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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听蟬兒鳴 第四章
    對凌勁捷來說,這幾個月的時間好像什麼都相同,但似乎又有點不一樣。

    熟悉的房舍,熟悉的院景,熟悉的工作,熟悉的人員,在這一切沒有變化中,唯獨少了雋琪的身影。

    “雋琪不在,真的有點無聊耶。”梅梅說。

    “因為她的聲音最大嘛。”謝安笑著接口,“電梯出來就可以听到她的聲音。”

    “現在都沒人陪我聊天了。”梅梅大剌刺的,也不管尹大中就坐在旁邊,“想蹺個班也沒伴,好寂寞喔。”

    以前雋琪愛念歸愛念,但其實對她也不壞,可以幫忙的部分從來不袖手旁觀,有次她說想念進專,沒人當真,只有雋琪替她去找來一堆資料……想到這里,忍不住又多了幾分想念。

    尹大中聞言,一臉無奈,“大小姐,我不是請妳來這里聊天的。”

    “我也不是一直在聊天,偶爾嘛,總不可能一直做事情啊,何況我們旅行社這麼小,根本也沒那麼多事情做。”梅梅嘟嘟囔囔的,渾然不覺自己的話已經讓尹大中頭上斜線直直落。

    別冠真有這麼遜腳嗎?

    雖然說他曾經讓它倒了兩次,但是這幾年的確越來越步入正軌了啊,以往會延遲發薪水的情況也不復見,賬面的增加速度雖然不快,但老實說,也算不壞就是了,就算是淡季,仍有辦法沖出一定的業績。

    “梅梅妳要是嫌日子太好過就繼續講吧。”蘇怡芝涼涼的說,“等到事情多到要加班的時候,妳再來抱怨好了。”

    姚若梅一听,立即噤聲。

    她現在的日子好過得很,可以的話她希望就這樣一路下去,然後結婚,辭工作,在家讓老公養……

    “好了好了,反正剛好快中午,大家一起去吃飯吧,我請客。”尹大中頓了頓,想到最近幾天寒流來,又說︰“吃火鍋好不好?”

    一片耶聲中,有一個很不合群的聲音響起。

    “你們去吧,我不去。”簡單的幾個字來自正埋首整理雜物堆到快要超出桌面的凌勁捷,“經過便利商店幫我買個便當。”

    “你干麼不去?”會發出這種無厘頭問題的,除了桂冠天然王姚若梅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蘇怡芝很受不了的回答,“今天是星期四。”

    “喔,喔,這樣啊。”

    牆上的時鐘指著十一點四十分。

    凌勁捷打開計算機,登入在線通訊系統,長串名單上,有的在,有的不在,“雋琪”這兩個字是加粗的黑色,後面是個發抖的狀態顯示在在線。

    “風雪很大嗎?”落下問號,他送出訊息。

    “你怎麼知道?”

    “台灣有新聞台。”

    “簡直到了舉步艱難的地步了,不管走到哪里都看到鏟雪車,嘩嘩嘩的開過來,然後又嘩嘩嘩的開過去,像個大怪獸,路邊的積雪越來越高,下雨結冰也不融,就這樣堆在那里,像一座座白色的山脈,然後峰峰相連到街邊。”

    看到那樣生動的形容詞,凌勁捷忍不住笑出來。

    雋琪一向怕冷,下雪對她來說不是浪漫,是要穿很多的衣服--所以當初他才會建議她往舊金山找學校,可是她不要,往紐約申請。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我才不要,告訴你,我愛死紐約了,對我來講,這真是最棒的城市。”對雋琪來說,紐約是她夢想中的城市。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無論如何,都沒讓她失望。

    她很高興自己堅持原本的決定。

    這半年多的時間,只要有空,她一定會出去外面,剛開始她只敢在自己居住的上東區移動,後來慢慢將範圍擴大,再擴大,對曼哈頓雖然說不上熟悉,但卻也不再陌生了。

    在這里,她是尹雋琪,但又不是尹雋琪。

    也許是城市的空氣不一樣吧,她覺得自己跟那個鎮日急匆匆的大學生好像也不太相同。

    “有時候我會有那種處在另外一個時空的錯覺。”雋琪的手指快速的在鍵盤上移動,“紐約像個寶山,博物館多到逛不完,中央公園的秋天與冬天呈現出不同的景色,海港區永遠有新鮮事物。”然後是一大串的大隻果生活感言。

