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紅發賊婆子 尾聲
    數年後——

    數匹駿馬在丘上踏著蹄,其中,為首的高大黑騎特別顯眼。

    上頭坐著一人影,身著藏紅色披風,火紅的發絲隨風揚起,有一種野性的美麗。坐騎旁,則站著一修長的身影,青衫輕揚,如一潭碧泉沉靜。

    “他真以為……能這樣遠走高飛?”遙望著對面的大海,極其俊美的青衫男子眯起漂亮的眼眸。

    將視線轉移到岸旁,微微傾首,他輕聲道︰

    “來了。”

    話落,他身側那藏紅色披風的女子就舉起手,一揮下,後頭跟著的兩個人便馭馬直沖下山,朝一微駝人影而去。

    黃沙飛塵中,只看那人影是個老頭子,神情甚是驚嚇,被逮了住,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帶走。

    “這樣就行了?”紅發女子垂眼問道。

    “嗯。”青衫男子微微一笑。“嚴嵩付出的代價或許不夠,我讓他去守著義父的墓直到老死,也得以慰義父在天之靈。”眼神轉冷。

    “你真是那個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最佳範典了。”即便是離開了戰場,也能不用一兵一卒,等敵人凋零衰弱,給予迎頭痛擊,她真覺得不可思議。

    難怪她老看到他總是會寫一些看起來很秘密的東西,雖然她不曉得內容是些什麼,但她明白那是送到皇宮里面去給某人的。

    青衫男子只是淡道︰“伴君如伴虎,嚴嵩坐權太久,皇帝對他失去耐性,是遲早的事。更何況,多行不義必自斃,他會有如此下場,怨不得人。”

    當年他計畫離開朝廷,嚴嵩一直想找機會殺他,但那時京城因戰而亂,他也趁此遠走,待平息後,他早已和其他人遷至南方,嚴嵩也就此失了他的蹤跡。而韃靼南侵一事,則是如他所想,會令得嚴嵩的官位產生裂痕。

    嚴嵩生性貪婪,加以掌握大權,他早料有朝一日必定會令皇帝厭煩,當此,便是拉他下位的最佳時機。

    射將先射馬。嚴嵩黨羽眾多,直接挑戰風險過大,多少臣子因為想要對付他而遭誣陷處死,就連他的義父也是因此而逝。所以,得慢慢地一個個來削減他的勢力,而他那同樣只會貪污的兒子,就是一個致命傷。

    他提供了一些計策罪證還有可以運用的名單,給予小小的推力。

    嚴嵩享盡尊華,如今卻失去一切,不讓他死,他卻必須活得比死還更痛苦,或許十年,或許二十年,此生不得善終。

    她沉默,知他其實不太愛提往事。

    朝中第一大奸臣,先是兒子貪瀆被聯合上諫彈劾遭處死,接著他自己也被革了職,抄其家產,完全失勢。在他想逃亡東洋之時,又被人給抓了去,從此以後只能天天對著一個墳墓,沒有兒子給他送終,哀悼自己剩余的殘破歲月。

    他壞事做盡,被他誣害的忠良數也數不清,或許到斷氣前,也想不起他所面對的墓究竟是哪個仇家。

    青衫男子凝視著遠方,似是自語,輕道︰

    “富貴榮華,功名利祿,到頭來,真正擁有的,又是什麼?”官場,不過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而他,是從那地方出來的,或許早也算是披著人皮的妖魔之一。

    “……你不愛的話,就別想了,反正事情也已經結束了,不是麼?”紅發女子看著他,眼瞳清澄。

    美麗的青衫男子昂起臉,和她對視許久,才緩緩露出一抹笑。

    如果他心中真有妖魔……

    “大概也會被你收服。”忽然道出。

    “咦?”她皺眉,道︰“你別說些我听不懂的東西。”

    他垂眸,神秘地微微而笑,再抬首,面目已然溫柔。向那紅發女子遞出白玉般的手,他道︰

    “麻煩你了。”語音十分溫雅。

    紅發女子睇著他,伸手一拉,將他整個人帶上馬,讓他坐在自個兒後面。

    “真怕麻煩我,就快點學會騎馬!”真是。

    “嗯……”他似有若無地應了聲,往前微靠去。“我覺得沒那個必要。”笑了聲,他環臂環住她的腰。

    她的身上,總是有陽光的味道。

    “你!”她又羞又惱。“你再這樣,我——我就踹你下去!”這人,一定是故意的,絕對是!

    他的壞心眼她好早就領教過了,尤其是阿爹出事的那一次!

    他淡淡地蹙眉,看來好令人心憐。“咱們不是成親很久了,為什麼你總是不習慣?”極柔的話語,貼在她的耳邊。

    薄薄的醉人氣息就撫在敏感的肩頸,她差點跌下馬。

    “你閉嘴!”臉比頭發還紅。

    他老喜歡這樣有意無意地逗她,他沒發現自己……自己很誘人麼?她好怕有一天她會餓虎撲羊,做出什麼可怕的行為。這……這種事……別說成親很久,她一輩子都不會習慣的!

