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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 第1章(2)
    這誤會可大了。

    “首先,我並非神仙。”他並沒有欺騙小妹妹的嗜好。“再來,那日把你從池子里拖出來不過是舉手之勞,隨便哪個經過的阿貓阿狗都會這麼做,你也不用太感激我。”

    “大哥哥是神仙,還是婉婉的救命恩人。”她粉女敕圓潤的小臉現出執拗之色。“不是阿貓阿狗。”

    他愣了下,這看起來鈍頭鈍腦的可愛小女娃原來還挺固執的。

    “好吧,給你看一樣東西。”他對她勾了勾手指頭,“來。”

    喬婉疑惑卻毫不猶豫地跟過去,見他警覺地左顧右盼之後,小心翼翼地撥開了隱藏在老樹後頭的干枯草叢,赫然現出了一個牆洞。

    “我就是鑽過這個洞過來找好吃好喝的。”他迅速把干草叢撥好遮住洞口,對她攤手一笑,“懂了吧?”

    喬婉小嘴大張,困惑又驚訝地低頭看牆洞,再抬頭看他。

    “所以我根本不是什麼神仙,你搞錯了。”

    其實,他本不該跟任何人透露這條“謀生之道”的,可見到這小女娃真誠的崇拜眼光,就覺得誤導這麼天真無知的小丫頭,實在有失道德。

    朱爾靜愉快的笑容微僵,隨後自言自語,“唉,沒想到我還記得世上是有這樣東西的。”

    “哪樣東西呀?”她極感興趣地問。

    “咦?”他這才注意到她,不無詫異。“你怎麼還在這兒?”

    “不然要在哪兒?”她一臉不解的反問。

    “我說過了,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來你家偷東西吃的。”

    “沒關系啦。”喬婉凍得紅通通的小臉笑了笑,毫不在意的揮了揮手,依然滿眼都是對他濃厚的敬意。“神仙哥哥是我的恩公,能夠供奉食物給神仙哥哥,是我們府里的榮幸。謝謝神仙哥哥庇佑,讓婉婉能逢凶化吉,平平……”

    他啼笑皆非,閃電般伸出兩指夾住她的鼻尖。“喂,丫頭,注意听我說。”

    她被迫憋住呼吸,目光直直望著他。

    “我、不、是、神、仙。”

    她眨了眨大眼楮,可表情還是固執而堅定,張口欲言。

    “大、哥、哥、不、是、神、仙。”他有耐性地一個字一個字重復。“跟我念一遍。”

    不,才不要。喬婉再眨了眨眼楮,憋住的呼吸已經有點急促困難,小臉漸漸漲紅,卻還是拚命搖頭,就是倔強的不肯說。

    “究竟要怎樣你才听得進我說的話?”朱爾靜有些無力。

    她頭搖得更急更猛烈,神情固執得要命。

    他實在很擔心她會因此憋氣而死,只得松開了手指。

    “神仙哥哥……”喬婉大口喘著氣,小手卻緊緊拉著他袖子不放。“你是騙不倒我的。”

    那天她掉進池子里,是他神奇的出現救了她,後來她一個不注意,他又咻地不見了,不是神仙是什麼?

    “好,就不信你不死心。”朱爾靜跟她耗上了,再去撥開那因寒冬而干枯的草叢,眼帶挑戰地看著她,“那要不要跟我去看一下"神仙哥哥"都住在什麼鬼地方?”

    她臉上閃過一絲遲疑,可望著嘴角微微上揚的他,霎時不再猶豫,一低頭就沖動地往洞口鑽進去。

    “喂!你這小丫頭──”他頓時傻眼,只得急急跟在她後頭。

    誰知僅僅一牆之隔,卻是如此天差地別?

    放眼望去,喬婉從來沒有見過比這屋子還空曠荒涼的地方。

    “那個……”她環顧四周,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的問︰“大哥哥家……的桌椅好像……還沒買齊是吧?”

    “怎麼沒有?”朱爾靜指了指粗陋牆下擺著的幾張破爛物事,“有桌有椅,剛剛好。”這下她不會再堅持他是什麼神仙下凡了吧?

