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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暖冬(上) 第3章(1)
    落葉飄啊飄的,一片又一片,落在水光瀲灩的湖面。

    時光在枝上新抽的女敕芽與飄落的老葉之中流轉,洞庭湖里的蓮荷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恍若才眨眼,年年歲歲便已過眼。

    當夕陽西下,一日又到了盡頭。

    在黃昏余暉之後,一位腰間綁著圍裙,樣貌秀麗的姑娘從雷家豆腐店里走了出來,她把涼掉的蒸籠收進屋里,把桌子擦干淨移到牆靠邊,最後將店外的旗招收了下來。

    街上的行人漸稀,當最後一絲余輝消失在天邊,她也把旗招折好回屋里。

    夕陽一落,天很快就黑了,她點起了燈,替灶里又添了些許柴火,維持著灶上大鍋的溫度,這才拿起一袋黃豆倒進竹簍中攤平,然後坐在桌旁,專心的將蟲蛀過、皮相不好的黃豆一一挑起,剩下的黃豆才放進一旁的小水缸里泡著。

    餅去爹爹總說,磨豆漿的黃豆至少也泡上三個時辰,冬天要泡得更久一些;做豆腐的豆子更是要泡上至少四到十個時辰,端看是夏天或冬天了。

    自從爹爹走了之後,她這些年總一絲不苟的照著做,盡力的維持著爹爹的習慣、爹爹的味道,雖然還是有些人,從此再也沒來和她買過豆漿、豆腐,可依然有不少人,繼續和她買東西,讓她勉強將這間小店維持了下來,能夠靠著賣豆腐養活自己。

    將黃豆拋入小水缸里之後,她到後院摘了些青菜洗淨,才回到灶旁,墊著布把蒸籠拿起來擱桌上,用鐵鍋炒了一小盤青菜,再炒了一盤絲瓜豆腐。

    當她把絲瓜豆腐也放上桌時,一本出現在她眼前,就擱在桌子,她愣了一愣,方才她放青菜時明明還沒看見這的。

    瞅著這,她心頭猛地跳了一下。

    她認得這名,那是最新出版的籍,是本小說,說妖怪故事的。

    三天前,這才剛出,人人都搶著去商那兒排隊搶購,可因為太過熱門,有錢都還不一定買得到,這三天價錢就翻了好幾倍,不只印刷本貴,就連手抄本都出現在街頭巷尾,還比原先的定價要貴上許多。

    她雖然想看,可那貴,她只能想想就算了。

    可如今,桌上這甚至不是旁人再謄抄過的手抄本,而是字字整齊如今已被隨人喊價的雕版印刷本呢。

    她匆匆抬起頭,只見有個男人不知何時,已進了門,盤腿坐在桌子的另一頭。

    一顆心,莫名再跳一下。

    男人穿著白衣長袍,身材高大,劍眉朗目,一臉的斯文樣。

    可她知,這男人的斯文,只是假斯文。

    丙然,他見她抬頭了,就用那雙黑溜溜的眼瞧著她,張嘴毫不客氣的就是一句︰“我餓了,你這兒還有多一副碗筷吧?”

    她好氣又好笑的看著眼前這易家大少爺,道︰“你一個大少爺,不在家里吃飯,怎老來我這兒討食?”

    “我家廚子整天大魚大肉的,沒你弄的清爽。”他眼也不眨的說。

    “我這兒只賣早點和豆腐而已,晚上可沒供餐。”雖然這麼嘟囔著,她還是轉身給了他一盆溫熱的水,“先把你手洗洗。”

    苞著,又去替他備了一副碗筷。

    他洗完手,自個兒拿著碗筷就起身從一旁的飯鍋添了飯。

    一掀開那飯鍋上的木蓋,他就瞧見里頭炊了滿滿一鍋的白飯,遠遠超過她一個人能吃的量。

    知她是為了他才煮這麼多飯,嘴角不覺悄悄輕揚,他拿起飯勺添了高高一碗,坐回位子上,瞧著她道︰“你知道,我送到岳州城剛回來,本也不覺得餓,誰知遠遠就聞到豆腐香,害我饞得口水直流,等我一回神就進來了。你蒸籠里是啥?味道挺香的呢。”

    瞧他一臉饞樣,她回身把蒸籠里的菜也拿了出來。

    “咸蛋肉泥蒸豆腐。”她將菜碗擱上,也坐了下來,拿起碗筷,道︰“配飯吃的,味道重。”

    他嘗了一口,她忍不住期待的看著他。

    這家伙從小就挑嘴,愛吃也懂吃,不好吃的東西,他是怎樣也不會再入口的。

    “你加了胡椒?”他瞧著她,又吃一口。

    “嗯。”見他吃了第二口,她微微一笑,問︰“怕膩,提點味,很奇怪嗎?”

