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愛,一念之間 12、逃避,美其名叫,流浪。
    7/11  11:25a.m.東京。

    是臨時起意的,但也不算是。

    總覺得這個快速流動的城市,正以一種難以解釋的力量呼喚著我,是前世的負累也好,是未來的解答也罷,反正有許多時候,人總是會有信念,非完成什麼事或到什麼地方不可。而且,我還有個挺象樣的理由︰希望在這與台灣截然不同的國度里,得到下一本的靈感。

    雖然,從何找起、如何找起,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只有一張單程機票,我無法預測歸期,一如我對人生每一件事都無法縝密而具前瞻性的規劃。本來,下一分鐘的事,誰又知道?

    預祝旅途愉快,致流浪的自己。

    7/14

    今天,終于登上晴空塔,目睹了東京市區的夜景。

    恕我不再使用擬真的摹寫或炫目的譬喻去描繪景物。任何景點,都得親自來過才能創造單屬于你的記憶,其它人的文字、圖片,再好都是別人的,無法百分之百貼合你心。所以,好奇夜景有多美,自己走一趟吧!

    在看得見東京鐵塔的玻璃窗前,我手里拿著方才買的薄荷巧克力,任眼前的人間煙火故肆輝映。每一盞燈亮,也許是一個故事的開始;燈暗,也許是另外一個故事的結束;而明暗、閃爍都是情節在線的沖突、兩難、拉扯……然後完整了我們的一生。

    薄荷巧克力的甜,以反獨有的涼,順著呼吸進入胸口,帶出了另外一個關于我的故事,也提醒了我,不知道從何時起,心里多了一盞燈閃爍著,它的確如陽光般帶給我溫暖,卻也照亮了原本隱密而不堪的角落。

    無論幕啟或幕落都會有燈光,對我來說,心里這盞燈,代表的是什麼?又或者,在你心里,那是什麼?

    薄荷的甜涼足以使人清醒,是否也能讓我們清楚解讀劇情?

    7/17

    我站在全世界孩子的共同天堂,DisneyLand。

    在這為童話而存在的幻境,任何夢想都不再不切實際,推都有資格大膽作夢,成為神話里獨一無二的腳注。

    穿著昨天在Shibuya買的雪紡洋裝,頭戴園內商店販賣的公主皇冠,所到之處,幾乎每一個服務人員都會熱切且真誠地稱我為“公主殿下”,盡避就只有今天,卻真讓我一度以為自己是公主。

    以公主的身分,我坐了小熊維尼的蜂蜜罐到森林一游,也躲進艾麗斯的茶杯到onderland冒險了一回……種種超擬真的游樂設施,以及人們可跳月兌現實盡清角色扮演的自由,是DisneyLand永久不衰的原因,帶給人們希望和歡樂的產業永遠不會倒。人類無法成為童話人物,卻有本事“模擬”一個近似于童話的世界,幾可亂真的成功與否,看排隊人潮就可以知道了。

    人生不是童話,所以才要格外珍惜機會。

    接近晚上九點,等待閉園煙火的空檔,我去了一趟灰姑娘的城堡。城堡二樓是熟悉的卡通場景︰一張舒適的皮制座椅,前方地面上擺著那只萬人渴慕的玻璃鞋,等著找到主人。那是十二點的魔法解除以後,仙女留給灰姑娘的唯一禮物。

    閉園煙火即將燃放,我的童話冒險也會在同一時間劃下句點,DisneyLand的魔法會留下什麼給我呢?我甚至還沒有機會和王子跳上一支舞,那麼,在煙花綻放那一刻,他會不會出現,就算是一首歌的時間也好?

    這個念頭實在太好笑了,就算王子出現又如何呢?再過一個小時,我也即將離開童話之境,從公主殿下變回再平凡不過的普羅大眾。然後,我只能默認,雖然寫過許多故事,但有些角色注定只能活在故事里,比如王子、公主。而“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從此”,有效期並不是永遠。

    既然我們都知道童話只是現實里一閃就過的霓虹泡沫,那就在它最耀眼的一刻按下眼中的快門,存在心底。反正,伸手也是握不住的,不是嗎?

