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蟬兒 第五章
清晨,麒麟山彌漫著晨霧,朦朧了前方道路。
很冷、很冷的一個早晨,這一天他們要下山。
卓菲在用過早膳,看見龐轍嚴準備穿上袍子時,她記起來,抓了袍子就笑。
“唉呀,都忘了。拿來,我幫你將那裂痕拆了重縫。”
夢蟬听見了,昂起臉來看見師父默默拿回袍子。
“甭麻煩。”他抓著袍子忽然撇過臉來,看了夢蟬一眼,夢蟬心慌地立即低下臉,但師父的話清清楚楚傳入她耳里。
“那小子縫了大半天才補綴好,你這會兒嫌丑三兩下把它拆了,他不知又要躲去哪兒哭了。”
“什麼?”卓菲听了看著柳夢蟬說。“是你縫的啊?”她哈哈大笑。“男人就是手拙。”
如果卓菲知道她是女的,肯定會笑得更大聲──夢蟬悲哀地如此想。
不過師父沒讓她拆了重縫,夢蟬心底是高興的。
一行人就在寒冷的冬晨離開麒麟山,前往柳家莊。
柳府已成一片廢墟,鄰居好心地將柳老爺及夫人全葬在後院。
“爹、娘……”夢蟬難過地上香,哽咽地道。“我有乖乖跟龐師父習武,我學會了超影式……娘,你要看嗎?”說著說著,又泣不成聲。“你們就這樣走了,叫我以後怎麼辦?”這兒還能住人嗎?娘死了,比武大賽也不必參加了。夢蟬只感到前途茫茫,形單影只。弟弟柳夢寒也不知流落何方。她低聲啜泣,忽然一下子世上只剩她一個人似地,無依無靠。
龐轍嚴捻香,對著墓冢,豪氣萬千承諾道︰“柳爺,您曾有恩于晚輩。放心,夢寒就由龐某負責安頓于師門,絕不會讓他只身流落江湖。”
夢蟬訝然,仰臉看師父一臉篤定,這……師父要帶她回去?
卓菲驚呼,湊身上前抓住師兄臂膀。“什麼?你要帶他回師門?你是開玩笑吧?”這怎麼可能,龐門一向不輕易收外人的。
“我從不說笑。”龐轍嚴不理會卓菲的抗議,徑自將香插上,然後撢撢袍袖上細塵。
卓菲瞥了柳夢蟬一眼,然後神秘兮兮地向他悄聲道︰“你明知咱們龐門的規矩──”她頓了頓,又看了一臉莫名的夢蟬一眼。
“我明白。”龐轍嚴泰然自若地拂袖,他也看了夢蟬一眼,那一眼有著無限溫情。“總不能讓我的徒兒流落江湖吧?”他微笑。將柳夢寒留置龐門彷佛是最好的安排,既然他雙親皆亡,也不可能參加比武大賽,而且他還年輕,鎮日同他在麒麟山瞎耗也不是長久之計。
卓菲很不以為然。“我以為你讓他流落江湖都比回龐門好。”她壓低聲音地道。“你想害死他啊?”沒想到這話還是清清楚楚地教夢蟬听了去。
死?夢蟬大吃一驚。怎麼忽然和死扯上關系?
她驚恐地瞪著師父,師父也定定地看著她。然後她听師父落下一句──
“真會死,那也是他的造化。”
夢蟬惶懼地退步望著他們,寒風撲過她的臉。墓冢前,師父和卓菲忽而有志一同地用一種很陰森的表情看向她。兩人沉默不語,似乎有了決定。
怎麼回事?夢蟬忽然寒毛直豎。她怎麼有一種很不祥的感覺?
