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蟬兒鳴 第八章
別冠團與四海團抵達羅馬國際機場的時候是早上。
凌勁捷與何姿允各自帶團員入境,領行李,然後上車。
車子駛動,女導游伊莉絲開始中文講解--基本上這時候是領隊的休息時間,凌勁捷是有點累,不過還不至于到要睡的地步,于是,他只是翻弄著手中的行程表順便做一下記號,等待第一站的時間到來。
第一站,火神殿,“各位團員,我們現在下車,給大家十五分鐘照相。”
然後就看到一群人很快速的交換相機,幫彼此拍照。
車子彎彎彎,走走走。
第二站,斗獸場,“各位團員,我們現在下車,給大家十五分鐘照相。”
雖然有點好笑,但是純義之旅幾乎都是這樣,時間太短,地點太多,加上南北距離太長,很容易淪為照相之旅。
在前往第三站的途中,有團員抱怨了,“領隊,怎麼都才十五分鐘,好歹要給我們一小時嘛,難得到這麼遠的國家了,我們想仔細逛逛啊。”
凌勁捷一抬頭,是那個與雋琪有著一樣名字的長發美女。
“七天要走完,本來就會比較趕。”
“該不會七天都是這樣吧?”陳雋琪問。
“不會。”他指著行程表上第三個行程,“等一下會有步行,伊莉絲會帶大家在市區逛,那個時間就會久一點,如果交通順利,團員也都守時,我們會斟酌看要不要拉長景點停留時間。”
帥哥領隊一番解說,美女滿意的回到位子上了,吱吱喳喳的,似乎在跟同行的朋友轉述他剛才的話。
然,剛剛負責安撫團員的帥哥此刻卻是俊臉一沉。
他好不容易把尹雋琪趕出腦子,沒想到陳雋琪又跳到他眼前,真是……無所不在。
鮮少女孩子會用“雋”字,他也從來沒有踫過,沒想到這回倉皇出國居然就給他帶上了,那感覺好像在逼迫他什麼一樣。
不是尹雋琪的錯,也不是長發美女的不對,問題都出在他身上。
十幾個小時前,雋琪匆匆忙忙的替他送計算機過來,後來等他跟謝安通上電話才知道,今天是她面談的日子--她的大學學弟替她介紹了一份接電話性質的暑期工作,是銀行的電話服務,待遇很好,她應征的是英語服務部門。
結果他沒問她的面談過程順不順利、結果如何,只讓她看到他跟何姿允拿著咖啡杯說說笑笑。
以前他覺得自己很瀟灑的,現在卻覺得自己像欠揍男人一個。
他在想什麼,防什麼,擔心什麼……
伊莉絲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慮。
“各位團員,我們現在下車,我現在帶各位到西班牙廣場,我們會在廣場停留兩個小時,各位可以逛逛兩旁的精品名店,在階梯上休息,或者去教堂、紀念館,我們五點半在廣場中央集合。”
羅馬是古跡之城。
數不盡的噴泉,數不盡的廣場,數不盡的雕像與歷史建築,每一項都是世界遺產--凌勁捷在附近的麥當勞買了咖啡,選了靠窗的位子,且不論他究竟來過多少次,羅馬的陽光仍然是可愛的。
“嗨。”何姿允的聲音,“又見到了。”
他露出了一抹只有他們才懂的淡淡笑意。
“雋琪念的是什麼大學?”
他眉頭一皺,他好不容易月兌離台北那個隱約觸動到他什麼的雋琪、游覽車上的雋琪,怎麼連麥當勞里也有雋琪?
何姿允笑了起來,很男孩子氣的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拍,“干麼那麼嫌惡的表情?我惹你討厭,還是雋琪惹你討厭?”
“都不是。”
“你不要告訴我說你生理期來了,那不好笑。”
“我不開那種玩笑。”
“那就好。”她拿起薯條,沾了一些西紅柿醬之後,有一口沒一口的咬著,“喂,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雋琪念什麼學校?”