    她送出訊息後,卻沒見凌勁捷有響應,猜想也許突然有事--時差十二小時的兩座城市,她這里是夜晚,他那里卻是白天。

    台灣時間是周四,工作日,也許突然有電話。

    久久沒有響應,正覺得奇怪,訊息突然一閃。

    “妳真的是尹雋琪嗎?”

    “干麼?”

    “博物館?在台灣生活了二十二年,連故宮都沒去過,妳現在在紐約參觀博物館?可疑。”

    “拜托,我去過故宮。”

    “什麼時候?小學的戶外教學?”

    海洋彼端,雋琪看著這幾個字,心中突的一跳,不會吧,猜得這麼準?不但時間抓對了,連活動名稱都一模一樣?

    “猜對了?”

    “什麼時候不重要,反正我去過就對了。”

    “只看了翠玉白菜對不對?”

    雋琪幾乎要叫出來,這人為什麼什麼都知道?

    她來不及反應,凌勁捷下一個訊息接連送來,“有客人過來問行程,拜。”

    雋琪離開房間,到走廊的飲水機倒了熱水,剛好踫上一個香港來的女孩子,小佩。

    這棟專門租給學生的公寓里,她跟小佩是僅有的兩個中國人,因為這樣的情分,在這之前不認識的兩個人莫名生出一種革命情感。

    小佩拿著保溫杯,在沒有暖氣的走廊上小跳取暖,“雋琪,妳還在發憤念喔?”

    她按下熱水鍵,“晚一點吧。”

    “喔,我知道了,在跟妳的哥哥情人聊天對不對?”

    “他不是我哥哥,也不是我的情人。”

    “反正就是那個人嘛。”小佩嘻嘻一笑,“我們這里十二點半,台灣是大中午耶,他不用吃飯嗎?”

    “我們辦公室很松散,晚點出去、早點出去都可以,他要真那麼餓的話,早點去吃就好啦。”水滿了之後,雋琪蓋上杯子,“妳不要用那種粉紅泡泡的眼光看我,因為我們聊的內容跟妳想的完全不一樣。”

    “妳這樣講誰听得懂?”

    “都是普通話。他跟我聊台灣的新聞,我跟他聊美國的新聞,他問我功課跟不跟得上,我問他生意穩不穩,他說我爸最近打算請人修整院子,我說隨便,老爸高興就好……”

    “停。”小佩打斷了她的敘述,“太無聊了吧。”

    她也不否認,“是真的很無聊啊。”

    她自己也知道這些對話光明磊落到有點可悲,可是,時間一到,她還是會乖乖開計算機。

    “凌勁捷”好像是腦中的一個機制一樣,明明已經距離那樣遙遠了,他對她卻始終有著影響力,她的那兩場戀愛,充其量不過自欺欺人的後果而已,她可以假裝很投入,但卻無法欺騙自己,面對自己的“男朋友”,她根本沒有怦然心跳的感覺,約會像例行公事,一點雀躍都沒有。

    每次見面最高興的時候是道別的時分。

    她可以回家,家里有個她喜歡的人--雖然已經半年多,她始終忘不了,她離開台灣那天,心中有多難受。

    好多人都來送她,拍照,擁抱,老爸眼楮紅紅的,梅梅跟幾個大學同學都哭花臉,可是她一滴眼淚都沒掉。

    很難受,但哭不出來。

    凌勁捷還是一樣,笑得那樣好看。

    離境之前,他伸手模模她的頭發,然後輕輕抱了她一下,叫她要好好照顧自己,然後,不要太逞強。

    冗長的飛行時間里,半夢半醒的,心中總是沉沉的。

    她知道網絡發達,也知道手機很方便,但是大量使用科技的結果只是更讓她明白彼此之間的實質距離有多遙遠。

    不管從哪邊算,都是十二個小時的時差。

    他們很少講電話,比較常用的是網絡。

    為了避免被網絡佔去太多時間,她一個星期只上線兩次,晚上十一點到一點最多到兩點一定下線,周六是她的同學會日,而周六的另外一個日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固定的“凌勁捷日”了,他們會聊上一、兩個小時,當然,前提是他人得在台灣才行。