幾日後──
“師父。”夢蟬局促不安地輕輕喊著,可是沒有人理她。
“師父……”她不安地扯扯胸前衣物,再喚──還是沒人理她。
前方,龐轍嚴和卓菲忙著討論他們手上的東西。“這個應該夠硬。”卓菲說。
“這個對夢寒來說,好象太大了。”龐轍嚴搖頭。
“師父……”夢蟬更不安了,她心中充滿疑問。
他們討論一陣,終于決定了。轉過身來,龐轍嚴手中拎著他們好不容易選定的對象朝夢蟬走去,並指示她穿戴上。
夢蟬終于忍不住發出疑問。“師父,為什麼要穿甲冑?”她困惑至極。她拉扯著身上笨重的鋼鐵甲冑。
卓菲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她幫著龐轍嚴將笨重的頭盔替夢蟬戴上。
夢蟬就這麼滑稽地穿著甲冑戴著頭盔,立在武行內。“為什麼要戴頭盔?”她又問。
“你要跟我們回龐門吧?”卓菲睜眸道。
龐轍嚴付銀兩給商家。
卓菲看著柳夢蟬清秀的小臉兒幾乎埋在笨重的頭盔下,那頭盔還在她頂上晃著,卓菲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你比我還瘦小,有時我甚至覺得你像個孩子。”她笑瞇瞇地幫夢蟬調整頭盔。
龐轍嚴看著頭盔下夢蟬那一對惶惑不安的黑眼楮,他就像只受驚的小兔子惶惶不安地藏匿在笨重的甲冑內,小小的個頭,一副非常需要他保護的模樣。
她驚慌地道︰“師父,我為什麼要穿成這樣?”她問個不停,覺得一切太詭異了。
卓菲掩住嘴兒神秘兮兮地笑望著龐轍嚴。
龐轍嚴上前當她是個孩子似地,很自然地就牽住她小小的手兒,走出商行。“因為我們要回龐門。”他說道。
師父牽她!夢蟬臉兒一紅,感受到那包圍著她手兒的厚實溫暖大掌,她的心瞬間怦怦直跳,這是第一次,師父牽她的手。她既緊張又莫名興奮著,因為這也是第一次,她讓一個男人牽著。
卓菲笑著忽然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背,她嚇得驚跳,回頭見卓菲笑嘻嘻地道︰“你馬上就知道為什麼要穿成這樣了。”她眨眨眼。
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斑聳入雲的拱門牌坊矗立在山岳一隅,巍巍青松隨風搖晃,白雲悠悠。
牌坊上兩個鮮紅豪勁的大字︰“龐門”。牌坊後是豪華宅邸。
“準備好了?”龐轍嚴瞥了卓菲一眼。
卓菲甩辮咬在唇間。“好了。”她抽出袖里小刀。
“夢寒?”龐轍嚴听不到回答,又喊了一聲︰“夢寒?”回頭看見那小子張大著嘴,還在為那高聳入雲的牌坊錯愕著。他怒喝︰“夢寒!”
“是,師父。”她奔上前,由于穿著甲冑行動緩慢笨拙。好不容易才跑到師父身邊。龐轍嚴又望向卓菲──
“行了。”卓菲點頭,在夢蟬震驚的目光中,一腳踹開大門。她吼道︰“我回來了!”
瞬間夢蟬只听得咻咻咻好幾聲,胸前一痛,她低頭一看,她胸前的甲冑插滿了利箭!“啊──”她發出鬼哭神號般的尖嚷。
同時龐轍嚴及卓菲已身手俐落地閃避開千百枝箭,而夢蟬只一徑恐懼地尖叫,還沒叫完,龐轍嚴已將她身子一拎,同卓菲飛進宅底。
夢蟬腳才落地,便听見頂上鏘鏗清脆的聲響,抬頭一望,“啊──”這次她叫得更淒厲、更尖銳。天呀,千萬枝銀針如雨般撒下來,她雙手握拳瞪大眼楮,哇哇大叫,那叫聲幾乎要掀了屋頂。
同時卓菲俐落地以一個漂亮的刀花隔開頂上銀針,龐轍嚴也輕易地以掌風掃偏上方利針。至于武功超爛的柳夢蟬,還好有師父為她準備的頭盔防身,但那些針實在銳利,插滿了她一頭盔。
她沒受傷,倒是因為受到太大的驚嚇,尖叫完已經雙腿發軟,胸前插箭、頂上插針,皮皮剉地在原地顫抖。
“這……這到底怎麼回事?”龐門怎麼這般恐怖?她伸出顫個不停的手搭在師父肩膀上,有氣無力虛弱地哀求。“師……師父……我……想回……麒麟山。”
“說什麼蠢話!”他斥責,抓著她就和卓菲大步跨進內廊,進門前回頭看夢蟬一眼,囑咐道︰“閉氣。”
“嘎?”她正手忙腳亂地拔出胸前利箭,沒听清楚他的交代。
前頭的卓菲高聲道︰“再來是奪魂香,柳公子──”她回頭好心地問夢蟬。“你可以閉氣半刻嗎?”