“哥倫比亞大學,醫學系三年級。”
何姿允瞪了他一眼,“喂。”這答案太明顯是要她的。
凌勁捷今天是怎麼搞的,他們以前吃過好幾次飯,偶爾踫上也常會一起打發時間,她覺得他人雖然花了點,但以朋友的立場來看,還算不壞,可是這個不壞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像隨時隨地準備眺起來一樣。
正預備伸手再拍他一下,他卻先說出了答案,“先前只是去念外籍生預備學校,類似台灣的補習班性質,每天都要上課,她以後要念的是哥倫比亞大學,新聞系,今年才會正式入學。”
何姿允“嗯”的一聲,名校的名系……很像雋琪的做事風格。
“那她在那邊也一年了,有沒有跟誰談戀愛?”
“妳現在是在身家大調查嗎?”她積極的態度讓他覺得有點奇怪,“老實告訴我,妳到底想做什麼。”
她雙手一攤,表情十分無辜,“你覺得我能做什麼?”
“我就是不知道妳要做什麼,才問妳到底要做什麼……”等等,他怎麼賭起氣來了?
他,三十歲的男人,居然跟女人在快餐店里逞口舌之快?
雋琪知道一定又要笑他沒水準。
啊,又是雋琪……
天哪,這個影子,這個名字,可不可以不要在出現在他腦海里了,是,他是還記得在中央公園中她身上的淡甜殘香,也記得她那微笑中略帶憂郁的眼神,但又怎麼樣,這不代表什麼,不代表什麼……
他跟許玲文分手的原因是個性上的不合適,跟那個沒有血緣的妹妹一點關系都沒有……
靜下來,沒事,很好,恢復那個個性爽朗的領隊。
“愛慕者有,男朋友目前為止沒有。”
“雋琪……有交過男朋友嗎?”
“有,但都不久。”不是錯覺,是真的不對,“何姿允妳……”
“好啦,告訴你也沒關系。”何姿允靠近他,“我們公司已經跟天際航空簽了約,因為機票是超級打折價,接下來一年的強打是紐約套裝行程,理想是五天一團,不過因為還是要多方配合,第一階段先看看能不能每周出團,希望能達到目標。”
凌勁捷揚起眉,四海跟天際航空簽約,然後要主打紐約行程,這跟雋琪有什麼關系?
“我已經自告奮勇以後專接紐約團了,以後可以常常去看雋琪。”說完,她給了他一個很棒的微笑。
就跟她的人一樣,全陽光,全外放,耀眼的,那是提及喜歡的人才會有的神情……凌勁捷懂了。
他給了她一個友好的拍拍,“雋琪,交過男朋友。”
“你剛才講過,交往都不久嘛。”
看這個男人動搖實在太有趣了,何姿允想。
他們認識很久了,在二十四小時之前,他在她心中的評價都還頗高,不過現在,可能需要修正一下。
他現在這個表情,怎麼樣都跟帥扯不上邊。
明星般的臉孔,卻配上五零年代的大叔表情,昔日的風流倜儻好像有點變形--老實說,在飛機上沒看到凌勁捷借故跟美麗空姐搭訕,感覺上還真有那麼一點不習慣。
“所以……”
“還問所以啊。”她一笑,話鋒一轉,“你有沒有想過雋琪交男朋友交不久的原因?”
這需要想嗎?答案很簡單,“一個到南部念大學,一個出國讀,長距離的愛情很難維持。”
戀愛是需要培養的,而培養需要時間的累積。
很多人是因為距離而分手,見不到面的愛情畢竟比較難維持。
“如果我說,是因為雋琪根本不喜歡他們,只是剛好有個時機讓他們分手,你覺得呢?”
“不可能。”
“你這是反射性的回答。”何姿允拿起咖啡輕啜一口,神情十分愜意,“好好想一下,說不定你會認同我的話。”
認同?
她的意思是,雋琪喜歡的其實是女孩子?