    這就是DisneyLand的魔法留下的最後禮物。

    今天分配給林靖風的女客只選了兩套服裝的攝影套系,所以在中午之前,他便結束工作,步出攝影棚。

    癟台等候區的沙發座上坐著一個大男孩,外型爽朗,屬于陽光型的暖男,想必是在等候女朋友攝影結束。他面前放著一本文學小說,心思卻不在本上,一雙手雖捧著,食指卻不斷樞著拇指指節,明顯的焦慮反應。

    林靖風經過他身邊時,大男孩下意識抬起頭,表情變得更僵硬。林靖風沒有刻意理會,只禮貌性地點頭示意,轉身進人休息區。

    “等一下……”

    林靖風回過頭,以服務業的笑容回應︰“有什麼需要為您服務的嗎?”

    “那個……你……”大男孩放下手上的,“你和阿黎在一起了?”

    “我認識你嗎?”林靖風稍稍收斂笑容。

    “我叫小廷,是阿黎的前男友。她是因為你才把我甩掉的。”小廷的臉色益發沉重,“我在桃園的學校看過你和她一起,我知道是你。”

    “嗯。”林靖風點點頭,無所謂的樣子,“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回休息區了。”

    “阿黎很喜歡你?”

    “那是我和阿黎的事。”

    “她不懂愛。”

    “那麼你懂?”

    揠手指的動作持續著,小廷撕下拇指上一小片皮膚,隨著滲血的指節倒抽了一口氣,“我和她在一起時,一直都忠于她,不會任感情因為一點外界誘惑就隨意變質。”

    “阿黎沒有逼你,是你選擇要和她在一起,你所有的付出都是你自己決定的。”他說,但更像是在和自己溝通,“但你無權要求阿黎的等同回報,她怎麼決定,那是她的事。”

    “怎麼會有你這種人!”小廷脹紅了臉。

    “你不是問我和阿黎在一起了嗎?”林靖風淺淺地笑,掠過一絲無奈,“說實在的,認識她這麼多個月,我們互相喜歡,卻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沒有在一起?”小廷不解地瞪著他,“你少唬爛了。”

    “信不信隨你。”他嘆了一口氣。

    他期待和黎詩雨在一起,但是她的心念並非他能左右,他盡最大努力等待、期盼,也做好了故事逆向發展的心理準備。不管怎樣,即使她不在身邊,也會在心里;不在心里,也會永遠刻在記憶里,如她所說。

    曾經相愛的兩顆心,是這世界上唯一的永恆。

    但說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他們在感情的循環里繞圈,卻總是沒有交會的一刻。為了愛她,他放下過去,變回對愛不帶成見的人,而她卻因為愛他,更看清了對愛的成見。這是什麼謬論呢?阿黎,你因為喜歡我而與我相擁,卻也因為愛上我而選擇逃月兌?如果相愛,為什麼我們要各自孤立?

    這時候,身著黑白色系Lolita服裝的年輕女孩從化妝區走出來,頂著正紅色直長假發,臉上化著洋女圭女圭妝,活月兌月兌又是個從童話故事里走出來的人物。

    女孩發出清脆的笑聲,朝小廷快步走來,一把握住他的手,“小廷,你真會挑衣服,這套蘿莉裝我穿起來真的超可愛!”

    小廷先是愣了一下,而後笑著回應︰“很適合你。”

    他眼中閃過的迷惘,林靖風看見了。

    “謝謝你送我這個生日禮物,我一定會有超美好的回憶!”女孩的笑容甜膩得過分,“我好期待拍攝喔!”

    沒有多久,其它攝影師通知拍攝即將開始,女孩雀躍地跟著對方走了。

    “我看你也還沒弄懂愛是什麼。”林靖風冷冷看著小廷。“她那身造型,和上次阿黎來拍的一模一樣,你根本就是在復制替代品。”

    “我才不是!”小廷反駁,“我只是覺得那身衣服好看,而且她穿起來比阿黎更適合。”

    “是不是你自己最清楚。”

    說完,他轉身走向休息區。

    愛是什麼?

    兩個男人在靜默後捫心自問。

    模不著,也說不清,抽象得幾乎虛無,彷佛從不存在。

    但真的不存在嗎?那麼心中的失落與苦澀到底是從何而來?