“半刻?”夢蟬怪嚷。“怎麼可能?”
“是嗎?奪魂香一聞,便會七孔流血而死。”
“什麼?”夢蟬急嚷,見前方小道撲來一陣橘色濃煙,那……那莫非就是……
龐轍嚴咆哮︰“閉氣!”他揪著夢蟬,和卓菲施展輕功,蜻蜓點水般躍離毒氣,奔進內堂。
三人落地,同時四面八方涌進各色人物,有的從窗口躍進,有的從屋檐落下,有的立在門邊,有的圍在案旁,老老少少約莫有十幾位。
眾人“噗”的一聲,全奔向龐轍嚴跪地行禮。“大師兄!”
龐轍嚴揪著夢蟬衣領,神氣昂揚地立在眾人面前。
“好了,都起來。”
夢蟬驚恐地望著那群人,惶惶不安地左顧右盼,揣想著該不會還有什麼機關吧?她戒慎恐懼地在師父大掌下戰栗不已。這也難怪,要不是有頭盔和甲冑護著,她現在已經是一具插滿利箭的尸體了。
龐轍嚴看柳夢寒還緊捂著鼻子,失笑道︰“你可以放手了,這里沒毒氣。”
夢蟬松手,鼻尖淌落鮮血──血?“我……我中毒了!”她驚呼,想起卓菲說的七孔流血。
眾人驚呼,龐轍嚴按住她鼻子,卓菲尖嚷。
“你剛剛沒閉氣嗎?”
七孔流血?眼一瞠,猛地一聲抽氣。她要死了嗎?眼前忽地一黑,她昏厥過去。
“不,她沒有中毒。”龐府大夫模著夢蟬手腕,對著一干人等宣布。“她只是太過緊張,又一下子驚駭過度,一激動就流鼻血了,跟咱們的奪魂香無關。老夫現下已讓她服了安眠散,好好睡上一覺就沒事了。”
龐轍嚴松了口氣,師弟們個個面面相覷,“吁”了好幾聲。
“怎麼,咱門口那幾個機關就嚇死他啦?”一個留胡子的頗不以為然地道。
“嗟,這樣還敢進龐府來?”龐府以武術聞名,這等角色闖進來根本是自找死路。
有人又問︰“大師兄,你帶這麼不中用的小伙子進來不怕門主生氣啊?”在這里一切以功夫論高下,功夫爛的地位是豬狗不如。
“是啊,讓師娘知道就慘了,快把他送出去吧!”師娘最瞧不起沒用的家伙。
卓菲瞪龐轍嚴一眼。“跟你說了吧?你偏要帶這小子進來,這下可好了,不過幾道機關就嚇得他流鼻血又昏倒的。”
龐轍嚴雙臂環胸篤定道︰“不,我要把他留在龐門。”他不能讓這小子一個人無依無靠流落江湖,這是他為人師父的道義。
留在龐門?眾人一陣錯愕,紛紛望向那個像死魚一樣躺在床上、一臉蒼白病奄奄的小子,這……這麼肉腳的角色,師娘絕不可能會答應的。
老大夫忽然用一種很驚愕的表情望住龐轍嚴。“這個……這個……”他怪異地欲言又止。“阿嚴啊,她這個這個明明是這個這個,為什麼要那個那個……”
“什麼啊?”卓菲听得亂七八糟的。
“對呀!”眾人也莫名其妙。“什麼這個那個啊?”
