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婇將帳本拿進右翼閣樓的房間里，大大的閣樓隔成了典雅的兩間房，一間是她的，另一間是藍瑟的。

    在經過藍瑟房間時，她不禁停下腳步，從半開的門屝看見了藍瑟修長高大的身影怔怔地佇立在窗前。

    在看海嗎？

    她如貓咪般無聲地走了進去。

    順著他的眸光，她發現哥哥是在看坐在沙灘上發呆，一臉落寞的小紅。

    她的心倏地一跳，忍不住輕喚︰“哥？”

    藍瑟倏地回過頭，眼底有一絲倉皇與閃躲，“我沒听見妳進來。”

    他刻意關上窗戶，不去迎視妹妹的眸光。

    “因為你看得好專心。小紅姊這兩天心情不太好，是和你有關嗎？”

    他故作鎮定地走向小冰箱，取出一瓶海尼根，手指輕彈，瓶蓋應聲而落。

    “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喝啤酒。”

    “不，我是因為天氣熱。”他灌了一大口，試著讓冰涼的液體滑落月復間澆熄滿身的躁郁。

    “哥。”她嘆口氣，無奈地道︰“我是你妹妹，你卻什麼也不告訴我。”

    “沒什麼事好說的。”他面無表情地從她手中拿過帳本，“我來吧，妳去休息。”

    “你究竟在害怕什麼？是我，還是……小紅姊？”

    他微微一震，蹙眉道︰“我不懂妳在說什麼。”

    “你在躲著她。”她指出。

    “我沒有!”他陡然大吼，手指捏緊了瓶身，力氣之大幾乎握碎了玻璃瓶子。

    藍婇嚇了一跳，眨著柔亮的眼眸困惑道︰“你好久好久沒有吼人了。”

    “我沒有失控，只是說話大聲了點。”他低頭凝視著妹妹，不禁感到愧疚，聲音低啞地說︰“對不住，我不該對妳吼叫。”

    她搖搖頭，小臉浮現一絲驚喜，“不，哥，其實我有點松了口氣，你終于拋開面具，終于表現出你脆弱與人性的一面了。”

    他撇唇苦笑，“妳這是在贊美我嗎？”

    “當然。”她微笑的點頭，“記得嗎？有一陣子你只會笑，對任何人都是笑，痛苦的時候也笑，傷心的時候還是微微地笑，你不知道當我看著你這樣的時候，心里有多難過？”

    他深深地望入她的眼底，鼻頭微微發酸，“我讓妳擔心了。”

    “不，那只是一時的，我一直知道你很堅強。”她溫柔地拍拍他的手臂，“哥，但是有時候你也別太堅強好嗎？如果能讓另外一個女孩子好好照顧你，那麼我就會放心多了。”

    “妳忘了我們的宿命與禁律嗎？”他低聲開口。

    藍婇一凜，小臉倏地變得蒼白，“也許……也許還是有奇跡的，當年『他』老人家並沒有把話講絕，『他』……”

    “妳以為我犯的錯，這些日子來所做的就足以彌補了嗎？”

    她登時沉默了起來。

    她不知道夠或不夠，也不知道他們倆是否被原諒了，但是她知道天地有情、人間有愛，上蒼不可能真狠得下心腸要他們絕情棄愛的，否則也就不會讓他們在藍島落跡，給予他們宿命了。

    “如果你可以忘掉過去那段，重新愛上一個女孩，或許一切定數就可以被扭轉過來。”她忽然充滿了信心。

    “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一個女人。”他冷冷地道。

    “哥……”

    “去休息吧。”他堅持。

    藍婇莫可奈何地看著他，最後只得搖搖頭走開。

    藍瑟靜靜地看著妹妹離開，這才又輕推開窗－－

    小紅獨自在沙灘上徘徊，單薄的身影顯得寂寥，他的胸口沒來由得一緊，眸光再也無法自她身上移轉開來。

    一樣是個忙碌的日子，日升日落，她在客人與客人間穿梭，與杯盤碗筷和床單毛巾間奮斗。

    唯一不變的是，她的眸光與思緒越發緊緊跟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因他的笑而笑，因他的皺眉而憂郁。

    她把自己變成了他心靈上的連體嬰，但可悲的是，他或許從來都不想跟她扯上半點老板與員工外的關系。

    就連在牆角小徑相遇，他也只是匆匆地點了個頭就離開。

    小紅失落地凝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眸光黯淡。

    藍婇下只一次將這樣的情景看在眼里，這一天下午，她終于忍不住了。

    小紅低頭沉默地搓揉著面團，準備做客人點名想吃的蔥油餅。

    “小紅姊。”藍婇輕喚。

    她微微一動，沒有抬頭，語氣卻故作輕快，“嗯，什麼事？”

