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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凜佳人(下) 第五章
    夏曉清亦點點頭,眉眸溫柔。“請宮爺幫我問候她。”

    “好。”他袖中五指略用力,拇指如摩挲烏木杖首那般撫過她手背,引聚她所有心神。

    然後,他嘴角似有模糊笑意,嗓聲徐慢道︰“我離家這段時候,明玉與澄心得托你多照看,她們與你甚是投緣,將她們倆托給你,我也才安心。”

    她臉蛋紅得不太尋常,費勁吞咽津唾,終于擠出聲音。

    “我會照顧好她們的,你……你也要小心,要早些回來要、要平安……”

    “好。”宮靜川含笑答應。

    兩人就這樣靜杵了片刻,結果是安丹在前廳里不知弄倒什麼,啷一聲——欸欸,還不把兩人給震回魂?

    夏曉清咬咬唇,隨即扭腕輕掙,這次終于順利抽回被握得熱燙熱燙的手。

    “宮爺,請安歇。”她低眉不敢再看,福了福身之後,踅足就走。

    爆靜川靜望她離去的單薄身影,袖底五指張開又握緊、張開又握緊,竟有一股不踏實之感……他像把該說的都說了,她也听清楚了,但,他究竟要些什麼?

    初夏。

    江南桑葉行市開在船運發達的江邊近處,以利貨船進出。

    桑葉生意與絲綢關系密切,競爭亦相當激烈。

    夏季開市,分有頭市、中市、末市,每一市開三日,每日市價三變。

    這一日已是桑葉行市的末市,買桑葉的客船依舊雲集,卻有一艘烏沉木舫舟不遠不近地參雜在里頭,舫舟上的人也不跟著競價,只安靜瞧著臨江行市的變化。

    此時桑葉價飆漲,許多人皆望價賤,將手中大筆銀錢全投作“小眠”,買它下跌,但桑葉價偏偏一直往上飆高,不斷、不斷地漲,以往一整船桑葉至多僅賣到三貫錢,現下卻可賣到十兩白銀。

    唯一逆勢看好的商家只有慶陽的夏家商。

    “采居兄,你眼光獨到啊!眾人作『小眠』,就咱們敢作『大眠』,要它漲過再漲,不斷翻倍,整個桑葉行市全憑你這口仙氣過活似的,了不起!”夏家主爺將相識約莫半年的“軍師摯交”贊了一個海通天,大手猛拍對方肩背,拍得他身上一襲白袍啪啪作響。

    “震儒兄過譽了,小弟熟悉的就這行當,要霸絲綢盤,先霸桑葉與生絲,說到底,那是震儒兄瞧得起小弟,敢將所有家產押到這上頭。”白袍漢子五官清耀,眉目略帶滄桑。

    “那依采居兄之見,咱們明兒個是買小?還是買大?如今咱們手邊現銀已翻過七、八番,是要止手觀望好呢?還是繼續玩下去?”

    “當然還得再玩。震儒兄想霸盤市,手邊那些銀子雖多,倒還是不足的。至于買大買小……嗯……待我想想……”平緩說道,他有意無意朝江上那艘烏沉木舫舟的所在方位瞥了眼。

    舫舟上的一位爺緩慢又緩慢地打開一面折扇,輕徐扇扇。

    得到暗示,這位身著白袍的漢子于是道︰“贏面大,就繼續買『大眠』吧。咱們就來個一枝獨秀,贏過這一番,足夠富上十輩子。”

    “人無橫財不富!好!我听你的”夏家王爺目露精光。

    請君入甕。

    懊入局的都已在局之中。

    今日獲利數倍,明朝傾家蕩產,市儈射利,興與敗,皆是瞬息之事。

    烏沉木舫舟上,宮靜川有一下、沒一下搖著折扇,安丹照例守在船首,而留守慶陽的邢叔一樣為主爺掌櫓,主僕們低調隱于無數的蓬船與貨船間,唯一張揚的只有舫舟上的貴客大爺……呃,或者也可稱美人兒。

    秋涵空又穿上華麗女裝,長裙迤邐,水絲袖薄之又薄,隱約能見臂膚,腰身再系一條青玉扣細帶,長發如瀑發,上無任何飾物,但左右兩邊的耳墜子似命穗,閃亮閃亮的。

    “聰明不?奴家穿這一身,再往爺身上靠一靠、貼一貼,覷見的人都要以為是哪家有錢的風流公子押妓出游呢!”

