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愛,一念之間 09、你很傻。
    在急診室門口,盡避只有幾秒鐘的時間,林靖風確實遲疑了。

    無論蕭憶真身在哪個空間,對于大門,他還是懷有不好的想法,總覺得那一道遮蔽光線的門扉一旦被推開,難堪的真相便會隨之揭穿。

    花了很長的時間,他才鼓起勇氣走向門內。

    急診室里人來人往,紛亂的生老病死,在他面前呼嘯而過。

    在散落各個角落的病床之中,他找到了蕭憶真。

    帶著紊亂的呼吸,他緩緩走向她床前。

    坐在床邊的季詠如起身,語帶沉重地問︰“你到底和她說了什麼?”

    他沉默一霎,才冷冷回答︰“我還能跟她說什麼?”

    季詠如遞上一張滿是皺褶的紙條,“我在她房間地上撿到的。”

    字跡凌亂,他卻認得那是出自她手。

    如果我只有在夢中才能與你共生共存,就讓我永遠睡著吧。

    “我打了一整晚的電話給她,她都沒接。”季詠如嘆了一口氣,“等不到天亮,我總覺得不安,就到她家找她。她連房門都沒關上,一個人倒臥在床上,地面上散落一地的安眠藥,還有一個喝空的烈酒酒瓶。”

    他望向蕭憶真。

    即使緊閉雙眼,仍然是那心事重重的樣子。他曾經為這張面容神魂顛倒、費盡心神;只是,與當時比起來,那份害怕失去、無法擁有的不安已經蕩然無存,留在他心里的,是無能為力的愧疚,與季詠若所留給他的,並無不同。

    總有女人想以死來彰顯對他的愛,也用生命逼他正視她們的存在。

    “值得嗎?”

    死亡,是一場不知結果為何的冒險。

    不管是不是出于自願,每個人都只有一次機會。

    這樣的念頭,多年前他也曾經有過,那是他這一輩子最接近死亡的一刻。

    那時候,蕭憶真和孟滄滄歡愛的身影在他腦海里交錯重迭,摧毀他的理智機制,也止不住男人不應該崩潰的淚水,只能失序地在城市里奔走穿梭。當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時,他身在陌生大樓的樓頂,望著腳下依舊燦爛的人間燈火。

    就像電影里常見的拍攝手法,大多數角色接近死亡時,所有悲傷的過去以及絕望的理由,會成為一幕幕剪輯過的特寫畫面,在眼前一閃而過,而他也見到了。

    他看見,遺落在蕭憶真家中的相簿,迅速翻回扉頁︰蕭憶真站在猶如冰雪的鹽山上,身著黑色長洋裝,一副遺世獨立的模樣。

    除了高山,台灣永遠都沒有下雪的可能,為了找到能媲美皚皚白雪的場地,他們特地騎了好久的車,從台北到台南,來到那一片潔白的鹽山。

    那時的他,只要能拍出好作品,上山下海困難重重他也不以為苦,而她更是毫無抱怨,堅持陪在他身邊,直到拍攝出最完美的照片為止。

    他記得,在鹽山上,她曾經問過他︰“你拍女孩子的時候,腦子里想的是什麼?”

    “角度啊、臉型啊,還有身體的延展性。”他解釋著︰“人和環境的結合是很重要的。”

    “是哦?”她總是深邃、帶著距離感的眼眸,突然被玩笑似的笑容取代,“你確定你沒有幻想?”

    “幻想什麼?”

    “胸部很大、腿很漂亮、臉很誘人,可以當女朋友就太好了。”她憋著笑,故意嚴肅地看著他,“這類的幻想。”

    “沒、有。”他白了她一眼,“你少無聊了好不好!”

    “沒有嗎?”她靠近他,兩人的眼眸之間,大約只有一只手指的距離。“那麼,你為什麼會喜歡我?”

    “蕭憶真,你在挖坑給我跳就對了?”