龐轍嚴困惑地看著老大夫不安的樣子。“怎麼了?”他擔心起來。“難道……他還有什麼問題嗎?”他望著床上蒼白的柳夢寒問。
“她……”老大夫一臉困惑。“這個……明明是姑娘家,她為什麼要扮成男人?”這是他方才診脈發現的。
“什麼!”眾人又是一陣驚呼,嚷的最大聲的就是卓菲,她轉身瞪住大師兄。
“她是女的?”頓時她臉色驟變,火大地抓住龐轍嚴臂膀。“女的?柳夢寒是女的?你……你和一個女的在山上住多久了?你和她……你故意瞞我!”一听見柳夢寒是位姑娘,想到他們孤男寡女住一起,轟!卓菲馬上失去理性,氣得語無倫次,抓著大師兄一陣質問。“你怎麼可以和她住一起?你們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知道柳夢寒是個姑娘,龐轍嚴也很震驚,但表現的顯然比卓菲鎮定多了。
面對卓菲一連串質問,龐轍嚴的額際又開始抽痛起來,他鎮定地俯瞪著卓菲因激動而脹紅的漂亮臉蛋。
“師妹,你冷靜。”
“你還要我冷靜?”卓菲不敢相信地跺腳咆哮。“我是你的未婚妻,我……我還能不激動嗎?你和她是什麼關系?”
龐轍嚴皺眉。“你小聲點,別吵醒她。”他瞥見夢蟬不安地動了一下,然而他無心的一個關懷教卓菲更是火冒三丈。
“啊……你氣死我啦!”卓菲推開師兄,哭著轉身跑了。
“小師妹……小師妹啊……”眾師弟們一見最疼愛的卓菲哭了,全奔出去追了,房里只剩下老大夫和龐轍嚴。
老大夫舌忝了舌忝筆尖,開著幾帖藥方。
“這個……她身子好瘦啊,我開幾帖補的壯壯她身子。”不愧是習醫的,只管照料病人,方才的騷動他倒是一副不干己事的模樣。
龐轍嚴嘆息一聲,踱近床畔,俯望床上的柳夢蟬。“她不要緊吧?”
“嗯……”老大夫寫著藥方邊喃喃問道︰“方才診她脈象,好象有精神耗弱的問題,這姑娘是不是很容易緊張啊?”
望著那合著眼清秀的睡容,龐轍嚴勾起嘴角。“是啊!”她是他見過最會緊張的家伙,動不動就尖叫、動不動就哭、動不動就師父師父的嚷個不停。他向來嚴峻的面容,在注視柳夢蟬時不知不覺緩了眉眼。
“得了。”老大夫寫妥方子。“你叫下面的人熬這幾盅藥給她調理身子,一日三回,連續吃上一個月,她身子就會健康起來,也不會那麼容易流鼻血了。”
老大夫抬起臉望住龐轍嚴,低低道︰“卓菲這丫頭一直在等你回來娶她……”
龐轍嚴嘆氣。“我知道,她就這麼死心眼。”
“我看……除非你出家,要不她怎麼都非你不嫁。”他呵呵笑。“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搞不好我真會當個居士。”
老大夫听了哈哈大笑。“你真是被逼急了,嗯?”
龐轍嚴雙手環胸倚靠床欄,長腿懶懶地交叉著,很疲憊又很頭痛的閉上雙眸。“我專程送她回來……”他揉起發疼的額際。“看樣子,要走是不容易了。”
老大夫笑嘻嘻地模著長須。“何只不容易,卓菲還好應付,你想著夫人吧,她要知道你回來了肯定馬上殺過來──”他夸張地打了個哆嗦。“我看你最好把皮繃緊,等著她“大開殺戒”吧!”
“瞧你說的,沒那麼可怕吧?”龐轍嚴笑覷老大夫。
老大夫回瞪他一記。“哼!你比我更清楚她,夫人她啊……嘖嘖嘖……”他的口氣就像在說個多恐怖的怪物。
龐轍嚴回頭,看著沉睡的夢蟬。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幫她拉好被子。
“你倒是挺關心她。”
龐轍嚴怔住,停住拉被的動作,回頭望住老大夫,輕描淡寫一句。“因為這世上,只剩我關心她。”
可惜柳夢蟬睡得昏沉,要不听見師父這話,感性的她肯定又要哭上個大半天,然後用又軟又輕的嗓音說著那句︰“師父……師父好好喔……”
“你是女人為什麼不早說?”
