壓迫感,香丁和細芽霎時一顫,本能噤口。

    她黛眉微挑,“我的外衣,謝謝。”

    香丁急忙去屏風後取來一襲唯有貴族仕女方有資格可著上的菱花芙蓉錦大袍,細芽則是捧來了一雙點翠金縷鞋。

    ……穿上這一身,豈不是更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嗎?

    風珠玉嘴角微微抽搐,強忍著揉眉心的沖動,“那個……朝廷曾頒布諭令,非士族者不可著菱花芙蓉錦、霜華榴花緞,違者號枷十日,罰帛五匹。”

    “您是主子親點的貴妾夫人,誰敢不敬?”香丁笑咪咪道,結果更是火上澆油。

    又是去他的貴妾!見鬼的夫人!

    風珠衣深深吸了一口氣,強捺下翻案暴走的沖動,環顧四周,終于瞥見自己的披風已被洗淨熨好,整整齊齊地掛在雕花架上。她越過香丁和細芽,利落地抽過披風,包裹住身子後便大步往外走。

    “夫人且慢!”侍女們大驚失色,急忙追了上去。

    她充耳不聞地想快步出房室,滿心滿腦都是趁著正主兒還未回府前快快躲回家。

    就在此時,她疾行帶起的風勁兒卻刮落了置中矮案錦盤上的一只絲絹,輕飄飄落于腳邊的一抹鵝黃阻住了她的腳步。  風珠衣心猛然一個怦咚,低頭垂眸看著腳邊這眼熟的鵝黃絹布。

    這不是她在山洞中撕下來給他擦拭,卻被他塞進懷里硬說是“定情信物”的裙角嗎?

    她手有一絲輕顫地拾起,看著干淨得彷佛新裁制的鵝黃裙角,腦子一片亂糟糟,月兌口而出——

    “這不是髒了,怎麼還沒扔掉?”

    那時候她在山洞里剝開……咳,自己和他的衣衫時,這勞什子的“定情信物”也跟著他的外衣、中衣落了一地。

    “主子親自洗淨了,還在燻籠上烘了許久。”細芽小聲解釋。

    “結果烘到一半,安管家忽然來報,皇上急召主子進宮。”香丁也趕緊替主子“證明清白”。“主子怕皺了,便命奴等務必要仔細烘干妥當,等他回來收。”她怔怔地听著,不知不覺,心軟了一塌胡涂……

    傻子,我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苦苦強求?

    “您還是等主子下朝回來好不好?”細芽見狀大喜,忙勸道。

    “是呀,主子真的很擔心您,進宮前還千叮嚀萬交代了奴們要好好服侍您,若您醒來,萬萬不能讓您餓了渴了一星半點的。”香丁眼巴巴兒地望著她,小臉可憐極了。“奴們絕對不能有負主子所托,您要是走了,奴們馬上以死謝罪。”

    這下,她的腳步確實再也邁不開了……

    半晌後,心里再也分不出是喜是甜是歡喜是苦惱的風珠衣揉了揉鼻子,咕噥道“那我去園子里透透氣兒總成吧?”

    “成成成!”香丁和細芽笑逐顏開,點頭如搗蒜。“奴們陪您逛去。”

    “不用不用。”她那張臉也不知在發燙個什麼勁兒,心慌意亂下隨手將那“定情信物”塞給了兩人。“你們,咳咳,繼續烘繼續烘!”

    香丁和細芽就這樣傻乎乎地看著未來的“貴妾夫人”像兔子似地竄得不見影兒。

    “……都干透了,還烘嗎?”

    “……夫人說烘就烘。”

    “噢。”

    于是兩個傻冒兒就繼續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方鵝黃裙角,鄭而重之地湊圍在燻籠前,認真執行命令去了。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蛾娥紅粉妝,縴縴出素手。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漢。樂府〈青青河畔草〉

    “……咱們定國侯府何等高貴,幾時連阿貓阿狗都能溜進來弄髒地兒了?”一個嬌女敕中透著明顯刻薄的嗓音響起。

    在園子里晃了半盞茶辰光,還是理不清胸中那團如棉似絮、糾纏得人心亂的風珠衣,聞聲背脊一僵。

    她停下腳步,忍不住暗罵了句風霞光听了定會“花容失色”的粗話,可轉過身來時,嬌媚的小臉已是笑意吟吟。

    “可不是呢,”她笑靨如花地看著面前幾個打扮描畫得艷色動人的女子,“尤其那阿貓阿狗最愛胡亂吠人了,方才吠得我嚇了好大一跳哩!”

    “你這賤人在說誰?”

    她笑得更燦爛了,親親切切地道,“哎呀呀!確是阿衣失禮了,身為客人確實不該越俎代庖的,這誰家里沒幾只惱人不听話的貓狗?主子都沒發話了,我做客人的又哪里好管教?”

    “賤人!我家侯爺只是一時貪鮮罷了,別以為你真是什麼天仙妃子,能把侯爺的心給勾走——”那美姬憤怒的欺近,一根縴縴指尖幾乎戳到了她鼻頭上。“我呸!”