乍听之下,他下意識的反駁了,但仔細考慮後,又覺得不無可能。
雋琪的個性剛毅堅強,從來也不依靠誰,前兩段感情告終,不見她難受,頭發總是短短的。
異鄉生活,只听過她提起一個人的名字,小佩。
小佩是個女生。
雖然她在海灘的歡迎會上曾經放話要在三十歲前結婚,但在這之前,他從來沒听她勾勒出任何一張未來預想圖。
“這不是個非黑即白的世界,雋琪也許屬于中間。”何姿允笑笑,“我以前就滿喜歡她的,這次看到她感覺更好了,說不定,我跟她才是屬于有緣分的那兩個人。”
一番話,說得凌勁捷頭大了起來。
他正在壓抑內心那不知道從哪跑出來的暗涌,何姿允居然在他無心顧及其它的時候,在他心中丟下一個問號後拍拍走人。
現在是什麼情形?
當他開始有點無法把雋琪當妹妹看的時候,突然有個女人跳出來光明正大的告訴他,她喜歡她,而且以後可以常常去看她。
何姿允是行動力十足的女人,她要做,就一定會做。
但是,他卻不能。
因為……因為他不想嚇到雋琪。
他們在一起這些年,度過了好幾個春夏秋冬,沒有血緣手足的他們成了彼此的生活手足。
他是哥哥,她是妹妹。
她在他面前掏耳朵、剪指甲,會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等待他把她抱進房間……這樣的關系已經十多年了,所有的人都習慣,包括他自己。
一切一切……都太不對了……完全不對……
窗外是美麗的羅馬街景以及黃昏落日,但他卻無心欣賞,他現在只想知道,情況還能復雜到什麼地步。
“好的,貴姓大名?
幣了電話,雋琪抓過印有桂冠旅行社字樣的信封,將剛剛打電話來詢問十月德國行程的客人姓名
謝安看著她流暢的動作,笑,“還是有職業水準的嘛。”
她抬頭一笑,“那當然。”
這些年來,她在自己老爸開的旅行社擔任專員兼小妹,文工作早已駕輕就熟,別說只是一年,就算再過個三五年,她都能做得這麼順暢。
他干脆拉了椅子在她身邊坐下,“最後一天上班了,感覺怎麼樣啊?”
“什麼感覺?哪方面?”
“高興啊,快樂啊,還是依依不舍?”他形容著,“要離開一個地方總是會有一點不一樣的情緒才對嘛。”
之前听雋琪說要去應征銀行的080電話服務人員,後來因為需要輪班而不了了之,原以為工作無望,沒想到前幾天去菁英電子談事情,負責部門的經理知道她是北部名校的新聞系學生,而且已經獲準進入哥大研究所就讀後,突然問她暑假要不要去他們公司打工。
那位經理告訴她,他原本有兩位秘,一個秘月底要生孩子,目前還沒找到人補那個位置。
雋琪的答復當然是好。
上班時間是當場敲定的,桂冠的人也都在第一時間經由尹大中的嘴巴知道了這個消息。
“就算我去別的地方工作,桂冠也還是我的另外一個家啊。”雋琪微覺奇怪,“就是明天早上出門的時候換個方向而已。”
“雋琪,加油。”
“加油?”加什麼油?
“菁英電子,妳知道里面有多少未婚的電子新貴嗎?”謝安嘿的一聲,“數都不數清,而且妳擔任的是秘職,接觸的是管理階層的人員,努力一點,說不定老公就手到擒來了。”
她笑咪咪的盯著他,“你不是說如果我三十歲還沒人要,你負責娶我?”
“娶妳當然沒問題,可是凌勁捷太唆了,我可受不了那麼唆的大舅。”他長吁了一聲,“一講到妳的事情,他就從大帥哥變成歐巴桑,念念念念,念不停,怡芝,對不對?梅梅,我講的有沒有道理?”