這是夢蟬醒來後,听見的第一句話。問的人是龐轍嚴。
她正吃著很苦的藥,抬起臉來,一雙熨著水氣的眼兒望住他那深邃黝黑的眼,很無辜地反駁道︰“我說過了啊,我一直很努力的說了啊!”是師父不肯相信。
龐轍嚴看著她委屈的模樣,想起了麒麟山種種,忍不住偏頭笑了。這一切是很莫名其妙,是很荒唐。
龐轍嚴斜斜倚靠著床欄,臉色有些疲憊。他懶洋洋看著她。
“這麼說你是頂替了柳夢寒的身分上山嘍,真不知你們柳家是怎麼想的?”
夢蟬小聲地說著事情經過,龐轍嚴听了非但不可憐她還大呼意外。
“難道你不生氣?”他問。
夢蟬捧著瓷碗,一對眼兒瞅著他。“生氣?娘的確是很生氣……”“我問的是你!”他瞅著她。“你這樣任人安排不生氣嗎?”
夢蟬很沒骨氣地聳聳肩。“我沒想那麼多ㄟ,娘不生氣就好了。我最怕她生氣了,真怕死了。而且弟弟搞不好真是因為我無心的幾句話出走的,我……”
“好了好了──”龐轍嚴不耐煩地揮手,她這種個性真叫人想掐死她。拿走她手上已經空了的瓷碗,他回頭囑咐︰“案上放著一套衣裳,你明日可以替換。”
“師父……”夢蟬不安地望著他。
龐轍嚴側著身子,回望她膽小的視線。“什麼事?”
“這里很多機關嗎?”她左顧右盼瞧了瞧,不安地問。“這里面沒毒氣了吧?”這陌生地方教她很是緊張。
龐轍嚴想起大夫說的話,怕她又緊張兮兮地嚇病自己,于是耐著性子向她保證道︰“只有大門處為了怕外人闖入才設機關,這里很安全,你放心吧!”
夢蟬看著他“喔”了一聲。
“好好休息。”
“嗯。”她眨眨眼,還是一副很惶恐的樣子。
龐轍嚴只好加重語氣保證。“這里面真的很安全,你服了藥再睡一會兒,我要回去休息了。”
“我知道……師父……我沒事了。”她小聲地說著。
龐轍嚴望著她那張清秀的臉兒,看著那一對漾水的眸子,還有那小小的鼻和嘴──不知怎地,覺得她的臉色蒼白得很可憐。
他揚眉。“我真走了。”
“嗯。”她可憐兮兮地躺在床上,小小的身子躲在藏青色被下,長長烏黑的發,亮得像一匹黑綢。
鹿轍嚴邁開腳步,忽又停住。他仰頭,忽然咒罵出聲︰“該死!”猛地又轉回身踱向床畔椅子坐下,他瞪著她看。
“怎麼了師父?”夢蟬不安地望著他冰冷嚴肅的表情,她做錯什麼了嗎?
“我在這里陪你。”他像是和自己生悶氣,往床欄用力一靠。“你睡吧!”該死、該死!就是不忍心這樣拋下她,她還嗦嗦地。
“我沒事啦,師父,你看起來很累,你回房好好……”
“閉嘴!”他咆哮,看她雙肩一縮,他命令。“躺下、閉上眼楮,你給我好好睡,別動不動就流鼻血嚇人!”師父生氣了?夢蟬趕緊鑽進被窩里不敢再有廢話。
“愛,是不求回報的。”一名男子,繞著趴在桌上啜泣的卓菲踱步,他搖頭嘆息,深情低吟。“師妹,慕風對你的愛天地可鑒,日月為證!為了你,二師兄一定幫你,只要你……”他折扇,用扇柄輕輕托起卓菲淚痕斑斑的臉兒,咬文嚼字地賣弄浪漫詞匯。
“只要親愛的美麗的卓菲師妹,別再讓那悲哀的珍珠般的眼淚,淌落你那宛如皎月般晶瑩的臉兒,我……”他躬身捂住胸口,情深意摯地說。“我慕風什麼都願為你犧牲,哪怕是你要我死,只要師妹一句話,我……我就算粉身碎骨……”他深吸一口氣,表情激動,俊臉抽搐。“也在所不辭!”他說得驚天地泣鬼神,惡心得地上螞蟻死一堆。
死?連死都願意?喔……卓菲眨眨眼,眨出了更多淚,感動至極。
“喔!二師兄……”她紅唇顫抖,悲傷地揪住胸口,感受那淒美的氛圍,融入自己悲慘可憐的角色里。“你……你的一片痴心,小師妹……怎能一再辜負?”她嗚咽一聲,別開臉去揩淚。“我的心早許給了大師兄──”她也咬文嚼字起來。“情字由來最傷人,喔……這份愛為什麼這麼痛?”