    走回休息區,林靖風隨手開啟計算機,連上FACEBOOK。

    原本,他並沒有使用FACEBOOK的習慣,任何社交網頁對他來說向來是麻煩的。其一,他的生活不值得額外記錄,工作、煙酒,除此之外便無其它。他連自己都顧不好,哪有必要把糟透的一面公諸于世、任人評論?就算偶然出現小微光,向來也是留存在相機,而非虛無網絡;其二,別人做了什麼、吃了什麼、難過什麼或慶祝什麼,又和他有什麼關系?活著已經是件夠麻煩的事,他實在懶得闖入更錯綜的網絡世界,為社交而社交。

    偏偏,這是他和黎詩雨唯一的連系,不得不為了她,在電光石火的虛擬世界里,跨越重重阻礙與不適應,找尋她所留下的只字詞組,以及他還在等待的訊息。

    他點開宇施黎的粉絲頁,畫面停在她于DisneyLand留下的貼文。附于文字下方的照片,是她站在城堡前,與升起的煙火一起燦爛地笑著。

    在她揮霍著流浪的日子里,他想過無數次,究竟能為彼此做些什麼?

    制造童話般的神跡一點都不困難,他只要搭上最快前往東京的客機,出現在她面前,像無數電影情節上演過的,以闊別千里後的重逢擁抱燃起璀璨煙火。但難就難在,神跡出現後,如何不凋落?

    況且,這樣的情節,在她的里,大概已出現過無數次了。以她的想象力,也絕對能想到更多讓他出乎意料的感動。他腦海里浮現她的臉,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告訴他,愛情本來就是這樣的啊,為了一次感動,有些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但那又如何,誰知道關系何時結束?而且,人們之所以願意不顧一切,就是因為對結局一點把握都沒有。

    所以,神跡之于黎詩雨,好像起不了作用。雖然,這樣漫無目的的等待對他來說是消極了些,但他確實無所適從。

    然後,他竟又開始從記憶里找尋可以依循的方向。當初他是怎麼讓蕭憶真放棄孟滄滄的?是用相片讓她發現自己的美?抑或是耐心傾听她的無奈,讓她對他構成放不下的依賴?

    接下來的那些女人,又為何愛上他?是他笑容里的無辜,還是眼里渙散的寂寞?他想起季詠若,懷著數年希望最後抱恨而終,始終捉不住飄蕩的他,而如今他又要如何捉住心無定所的黎詩雨?

    他燃起一支煙。

    在這惆悵時分,他需要惆悵的氛圍,好讓心底的無奈可以更深刻。煙霧繚繞,他看不清眼前,只好折磨自己,才驀然驚覺,在黎詩雨闖入他的世界之前,他的生活原是如此簡單。

    行尸走肉般活著,至少沒什麼大風大浪,也不用擔心期望拉升到最高點後,隨時一墜而下的不安全感。就算回到空蕩蕩的屋里,沒有一個值得的人可以說話,但最糟也就僅止于此了。

    對黎詩雨的強烈渴望會把他推向何種結局?

    他不再是醉生夢死的游魂,卻一點也不快樂。

    7/21

    罷用餐完畢,正在Shinjuku的街上寫這則留言。

    不要笑我,我想我得了拉面依存癥,日本的拉面真的好好吃,我幾乎每天都要吃上一碗,才覺得一天是完整的。

    怎麼說的豚骨湯頭呢?是讓人食指大動的乳白色,比牛女乃糖再淡一點的顏色。填菜單時我總選最濃的口味,對慣吃清淡湯頭的台灣人來說可能過咸,但對我來說,卻是難得的濃部滑順。很香的大骨味,但不膩口,我總是能喝到見底。另一個主角,面條,對食物講究嚼感的我,會選最硬的。煮太爛的食物吃起來一點都不過癮,毫無存在感。我想,這大概是我下顎會變寬的主原(不準偷笑)。可是,嚼感的重要性可是牽涉到我的老年生活,怎能馬虎?因為,我對我的退休生活,只有兩個最簡單的規劃,一是每天都有吃得起一碗拉面的零用錢,二是還吃得動超硬口感的面條。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夏夜的Shinjuku街頭還是十分炎熱,尤其剛吃完拉面,更是滿頭大污。站在熙來攘往的街上,讓我想起同樣忙亂的台北車站,來自各地的旅人在重要的交通樞紐交會,然後被列車、公交車轉往下一個目的地,不曾止息。我可以清楚感受到空氣之中交雜的酒氣、各種品牌的香水味,或是青春的汗水之類雲雲,大多屬于有目的的旅人。

    另外一群人,大概沒有旅行目的,甚或,他們不被這城市編列在行進的目的之中。他們所擁有的,不是車票而是破舊的紙箱,沿著車站出口屋檐底下攤放,只望一夜安眠。沒有目的、沒有家的旅人是自由的,但自由也代表著另一種形式的放逐,你去了哪、做了什麼,都不會有人期待你的消息,因為沒有人把你放在心上。

    究竟身為自由的旅人好呢?還是像風箏一般凌空高飛,際遇卻掌握在執線者手里?

