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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 第3章(1)
    那天,梧桐樹下,他問──你信我嗎?

    她信。

    這一生,她最信任最深愛最眷戀的,除了他之外,再不會有其他人……

    十九歲的喬婉,受封為貴嬪,于宮中僅僅差一步就能位列妃座。

    她身著芳緋如桃花的精致繡袍,烏黑長發並沒有綰成宮中女子風行的飛鳳髻,反而只是簡單地梳整,別上由繽紛瓔珞盤旋而成的一束紫薇花冠,和雪白耳垂上懸著的淡紫珠墜,隨著蓮步款款,搖曳動人。

    她臉上永遠漾著一朵淺淺微笑,令人觀之如沐春風。

    “貴嬪娘娘,”貼身侍女潔兒一臉喜悅地奔近,欠身作禮。“王公公命內侍來傳,說皇上今晚起駕至茱萸苑,請娘娘先行打點更衣,靜待服侍萬歲。”

    “知道了。”她溫柔地一笑,“先在香籠里燃一束百合香吧,萬歲喜歡那香味。還有,命小廚房弄點蓮藕雞粥和幾色小菜,給萬歲爺當夜消。”

    “是,娘娘。”

    喬婉將手中的狼毫筆擱在琉璃筆架上,眸光浮起一抹藏不住的憂傷。

    她現在每天都練字,一筆簪花小楷飄逸曼妙,也算是頗看得過去了。

    可是如今練得再好的字,還有誰來看?

    今夜,她又將忍受著那一個不是“他”的男人,她的君王,雙手在她光果的身上四處游移,忍受著他氣息粗重地躺在她身旁,裝作一切都很好……很好……

    “爾靜哥哥,”她眼眶泛濕,強咽下悲傷,揚起了一朵好美好美的笑容。“我還是永遠永遠都是等著你的……你呢?”

    “春妃娘娘到!”門外,趾高氣昂的太監昂著公鴨嗓喊道。

    喬婉心一驚跳,面上笑意不減,在侍女素兒的攙扶下從容跪迎。

    “婉婉恭迎春妃娘娘。”長長睫毛低垂,掩住了她真正的心思。“娘娘千秋吉祥。”

    “婉貴嬪今兒好大興致,居然練起毛筆字來了。”容貌美艷、身材豐滿的杜子春在宮女的服侍下落坐,染得嬌紅的縴縴十指輕彈了下那張字跡工整秀麗的雪浪紙。

    “婉婉字不好,教娘娘見笑了。”

    “是不好。”杜子春擺明了就是來找麻煩的。

    潔兒不服氣地抬頭,正欲開口辯解,卻被臉上笑意婉約的喬婉輕按住了。

    “娘娘說得是,婉婉會記得常常抄寫經,一方面練字,一方面為娘娘祈福的。”

    杜子春打鼻子里哼了一聲,就是看不慣這清麗溫柔,雪白肌膚似掐得出水來,連脾氣也像水一般好性子的女人。男人都是賤骨頭,吃慣了大魚大肉,就愛換換這種清粥小菜的口味。

    別以為她不知道,這狐媚子就是仗著這點,在皇上面前呢噥軟語,哄得萬歲爺連連晉升她爹的官位,甚至還有封他做安樂侯的打算。

    開什麼玩笑?若論後宮地位,她可是位及妃座,而她爹杜大將軍論資歷講戰功,又有哪一點不如喬家那個老鬼了?

    “可別空口說白話哄本宮呢,”杜子春嬌媚一笑,“既然你有這個心,那麼就從現在開始好了,本宮那兒有幾部法華經、彌陀經,你就都替本宮抄完,兩天內,送到我牡丹殿那兒去,如何?”

    “娘娘有諭,婉婉豈敢不從。”喬婉柔聲道,“只是皇上龍駕欲宿臣妾這兒,還請娘娘可否再寬容數日?”

    杜子春面上閃過一絲顧忌與妒恨,冷冷笑了,揚高柳眉,“原來如此,那本宮又怎麼敢勞煩妹妹呢?萬一惹得妹妹一個不快,讓萬歲爺心疼,本宮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她話里句句綿里針,令人無從招架起。

    喬婉入宮三年來,已為此吃過無數苦頭,自然不會傻傻地輕易中計,可杜子春地位確實比她尊榮甚多,像這樣的暗虧她也只能默默吞下。

    因為現在,還不是同杜子春正面沖突的時候。

    “婉婉不敢。”她跪著不敢起,身子伏得更低。

    “既然不敢,那麼幾部經就有勞妹妹了,稍後本宮會命人送來的。”杜子春得意一笑,款款起身。“記得,兩日內,要遲了,休怪姊姊我不留情面哪!”

    “是。”

    送走了氣焰囂張的春妃,潔兒心疼地望著自家主子,義憤填膺的開口。

    “娘娘,晚上萬歲爺就要來了,您別怕,萬歲爺會為您作主的……”

    “潔兒,去向王公公稟告,就說我略受了風寒,怕給皇上過了病氣,請皇上今晚龍駕移至牡丹殿吧。”喬婉輕聲吩咐。

    “娘娘?”潔兒不敢置信,為何主子要放過這大好機會。

    素兒在一旁撞了下潔兒的手肘,低聲道︰“別莽撞,娘娘這麼做自有道理,你快別在這兒瞎攪和了,快去。”

    喬婉贊賞地看了貼心侍女一眼,待潔兒心不甘情不願的嘟著小嘴離去後,見四下無人,她不由得一笑。“果然聰明伶俐,不愧是靜王府里教出來的。”

    “娘娘過獎。”素兒明亮雙眼直視主子,有一絲憂心道︰“春妃日漸咄咄逼人,對老將軍那兒也頗增困擾,不知主子心中是否已有打算?”

