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她在七點半踏進家門，沒有預期到迎接的會是母親熱絡的笑臉，心頭莫名地打了一個突。

    高母正好笑嘻嘻地從廚房出來。“你回來了？肚子應該很餓了，媽剛好把湯熱過，快坐下來吃……”

    “呃，好。”高宜庭驚疑不定地回道。

    她先回房間換了衣服，才在餐桌前坐下來，看著母親已經盛好白飯，當了二十六年的母女，也只在有所求的時候，才會對自己這麼好。

    “快吃！”高母笑容滿面地催道。

    高宜庭只好把疑惑和不安暫時擱在心里，低頭吃著晚飯，也趁這段時間想一想等一下該怎麼起頭。

    難得耐著性子等女兒吃飯的高母，堆在臉上的笑容也愈來愈大。“媽還煮了紅豆湯，晚一點要是餓了可以吃。”

    母親對她愈好，她心里就愈不安。“我吃飽了，媽要跟我說什麼？”

    “還不就是先前跟你說的那件事，里長伯已經打電話過去，那位劉先生說想要跟你見個面，就邀請我們這個禮拜天到宜蘭玩，順便參觀他的農舍。”高母說得是眉開眼笑，好像已成定局。

    “媽……”

    高母充耳不聞，自顧自地說下去。“你這幾天下班就去剪個頭發，再買幾件新衣服，還有配個隱形眼鏡，你戴眼鏡真的不好看……”

    “媽……”

    “雖然這位劉先生年紀大你十幾歲，不過這樣才會疼老婆，里長伯也說對方不是很帥，可是很忠厚老實……”

    “媽！”高宜庭大喊一聲。“我不會去的！”

    “你說什麼？”終于听見女兒說什麼，高母當場變臉了。“有這麼好的對象，為什麼不去？”

    她離開餐桌，把碗筷拿進廚房，又神色凝重地走出來。“不管那位劉先生有幾間農舍，還是幫他生了兒子，可以賺到一間帝寶，我都沒興趣，更不可能嫁給他，所以媽不用再說了。”

    高母用一根手指指著女兒的鼻子。“要是錯過這麼好的對象，下一次運氣可就沒這麼好了……”

    “其實我已經有想要結婚的對象了。”她順勢起了個頭。

    “什麼？怎麼以前都沒听你說？什麼時候認識的？幾歲了？是在做什麼的？”高母連珠炮地問。

    高宜庭說著事先想好的台詞。“他姓童，童子軍的童，是我們公司的投保客戶，雖然才認識沒多久，不過對彼此都很有好感，今年三十一歲，沒有結過婚，不過有一個不到兩歲的兒子。”

    “什麼？已經有兒子了？”高母馬上表示反對。“不好、不好，嫁過去還要幫別人養兒子，不是自己生的，跟你也不會親，長大以後也不會听你的話，更不用說孝順你了……”

    “他的兒子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沒有這個問題。”她當然也想過這一點，可是就算是親生的，也未必會听話、將來就會孝順，現在她只想盡力去疼愛寶寶，讓他快樂地長大。

    “那個男的是做什麼的？”

    她沉吟一下。“他目前沒有在做什麼……”自從把那家日式燒烤店轉賣之後，童之俊就專心在帶兒子。

    “你說他現在沒有工作？是他家里有錢嗎？”高母滿臉震驚，可得要好好地問個清楚。

    “他的父母已經離婚，也不是什麼有錢人。”跟那些富二代、富三代相比，只能算是普通人了。

    高母愈听臉色就愈難看。“你怎麼會喜歡上那種沒用的男人？不只沒有工作，家里也沒錢，還有一個兒子，媽說什麼都不會答應，還是那位劉先生最好……”

    “我不符合他開出來的條件，所以不會成功的。”

    “哪里不符合了？”高母一臉納悶。“你又還沒二十八歲，只有偶爾貧血，去做個健康檢查就知道沒什麼大問題，還有就是……”說到這里，嘴巴頓時張得大大的，簡直可以塞進整顆雞蛋。

    “你是說……你已經不是……”一面說著，手一面按著心髒，見女兒點頭，氣得一巴掌就打下去。

    啪地一聲，高宜庭感覺到臉頰一陣刺痛，眼淚差點掉下來。

    “我不是從小就告訴你們，一定要等到結婚之後，這樣才能抓住男人的心，為什麼就是不听？你是存心跟媽作對是不是？”高母失去理性的大叫，也不在乎說的話有多難听。

    “我生的三個女兒為什麼都這麼沒用？要是其中一個是兒子就好，你爸也不會為了外面的狐狸精，跟我離婚了……都是你們姊妹害的，現在居然還想氣死我……早知道當初就把你們送給別人去養……”

    “媽……”母親這些話是她從小听到大的，高宜庭以為早就習慣，可是淚水還是不听使喚了。

    她繼續又哭又罵。“你大姊結婚的時候，我還特地打電話給你爸，希望他可以過來，結果只是叫人送了紅包，你知道媽心里有多恨嗎？”

    “媽，我也希望自己是個兒子，可我不是……”

    高母捶胸頓足地大聲哭喊，也不在乎鄰居會不會听見。“難怪你爸連三個女兒都不要了，養女兒根本沒用……要是我有兒子，命就不會這麼苦了……”