    爆靜川忍住翻白眼的沖動,用手肘抵開那具真要貼靠過來的身軀。

    “嘿嘿嘿……”秋涵空沒再跟他胡鬧,修長嬌身懶懶賴進圈椅內,慢條斯理道︰“咱們家采居做事,你盡可安心,欸,他可較你好玩許多。唔……如此又這般想想,我好像有很長一陣子沒找他玩了。”

    爆靜川淡淡橫了他一眼。

    “我欠采居先生一個人情,待事成,我會好好答謝他。”

    秋涵空可有可無地輕哼了聲,好半晌才道︰“那姓夏的假冒江南秋家字號一事,你是不想多利用?如今證據在手,只需煽些風、點上幾把火,再來一招移花接木,最後是栽贓嫁禍,準能讓他連抄九族。”

    爆靜川眉峰微乎其微一蹙。

    “唔……還好還好,曉清已出夏家,在你底下生活,抄九族不會她。”秋涵空頓了頓。“你想怎麼做?”

    ……只希望宮爺無論作何決定,都別牽連無辜,這樣……就好。

    淡蹙的眉間一弛,宮靜川收起折扇。

    “該弄誰就弄誰,其他人,全散了。”

    “欸,果然柔情似水,心里有人,當真就不同了。”

    爆大爺臉膚微紅,嗓聲仍淡漠定靜。“要你管。”

    他沒意會到,這一次,他未急著撇清兼否認。

    慶陽桑林坡下的水岸,今日又有送民生物資的舫舟停泊。

    “靜慈庵”的尼眾領著幾個庵里收留的大孩子們等在那兒,一個個正接過舫舟上搬下的貨物,準備打回庵里,瞧瞧搬下之物,有米有茶、有油有鹽,還有好幾迭大小孩子們的新衣,以及文房四寶和冊。

    舫舟主人下了船,陪一名容色美麗的女尼緩緩走在桑林坡土道上。

    兩人邊走邊聊,已聊了好些話。

    女尼忽而笑道︰“你膝腿似好些了。”

    “嗯,現下緩步行走可走上大半個時辰而不覺疼痛。”宮靜川踢踢腿,嘴角一揚。“曉清常幫我推揉,她自有一套手法,也教過安丹該怎麼弄,只是安丹初學,現下還沒怎麼抓到竅門……你別瞧曉清瘦瘦弱弱,推拿時,她手勁拿捏得極準,該重就重,要輕便輕,很舒服。”

    “那很好。”方瓏玥——如今慧號“靈安”。她含笑點頭。“往後要有機緣,也該跟曉清施主學那套手法,可用在庵里幾位上了年紀、行走不便的師父身上。”

    “曉清知我要來,要我幫她問候你。”

    “等你回北方,也幫我問候她一聲。”

    爆靜川與她走上桑陌,立在那兒,幾個腳程快、力氣足的大孩子扛著東西從後頭追上,嬉戲笑鬧著,靈安望著他們跑遠的背影搖頭微笑。

    “明玉和澄心呢?也都好吧?”她平聲靜氣問。

    爆靜川有些走神,直到靈安又喚他。

    “……嗯,都好。”這桑陌上,相同所在,有個姑娘曾大膽對他示情,將雙心玉相贈……他沒有接受。“她們都好,只是很愛貼著曉清,拿她當主心骨,有時曉清又太順著她們,弄得壞人都是我在當……”

    不知因何,此時立在這片桑陌,那姑娘被退回玉佩時的臉容竟似清晰在前。

    她哭了,卻說自己沒哭,眼淚揭了又掉,迷蒙她的眸。

    她哭著沖著他笑。

    除了對瓏玥,我從未想過婚配之事……

    他記得當日說過這樣的話,意思是對于婚配,以往只對瓏玥動過念想,然而事到如今,他已不再動念。

    她會不會誤以為他是在等瓏玥還俗?

    以為他對瓏玥舊情難了,所以……所以……其實他是舊情難了沒錯,但該有的情意早都化作親情與道義!

    只是,此時此刻的他,為何會如此怕她誤解?

    面前的女子神情柔軟,望著他的那雙眼眸閃爍了然清輝。

    “你有否覺察到,你一直提到曉清姑娘?”

    爆靜川微地一怔。

    靈安柔聲道︰“提到她,你五官神態活了些,也愛笑了些,話也多了些。”

    他一直看靈安,雙目眨也未眨,一直看這張舒眉淺笑的雪容。

    沒有憤恨哀苦,更無茫然,所有過往皆沉澱成淡淡淺淺的寧祥。

    不管是方瓏玥或是靈安,她們皆已走出往昔,找到與整個世間和平共處之道。他一直對她深懷歉疚,想盡鎊種方法試圖補償,卻不知她內心早有安身立命之所,只有他還留在過去,被牢牢箍住。

    他把自己的心箍住。

    不是無動于衷,而是早已波濤洶涌,他卻似眼盲、心盲,從不回應。

    “我在這里一切皆好,你該牽掛的人不是我。”靈安又笑。“回去找她吧。”