“愛……本就是痛的,”慕風按住師妹雙肩,閃爍著那因深情而蒙了的眼楮。“就因為痛,才更顯出它的偉大。你放心,二師兄絕對站在你這邊,二師兄幫你,你別哭了,你一哭,慕風的心都痛了!看見你哭,就像針在一下一下戳著我那樣,好……痛……”他陷入這個痴情角色無法自拔,大概平時吟詩吟慣了,他一個轉身踱向窗口,幽幽地悲傷申吟。“問世間……情為何物?”
“嗚呀!”卓菲一听,哭得更大聲了,自艾自憐配合著那淒美的詩意。
“直教人……”慕風重重嘆息。“教人,”下一句是?他凝眸苦思。“教人……”
忽地,“砰”的一聲,門忽被踹開。瞬間那玉樹臨風的身子被驟開的門給撞上牆壁,但仍他不忘將詩吟完。“直教人……生死……”
“死你的大頭啦死!”來人是高頭大馬、虎背雄腰的紅衣婦人,她邊罵著還不忘往他踹下去,登時令他痛呼不休。“都什麼狀況了你還給老娘吟詩!”
慕風被踹得眼淚直飄猛揉。“唉……為師妹被踹,我無怨無悔。”
“那我踹死你!”紅衣婦人抓狂了,橫眉豎目掄起袖子提腳又一次狠踹他,踹得他該該叫。她一手插腰,指著他破口大罵。“你白痴啊?卓菲那麼慘,而你只會吟詩,吟個屁!成天只會在那里廢話,問世間,問世間個屁啊?直叫人,直叫人個屁啊?”她越踩越來勁。“你吟詩卓菲就怎地?她大師兄就娶她了是不?是不是啊──”
“啊!”她腳下的慕風“啊”得更大聲了。
“師娘……”卓菲听了。更加悲從中來,“哇”的一聲奔進師娘懷里。“大師兄好壞喔,嗚……師娘……他竟然……他竟然和個女人……”她雙肩顫抖,泣不成聲。
“別哭。”師娘踹開慕風,抱住心愛的干女兒卓菲。“乖喔,別哭。師娘都听說了,師娘給你作主。”她咬牙拍拍胸脯。“那個什麼來路不明的丫頭,她要敢壞你的婚事,老娘就將她的皮一層層扒下來烤了吃,她要有兩個膽她就試試看,我啃了她!痹……”她拍著卓菲安慰道。“噓……別哭別哭,我給你作主,別哭喔,小心肝。”
可憐的慕風,還陷在自己營造的淒美氛圍中,不能自拔爬呀爬地爬過去抱住小師妹的腿。不顧疼痛,他仰頭咬牙道︰“菲,二師兄也替你作主──”
“走開啦!”卓菲一腳踹開他,這個只會吟詩的笨蛋!
嗚嗚……慕風含淚仰頭泣道︰“愛……就是這、麼、痛啊!”這是真愛,他覺得自己真是太偉大了!
這個慕風有被虐狂。
這個師娘有虐待狂。
至于這個卓菲嘛……她有虐待狂也有被虐狂,她還情緒化,一踫上愛情就情緒化……
這就是龐府。
當然……還有一個和龐轍嚴最要好的,龐門的老門主。
他在哪?
在這樣一個月白風清的夜,他肯定是在後院里。
吧什麼?