    沒見面,也見不到面。

    別冠當然會出紐約團,但由于尹大中愛女心切,凌勁捷當然不可能跟他搶那一個“工作順便探看女兒”的紐約團領隊。

    雋琪並不是不想念老爸,只是……只是……

    “喂,喂喂?”

    听到小佩的叫聲,她這才回過神,迎上小佩促狹的笑意。

    “明明喜歡又不說,真沒用。”

    “我就沒用啊,怎麼樣?”

    “不怎麼樣。”小佩笑笑,“對了,差點忘了講,樓下那兩個西班牙人約我i除夕去中央公園看煙火,我已經答應他們了。”

    “小佩!”這種事情……

    “拜托啦,我想認識他們中間比較高的那個……”

    “啊?”

    “我說,我想認識他們中間比較高的那個。”

    雋琪的大眼楮中是不可置信,他們不是才剛搬來嗎?小佩的手腳也太快了吧。

    “只要陪我兩個小時就好,兩小時,到時候不管妳臨時想起有什麼事情都沒關系。”小佩軟硬兼施,“答應我了啦。”

    “兩小時我就走喔。”

    “耶。”小佩一把抱住她,“雋琪最好了,感謝您。”

    時序進入初夏。

    雋琪離開台灣十個月之後,凌勁捷終于帶到了闊別已久的紐約團--原本尹大中是怎麼樣都不肯讓出這個順便看女兒的機會的,不過凌勁捷自己實在有點想見見雋琪,尤其是尹大中說雋琪好像跟一個西班牙人在談戀愛之後。

    尹大中對于那個西班牙人的評語是,“很有禮貌的孩子,不過,老實說,我很難想象自己抱著混血兒孫子的模樣。”

    凌勁捷以為雋琪不會在紐約戀愛,畢竟,她一向理智。

    她不勉強自己,也不喜歡勉強對方,知道感情無法維持,總能平靜分手,大學最後兩年不談感情也是因為“既然不確定長久,就不要讓人家虛擲感情”。

    然後,她在異國談起了戀愛。

    是內心成熟了?還是想法改變了?

    凌勁捷唯一確定的是,想見她的似乎鮮明了。

    確定行程之後,他跟雋琪約了時間--在團員參觀大都會博物的時候,將由當地導游與專業人士帶領觀賞館內歐洲油畫、埃及藝術、樂器等等的珍貴文物,他可以有兩個小時的空閑。

    他們約在博物館入口的階梯上等。

    餅了二十歲的女孩子,一、兩年之內的改變應該有限--在見到雋琪之前,凌勁捷是這樣想的。

    不過當他們真正面對面,他卻覺得她身上有種他所不熟悉的氣味。

    雋琪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干麼啦。”把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感覺有夠奇怪。

    “我在看妳哪里不一樣。”

    “我哪有不一樣?”

    凌勁捷笑著回答,“我就是在找哪里不一樣啊。”

    她的頭發還是短短的,身上的衣服也是從台灣帶過去的,勉強而言,只能說是神情不同了吧。

    “快一年不見了呢。”他伸手揉亂她的頭發,“小丫頭長大了。”

    “我早就長大了。”她補充,“二十三了。”

    語畢,兩人不約而同笑出來。

    要說有什麼好笑,似乎也沒什麼好笑,但就是一種氣氛使然,心情很輕松,神情很愉悅,自然而然,唇角會微微揚起。

    雋琪知道,自己是想念他的。

    “要不要去公園走走?”她提議。

    大都會博物館旁邊就是中央公園,她上下課必經之地,初來乍到的時候還曾經在里面迷路,現在已經不會了。

    鮑園里,綠木扶疏,感覺很舒服。

    “功課怎麼樣了?”