    可他萬萬沒想到她看了看那破桌爛椅,再看了看他,粉女敕的臉蛋上涌起一抹真切的憐惜之色。

    “大哥哥,”喬婉一雙澄澈純淨的大眼楮深深地望入他眼底,“你過得真辛苦。”

    一口又熱又酸的濁氣瞬間梗在喉間,他努力想眨去眼眶里突然出現的灼熱感,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

    “嗯,坐上椅子的時候是得小心些。”他故作輕松地走向那歪歪斜斜的桌子,斟了杯冰冷的茶水,遞給她。“別說我不懂待客之道,這是我搜集外頭那株梅樹上的雪煮出來的,雖說比不上你們將軍府里的好茶,但仔細喝就能品出一丁點梅花的香氣來,你試試。”

    喬婉小心地接過那只破了一角的干淨杯子,猶豫著喝了一小口。

    “如何?”他微笑的問。

    “沒味道。”她老實回道。

    “沒味道?!怎麼會沒味道?”朱爾靜搶回來喝了一大口,不禁為之氣結。“明明就有!傍你喝真是烏龜吃大麥,糟蹋了!”

    她突然咯咯笑了起來,稚女敕甜脆的笑聲令人滿心憤慨剎那間煙消雲散。

    他愣愣地看著她。

    “大哥哥真可愛。”她忍不住踮起腳尖,伸出雙手捏了捏他蒼白的臉頰。“嘻!”

    他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不過有種慘遭八歲小女圭女圭吃豆腐的離譜感……他下意識模模被她偷捏、還順手揩了一把的頰。

    “對了,大哥哥,我叫喬婉,我爹娘都叫我婉婉,”她笑咪咪的自我介紹,不忘鄭重叮嚀,“你一定要記得哦!”

    朱爾靜好不容易才找回聲音,反應突然變得有點遲鈍。“喔,好呀。”

    所以,剛剛他是被個小女圭女圭蒙了嗎?

    今年已然十四,自認身長玉立、俊美瀟灑、精明過人、天縱英才的他?

    “那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朱爾靜。”他還在顧著思索上一個問題。

    “豬耳朵哥哥……”她小小聲喚著,“嘻嘻!”

    “我听見了。”

    自那日起,喬婉開始偷藏食物,並且時不時就往隔壁鑽──還真是用鑽的。

    “豬耳朵哥哥,我來了!”

    朱爾靜回頭看著那再度不請自來的小丫頭,實在不知該笑還是嘆氣好。

    往好處想,起碼他最近很飽。

    “這是今天早上女乃娘揉的花饃饃,可好吃了。”喬婉開心地掏出揣在懷里,被體溫煨得暖暖的桃花饃饃。“你吃吃看。”

    他眼楮一亮。

    一遇到食物,他還真是沒骨氣到了極點。

    但不曾真正餓過肚子的人,是無從體會為了能吃飽,可以如何不擇手段的絕望感。

    朱爾靜用力咬著那面香滿溢的食物,感覺到冬日帶來的饑寒交迫感一寸寸自體內撤退。

    喬婉開心地看著大口大口吃起花饃饃的他。

    就算吃得很快,可爾靜哥哥吃東西的動作還是很斯文很好看,半點也沒有狼吞虎咽的糟亂感,反而帶著一種……嗯,她沒法形容的氣質。

    她好喜歡看著爾靜哥哥吃飯,看他滿足地撫模著肚皮,對她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你再這樣盯著我看,我會不好意思的。”那個宣稱會不好意思的家伙卻是三兩下就吃光了手上的花饃饃,還臉不紅氣不喘。

    “好吃嗎?”她臉上滿是期待被贊美之色。“很好吃對不對?”

    “好吃到我的舌頭都差點融化了。”他笑咪咪看著她,“好妹子,謝了。”

    她那張小臉快樂地紅了起來。

    “好,吃飽喝足,又到了咱們練辭習語的時間了。”朱爾靜拍拍手,“來。”

    “不──要──啦!”喬婉臉上的快樂瞬間轉為懊惱。

    “不行。”他伸指輕敲了下她的腦袋,板起臉道︰“文房四寶伺候,快。”

    見逃不掉,喬婉只好拖著遲緩的腳步,從窄小簡陋廳堂的東邊走到西邊……

    “喂,丫頭,再拖下去我都老了。”他腳尖不耐的輕點地面。

    “來了來了。”她哀聲嘆氣地抱來那組簡單的文房四寶。

    原本她見朱爾靜居然是用一支半禿了的筆,沾著缸里的水在桌上練字,心里好是舍不得,便回家跟女乃娘要了一組文房四寶來給他。

    喬婉永遠記得當他收到筆硯的那一剎那,那激動歡喜、愛不釋手的神情,讓她也忍不住替他好生開心。

    可現在,她已不只第一百零一次後悔,為何自從上次見到爾靜哥哥寫在紙上,那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後,她為什麼要多事地纏著他教寫字?

