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你是我的天 03
    任勝天在大陸已是家喻戶曉的男星,但為了慎重起見,出發前她仍將他的照片和相關數據寄給陸奇老師,打算這幾天利用視訊來個在線研討。

    瞧,她對他是何等盡心盡力,連度假都放不下他那張臉,所以說,讓她得罪一下是會怎樣?

    “親愛的,起床了。”

    “嗯……”她翻個身,“再十分鐘就好,拜托。”

    “你不是要看日出嗎?”

    “叫它等一下啦。”拉起被子蒙住頭臉,天塌下來也不管了。

    “日出豈有等人的道理?”不見被子里有任何反應,闕羽豐放棄了。“睡吧,日出明天再看。”

    他一身運動裝扮,本想和她看完日出之後,一起沿著海岸線慢跑。雖已步入中年,但為了事業也為了她,他必須讓自己保持最佳狀態。

    看到床頭的筆電仍閃著光,他走過去將它關上,手一踫,筆電的屏幕自動亮起,任勝天的臉佔滿整個桌布。

    他盯著那張臉,若有所思地看了許久,然後將它關掉,默默退出房間。

    黃昏時分,她終于起床了,補了一整天的眠,精神百倍。繞了Villa一圈看不到闕羽豐,她往門外走,心想他肯定在海邊吹風。

    丙然,遠遠就看到他的身影,走近才發現他不是在享受海風,而是坐在海灘椅上遙控公事。

    她悄悄站在身後,听他對著手機發號施令,留意到幾根銀白發絲囂張地隨風起舞。

    頓時,心里涌起了無以名狀的情感。

    她將手搭在他的肩上,感覺到肌肉的僵硬,于是輕輕揉了起來。他詫異地偏過頭,一見是她,很快地收了線。

    “嚷著看日出的人,現在倒是趕上日落了。”他揶揄。

    “都是床害的,躺上去就起不來。”

    他寵溺地拍拍她的手,“餓了吧,整天沒吃。”

    “還好。”

    “我訂了燭光晚餐,你想在海邊吃,還是回屋里頭吃?”

    “先在里頭吃完,再到海邊听風踏浪,享受浪漫的氣氛。”

    “都听你的。”

    看到海灘椅上的公文包,她問︰“不是說養兵千日用于一時嗎?”

    “有些事他們作不了主,需要我親自裁決。”

    “休個假也不得閑。”

    “唉,我的悲哀你總算了解了,整個翼展就靠我在撐,身邊連個放心的人都沒有。”

    “你這是演哪出?”她大笑,“苦情戲嗎?”

    “郁青,進公司幫我吧。”

    “又來了,早說過不要的,我根本不是那塊料。”

    “好,不勉強。”他退而求其次︰“但你打算一直做化妝師嗎?沒賺幾個錢又累得半死,萬一腰傷惡化就更得不沖失。依我看,干脆別做了。”

    “那我要做什麼?”

    “就像現在這樣,每天待在家里幫我按摩、逗我開心。”

    “想得美。”她走到他身邊席地而坐,沙子的溫度迅速滲人全身的細胞。

    “可是我喜歡現在的工作。”

    “是喜歡幫任勝天化妝吧?”見她沒否認,他試探著︰“以前從沒見你這麼認真過。”

    “對同胞更要盡心盡力,不是嗎?”她用指頭在沙地上無意識地劃著,金黃挑染的頭發與落日余暉相映成趣。

    “網絡上說,他又傳緋聞了。”

    “跟方梓敏?”她抹平沙地上的凌亂,“早料到了會這樣。”

    方梓敏是“趕盡殺絕”的女主角,戲都殺青了才傳緋聞,算是慢的了。

    翻開任勝天的“情史”,他跟每部戲的女主角鬧緋聞,幾乎已成為不變的定律,或許是片商為了宣傳造勢,也或許是女星借機提升知名度,總之以她看來,沒一次是真的。

    外界總說他花心濫情,但冷眼旁觀了四個月,她發現那並非事實。他這人不僅沒心眼,還孤僻自閉兼有潔癖。

    才四個月,便挖出了他鮮為人知的一面,主要是因為他們兩個實在太像了。有時候看著他,就像看到自己。

    真衰,跟他這麼像。

    但幸好,她和他終究有不同之處,她雖也孤僻自閉、偶有潔癖,卻從來不是個沒心眼的人。

    甚至,她的心眼還特別的小。

    “心眼別這麼小嘛,小妹。”

    “不去。”

    “我只說你曬黑了,沒有笑你的意思啦。”

    “不去。”