    除了川流不息的人潮之外,離我不遠的年輕街頭女藝人正忘我演唱著。很可愛的女孩,皮膚白皙,一頭及肩長發染成帶有光澤感的亞麻綠。

    我的日文不好,她唱的歌我一個字也听不懂,但她的聲音是令人舒服的,像夏日微風吹過銅鈴那般,引發了我對音樂的渴望,真想好好的听一首歌啊。我想起了林慧萍小姐柔軟的聲音,不是女孩的嗓音與她有什麼相似之處,而是突然很想念她的歌,好似在我心里有重要的連結,可惜,我忘記帶耳機出門,無法听存放在手機里的音樂。

    我朝女孩走去,用很破的日文夾雜英文,詢問她會不會唱中森明菜的

    “Necessary”,那是林小姐唯一收錄在專輯里的翻唱日文歌曲。我很意外,女孩竟然會唱。

    雖然只是街頭藝人,女孩的聲音仍有足夠的穿透力,我相信她未來的舞台應該不僅只鬧區街頭。可惜,還是無法緩解我身上沒有耳機的無奈。有首詩句是這樣說的︰“曾經滄海難為水”。听過林小姐那樣無塵且讓人不知不覺間卸下防備的溫柔嗓音以後,街頭女孩就只是漫漫旅途中的驚鴻一瞥,轉瞬而逝。

    回到“曾經滄海難為水”這句話,元稹先生用了“曾經”這個字眼,表示那滄茫無際、令他永生難忘的海已不在眼前。人往往在失去後才能體悟擁有的美好,于是美好的也總是令人心碎,形成一種極度自虐的吊詭︰若要試煉誰在心中最重要,只要離去就可以得到答案。

    愛情的真正定義︰不在身邊,而在心里;不在心里,而在記憶。

    待會回到短租公寓以後,得好好听一首林小姐的歌。情難枕,你說如何?

    按下發送鍵後,黎詩雨收起手機,匯入人潮之中。

    決定到東京以後,紊亂的念頭織成細密的網,緊緊包住她心頭,揮之不去。

    那緊密的程度,大約等同于她口里的豚骨湯余韻,當注意力掠過口部,那醇厚的滋味總讓她一再回味。即使時間過去,仍然堅持佔據她的味覺系統。

    她承認,那些念頭理所當然與林靖風有關,也遠遠背離她過去對感情一貫的堅持,她成了矛盾綜合體,就像同時被天使與惡魔所擾的卡通人物,進退兩難。

    “愛”或“在一起”是愛情全然不同的兩種進行式。她可以毫無保留地愛著林靖風,那是她的事,無論之後他有什麼際遇,與她都無直接關聯,只是單方面把他放在心里,飄流四處,至少有個暖心的角色在她生命里活著;在一起則要考量太多,習慣、生活模式都得配合對方,多了她從來不懂得經營的責任。和所愛的人共有幸福溫暖的家,是多少女人的夢想,但她卻不認為自己有那樣的能力。

    她還是自私的吧。

    站在街角,她點燃了一支涼煙。

    知道他抽煙以後,她也開始抽了,起初只是想回憶他呼出煙時的滄桑模樣,但思念的頻率太高,她忘不了他,因而也染上煙癮。

    彷佛賣火柴的小女孩,煙頭閃爍的橘紅讓她看見不切實際的幸福片段︰她像個平凡的居家女人為他端上親手做的晚餐,而他笑得猶如從來不是個飄泊的浪子。

    她不禁失笑,以致沒注意到有另一個男人朝她靠近。

    “小女孩。”男人發出一聲低沉的呼喚,具有磁性的音頻,觸動她腦部的記憶區塊,聚焦在塵封的角落。

    她回頭,衣著考究的中年男子站在燈下,對她露出別具深意的笑容,“我是任亦,你的大男人。”

    她無奈地笑,拍去抖落裙擺的煙灰,“可惜,那已是過去的事。”

    “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是我的小女孩。”任亦朝她走近幾步,取下她手里的煙,“小女孩不應該抽煙的。”

    “首先,不要學連續劇那套。”她一臉不以為然,“而你也無法任意操控所有人,任亦先生。”

    “難得在異地重逢,你不認為該敘敘舊嗎?”