    “妳……”藍婇有點緊張，深吸了口氣後才開口問︰“還好嗎？”

    “我很好啊。”她使勁地揉著手中的面團。

    藍婇看著她因用力而變白的指節，“我哥……”

    “老板嗎？他帶客人去浮潛吧。”

    她把面團搓成長條狀，然後用切面刀切成大小相近的圓柱形面團，然後成一張大圓餅，在上頭撒上細鹽和青女敕的蔥花。

    “我不是想說這個，我是說妳跟我哥……到底怎麼了？”藍婇終于問出口，“你們倆這幾天都怪怪的。”

    平素從容自若、含笑優雅的哥哥突然變得古古怪怪的，不是常常皺眉頭，就是忍不住發脾氣。

    他還失手弄壞了一輛水上摩托車，整個線路被他扯得零零散散，差點直接宣布報廢。

    還不包括這兩天不小心摔碎的水杯，失腳踢壞了的盆栽，還有誤把日式薄鹽醬油當黑麥啤酒，灌入喉後才扭曲著臉大口大口喝開水。

    與他兄妹這麼多年，她還沒有看過他這麼失魂落魄過。

    就連久遠前那震痛的七月七日後……他傷心，他痛苦，他吶喊，可是他從未這麼失魂落魄過。

    小紅微微一震，“我們？我們沒事啊，妳怎麼會以為我跟他會有什麼事呢？”

    話到最後已帶苦澀，她忍不住停下動作，抓過一只玻璃杯扭開水龍頭，嘩啦嘩啦地盛了一杯水，仰頭飲下。

    試圖沖淡喉間的酸苦澀味，只是喝得太急，她不小心嗆到了。

    “咳咳……”她咳得眼淚都滾了出來。

    藍婇大驚失色，連忙拍撫著她的背。“妳是怎麼了？當心……”

    她搖搖頭，很快地抹掉眼角的淚水，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婇兒，我很好，只是突然覺得渴。”

    藍婇怔怔地看著她。

    這話連小紅自己也是半個字都不信，又哪能說服得了藍婇呢？

    “妳愛上我哥了。”藍婇平靜地指出。

    小紅握杯的手有些顫抖，還想打哈哈。“婇兒，妳別嚇我了，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事？藍先生是我老板，他……他就是我老板，僅止這樣而已。”

    “妳的心事我懂。”藍婇依舊溫柔地道。

    她心頭一熱，剎那間有種沖動想要對藍婇全盤傾訴……可是她不能，也不敢。

    婇兒會怎麼想她呢？一定覺得她很厚臉皮，再不就是認為她是另一個被藍瑟俊容迷得神魂顛倒的女孩子之一……

    藍瑟是藍島上的阿波羅太陽神，在他光芒底下著迷傾倒的女孩太多太多了，多了她一個又怎樣？

    “婇兒，我很好，妳放心。”她擺了擺手，強裝鎮定地洗好杯子放回去，繼續做她的蔥油餅。

    控制得好的話，或許婇兒就看不出她微微發抖的指尖。

    可惡，為什麼藍瑟會讓她變得這麼敏感、這樣脆弱？她完全不像以前的白小紅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突然覺得有些氣憤起來。

    “你們兩個……”藍婇嘆了口氣，無奈地道︰“心里有什麼話就敞開來說，好不好？一個對月流淚，一個迎風嘆息，這里是怎麼了？上演紅樓夢嗎？我是否該叫妳黛玉妹妹，稱他寶玉哥哥了？”

    饒是心緒不佳，小紅還是被她的話惹笑了。

    “我哪里像林黛玉？黛玉是出口成詩的，我肚子里只有裝可樂、紅酒和面包。”她攤一攤手。

    “小紅姊……”藍婇噗地輕笑出來，雙眸亮晶晶的，“妳願意告訴我，妳和我哥是怎麼了嗎？我真不願意看見你們倆愁眉苦臉的模樣。”

    “我哪有？”她怪叫道。

    小紅覺得這陣子擠出來的笑比她二十年來笑的還要多，這還不夠？

    “妳是有笑，但笑得太僵了。”藍婇毫不留情地吐槽。

    “噢。”她泄氣的垂下肩。

    “小紅姊，坦白說，我哥……”說到這里，藍婇有一絲猶豫的停下，該說？抑或是不該說？

    小紅抬頭看著她，等待她的下文。

    “我哥以前曾受過感情的創傷，他在經歷過那一次之後，整個人改變了很多，面對感情時更加封閉自我。”藍婇娓娓輕訴，“他心愛的女子，在七月七日那天背叛了他，並且……引他鑄下大錯。”