    “拜托嘛,你這樣會害我被制作人罵,她說過不準缺席的。”

    “不去。”

    “哼,小心眼。”

    由于“趕盡殺絕”收視大好,制作人順勢舉辦殺青記者粉絲會,並說好會後請大伙吃燒肉慶功。

    人多的場合,她從來不愛,“小心眼”意外成了不參加的理由。

    不參加慶功,卻也不想提早離開。感謝闕羽豐,宿霧之旅讓她一掃之前的疲憊,現在的她有如電力飽滿的金頂電池,撐個三天三夜也不成問題。

    早早替任勝天畫好妝,她挑了個不起眼的位置,悠閑地蹺腳。

    活動開始了,重要演員和導演、編劇魚貫出場。當男主角現身的那一刻,現場立刻爆出氣勢如虹的吶喊。

    “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這群天粉為了追星,請假、逃課、拋家棄子,把現場擠得水泄不通。

    嘖,無聊。這些人難道找不到更有意義的事了嗎?

    面對熱情的粉絲,任勝天緩緩露出他的招牌笑容。

    他的笑容,帥氣中帶著些許稚氣與邪氣,那魅力令人難以形容又難以抗拒,于是整個會場便為之神魂顛倒了。

    哼,盲目。這些人真該到攝影棚去看看他樞鼻子挖耳朵的那一面。

    “听說兩位主角很來電,是真的嗎?”A記者提問。

    “天哥風趣幽默溫柔多情,拍戲時很照顧我。”方梓敏避重就輕,就是沒說不是。

    “哇,很粉紅喔。『我的天』對方小姐也有同感嗎?”B記者追問。

    “差不多。”

    吼!這是怎樣?大方認愛了嗎?

    方梓敏根本睜眼說瞎話。工作的時候,除了對戲,任勝天從不和其它演員互動,真不曉得哪來的溫柔多情、哪來的照顧!

    最氣人的是,他竟然不否認。

    實在看不下去了,她倏地站起來,一路咒罵著離開。

    接下來的幾個月,“山雨欲來風滿樓”在台港兩地如火如荼地拍攝。

    任勝天演一個遭到嫁禍、被警方通緝,由台灣偷渡到香港,最後孤軍奮戰為自己洗刷屈的殺人嫌疑犯。像這種動作多台詞少、從頭到尾一號表情的戲,一向是他的最愛、她的最恨,傷妝頻頻也就算了,還一天到晚上山下海。

    這天,他們在香港太平山區拍攝警匪追逐的外景戲,不僅動員大批臨時演員,甚至出動兩部直升機,場面不輸好萊塢。

    山路崎嶇陡滑,又下著大雨,在這樣的環境下拍戲,每個人都叫苦連天,唯獨任勝天像個過動兒一樣地跑上跑下。

    然而,五個小時之後——

    “喂,小妹,天哥叫你上去。”

    “他不下來?”

    “可能累了吧。”

    是喔,過動兒原來也會累。

    問題是他累,難道她就不累嗎?尤其她的腰經過山路的折騰,已經快斷了。可是他都叫了,能不上去嗎?

    于是,十五分鐘之後——

    “喂,怎麼這麼慢?”任勝天一見她就抱怨。

    她連頂回去的力氣都沒有,只覺得空前的狼狽。

    雨雖然停了,但滿地泥濘濕滑難行,為了不讓自己摔成腦震蕩,或是掉落山谷人間消失,她只得手腳並用。

    結果人是爬上來了,腰卻直不起來。顧不得形象,她彎著腰往石頭上一坐,等待腰痛緩解。

    “快點!我傷得很嚴重,這里烏青、這里破皮流血,還有鼻子也斷了……”

    她瞪著他,好像他說的是外星語。

    “我不要血肉模糊,也不要太窩囊,就算死了也要帥帥的。”

    她依舊瞪著他,似乎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你怎麼回事?快點弄啊!”

    見他急了,她移開視線。“我沒帶化妝箱。”

    “沒帶化妝箱?”他火大了,“你搞什麼?!”

    他火大,她更火,“手跟腳都拿來走路了怎麼提化妝箱?!又不是狗,可以用嘴巴叼!”

    听了這話,他先是發飆咒罵,接著終于留意到她滿身泥巴的窘態。

    “叫小冰去拿上來。”發現他一直看著自己,她不自在地說。

    他看著她,好像沒听到她說話。

    “不然,將就用別人的。”

    他依舊看著她,似乎沒有任何打算。

    “算了,我下去拿。”

    見她掙扎著站起來,他一個箭步,在她的驚呼聲中將她扛起,走下坡去。

    “我自己走啦!”在他背上,她慌到不行。

    “你腿短,浪費時間,抱緊了!”