    她沒答話,重新點燃一支煙。在賣火柴小女孩的幻想里,眼前的男人從來沒有資格闖入,她為他的打斷而心煩。

    “你一個人來日本?”他拿起她的煙,抽了一口,“沒人陪你?”

    “我想回屋里听音樂。”她呼出一口煙,“不聊了。”

    “還是在听那些不該是你這個年紀听的音樂?”他哼唱了幾句過往她慣听的歌,“所以我才說,你應該是從文藝片年代穿越過來的女孩。”

    “如果你只是覺得我特別才喜歡我,世界上有更多想法怪異的年輕女孩。”

    “為了你,我收集了林小姐所有的唱片。”他輕握住她的手腕,“但是,你沒有再回來過,我們的家。”

    “我想听什麼音樂,從來不需要依賴任何人。”她撥開他的手,“我要走了。”

    被人潮淹沒之前,任亦用稍高的音量問了一句陳腔濫調︰“小女孩,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她消失在喧鬧的大街上。

    東京新宿街頭,仍舊熙熙攘攘,甚至以數倍于台北的速度在涌動。

    夜的喧鬧遮蓋了她一聲無意義的輕哼。

    愛過,又如何?

    他永遠在追求不切實際的泡影,知道即使伸手也于事無補,而她無力讓他的幻想成真,為何還要自欺欺人?

    對她來說,所有愛情,都是泡影。

    隨著人群流動,她被推往下一個路口,幾個路過男子注意到獨自一人的她,走過來搭訕。但她的日文能力實在太差,往往才說一句“sorry,I"m  can"t  speak  Japanese”,眼前的男人便落荒而逃。

    回到短租公寓以前,她仍是獨自一人。

    驀然靜默的無人巷弄,她的影子以極度夸張的扭曲線條佔據路面,像場戲謔的特技表演,卻是百分之百無聊的獨角戲。

    臂者與演者,都是同一個人。

    她突發奇想,方才應該將任亦留下,至少這莫名其妙的鬧劇還能多個人來欣賞;不過,也僅是想想而已,回頭草這種風景她向來是不看的,畢竟相同結局的戲沒有體驗第二次的必要。

    站在屋檐下,她模索手提包,想找出煙盒;這時,一名年輕男子從附近公寓大門走出,無意中發現她,同時改變了原本的行走路線。

    她打開煙盒,空無一樹的盒內讓她輕皺起眉頭,只能百無聊賴地將煙盒扔回包包內。

    “煙沒了?”男人以日語詢問,理所當然地。

    她回頭,煩躁地以英語響應她已經重復過無數次的“對不起,我不會說日語。”

    “沒關系,我會說英語。”男人以流利的英語回答。

    她稍微有了精神,“喔,我已經遇到快一百個听到英語就嚇跑的日本男人。”

    “所以我來了。”他笑。

    “不要學連續劇。”她還是那句。

    她驀然發覺,男人戲劇化的程度是居更甚于女人?特別是甜言蜜語那套。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永遠都是連續劇。”他笑得更大聲,“你一個人?”

    “對,在日本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她又補充︰“一直都是。”

    “想要人陪嗎?”他坦白地問。

    “你拿什麼讓我留下來陪你?”她反問。

    沒有直接響應她的問題,他拿出手機,打開記事本,在上頭輸人幾個漢字後,遞到她面前,“這是我的名字。”

    七原秋也。

    她仔細看過屏幕上的字,噗哧笑出聲,“少來了,和大逃殺的男主角一樣?”

    “你知道那部電影?”

    “豈止知道,我還看過小說、漫畫。電影是最失敗的改編作品,太緊湊,人物的矛盾面根本無法如實呈現。”

    “然後呢?對七原秋也這個人有什麼想法?”