    小紅胸口一陣緊縮，她屏息傾听著，忍不住忿忿道︰“可惡!那個女孩憑什麼這樣做？她憑什麼這樣傷害他？”

    “她憑借著我哥深深愛著她的這一點。”

    小紅渾身一震，登時啞口無言。

    藍婇眸光里帶著一絲淒楚，“妳可曾听過，愛我的人我不愛他，但我深愛著的人卻又不愛我的故事？”

    她不由自主地點點頭，沙啞地開口，“那藍瑟……”

    “就像我哥一樣，那也是一個美麗卻悲傷的故事。這件事埋藏在我心底很久很久了，甚至連我哥哥也不知道這其中曲折的內情。”

    她听得一頭霧水，“為什麼連藍瑟也不知道內情？他不是故事中的主角嗎？”

    “他心心念念情之所系的只有那個背叛他的女孩，他並不知道還有另外一個女子默默地戀著他……”

    听到這里，小紅突覺鬢邊狠狠地抽痛了一記，她瑟縮了下，小手緊緊壓著太陽穴，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妳怎麼了？”藍婇停住敘述，有一絲心焦的問道。

    她搖搖頭，奇怪，痛楚稍縱即逝，現在又不痛了。

    “沒事，妳繼續說。”

    “總之……”藍婇幽幽一嘆，眼神顯得有些迷離，“我哥遭受背叛而做了錯事，然後只得接受放逐。妳知道嗎？他並不是自願成為藍島的主人，而是命運注定如此，他不得不從。”

    小紅困惑地盯著她，“被誰放逐？為什麼命運注定他要成為藍島的主人？妳說的好玄哪，我听得不是很懂，麻煩妳可以用國語講嗎？”

    “我只能告訴妳大概。”藍婇看著她圓滾滾惑然的雙眼，忽然深深一震。

    在遙遠的記憶中，她彷佛看過這樣一雙烏黑滾圓，可愛卻又帶著迷惑的眼眸……

    為什麼？

    婇兒，妳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為什麼他從來沒有好好回頭看過我一眼？

    我該怎麼做？他才能看見我？

    藍婇猛然後退了兩步，雪白的小臉浮上一抹深刻的震撼與驚悸。

    老天!

    她會是“她”嗎？

    “不不，不可能，不會有這樣巧合的事。”藍婇低喘一聲，小手扶住桌角，努力鎮定心緒。

    小紅納悶又擔憂地扶著她，“現在輪到妳貧血了嗎？妳還好嗎？要不要坐下來休息一下？”

    她的手臂倏然被緊緊掐握住，藍婇屏息追問︰“小紅姊，妳……妳有沒有過什麼感應？”

    “感應？”她一呆，心里有點發毛。“妳是說有沒有感應到什麼……髒東西嗎？”

    “不是的，就是……妳……呃……”藍婇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

    “啊？”她一臉茫然。

    藍婇緩緩地放開她，看著她要白痴似的發呆表情，頹然地吁了一口氣，“不，我想妳不是的，妳不是她，她當年是何等輕靈剔透，縴細易感……”

    “妳在講誰？”小紅緊張起來，“藍瑟愛過的那個女孩子嗎？”

    “不，不是她。”藍婇像是遭受了一番折騰，無力地搖了搖頭，“小紅姊，對不起，我有點累了。”

    “沒關系。”小紅怔了怔，這才記起她的蔥油餅，“哎喲!我的餅!”

    那名客人恐怕已經等到餓暈了。

    有點怪怪的……

    小紅在經過今天下午的事情後，越發覺得藍島與藍島的兩個主人都深不可測。

    但是她已經離不開這個島，離不開他們倆了。

    她太喜歡他們了，事實上，好似從見到他們兄妹的第一眼開始，她就覺得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好象他們是注定要認識的，注定有緣。

    她甩了甩頭，不禁嗤笑自己。“真是老套的說法，若是給藍瑟知道了，說不定還以為我故意用這招巴住他呢。”

    可是坦白說，她真的想緊緊地黏在他身上，追隨他左右……有的時候這種情感之強烈，連她自己都嚇到了。

    但是又覺得是天經地義，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慘了，自從來到藍島，她的腦袋已經頻頻當機跳電，一顆心更是隨著他忽悲忽喜跳上跳下的，不知哪一天會因激動過度而報銷？

    “唉……”她坐在沙灘上嘆氣，抬頭看著一輪漸趨彎彎的明月。

    同樣的嘆息聲在她不遠處幽幽響起，她瞬間炸出滿身的雞皮疙瘩。

    表啊!