    接著溜滑梯似的,他左彎右拐、三兩個下滑的驚險動作,竟然就到了之前待命的半山腰。

    “瞧,就說你腿短,三分鐘的路你花了二十分鐘。”

    “是十五分鐘。放我下來。”

    “化妝箱在哪?”

    她手一指,他走過去,把她放在折迭椅上,然後往她面前一蹲,“快點,我不要血肉模糊那種……”

    “知道。”她尷尬地用濕紙巾擦手,“你要帥帥的死去。”

    “我沒要死,那只是比喻,主角死了還有戲唱嗎?”

    “閉上眼楮。”她開始在他臉上制造鼻青眼腫,以及多處血痕,再順著流向,在他胸前灑上血跡斑斑。

    “看一下,”她遞給他鏡子,“沒有血肉模糊,也不窩囊。”

    “哇塞!苞真的一樣。”

    當他滿意地攬鏡自照,她抓住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手也要?”

    “難道你用臉打架?”

    “也是。”

    沒多久,右手的指節一個個變得紅腫,接下來換左手背的擦傷。

    “待會兒起碼要再拍三個小時。”他說。

    “嗯。”

    “你要我下來,還是你先上去我再背你下來?”

    “白痴。”

    “你說白痴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很白痴的意思。”

    “你竟然罵我白痴,也不想剛才是誰英雄救美。”

    “好,我收回。還有,”她放掉他傷痕累累的左手,別扭地說︰“謝了。”

    “這還差不多。所以呢,你是要我下來,還是你先上去我再背你下來?”

    “白痴!”

    吼!天下有這麼笨的腦袋嗎?

    這麼笨的腦袋,其來有自。

    所謂“用進廢退”,他的笨,其實是長期不動腦造成的,用則進化,不用當然就退化了嘛。

    前不久,“趕盡殺絕”才剛殺青,經紀公司便要他馬不停蹄地投人電影、寫真集、還有廣告的拍攝;他知道之後直嚷著罷工,可最後還是乖乖地配合,因為爭取權益太過麻煩。

    演戲也是。要他動腦思考或用心感受簡直比登天還難,因此只要踫到內心戲就完了。

    “任帥,演戲不能台詞念完了事,要有feelings,知道吧?”

    “我英文很破,不懂何謂畢淋濕。”

    “既然是父子相認,表示之前並不知情,所以應該先震驚、接著激動,最後再百感交集,懂嗎?”

    “編劇夫人,你高估我了,沒學過川劇怎會瞬間變臉?”

    “勝天,你看過人間情、金錢世家、藍色霹靂火……這些狗血劇吧,照著演就對了,保證賺人熱淚。”

    “你是叫我又喊又叫?對不起,歇斯底里不是我的死呆鵝。”

    “兒子啊,來我懷里體會一下父親的溫度,感覺就來了。”

    “惡!”

    偉來周日劇“離我遠一點”的拍攝已近尾聲,只剩一場案子相認的戲,無奈這場戲一拍再拍,感覺就是不對。

    眼見遲遲無法殺青,大筆銀子跟著燒掉,制作公司急得跳腳,于是導演、編劇、制作人,甚至演父親的男演員都輪番上陣。

    可惜上陣又下陣,無功而返,因為他根本不投人。

    最後,小冰出馬了。

    “天哥,這場戲拍三天了,再拖下去……”

    “我也不想啊,可是怎麼演導演都不滿意,有什麼辦法?”

    “那你就照他們說的試試嘛。”

    “我有啊,問題是演出來又說不是他們要的樣子,存心挑我毛病。”

    他把長腳蹺到椅凳上抖啊抖的,完全不當一回事。小冰看到他這副模樣,也沒轍了。

    因為必須隨時待命,她一直坐在旁邊玩手機游戲,但那些對話吵得她不能專心,白白丟掉一堆分數。終于,她受夠了。

    “演不出來,叫他們改劇本就是。”

    “誰說我演不出來?”

    “那你演啊,也不想想把整個劇組晾在這里三天的人是誰!”

    他被激怒了。“你怎麼不去怪編劇,日子過得好好的,干嘛一定要父子相認?”

    “你這話很奇怪,人生父母養,誰不想要有個爸?”

    “我。”

    “什麼意思?”

    “爸有屁用!成天不見人影,只有在賭輸了後回家要錢,或找出氣筒的時候才會出現,這種老爸你會想要嗎?”