    “如今還不能明著和她硬踫硬。”喬婉若無其事地微笑,“她既要我抄經,那麼就抄吧。”

    “奴婢代主子抄──”

    “不。”她搖頭,“春妃看似嬌蠻任性,卻精細入微,方才她已見過我的字,自然記在心底,閑著長日無聊,必定會一字一字細細考究所抄經是否出自我手。”

    “這些後宮女子可也太閑了。”今年年初方被安排至她身邊服侍的素兒不禁皺眉。

    “是啊,”喬婉微帶苦澀而嘲弄地笑了,“我們這些後宮女子別的沒有,就是可供揮霍虛擲的日子最多……”

    “娘娘恕罪。”素兒一驚,連忙跪下。

    “傻瓜,有什麼好怪罪的?”她親自攙扶起素兒。“我知道你沒別的意思,況且,這不都是事實嗎?”

    素兒自責地低頭,“素兒不該妄為失言。”

    “答應我,人前你便和他們一樣,不該說的就別說,可人後,私底下你就說你該說的、想說的給我听,好不好?”她微嘆口氣,美麗澄澈的雙眼有些黯然,“因為自從我入宮以來,就再也沒听過真話了。”

    素兒憐憫地看著她,半晌後,遲疑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喬婉蒼白如玉的小巧臉龐終于浮現一抹淡淡紅暈。

    入夜了,內侍躡手躡腳的進來燃點百花宮紗燈籠。

    縱然四周明亮如晝,可喬婉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念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和爾靜哥哥在黑夜里並肩坐在石階上,看著園子里流螢點點漫天飛舞的那些晚上……

    江南靜王府

    入夜,水榭回廊上點起了流蘇紗燈,透著水色笛聲,光影迷離,如夢似幻。

    一名身形挺拔、玉樹臨風的年輕男子靜靜坐在雕欄之上,修長指尖輕按笛孔,樂音幽婉纏綿如傷,令人聞之欲淚。

    身著黑色軟甲的護衛默默守于十步外,不敢打攪。

    笛聲乍然斷止──

    “阿衡,”年輕男子別過頭來,笑容可掬的開口,“有事嗎?”

    “稟王爺,”趙衡朝他恭敬的拱手,稟報道︰“方才收到線報,常州太守苛扣賑災糧銀,百姓饑民大亂。另,滄州褚將軍捎來密函,決意親率麾下三萬精兵暗中投誠,誓死效忠王爺。”

    “都是好消息,辛苦你們了。”朱爾靜微笑點頭,手中玉笛輕敲了敲掌心,若有所思的開口,“那麼商大東家那兒呢?”

    “商岐鳳自視甚高,加上他身為南方商業霸主,自不輕易表態傾靠朝中勢力的哪一方。”趙衡略微遲疑,小心挑選妥當字眼。“且未得王爺允可前,屬下不敢貿然急進,致使商岐鳳徒生疑心,壞了王爺大事。”

    “也對。”他笑了,瀟灑躍下雕欄,悠然負手閑步。“商大東家素來好大的面子,看樣子,這次還得由本王親自出馬才好。”

    “屬下無能,請王爺責罰。”趙衡單膝跪地。

    “這不愧煞本王了嗎?”朱爾靜忙親自扶起他。“這些年來若非你及令尊趙老將軍赤膽忠心,念念不忘先朝君臣舊情,為本王盡心竭力謀圖奔走,本王又何來今日?”

    “匡扶正統,勤王復國,此乃家父與屬下分所當為,”趙衡耿直忠心,慨然堅定道,“縱然為王爺捐軀拋顱,趙家全族上下,又有何懼?”

    “好,果然是英雄豪杰,大好男兒。”朱爾靜眸光炯炯,熱切地一拍他肩頭,“既是如此,就莫再婆媽了。昨兒新進梨花酒,阿衡陪本王歡飲幾杯如何?”

    “是。”

    須臾,暢然閣內炭紅酒沸香四溢,笑語盈耳。

    畫窗之外,風清清,水寂寂,湖面漸霧煙波寒……

    兩日兩夜未曾合眼,喬婉親自手捧用簪花小楷細細抄就的幾部經,蒼白小臉略作粉妝,既無法也無意掩住憔悴之色。

    “娘娘命鄙妾所抄祈福經在此,恭請娘娘芳閱。”她粉頸低垂,柔順道。

    “是嗎?那就辛苦妹妹了。”杜子春翹著蓮花指,閑閑地啜茶,眼皮子抬也未抬。

    “若娘娘沒有其他的吩咐,鄙妾先行告退……”

    “慢!”杜子春似笑非笑的,“急什麼?婉貴嬪難得到本宮的牡丹殿來,不坐坐喝杯茶,倒顯得本宮失禮了。”

    “婉婉不敢。”喬婉心里嘆了一聲。

    明知限期兩日之內抄完經,所耗心神甚巨,春妃卻刻意留住她,想必還會有好一番折騰。

    看來她的一味退讓,已不能教春妃滿意了。

    “來人,給婉貴嬪看茶。”杜子春揚聲,目光一閃,“對了,就備上那日王美人送給本宮的養顏茯苓子茶吧。貴嬪妹妹,這茶听說極其珍貴,本宮還舍不得先嘗呢,今兒就借花獻佛,請貴嬪妹妹品評一二。”

    “謝娘娘厚賜。”她只得打點起十二萬分精神。

    素兒垂手侍立在喬婉身後,狀若恭敬,卻是全神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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