    她軟手軟腳，差點屁滾尿流想爬起來逃走，卻在電光石火間感覺到了那抹熟悉的男人味。

    不，不是鬼，是藍瑟!

    她瞬間從大驚到大喜，小臉綻出大大的笑意，“老板，你也在這里賞月啊？”

    她的聲音在顫抖，害怕就此出聲又將他驚走了。

    天知道，這幾天他的刻意避開她，已經讓她一顆芳心傷痕累累了。

    藍瑟回首一瞥見她，俊臉閃過一抹驚喜，隨即又強自壓抑下來，只是點了點頭，淡聲應道︰“是啊。”

    小紅太開心了，干脆不請自來，挪挪挪地挪近他身邊。

    看得出他有點想要逃避拉開距離，可是又遲疑了一下……

    “今天晚上有點涼哦。”她沒話找話，努力攀談搭訕。

    他點點頭，黑眸凝望向夜空中的月亮，“明天會有一場雨。”

    她滿眼敬佩，“你怎麼知道？”

    他只是笑了笑，沒說話。

    這又是藍島神秘主人的神秘本事之一吧？

    但是小紅不想知道答案，也不用知道答案，只要能靜靜地坐在他身邊，她已于願足矣。

    他們倆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而是有默契地坐在沙灘上傾听著海浪拍岸卷吐，看著月光迷蒙生亮。

    驀地，不知道是哪間房飄出了一陣清脆佣懶的琴聲，隨即是個熟悉沙啞有韻味的女聲唱起－－

    Starsshiningbrightaboveyou

    Nightbreezesseemtohisper"Iloveyou"

    Birdssinginginthesycamoretree

    Dreamalittledreamofme

    Say"Night-ienight"andKissme

    Justholdmetightandtellmeyoullmissme

    hileImaloneandblueascanbe

    Dreamalittledreamofme

    StarsfadingbutIlingeron，dear

    Stillcravingyourkiss

    Imlongingtolingertilldan，dear

    Justsayingthis

    Seetdreamstillsunbeamsfindyou

    Seetdreamsthatleaveallorriesbehindyou

    Butinyourdreamshatevertheybe

    Dreamalittledreamofme……

    小紅眼楮一亮，感動地听著這首人人耳熟能詳的爵士老歌，月兌口而出－－

    “金莎巧克力的廣告歌!”

    藍瑟眼底浮上一抹笑意，“是羅拉?費琪演唱的DreamALittleDream。”

    她嘩一聲，崇拜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

    “這是一首很有味道的爵士曲子，原唱是雙親合唱團，後來在電影『情定巴黎』里由美麗南方合唱團一唱成名，成為許多中外歌手喜歡翻唱的爵士歌曲之一。”他被她閃閃發亮的眼楮惹得心下一陣發燙，“呃……其實……這首歌很有名……”

    “你真是太厲害了。”

    破天荒的，藍瑟臉紅了。

    听著浪漫的音樂，小紅突然跳了起來，一把抓起他的大手，沖動地道︰“我們來跳舞!”

    “跳……舞？”他一愣。

    “對呀，有這麼好的月色，這麼好的音樂，不跳舞實在太可惜了。”她抬頭一笑，小臉燦若春花。

    藍瑟胸口一蕩，接著面紅耳赤起來，“我不懂跳舞。”

    “沒關系，我以前惡補過一堂課。”她開心大笑，牽著他的手就煞有介事地搖擺舞踏起來，“不用太緊張，就隨著音樂節拍動動腳就好了，管他什麼探戈、恰恰、狐步、華爾滋，我們高興就好!”

    藍瑟被她的熱情感染了，索性放開懷，隨著她的牽引擺動而搖來動去，手舞足蹈。

    兩個人根本沒有任何舞步可言，你跳這邊我踩那邊的，時不時手腳打結，卻快樂地相視哈哈大笑。

    “一首浪漫的曲子被我們跳成七零八落，真是烹琴煮鶴大煞風景。”他笑到肚子痛，大手揉著小骯，“噯……”

    “哎喲，你痛快我痛快就好了。”小紅雙手撐著笑得發酸的後腰，喘氣笑道︰“管別人怎麼想？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這樣有本事，把爵士樂跳成車鼓陣。”

    “哈哈哈……”他真是敗給她了。

    音樂雖浪漫，笑聲卻最美麗，站在閣樓窗台前的藍婇感動地凝望著這一幕。

    也許哥哥斷了的紅線，會是由小紅來系上。

    尤其，當她看見原本噙著笑意的哥哥，情不自禁地俯下頭吻住了小紅……

    呵，好一個美麗的月夜。

    她相信這一切是美好的開端，幸福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