    “所以,你說實話就對了。”

    “不會。你听好,不會。”他摟住她的腰,“以前的事就算了,但是現在,無論我拍過多少女孩子都不會有多余的聯想,因為,胸部很大、腿很漂亮、臉很誘人,可以當女朋友的人,我已經有了。”

    這下,換她覺得握尬了,“林靖風,你不正經!”

    “你少在那邊。”他輕拍她的臉頰,“是你先問那種無聊問題的。”

    “怪我?”

    “不然呢?”他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對我有點信心,好嗎?”

    “我可以信任你多久?”

    “為什麼這麼問?”他皺起眉。

    “只是擔心幸福會很短暫,抓不住,也禁不起考驗。”她嘆了一口氣,“就像孟滄滄說過的。”

    “別把我當成孟滄滄,好嗎?”他看著她,“擔憂是沒有用的,只要我夠好,你就不會離開我,不是嗎?”

    當時,無論是對自己或是對愛情,他都充滿了信心。

    她望進他的眼眸,深黑瞳仁里的肯定與自信是孟滄滄比不上的。這個男人給她的愛情,不夾雜著擔憂,可以放心投人。

    “許諾永遠是一件不切實際的事,因為我實在不知道那有多遠,但我願意和你一起試驗時間的底線。”她說,“下個禮拜,孟滄滄從國外回來,我會和她說清楚。然後,我們就可以真正在一起了。”

    “好。”他對她伸出手,“一起試煉永遠。”

    “一起。”她笑了,握住手里的溫熱。

    可是為什麼呢?

    她說要和他一起試煉的永遠,還來不及放進多少回憶或是幾張更有情緒的照片,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坐在高樓,對著呼嘯而過的狂風。

    彷佛又看見了那個女人壓在蕭憶真身上,只憑一雙手,就只是一雙手,便讓她嬌喘連連、**不斷……

    所有的悲憤、委屈、不堪,在他狂放嘶吼的一瞬間,匯成瑣碎的聲浪,在他耳畔不斷叫著︰“死吧!死吧!死吧!”

    死吧,讓所有痛苦都消失。

    死吧,讓所有悲劇也終結。

    死吧。死吧。

    從他的口到他的胸,從呼吸系統到循環系統,直至貫穿全身,如願以償,死吧!死不能解決問題,但至少不會再看見任何問題。這就是,她和他一起試煉而得的永恆。

    他起身,閉上雙眼準備縱身一躍時,卻突然停住腳步。

    他想死,卻又不甘這樣孤獨地死去。

    用情至深的是他,專一不變的是他,此時該以死了結的卻是他?而她呢?如流雲一般善變,諾言轉瞬變質,竟可以好好活著,享受愛情甜美的果實?

    他不能比她消沉。

    絕不能。

    他起身整理好儀容,下樓。

    從此以後,如詩般美好卻短暫的青春宣告終結,他也不曾再為愛情流過一滴眼淚。

    一切的起源是蕭憶真。

    是她做了決定,生命里不要有他的存在,如今卻以死相逼,希望他殘缺的生命為她譜寫未來,又是為了什麼?

    還是,又只是她一次任性的善變?

    經過搶救,蕭憶真回復意識,虛弱地躺在病床上。

    “蕭姐姐,你還好嗎?”季詠如皺著眉,小心翼翼地問,“你這又何必?即使你想回到過去,他也不是以前的林靖風了。”

    蕭憶真凝視著天花板,聲音非常細小︰“就因為他和以前不一樣了,我才打算回夢里找他。”

    “然後把爛攤子與壞情緒留給我,就像以前一樣?”林靖風冷哼︰“夠了吧!”

    “你既然不要我,何必救我回來?”蕭憶真苦笑。

    “我沒有權力決定任何人的生死。”留下兩個都愛他的女人,林靖風獨自走出病房。“我出去抽根煙。”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很傻。”看著蕭憶真,季詠如嘆了一口氣。

    “你也是。”

    “可是,我們誰也沒得到他。”

    “那個黎詩雨,到底怎麼吸引了他?”