    “你說的……”

    “就是我那賭鬼老爸啦,怎樣!”他激動地放下雙腳。

    “那他……人呢?”

    “死了,我八歲的時候。”他假笑兩聲,“老天有眼,人間少了個禍害,我們家也終于可以平靜。”

    因為意外,她失聲了。

    “可惜沒多久,我媽也生病去世了。一個女人養兩個小孩,還要隨時填補賭場的無底洞,不累出病來才怪。”

    她不敢看他,只好盯著手機屏幕上的五彩泡泡不斷地升起又降落。

    “可憐她沒享過一天清福,連兒子成為大明星的風光也看不到。”他故做輕松,“要是她還在,我一定給她買十;帝寶、請十個佣人、每天吃十個大隻果,她最愛吃隻果,可是都舍不得買……”

    他哽住,就此沉默不語。

    這時候,她覺得應該找些有水平的話來安慰他,于是她說——

    “你爸是個混蛋。”

    “說得好。哈,那個混蛋活著的時候,我常想他為什麼不去死;他死之後,我又想他為什麼不早點死。”他嘲諷地笑了,“我這個兒子也很混蛋吧!”

    這樣的他,讓她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于是兩人便悶聲坐著。

    突然間,她問︰“如果,呃,我是說如果,你爸出現在你面前,求你原諒他過去的混蛋行為,你會怎樣?”

    “無聊,人都死了。”

    “說說看嘛,又不會少塊肉。”她催他。

    掙扎過後,他開口了。

    “其實我也想過,而且不止一次,”他垂下眼瞼,注視著自己的膝蓋,“如果有一天,他突然跑來求我原諒他接納他,我會怎麼說。”

    轉過頭,她看到一張陌生的臉,那是沒了平時的吊兒啷當、正壓抑著情緒的他。

    他的聲音低沉難辨,她朝他貼近些,感覺到他身體的微微顫抖。

    “去死吧!在你那樣對待媽、對待我們姊弟之後,你還有臉請求我的原諒?別妄想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更不會喊你一聲爸爸。”

    她吸吸鼻子,對小冰使了個眼色,然後抬起他的臉,開始這三天來第

    三十八次補妝,希望也是最後一次。

    補妝完畢,她拍拍他抑郁糾結的臉。

    “去吧,去告訴你老爸,他有多混蛋。”

    “我不……”

    不顧他的反對,她將他推向已各就各位的聚光燈底下,雖然殘忍,但此時不把握更待何時。

    倉皇失措的他,內心仍余波蕩漾,當看到男演員朝他走來,直覺擺出防衛的姿態。

    “兒子啊,是我。”

    他先是錯愕,隨即在領悟對方的身分之後,臉上立刻顯現嫌惡與鄙夷。

    男演員往前兩步,作勢要抱他,他慌忙倒退,並舉手阻止對方繼續前進。

    “別過來!”

    “我是爸爸,你不記得我了嗎?”

    “走開!我沒有你這種混蛋父親!”他緊握雙拳。

    “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對不起?”看著對方的侮恨交加,他的嘴角浮現嘲弄,眼眶卻紅了。“去死吧!在你那樣對待媽、對待我之後,你還有臉請求我的原諒?”

    “我知道我不值得原諒,但我已行將就木,死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听你喊我一聲……”

    “閉嘴!你憑什麼要我喊你爸爸?!憑你對我和媽的不聞不問?!還是憑你對我們的拳打腳踢?!”

    在對方的無言以對中,他爆發了︰“你知道嗎?!為了給我飯吃讓我上學,媽白天兼三份工作,半夜還去撿保特瓶。我在學校受盡嘲笑卻無法反駁,因為連我都不齒你這個父親!還有,拜你那永無止盡的賭債所賜,我們母子倆過著朝不保夕、居無定所的日子,有一次討債的流氓威脅要砍掉我一只手,嚇得媽帶著我連夜逃跑……”

    眼淚潰決了,順著臉頰滑落,他舉起胳臂抹掉,沖向前揪住案親的衣領——“你把我們害得這麼淒慘!現在居然有臉求我原諒你接納你?!憑什麼?!你他媽的憑什麼?!”

    他掄起拳頭揮過去,卻在中途硬生生煞住,轉而朝牆面猛捶。

    案親一把抱住他,老淚縱橫。

    “兒子,你打我好了,不要傷害自己。”

    他不斷地掙扎,最後力氣用盡,倒在父親的懷里嗚咽︰“你走開!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你走開……”

    鏡頭拉遠,最後在父子倆聲淚俱下的畫面中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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