打坐和打太極拳。
“玄啊!”相較于性急又潑辣的師娘,老門主則是一頭白發,慈眉善目。他緩慢地旋身再悠悠地出拳,搖頭贊嘆。“真玄啊!”這是他老人家的口頭禪。
龐轍嚴安坐在他身後石椅上,綢制黑衫襯著他健碩勻稱的體魄。他垂眸,表情沉斂溫雅,周身散發著一股堅韌卻又優雅的氣息。黑衫被晚風吹得徐徐輕飄,他專注地擦拭著膝上一枝褐色竹簫。黑發散落寬肩後,狂放不羈中又隱藏著一股成熟內蘊的風采。
“很玄啊,嘖嘖……”老門主打了一套又一套拳法,在樹影婆娑間,怡然自得。
龐轍嚴將塵封已久的竹簫擦得發亮。“師父。”他抬頭望向老門主。“弟子在麒麟山創了幾路刀法,這回將刀譜帶來,答應你的事總算有了交代。”
老門主跟他一樣嗜武成痴,一老一少最愛一起鑽研武術。自收了轍嚴這武術奇才,原本就變幻莫測的龐式武功更上層樓,他們師徒聯手使之發揚光大,聲名更勝另一個赫赫有名的武館,焰合堂。至此龐門成為江湖上能人最想加入的頂尖武館,遠遠超越了焰合堂。
“嚴兒,你瞧我這拳打得怎樣?”老門主挪移身形、緩緩打拳。
“柔中帶勁,可惜剛強不足。”他誠實道。
老門主听了瞇起眼,呵呵笑了,蒼白的胡子長得快要沾地。“師父是故意試你的,不愧是我最得意的門生。嚴兒,你隱居麒麟山太可惜了。”
龐轍嚴把玩起手中竹簫。
“師父,我打算叫老曹將藏經閣的秘籍調出來更動幾個勢子。中原各派武功日新月異,咱龐門武術若流于形式很容易教人看出破綻,既是頂尖武館,就不能故步自封。”
龐門秘籍全鎖著,由總管老曹負責看管。
老門主呵呵笑,孩子氣地拍拍手。“听你的,全听你的!”好象龐轍嚴才是他師父似地。他圓滾滾的臉兒因為打拳而泛紅,一身白衫,滿頭蓬松白發,倒有些像化外仙人。“由你來改,我就放心了,這次你打算留多久?”
“至多一個月吧!”
老門主風一般轉到龐轍嚴身側,一邊練拳一邊斜眼覷他。
“小子,想走恐怕沒那麼容易。听說你帶了位姑娘回來?听說你們孤男寡女的在麒麟山住了好一段時日,听說她還扮男裝瞞著卓菲,這“听說”你師娘也已經听說了……”他笑瞇瞇撞了龐轍嚴手肘一下,總結道。“這些個“听說”全是真的嗎?”
龐轍嚴深吸口氣,輕輕撫著竹簫,只淡淡一句︰“些許真、些許假。”
“哦。”老門主似懂非懂,變化著手中拳式退後幾步,望著徒兒俊朗面容,他搖頭贊嘆。“玄啊,真玄啊!”
龐轍嚴笑了,覷他。“照你這樣“玄”法,天下事沒一件不玄的。”
“天下事本就沒一件不玄的!”老門主立于庭中,他停住勢子,微微屈膝合眼,徐徐吐氣。“嚴兒,好久沒听你吹簫了。”他閉目沉吟。“吹一曲來听听。”
“不行。”龐轍嚴斷然道。“夜深,會把人吵醒。”思及先前好不容易才睡熟了的夢蟬,那家伙半夜要听見簫聲,按她膽小的性子肯定要以為撞鬼了。想著,他淡漠的臉龐不覺地浮現笑意。
老門主緩緩睜開左眼皮覷他。“吵醒誰?咱龐門還有人怕吵地?”他又閉目模模蒼白的胡子好似明白了,微笑地不住點頭,仍是那一句贊嘆。“玄啊,真玄了!怕吵醒人?哼……玄啊,呵呵呵呵……”幾時見嚴兒這般小心翼翼,這還不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