    風珠玉臉色一沉,毫不客氣地揚袖揮去了那美姬的手,怒極反笑道“這位夫人好生厲害,我曾听聞過有人能張嘴放屁,原來便是您這樣的,真真是教我等小民長見識了。”

    美姬聞言大怒,揚手作勢就要狠狠掌摑而來,卻被一聲清脆嗓音喚止住了——

    “姚兒妹妹且住!”

    “呀,汝姬姊姊可來了!”眾姬見狀,忙簇擁過去,鶯聲燕語七嘴八舌爭相告狀起來。

    “汝姬姊姊,這下三濫的伎子真真太不識好歹了,還沒進侯府就敢這般耀武揚威,簡直把咱們都當成死的了。”

    “囂張至極,莫不是以為這侯府都是她的天下了!”

    汝姬微笑著傾听完,略微安撫吱吱喑喳的後院“姊妹們”,隨即回過頭來,對面無表情的風珠衣嫣然一笑,嫵媚地款款欠身一禮。

    “珠衣大家有禮了。”

    “不敢。”她皮笑肉不笑,心中微帶戒意。

    “珠衣大家,姊妹們也只是听說侯爺帶回了一個新姊妹,想與之攏絡攏絡感情,卻沒料想到……”汝姬面上笑得可親,軟綿綿地好脾氣道“只不過,珠衣大家您遲早是侯爺的人,倒不如趁此際和姊妹們親近一二,日後也好結個善緣不是?”

    和那夜相比,果然是心思越發精湛進益了。

    她盯著汝姬一派侯府主母的溫婉大度模樣,不動聲色,然心底對這一切卻是涌起了股無法言喻的厭倦之情。

    ……這都算什麼?

    一群女子斗個你死我活的,為了要博得一個男子朝三暮四、短暫又不可信的歡心愛寵,都顧不得自己是不是日漸變得面目猙擰可憎了。

    阿娘當初只阿爹一個,便已遭夠了罪,更何況完顏侯爺後院的美人兒隨便算算都比“綺流年”的班底還多上三五倍,她除非是讓豬油蒙了心,活得不耐煩了,才會自找這樣的苦頭吃。

    看著面前這群或是對自己笑得不懷好意、或是怒目瞪視自己的嬌姬美妾,她自然而然豎起的武裝霎時煙消雲散,只覺這一切沒意思透了。

    曾經在某些時刻短暫出現過的悸蕩,那些連她自己都不敢正視的怦然心動,終究敵不過現實火辣辣的巴掌。

    而她風珠衣,向來實際得近乎自私無情,壓根不會為了那虛無飄渺的情情愛愛,將自己陷入如阿娘那樣可悲可笑的境地里。

    她和完顏猛,注定是涇渭分明的兩條河,一清一濁,一南一北,各奔天涯。

    “我不會。”她忽視胸口隱隱的刺痛感,淡然道。

    “珠衣大家的意思是?”汝姬美麗的眸子微眯。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她漫不經心地隨手撢了撢披風上的微塵,貓兒似的杏眼望了汝姬一眼,“這姊姊妹妹什麼的,我既沒那福分也沒那興致,就不同眾位夫人結那種勞什子的“善緣”了。”

    “珠衣大家,奴家佩服你的以退為進,不過同為女人,還是奉勸你一句,適可而止就好,爺們喜新厭舊是尋常,這胃口被吊久了,早晚會生厭的。”汝姬抿唇兒笑了,諷刺之意流露無遺。

    “那是你家的爺,不是我家的。”她也笑,不過是笑得異常平靜。

    汝姬依然懷疑戒備地盯著她,臉上無懈可擊的笑容還是保持得完美妥貼。“希望過些時日後,還能見珠衣大家這般堅定不移。”

    “放心,若是當我被貴府侯爺一片真心感動時,只要一想到您的雍容大度貌美如花……”她終究忍不住對撕咬不放的汝姬投去了一個甜得膩人的笑,閑閑地道“哎呀,嚇都嚇醒了,哪里還敢有半點綺思呢?”

    汝姬一噎。“你——”

    “阿衣告退,夫人們人多事忙,就不用送我了,留步留步。”她率性瀟灑地擺了擺手,隨即穿過眾姬,揚長而去。

    丙然,剛剛的心動軟弱都是屁,留下來才是大錯特錯!

    夾帶著這股無人能敵的氣勢,一路闖過侯府內苑、中堂,一直到外廳的風珠衣,恰好遇上了終于自安神香藥效中蘇醒過來,正鬧著要見自家小妹的風霞光,兄妹倆“雙劍合璧”,更是殺得安管家片甲不留……呃,是節節敗退,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家侯爺的嬌客甩袖離去,連個影兒也不見。

    “快去宮門口找紅棗,若是主子下朝了,馬上稟明此事!”安管家急出滿頭冷汗。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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