    瞅著她漫起一片紅潮的頸子,俊美的青衫男子微笑。挑逗自己的妻子,真的是……會讓人上癮哪。

    察覺他安分了點,紅發女子不再縮著肩膀,拉緊韁繩,開始加快速度。

    “別再玩了,不然真的會摔馬!”嚴正警告。

    他不在意,掬起她灼人的發絲輕吻。在妻子莫可奈何的瞪視下,微笑道︰

    “咱們回家去吧。”

    孩子們等著吃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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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史》列傳第一百九十六回“奸臣”

    之中記載——

    嵩握權久,遍引私人居要地。帝亦浸厭之……(中略)……皆伏誅,黜嵩及諸孫皆為民。嵩竊政二十年,溺信惡子,流毒天下,人咸指目為奸臣……(下略)

    ……又兩年,嵩老病,寄食墓舍以死。

    《明文別傳》第一百一十二回

    之中寫道——

    嘉靖末年,嵩失勢,籍其家,其子伏法……(下略)

    然嵩欲外投扶桑,於途中遭擒,時人以為嵩老病,死矣。卻囚居偏僻深山,惡極,苟活如死……(下略)

    ……於此地孤獨守墳,直至斷氣。

    “衡臣,你在看什麼?”

    男子抬起頭,回應友人︰“不……只是一些流傳在民間的故事而已。”

    “是麼?”

    “看這個,里面說嚴嵩其實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抓去囚禁,直到最後斷氣的前一刻,都對著他曾害死的人的墳墓。”

    “哦?”這折磨比一刀斃命還慘。

    “最有趣的,還是關於嘉靖十九年的邢姓進士那部分。”因同為大學士,他印象極深。男子有趣道︰“里面說,那人遇山賊遭劫卻沒死,還在那寨里住了月余,其間曾經回京,不過,最後跟山寨大王一起失蹤了。”

    “你相信麼?”

    男子放下本,撫著面上《明文別傳》四宇,默默地思考了下,笑道︰

    “畢竟是稗官野史,閑暇時看看可以。”

    其它的……也就罷了。

    合卷之前

    傳聞,福州一帶的山上有間不具名的草堂。

    若是給官欺了、給兵侮了,又或者,狀告衙門還反被誣告,那麼,只要能找到那間草堂,給少少一枚銅錢,便能討個公道。

    想要回被污的銀子,就有銀子;想揍那貪官,隔日便會看見貪官鼻青臉腫︰想整得對方雞飛狗跳,那不是什麼問題,整到丟了職都不會稀奇。

    究竟那草堂怎麼會有如此大的本事?沒人知道。

    曾受惠的人,都封口不談,只是感謝。

    不過,耳邊以訛傳訛的“證言”倒是愈來愈多……

    “就是,爹爹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那個什麼尚抓走了外公,威脅山寨听話替他辦事。然後爹爹覺得很有趣,就用錢買通了什麼尚的手下,跑到牢里去看外公,還發現外公被壞人折磨得全身是傷。又因為爹爹真的覺得太有趣了,所以就故意被娘娘他們抓走,想看看好不好玩兒。”

    這麼無聊?“喔……然後呢?”

    “然後?”稚女敕的聲音听來好困擾。“然後爹爹就和娘娘親親,跟娘娘生下我們了。”嘻嘻。

    “不……”問話有點打結了。“這是誰教你說的?”嚴肅質問。

    “戚爺爺。”可愛的頭歪著。

    “那老不修!”好的不教,淨教一些壞的。吸了一口氣︰“爹有沒有說,他是怎麼救走外公的?”

    “爹爹說,他早就告訴喜寶叔叔,只要那個什麼尚被人關起來了,就可以用錢去把外公救出來,然後把外公放在一個秘密地方好養傷。”唔,好渴喔。“喜寶叔叔說,爹爹不是好心,只是預防萬一,如果山寨想對他不好,那他就有個保命符。”不過幸好,外公一直到現在都以為爹爹是個大好人呢。

    “真奸詐!”罵了一句。“然後呢?”

    “然後?”小小的眉頭皺了起來。“然後爹爹就和娘娘親親,跟娘娘生下我們啊。”剛剛講過了。

    “不……”忍不住閉了閉眼。“我是說,之後是怎麼來到南方的?”

    “喔……”眨著淡色的大眼楮。“娘娘讓爹爹離開山寨以後,爹爹去找還在養傷的外公,說要幫娘娘。嗯……就是,只要外公不回去,壞人統統會自動現形,不然就是自己離開,反正山寨已經不好玩,不要就算了。外公答應了啊,因為他好早以前就想幫娘娘了。”

    “原來如此。”難怪,他就是想不通,既然爹跟外公串通好了,為什麼還不放走外公。“真是錯綜復雜。”那個爹到底是什麼腦袋啊?