    “她和我們最大的不同,就是不像乞丐,拼命向阿風索求關愛,她自在得很。”季詠如苦笑,看著蕭憶真的眼里滿是同病相憐的感慨。“人都是這樣,太容易到手的都不會珍惜;而『欲情故縱』的冒險總是誘人的。”

    “看來短時間之內,我們是爭不贏她了。”

    “以她那般不負責任的態度,也許過一陣子,就會對阿風膩了。”季詠如鼓勵她︰“你還是很有機會的,蕭姐姐。”

    “那麼你呢?”

    “我不跟你爭。”

    “為什麼?”

    “你和黎詩雨在阿風心里都有位置,但是我沒有,我拿什麼贏你們?”季詠如坦然地分析,“你看我姊就知道了,即便她在阿風身邊的時間比你還長,她還是從來不敢表白,最後卻還是走到了那樣的結局。”

    “你姊的事我真的很遺憾。”

    “算了,怪不了誰,感情的事要多愚蠢都是自己選的。”她替蕭憶真蓋好被子,“你好好休息吧,身體好了,再努力也不遲。”

    蕭憶真驀地伸出手握住季詠如的手腕,“你說我真的還有希望嗎?”

    “你是最了解他的人,不是嗎?”季詠如拍拍蕭憶真,“別多想了,眼楮閉上,好好再睡一覺,確定你可以出院後,我再叫你起來。”

    確認蕭憶真睡著後,季詠如起身離開急診室,在醫院外圍的吸煙區找到林靖風。

    “她呢?”

    “睡著了。”她說︰“醫生說她需要休息,她的精神比身體還糟。”

    “那,我先回去了。”他捻熄煙蒂,丟向一旁的垃圾桶。

    “要去找黎詩雨嗎?”她擋在他面前,“現在你應該關心的,是躺在病房里的蕭姐姐,不該是黎詩雨吧?”

    “蕭姐姐蕭姐姐,說得好像你跟她很熟似的。”林靖風語帶嘲諷,“你是不是忘記了,在某一層面上,蕭憶真應該是你的敵人?”

    “談我干什麼呢,你又不在乎我,不是嗎?”季詠如深吸了一口氣,“蕭姐姐這樣做是不對的,她不該用死來威脅你。但這也代表著她還愛你,沒有你,她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像我姊一樣。”

    “死要是能解決問題,幾年前我早就該死了。”

    “我知道她當初傷你很重,但你看她現在這個樣子,又有多好?”

    “我沒辦法再愛她。”他說,“她明明知道我不會再接受她,為什麼還要出現?”

    “你真的不愛她了嗎?”她從他手里拿走煙盒,取出一根,“如果不愛,為什麼放不下她?”

    “我哪里放不下了?”

    “那為什麼她受傷以後,你還一直和她有聯絡?”

    “就只是因為她受傷。”

    “林靖風,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嗎?”她將煙點燃,“你不是不愛吧,只是怕她再次傷害你。”

    “我不愛了。”這次,他很快地回答,“現在的我是愛阿黎的。”

    “你確定?”她質問,“你真的愛她,還是用來逃避蕭姐姐?”

    “阿黎和你不一樣。”

    “即便她給不起任何承諾?”

    “你不是阿黎,不要任意揣度她的心。”

    “她沒有告訴你,我曾經找過她?”季詠如吐出一口煙圈,“她除了口口聲聲說『現在』喜歡你之外,給不起任何東西,包括未來。”

    她找過黎詩雨?

    為什麼黎詩雨什麼都沒有說?