    母親正在氣頭上，說的話當然刺耳，高宜庭除了這麼想，真的無法說服自己不要去在意。

    “媽，你就忘了爸，忘了那個可惡又沒良心的男人吧……”她哽咽到連聲音都破碎了。“再怎麼怨恨也無法改變事實，離婚也並不可憐，可憐的是認為自己是這世上最可憐的女人，你才是應該多出去交朋友，去尋找自己的第二春……”

    “現在是在說你的事，媽不準你跟那個有兒子的男人在一起，你頭殼壞掉了是不是？”高母大聲怒罵。

    高宜庭深吸了口氣，試著跟她講道理。“媽，你連見都還沒見過他……”

    “不用見也知道，你是不是也想學你二姊？好不容易把她養大，居然丟下我這個媽，跟個男人跑了……”

    “二姊為什麼會那麼做，媽難道沒想過嗎？”就因為被丈夫拋棄，所以母親把女兒當作所有物，全都要听她的話，二姊才會出此下策。

    “媽會這麼做也都是為了你們著想，到底哪里不對了？”高母依然習慣用威嚇的手段來脅迫女兒順從。“要是你非要跟那個男的在一起，就給我搬出去，以後也不要再叫我媽了。”

    她喉頭哽住，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如果換作以前，最後還是會選擇妥協的，可是這麼一來，母親永遠都會用這種脅迫的方式來掌控自己的一生。

    “媽，我是真的想嫁給他……”說來也很奇怪，只要面對童之俊，總是慌亂失措，可是在他身邊，卻又有一種微妙的安全感，那是在自己家里得不到的感受。“也真的想當寶寶的媽媽。”

    和童之俊結婚，不再只是權宜之計，或是各取所需，而是真的想這麼做，高宜庭在這一刻領悟到自己心境上的轉變。

    高母氣得全身發抖。“好，那你現在就滾出去，不要回來了！”

    “……對不起。”高宜庭心想或許分開住一段日子，可以讓母親想通，也可以證明自己的決心有多強烈。

    說完，她便回到自己房里，找出很少用的行李箱和一只手提袋，將經常穿的用的，全塞進里頭，也把能帶的都帶走。

    直到高宜庭一手拉著行李箱，另一手拿了手提袋和皮包，走出房門，看著坐在藤椅上生悶氣的母親，提醒自己要堅持下去。

    “媽，我走了。”

    “嫁給那種沒有工作、沒有房子，還要養一個兒子的男人，你很快就會受不了了，到時不要哭著回來，我沒有你這個女兒。”高母根本不在乎把話說絕了。

    或許真的心痛到了極點，高宜庭反而顯得異常平靜。“就算將來真的離婚了，也不會像媽和大姊，只會自怨自艾，認為自己是最可憐最苦命的，卻不願意去改變眼前的瓶頸。”

    “媽都是為了你好……”

    “爸會跟媽離婚，不是媽的錯，更不是因為沒有生下兒子，傳宗接代不過是男人替自己變心所找到的借口……”就像童之俊，明明是家中獨子，卻不會想要有個可以傳宗接代的親生骨肉，可以把寶寶視如己出，才是真的讓她敬佩。“媽，你應該多愛自己一點，走出過去的陰影，才會活得比現在更好。”

    高母還是怒氣未消。“等你離了婚，沒有好男人肯要了，可不要怪媽沒有事先警告你。”

    “媽不用擔心，就算離婚了，我也不會哭著回來。”她要徹底地跟過去的自己說再見，不要再因為害怕踏錯一步，只敢留在原地，而是就算真的錯了，也會勇敢地去承擔後果。

    說完，高宜庭抬頭挺胸地踏出家門，伸手招了出租車，現在的她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去。

    ＊

    板橋——

    高宜庭身上只穿了一件薄外套，不過卻不覺得冷，或者該說她的心更冷，讓整個知覺都麻痹了。

    “上來吧！”覷了一眼她空白疲憊的表情，童之俊什麼也沒問，很自然地伸手接過行李箱和手提袋。

    她腳步虛浮地走進電梯，然後跟著上樓，最後踏進童家大門。

    “姨姨！”高宜庭才換上室內拖鞋，一道小小身影已經跑到玄關，發出興奮無比的笑聲。

    看著眼前天真可愛的笑臉，她不禁張臂緊緊地抱住香香軟軟的小小身子，想要從這個孩子身上得到安慰。

    仿佛感受到大人的情緒，寶寶便學著父親，用小手輕拍著她的背，童言童語地說著︰“乖乖……”

    被個孩子這麼哄，讓高宜庭壓抑的情緒差點潰散。

    “我把行李放在客房，今晚好好睡一覺，其他的事等明天再說。”其實不用問，童之俊也大概猜得到為什麼離家出走。

    听他這麼說，高宜庭心里很感激，因為現在真的沒有力氣應付詢問。

    就在盥洗之後，高宜庭先把公司制服掛在衣架上，然後全身無力地躺在客房的雙人床上，不到五分鐘就沉沉睡去。

    “姨姨……”寶寶試圖打開房門，想進去找她。

    童之俊先將房門打開一條縫，只見躺在床上的人久久沒有動靜，似乎已經睡著了。“噓！阿姨在睡覺了。”

    “姨姨睡睡……”他抬頭看著父親。

    “對，我們不要吵醒阿姨。”童之俊順手將房門關上，抱起兒子，走進主臥室。“你也該睡覺了。”

    這個晚上很安靜。

    對高宜庭來說，也在這個晚上正式走進這對父子的世界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