    “嗯。”小女孩點頭,道︰“英叔叔說,爹爹是在下棋,一開始就是,他每一步都算好了,走得很輕松,只是中間突然多了娘娘,所以棋局的結果變了一些些。”還說什麼,看起來好像輸了,其實是贏的。

    “英叔叔?”又什麼時候來的?真是神出鬼沒。“算了算了。”他揮著手。

    這故事這麼長,虧得他今天總算有耐心听完,直到現在才搞了個明白。唉唉,他還是比較喜歡去跟娘練武。

    “姊姊,我的口好渴喔。”想喝茶。她指著他身後的茶壺。

    “姊姊?”容貌秀麗絕倫的少年一呆,馬上跳了起來︰“我是哥哥啦!”

    這小妹子是怎麼回事?三歲能識字、五歲能詠讀、七歲寫得一手絕贊文章,可是到了現在卻還把他錯認成女人!

    “嗯……”懷里抱了一本厚厚藍皮的紅發小女孩歪著脖子。“可是里面都說,女生長得很漂亮。”所以,他長得那麼漂亮,是女生。

    “啊?我管里面怎麼說!反正我是哥哥啦!”可惡可惡!一般兒子像爹多普通,怎麼他們家卻像到他好想吐血!

    他天天在外頭練武卻仍舊一身白女敕肌膚,鎮日拿布吸眼楮結果還是那麼水潤;更慘的是,他跟爹站在一起居然被路過大嬸說像姊妹!姊妹!姊妹!

    姊妹耶!啊啊啊啊——他絕對無法接受!

    他不知道爹是怎麼想的,但他不要貌美不要貌美,要陽剛味要陽剛味!他為了增加自己的男人味,曾經一個月不洗澡,最後當然是被娘逮到揍了一頓。

    “你就不會把爹叫成娘!”一定是故意的。

    小女孩嘟起嘴,道︰“爹爹是爹爹,怎麼會是娘娘?”

    “那就對了啊!”少年認真地看著她。“哥哥是哥哥,也不會是姊姊。”重新教育。

    “唔……”小女孩瞅著他,一會兒,道︰“姊姊,我想喝茶。”

    少年徹底爆發,用力翻桌。

    “我是哥哥!”吼吼吼!

    小女孩像是被他嚇到了,小臉皺成一團。

    “你欺負我,我要哭了喔。”扁著嘴巴,可憐兮兮。

    “啥?不不——不!”見她淚水就要滾落眼眶,釀成可怕禍災,平常武功高強的少年頓時陷入手忙腳亂外加心驚膽跳的掙扎之中。抓頭、抹臉,趕緊把桌子扶好,體貼地替她倒了杯熱茶,恭敬地雙手奉上︰“喝茶,喝茶。”冷汗涔涔。

    “謝謝姊姊。”接過,滿足地道。

    “我是——”少年一口氣梗在胸腔,被她瞬間淚濕的大眼楮給逼了回去。捏緊拳頭,他告訴自己勢必要忍辱負重,男子漢大丈夫,不必跟個女娃兒計較。深深吐納著,他自暴自棄道︰“我是姊姊,是姊姊。”高興沒?

    小女孩捧著茶杯,骨碌碌的大眼楮偷偷地轉著。

    爹爹說,她的外表像娘娘,可是內在卻跟爹爹一模一樣;爹爹還偷偷告訴她,說哥哥永遠永遠永遠永——遠也贏不了她,嗯……好像是真的喔。

    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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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聞,福州一帶的山上有間不具名的草堂。其主人為一紅發男子,那紅發男子其妻不僅才智過人,面貌更是美麗,足以傾國傾城。兩人育有一子一女,其女貌似娘親,沉魚落雁;其子貌如親父,則聰敏絕倫。說到這紅發男子,曾經是個響當當的山寨大王,不僅武功高強,豪氣萬丈,那一手好鞭法更是讓人嘆為觀止;他的愛妻呢,則中過進士,做官做到大學士——”

    斑朋滿座的茶館里,終於響起噓聲。

    “說的,你有沒有搞錯!”一客人嗑著瓜子。“別以為咱們沒見識行不行?那什麼山大王的愛妻——愛妻,就表示她是個女人,女人能做官?”

    敖和聲四起。

    說的“嘿”了一聲,道︰

    “怎麼不能?古有武則天稱帝,花木蘭從軍,當然也可以有女人考中進士入閣當官。”

    噓聲小了些,大夥兒熱絡地討論起來,有人打趣道︰

    “說的,要是哪一天發現你錯了,就請大家喝個過癮!”

    “好!”眾人鼓掌歡呼!

    說的抬起手揮揮,緩和緩和氣氛,一挑眉,侃侃笑語︰

    “這可不行,不論史還是野史,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憑那些文字或耳語怎能說得準?就如小的今日欲說的章節,也沒把握里頭完全正確。是虛是實、能不能信,不是當事者的咱們,就只能當是戲了。”

    “哈哈!你說的真是瞎扯了,史怎麼會有錯?”史不信,難道信傳奇,信軼傳、信以訛傳訛的胡誨?“推卸了一堆,還不就是小器!”

    爆出笑聲。

    “沒法子!小的只不過是一介寒酸的說人,諸公手下留情,可別為難哪!”說人扇子一拍,引回正題,朗聲道︰“對了,話說這福州一帶的山上,有間不具名的草堂……”

    人聲鼎沸著,听戲說戲,茶館里,熱鬧依舊。

    《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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