    “不會。”他搖搖頭,筷子夾起青脆的絲瓜入碗︰“挺好吃的。”

    見他不客氣的開吃了起來,知他喜歡,她心情莫名的好,也跟著慢慢吃起自個兒的晚飯。

    自從易家少爺說要教她寫字之後,轉眼已過了十三年,那天在島上,她還以為他說說而已,等時過境遷了就會忘記,誰知道幾天後他真的帶著一本到她家來找她。

    那會兒,她都以為只是他一時無聊,所以借故尋她開心,八成教她兩回就算了事。

    誰知,他卻來了不只兩回,只要有空,他就會來找她,還送了她紙筆,一筆一畫的教她認字,他從身邊的東西開始教她,他教她豆腐怎麼寫,豆漿怎麼寫,教她水缸和鐵鍋怎麼寫,他告訴她那座好大好大的池子是座湖,叫洞庭湖。

    然後他教她看那本,那不是什麼困難的四五經,那是一本小說,一本說人會拿來說故事的。

    他還沒開始教時,她已經好奇的翻看了好幾次,好想好想知道上頭是在說些什麼,好怕他就來拿一回邊膩了,可後來他真的只要有空,就會來,一字一字的教她認,告訴她那是什麼意思。

    雖然和其他的籍相較,那本沒幾個字,總共也才十來頁,可她光是認完上頭的字,就花了三個月的時間。

    當她念完了那本,他又給了她一本,跟著又一本,跟著再一本。

    她珍惜的翻看著它們,將上頭的字一個個記進心里,任那些里的天馬行空,在腦海里翻騰。

    她好喜歡看,真的非常非常喜歡。

    在里,那兒有另一個世界,里天南地北的,什麼都有。

    看了,她才曉得,為什麼人們要過年,為什麼過年要包水餃,又為什麼要放炮仗;看了,她也才曉得,原來京城是在北方,而她住在洞庭水鄉旁,而東邊那兒的盡頭,竟還有比洞庭湖更大更寬廣的水鄉,那兒不稱做湖,稱為海。西方那兒則有好幾百里地全是沙子,寸草不生的地方。

    他比手畫腳的和她解釋,里哪些事是真,哪些事是假,如果她沒見過的東西,他若是能找到,便會特別帶來給她瞧,或帶她去瞧瞧。

    那時日,是她最開心的日子。

    即便後來她發現,他在人前總裝沒看見她,他總是在私下才會來找她。

    起初察覺這事時,她有些難過,可她不怪他這麼做,他是紙坊的少爺,他有他的難處,有他的面子要顧。

    他對她很好,已經很好。

    他教她識字,告訴她那些字該如何正確的發音,讓她了解許多許多她以前從來不懂的事,爹爹本就不是多話的人,也沒時間和她閑聊,應天堂的人對她雖好,卻也不是人人都有空和她說三道四,是易遠讓她了解這個世界。

    他把她當朋友,什麼事業會同她說,無論開心的,抑或不開心的,都如此。

    對她來說,這就夠了。

    她很珍惜他這個得來不易的朋友。

    他十六,她十三那年,他娘病了,他接手了家業。

    那之後,他沒再來過,但每當易家紙坊里有新印行,她總能在家門口發現一本用油紙包好的新。

    然後,有一天,油紙包沒再出現了。

    她知道,朋友的緣分,終究還是走到了盡頭。

    偶爾,她會在街上遠遠看見他的身影,她也就只遠遠的看著,想著兩人之前,曾經有多麼熟悉,曾經也是朋友。

    一年兩年過去了,三年四年過去了,曾經的熟悉變為陌生,她從小丫頭,變為姑娘,他則從小霸王,變成城里舉足輕重的紙商。

    她原以為,他與她之間,不可能再有什麼交集。

    因此當她十七那年冬,她再次和他于街上撞在一起時,她真的沒想過他會認得她,所以她道了歉,便轉身離開,沒有多加攀談。

    誰知他卻追了上來,拉住了她。

    “冬冬。”他在她抬頭時,擰眉看著她說︰“干嘛裝不認識我?”

    她眨著眼,愣看著他。

    “我是易遠啊,你忘了?”

    她沒忘,她一直記得他曾對她的好。

    “教你寫字的那一個。”他說。

    “我知道。”她滿臉通紅的看著他,道︰“我只是以為……我不知道你記得我……”

    “你開玩笑吧?”他不可思議的看著她,面露不悅,“我怎麼會不記得?”

    她愣住,以為自己看錯,想回問,卻又發現他抓著她的舉動,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忙提醒他道︰“你不是在談生意?你朋友在找你了。”

    差不多在這時,他的同伴也走了上來。

    如她所料,他回頭一看,便松開了收,她心頭微緊,無端又抽疼,怎知他卻又回頭,瞅著她說。

    “晚點我去找你。”

    沒等她反應,他就轉身朝友人走去,一同回到了那棟名聞四方的悅來客棧。

    她呆看著他,久久無法回神。

    那一日,她回到家,坐立不安的收拾著東西,重復挑了好幾次黃豆,直到夜深,才發現自己竟然真的在等他。

    晚點我去找你。

    他說。

    她無聲自嘲的笑著,人家那只是說說而已呢,都三更半夜了,就連貓兒都睡了,就她傻傻的當真。

    冬冬壓著心中莫名的悵然與失落,掩上了門,拉上了閂,洗了手腳,吹熄燭火,合衣躺了上床。

    窗外明月高掛枝頭,月旁有著淡淡的一圈月暈,她閉上眼,教自己睡,卻難掩胸中的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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