    她握住筆,對著空白的紙嘆氣。

    “研好墨,咱們今天寫"受人點滴,涌泉以報"。”朱爾靜嘴角噙著一抹笑容,但眼神卻很嚴肅。“字要寫得端正好看,一筆一畫慢慢地來,若歪了──”

    “就罰寫十次。”她嘆了一口氣,沒精打彩地道,“明白。”

    “乖。”

    喬婉趴在桌子上,認真地一筆一畫寫著,一邊不忘偷偷看他專心讀的背影。

    嘖,到底有什麼好看的?她寧願爾靜哥哥拿那些讀的時間來陪自己玩。

    可想歸想,她還是不敢大著膽子央求他。

    她只敢拐彎抹腳、繞圈圈地問過爾靜哥哥,為什麼他一天到晚老是抱著不放呢?

    “因為你爹的武器可以是刀是劍,而我的武器就只能是。”他的笑容很燦爛,卻令她心底莫名打了個突。“文字,是充滿了力量的。”

    她听不太懂,可是在那一瞬間,他眼神里有個東西令她不敢繼續問下去。

    “哎呀!”運筆最忌分心,喬婉手一抖,登時落了個好大的墨漬,迅速在紙上暈染了開來。

    朱爾靜聞聲抬起頭,她趕緊用雙手擋護住。

    “寫壞了?”

    “沒有沒有。”她頭搖得跟波浪鼓沒兩樣,臉上卻浮起了心虛的紅暈。

    見他走過來,喬婉心一慌,索性整個人趴在紙上不給看。

    “喂!”他又好氣又好笑,攤出大手討道︰“快點。”

    “好啦,”她見拖延不成,只得嘟起小嘴,認分交卷。“我只壞了一個字,自動罰十個賠給你,成了吧?”

    “錯,是八十個。”他看了看她烏抹抹的衣襟,再看了看黑漆漆的紙卷,強忍住笑。

    “為什麼?”她聞言急得小臉漲紅,“人家已經寫完"報"了!”

    “瞧!”他笑著出示字跡未干前就被她壓成了一幅潑墨的紙卷。

    “受人點滴,涌泉以報”八個大字糊成了大片黑團,淒慘得一如她此刻的小臉。

    喬婉小臉一陣紅一陣青,隨即哇地哭了起來。

    “不管啦不管啦……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婉婉,我們說好的。”他斂起笑容,眸光一閃,“答應的規則就要遵守。沒有理由,沒有借口。”

    她頓時嚇住,不敢再撒賴,亮晶晶的淚水猶在眼眶里打轉。

    朱爾靜神情緩和了些許,目光直視著她,柔聲道︰“婉婉,我不是成心要對你凶,只是你該知道,任何事一旦出了錯,不管選擇否認還是哭,都是沒有用的。只能盡力扭轉乾坤,不能被打敗,知道嗎?”

    她嘴唇發抖,小聲囁嚅,“可是我才八歲。”

    “有些事越早懂,就越不容易受累。”他俊秀臉龐掠過一抹超月兌年齡的滄桑。

    “爾靜哥哥……我讓你失望了嗎?”她雖然害怕他的嚴厲,但更恐懼他從此再也撒手不理。

    他凝視著她,眼神漸漸柔和了下來,模模她的頭。“傻子。寫完那八十個字,我請你喝朱府獨門秘方梅花茶。”

    喬婉高高懸著的那顆心終于落回原位,隨即破涕為笑,不忘扮了個鬼臉。

    “我知道我知道,雪花滾白水嘛!”

    “什麼滾白水?是梅花茶。”他不服氣糾正道。

    “明明就沒味道……”她嘀咕。

    “想不想再多寫二十字湊成一百?”他挑高一眉,“不如就從"我以後再也不敢取笑爾靜哥哥家的茶是滾白水"開始吧?”

    “不不不,八十個就好,梅花茶也很好,爾靜哥哥說什麼都好……”喬婉嚇得趕緊猛賠笑臉。

    朱爾靜滿意地看著她正襟危坐繼續練字,這才笑著重拾讀了一半的卷。

    ……文字果然充滿了力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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