    “怎麼老問我功課?”

    “不問功課,那問妳男朋友吧。”凌勁捷開玩笑似的,“交往還順利嗎?”

    “我……男朋友?”雋琪微覺奇怪,她有男朋友?她怎麼不知道,“你從哪听到的番石榴消息啊?”

    “尹叔告訴我的,他說妳交了一個西班牙男朋友,還說是個不錯的男孩子。”

    老爸?

    她眉一皺,老爸是想她結婚想瘋了吧,她明明記得當時他們在租屋附近的餐館踫到的時候,她是介紹“小佩的男朋友”,老爸居然可以把“小佩的”三個字選擇性略過,神奇。

    可是,凌勁捷問這做什麼?

    他從來不管她感情方面的事情啊,他的原則是“有事情可以找我商量”,意思就是,沒事情我不會主動過問。

    他也的確就是那個樣子沒錯。

    她跟那個區運初戀男友一起出游的時候他沒問,跟大學學長談戀愛的時候他也沒問,怎麼現在她大到一個人在外地求學的時候,他卻突然問了。

    難道……會不會有那麼一點可能……

    無法掩飾心中的希冀與期待,大眼楮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生怕錯過了任何一個表情。

    她不想再談帶著寂寞感的戀愛了。

    雋琪知道,除非交往的對象是他,否則自己很難因為一通電話而喜悅,也不可能因為期待約會而妝點自己。

    有沒有一點可能,在她離開台灣之後,他突然發現她的重要了,所以,他開始詢問她的感情世界……

    她小心翼翼的,“我還沒答應他,不過他追我追得很勤,你覺得……我現在交男朋友好嗎?”

    當然不好,凌勁捷想。

    她這個戀愛,讓他有點擔心。

    “我覺得,”他頓了頓,還沒考慮到更溫和的措辭,口中的答案卻已經不經思考的月兌口而出,“妳現在應該專心念,別談感情比較好。”

    “我的功課一直維持在中上,在外籍學生中,是最好的一個,戀愛不會影響我讀。”

    凌勁捷看著雋琪,在這個瞬間,他終于發現她有什麼地方不同了。

    她的眉毛修過了,濃眉修得彎彎細細的,女孩子才有的漂亮眉型。

    她以前沒穿耳洞的,現在耳上卻掛著晶巧的耳環。

    笑起來不再是以前那種哈哈哈的笑法,而是半抿唇的,表情已經很有女孩子的味道。

    並肩坐在長椅上的他們距離太近,她身上的香水味隨著初夏微風不斷的向他襲來,清清甜甜的味道。

    發覺那雙大大的眼眸正看著自己,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她長大了,不再是以前那個老跟人鬧別扭的孩子,而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大人,即使她的變化是那樣細微,但卻代表著不再稚氣的訊息。

    他當然知道她總有一天會變成大人,只是,沒想到居然是他不在她身邊的這段時間……

    雋琪坐在他旁邊,正因為自己剛剛丟出的話題得不到響應而不安。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以哥哥的身分要她專心課業,還是……還是終于把自己當女孩子看了?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望著自己,專心的、心無旁騖的眼神……

    她喜歡他的眉眼,喜歡他微笑時的樣子,喜歡他說話的聲音,還有他對生活負責任的態度。

    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

    兩人對看著,但卻沒人說話,直到一陣狗叫聲打破這方沉默,凌勁捷突然回過神似的,收回了視線。

    汪汪汪,汪汪。

    一只白色的拉不拉多與主人走過了他們前面的步道。

    雋琪覺得氣氛有點尷尬,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時間差不多了。”他站起來,聲音有著發現她長大後難掩的不自然,“妳回去吧,路上小心。”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服,“你還沒回答我。”

    “怎麼?”

    “我剛剛告訴你,我的功課沒問題,如果不會影響課業的話,你覺得我交男朋友好嗎?”

    凌勁捷看著她仰望著自己的臉,微笑著,很溫和的講出兩個字,“不準。”

    “為什麼不準?我說了,我的功課沒問題。”

    “沒有為什麼,不準就是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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