聞言,辦公室里的幾個人都笑了出來。
嘻嘻哈哈中,一個聲音爆出,“有人這樣光明正大說人壞話的?”
雋琪轉過頭,見凌勁捷正拖著行李箱走進來,她略帶詫異的問︰“你怎麼沒回家?”
羅馬到台北的長程機,那很累人呢,居然不回家休息?
“還好我直接過來,要不然被說成歐巴桑都不知道。”凌勁捷把行李箱往旁邊一放,直直定到雋琪的桌子旁,“何姿允有沒有打電話給妳?”
“有。”
可惡。
他就知道。
別冠團與四海團這次幾乎所有的行程都重迭,回程當天兩團一起出現在羅馬國際機場,手續辦完後還有兩個多小時,他看到她在咖啡廳一邊喝咖啡,一邊講手機,神情很愉快,眼神交會的瞬間,她還跟他比了勝利手勢。
“你們在羅馬遇到什麼好事了嗎?她的心情听起來很好。”
“才沒什麼好事。”光想到何姿允居然把目標指向雋琪,他就有種很、很……的感覺。
他最近要想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她沒事來湊什麼熱鬧。
說那些話,曖曖昧昧的,很容易讓別人誤會知不知道?
“可是她跟我說她戀愛了。”雋琪低下頭整理桌子上的物品,“而且是個很好很好的對象。”
梅梅哇的一聲,“凌勁捷,我就知道你對何姿允有意思。”
“什麼叫做『就』?”
“雋琪幫你送計算機那天,我也有跟著一起去,遠遠就看到你跟何姿允打情罵俏,我後來就跟雋琪說啊,一定有問題,果然吧。”梅梅一臉“別想瞞我”的樣子,“何姿允跟你以前的女朋友們一樣,馬上來跟雋琪建立交情了,她剛剛還在電話中說明晚過來找她呢。”
凌勁捷轉向雋琪,“妳跟她約了?”
“嗯。”
“不想去的話可以拒絕。”
“可是我想。”雋琪的聲音不大,但是很明顯的,她已作了決定,“而且,我也很久沒跟她見面了,吃個飯,說說話,沒有什麼。”
凌勁捷只覺得一陣烏雲飄過。
頭痛。
真的頭痛。
他現在終于知道有口難言的痛苦了。
所有的人都以為何姿允的目標是他,所以接近雋琪,但事實上卻是顛倒的,射人先射馬,他是馬,雋琪才是那個人。
“明天晚上我送妳過去。”
“可我明天要去上班哎。”
“去上班?銀行電話服務員?”
“不是,是去頂菁英電子的秘產假。”講到這個意外得來的好工作,雋琪的神色終于比較輕快了起來,“她產期是七月底,我明天去跟她學,等我比較上手之後,她就可以開始休產假,等我準備回美國的時候,她剛好做完月子。”
“這里呢?”
“梅梅跟怡芝在啊,何況,我先前不在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嗎?”她在桂冠的工作只是有點瑣碎,但卻不難學。
看著雋琪發光的小臉,凌勁捷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桌上型月歷在靠近月底的部分打上一個記號,上面寫著“去接機”,雋琪沒有那種在國外定居的親戚,最有可能的是她紐約的同學要來。
幾分鐘後,也證明他的猜測沒錯。
因為她的手機響了,她因而暫時中斷跟他的交談。
凌勁捷轉過身,迎上蘇怡芝的笑,看好戲的那種。
很好,雋琪要去菁英電子上班了,然後工作第一天晚上要跟愛慕者何姿允一起晚餐,靠近月底的時候,有人會來台灣,一個兩個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謝安有點興奮過頭,而蘇怡芝卻笑得十分詭異。
日歷上是二十五號沒錯。
七月二十五。
凌勁捷無法理解的是,他明明才出去了十天,但現在的感覺卻像在深山過了十年似的。
這些天來,他想得很多,出機場後,當他下意識的將車子轉向公司的方向而不是回家的時候,一切就很清楚了。
是他一直沒有去面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