    “季詠如,你知道我對愛一直很絕望,直到阿黎出現。”他提高了音量,“阿黎與這一切都無關,你不必把她牽扯進來。”

    “所以呢?你就不擔心黎詩雨背叛你?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介意蕭姐姐的過去?”季詠如冷冷看著他,“林靖風,你根本就是兩套標準,你可以對黎詩雨寬容,卻對蕭姐姐非常殘忍。你說她背叛你,但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也曾經毀掉蕭姐姐的人生?”

    “我毀了她?”他繃緊雙手。

    “你知不知道,在你遇見她以前,她和孟滄滄的感情發展到什麼程度?”他沉默。

    如果他毀了她……多年來他渾渾噩噩的生活算什麼?

    “前不久,公司派我到美國和客戶簽約,對方的代表就是孟滄滄。我沒有見過她,但是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很好,是個精明的女人,有條不紊的,合作非常愉快。工作結束之後,她約我到附近的小酒館坐坐,喝了幾杯酒後,我趁機問了她關于蕭姐姐的事情。”

    “她說了什麼?”

    “即使分手許久,提起蕭姐姐,她眼里還是遮掩不了憂傷。她說,蕭姐姐是讓她付出最多、卻受傷最重的女孩。”季詠如捻熄手上煙蒂,說︰“蕭姐姐和你在一起之前,孟滄滄已經在美國買好房子,也打點好一切,打算等蕭姐姐一畢業就帶她到美國生活。雖然她們都是女人,但是孟滄滄真的把蕭姐姐當作重要的人生伴侶,她打算和蕭姐姐結婚,讓彼此擁有合法的伴侶地位。即使在台灣不具任何的法律保證,但美國有許多地方已經認同了。”

    他愣愣地看著地面,說不出任何話。

    “如果你沒有出現在蕭姐姐的生活里,她會跟著孟滄滄到國外,以一個妻子的身分,過著她幸福的婚姻生活。也許她會面臨許多女同性戀必須面對的社會壓力和異樣眼光,又或者,她和孟滄滄之間會有其它變量,但至少,現在她不會躺在醫院里,用最卑微的方式渴望一份關愛。”季詠如再點燃一支煙,“感情都有先來後到,那時她已經和孟滄滄相愛了,是你介入她們之間。”

    “我介入?是她告訴我,她和孟滄滄的感情滿是無法說出口的心事,存在無法溝通的困難點。”林靖風瞪大雙眼,豎起滿身戒備,“說穿了,我不過是她心煩意亂時的冒險,因為沒有和男生在一起過,玩一玩、睡一睡,最後還是回到孟滄滄身邊,不是嗎?”

    季詠如端視他,吸了好幾口煙,直到快要看不見他沉重的面容,“那麼,你問過蕭姐姐,在國外的這些年,她是怎麼過的嗎?還有,孟滄滄為什麼要和男人結婚?”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為什麼要掀開那一頁他不願意面對的真相?

    她喜歡林靖風,幫了蕭憶真,無疑是損了自己。雖然心里矛盾不已,但她還是試圖冷靜,“看你為黎詩雨失去理智,也為蕭姐姐狂亂崩潰,對我卻從來沒有任何情緒。阿風,我累了,我知道自己無論做什麼,在你心中都不會有所不同,我決定面對,我接受這樣的事實。”

    “季詠如……”

    “畢竟你是我喜歡過的人,而且是非常非常喜歡。”她深吸了一口氣,露出釋懷的笑容,眼里卻泛著淚光,“我告訴你孟滄滄的事,並不是想讓你難堪,只是,我認為你必須知道你所不願面對的事實,你才有機會放過自己。”

    說完,季詠如拋下煙蒂,轉身往醫院里走去。

    林靖風看不見的,是她藏在背影之後,忍不住落下的淚水。

    多年苦戀,付出一切,最後剩下的,竟只是一句祝福。

    她心里想,黎詩雨還是錯了,對她來說,愛情仍然是戰場,畢竟最後能從林靖風身上得到幸福的只有一個女人。她一直都是機會最小的,也只能選擇輸得漂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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