    “通常在戲劇作品里能活到最後的,都是對人生有憧憬,以為愛可以改變一切的傻子。”她露出毫無意義的笑容,“但真實人生里,這些人往往是死得最慘、而且是最先死的人。”

    “然後我們都還活著。”七原秋也的眼眸在夜色里閃爍得刺眼。

    “也不是對愛憧憬的傻子。”

    犯煙癮時,手邊卻連一支遺落的煙蒂都沒有,真是世界上最窩囊的一件事。

    好在,口袋里還剩下幾顆薄荷糖,聊勝于無。

    她撕開糖果紙之前,七原秋也遞上一支煙。

    “我不隨便和人分享煙的。”他提出了邀請︰“一支煙,你要留下陪我嗎?”

    “好。”她微笑,將煙點燃,隨口問︰“你幾歲?”

    “三十三。”

    “喔,和他一樣。”

    “他?”

    “沒什麼,一個朋友。”她不置可否。

    “那你幾歲?”

    “二十四。”

    “喔,和她一樣。”

    “誰?”

    “沒什麼,一個朋友。”他毫不在意。

    他們相視而笑。

    “到我那?”他問。

    她點頭。

    尋求一夜安慰的男人向來欣賞她的干淨利落,但黎詩雨,這次你也太好笑了吧?在台灣有個男人排除萬難、卸下武裝,只希望能與你談一份認真的感情,而你的心跳也因他而促快,你卻寧可跑到陌生國度,在陌生的街頭接受陌生男人的邀約?

    她在心里自嘲。

    現在的她,與初識時的林靖風有何不同?

    靠在七原秋也寬厚的胸膛,對方高超的肢體技巧確實讓她體溫升高,曖昧的低吟聲此起彼落,狂暴的節奏終于讓她失去理智,拋開始終煩擾著她的、痴痴纏纏的愛情牢騷。

    她任憑他將舌探進口中,甚至毫無保留地熱烈響應,以汗水侵蝕孤寂與深埋于內心深處的懦弱。

    顫抖的**來臨,她讓他在身體里留下紀念,然後,在朦朧的視線中,她看見牆上時鐘分秒流逝,發覺這一切都只是在打發時間。

    為了等待林靖風在心中淡去。

    為了等待那雙掌握鏡頭的手不再撩撥她的思緒。

    為了等待愛情那磨人的小東西對她失去興趣。

    為了他。

    都是,為了他。

    她離開他,才發現竟是如此在意他。

    晨曦闖入窗內,七原秋也點燃一支煙,迎向她初醒的面容。“在一起嗎?”

    她轉身,伸手遮住刺目的光源,“在一起什麼?”

    “就我和你,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你是想和我在一起,還是不想一個人?”

    “這有什麼差別?”

    “只要我看得順眼的男人,一支煙、一首歌,就可以把我留下來。但如果要談責任、談未來,麻煩得像寫計劃一樣,那就不必了。”她連林靖風都可以不要,其它男人根本沒本事綁住她。

    “你說完了嗎?”七原秋也的笑容仍像個放浪的流浪者,將煙盒扔給她,“拿去。”

    她沒答話,接過煙盒以後,默默點燃,極度緩慢地抽著。

    現在她擁有最多的,就是時間,而且不是有句話說,青春本該是拿來揮霍的?

    煙霧在眼前織成迷惘,她下意識地哼起“情難枕”。

    愛情一直都不是人生的全部,卻糾扯紛亂了全部的人生,成為解不開的結。

    手中的煙接近尾聲的時候,被七原秋也抽走,隨意在一旁捻熄,並且將她壓在身下。他的鼻息以急迫的節奏侵擾,而她正好唱完那一句,無怨無悔有幾人?

    “什麼?”他問,同時將手勾住她的腰。

    男人都喜歡她的腰,剛好是佔有收藏品那般,一把環進懷里的弧度。佔有吧,就這個當下,什麼都不用多想。

    她笑了,放肆笑出聲,以更強烈的肢體行動迎合他,“抱我吧!”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有很多故事可以說,以她黎詩雨為女主角的話,林靖風是她截至目前為止最忘不了的男人,打破無數她對愛情習以為常的反應,但是,像七原秋也這樣的男人,才是最適合她的。

    心靈相契的愛情從來都只是神話,她並沒有領餃主演的資格,但是,曾經客串過,就可稱是不虛此生了。

    她領悟了這道理,在別的男人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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