    那一日離開桑陌坡,宮靜川一直有種嗅了**煙的混亂感。

    仿佛解除某道封印,層層迭迭的情事全都動蕩起來,見不到想見之人,滿腔情懷無到宣泄,一顆心狂跳不休,他頭一回嘗到坐立難安是如何的滋味。

    他又花三天了結慶陽這里的事,然後全力往北方趕回,弄得安丹以為“松遼宮家”要出大事了,一再追問主子爺,豈知爺不答話,只會面泛潮紅給他看。

    他在夜半時分抵達宮家大宅。

    安丹本要幫他備熱水洗浴,被他趕去歇息,畢竟這些天,他的小廝也被折騰得頗苦,至于兩名護衛皆是硬底子好手,除了滿面、滿身風塵,倒瞧不出疲累。

    人在江南慶陽時,心心念念想見那姑娘,只是如今趕回了,卻仍得按捺心緒,因她的院落夜深人悄靜,環繞天井的回廊上僅留著兩只燈籠火。

    他抬頭仰望高掛在天井小園上的月娘,月彎彎,似在嘲弄他。

    一拂袖,他強自轉身離開。

    走在長長回廊上時,遇見府里上了年紀的畬大管事,老管事得知他回府,從被窩是爬起來,想把這二十多日府里較要緊之事務做個稟報,又被他趕回去睡覺。

    他來到小姊妹倆的院落。

    這一次,沒有遲疑,他輕手推開門扉,輕腳跨進。

    靠外邊的碧紗櫥里沒有留夜的婢子,他眉峰微攏,繼續往內房走,一直走到最里邊那張雕花墜紗簾的架子床邊。

    舉袖撩開輕紗簾幕,定楮去瞧,光線幽微的紗簾內竟睡著一大兩小,他不禁失笑,因那個大姑娘又被兩只小的左右夾擊,一個把小腳跨在她腰間,另一個的小臉則偎在她頸側。

    莫怪不見留夜的婢子。

    碧紗櫥里雖足可躺下兩人,但到底比不上房里軟榻,肯定是她被小姊妹倆纏住,留下陪睡,也讓留夜的婢子回房睡。

    他腳下生根似的,再待下來怕要吵醒她們,但,就是很難退離一步。

    想見之人,終于在眼前。

    她睡著,這樣……其實頗好,因他此時才發覺,倘是今晚她醒著,見著她,他腦中尚未厘出思緒,一顆心卻不住發熱發軟,竟也不知要跟她說什麼。

    突然,幽微中有一雙清亮星眸一閃一閃眨動。

    他眉微挑,與偎在夏曉清頸側的小澄心四目相接。

    他打著手勢要她閉起眼、繼續睡,澄心靜靜盯著他好一會兒,跟著竟慢慢撐坐起來,動作輕得不可思議,絲毫未驚動誰。

    爆靜川以為她半夜起來解手,一把撈起她,將她抱出紗簾外。

    豈知,他尚未抱她出內房,她兩只細臂圈住他的頸,在他耳邊用氣音吐話——

    “你喜歡清姊嗎?”

    他兩眉挑得更高,倏地將懷里的小人兒推離一小段距離,一瞬也不瞬地直瞧。

    驚愕一閃即過,他薄唇咧得寬寬的,想到她問的事,他點了點頭。

    小臉又挨過來,悄悄問︰“清姊會一直在嗎?”

    他想起難產而逝的程姨娘,心里一嘆,將懷里這具柔軟小身子抱緊了些。

    湊在白女敕小耳朵邊,他學她用氣音悄悄道︰“我會讓她一直在。”

    “好。”小小泵娘蹭蹭他的面頰,小身子開始不安分亂扭。

    她又不說話了,指指紗簾內。

    爆靜川只得再把未穿鞋的她抱回榻上。

    他才要放手,小澄心又欖下他的頸,挨著耳邊好輕、好小聲地說——

    “清姊有塊圓圓白白的玉佩,她說過,要喜愛的人才能給,可它不見了。清姊說,送人了。”

    ……什、什麼?什麼送人?

    ……玉佩……圓圓白白的玉佩……送人……

    什麼?!

    爆靜川整個怔住,隨即雙目厲瞠,臉色大變。

    然後,小澄心似乎認為已對兄長盡到完全告知的道義,她輕悄躺回原位,再然後,她就在兄長發直的目光下,堂而皇之干起“壞事”了。

    她偎著夏曉清,一腳像在睡夢中胡亂踢被子那樣、“不小心”踢到夏曉清臀側,腳勁不重,但絕對能驚醒身旁姑娘起身來察看她有無蓋妥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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