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下) 第四章
返回紅豆繡莊途中,織心像游魂似地走在街道上,對未來感到茫然。
她從來不認為,經營繡莊是件容易的事,然而真正深入其中,才發現現實與理想的差距實在太大,現實人生,不是“全力以赴”四個字便能順利築夢!晌午的日頭正熾,熱得烤人。
織心走到一株樹下乘涼,稍事歇息,預備等一下直接返回繡莊。
“姑娘,要喝一杯涼茶嗎?一杯茶只要兩個銅錢。”
一名販賣苦茶的老婦挑著極重的扁擔,走到織心身邊,跟她兜售涼茶。
“好,請給我一杯茶。”織心對老婦人微笑,並且從荷包里取出兩個銅錢。這麼熱的天,她看老婦人還要挑著重擔販茶,實在于心不忍。
熬人十分高興,立刻舀了一大杯茶,雙手奉上送給織心。
織心先將銅錢放在婦人掌心,然後才取餅涼茶,喝了一口。
看到織心眉頭和鼻子縮在一起,老婦人呵呵笑。“很苦吧?這是苦茶,治百病的苦茶。”
“治百病?”
“是呀!苦茶苦,可這苦滋味兒可治體弱多病、熱病寒病、還能醫治心病!”
“心病?”織心愣住。
老婦人對她微笑,但那笑容卻好像糖漿化開,漸漸在織心眼底攪成一團漩渦狀的糊………
然後,織心忽然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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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心醒來,天色還是敞亮的、也還悶熱的。
她驚醒過來,從床上坐起來——然而她醒來的地方,是個陌生的地方。
她睡的是一張陌生的床,這里還有陌生的牆、陌生的門,這一間陌生的屋子。
“姑娘大概熱暈了。”老婦走進來,手里端了一碗清水。
“姑娘一定口渴,快喝了這杯清水吧!”
但織心已不敢再喝。
“這是哪里?”她問老婦。
老婦不答,只說︰“姑娘,您要再歇一歇,還是想見咱們的主子?”
織心瞪著她,這時才明白,自己被人下了迷藥。
“我什麼人都不見,只想回去。”她翻身下床。
“既然來了,請稍安勿躁。”一把女聲,從外頭傳進來。
此時門已打開,聲音跟人一起出現在織心眼前。
“柳織心,柳姑娘?”這是一個美人,卻是一個蒙面美人。
既然蒙面,為何織心能認定她是個美人?因為只消看到那雙露在面罩外的眼楮,任何人都不能否認,這蒙面的女子一定是個美人。
只是這美人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美麗的眼就像結凍的冰霜,讓人難以親近。
“很抱歉,我必須用這種方式,請你過來。”蒙面人道。
織心鎖起雙眉,被眼前這名女子,深深迷惑住。
“你知道我的名字?”織心問她。
“不知道,就不會把你綁來了。”美人眼中露出一絲滑稽的笑意,彷佛織心問了一個可笑的問題。
然而笑容也不過一閃即逝,隨即又凍結成冰。
“說的對。”織心對她露出笑容。
蒙面人眯起眼問她︰“你不怕?”
“怕什麼?”
“你被綁來這里,既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道我是誰,卻一點都不害怕?”
“剛才你已經跟我道過歉,如果你是壞人,懷著惡心,是不必道歉的。”織心平靜地說。
蒙面人看了她許久,然後喃喃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你特別在哪里了。”
“你為何把我綁來?”織心問她。
“你不問綁你的人是誰?”“你想說,自然會告訴我。”
蒙面人竟然笑了,但那笑容也是一閃即逝。
“我沒有名字。”她說。
“沒有名字?”
織心若無其事地問︰“那麼,也沒有姓嗎?”
“往後,也許我會告訴你,我姓什麼。”
織心笑。“沒有名字,也算是一個好名字。”
“好在哪里?”
“沒有名字,就沒有人知道你是誰。不管是仇家還是敵人都不會記住你,因為你沒有名字。”織心說。
蒙面美人沉聲道︰“不被記住的人,不會是任何人的仇人,也不會是任何人的朋友。”
“倘若是朋友,就算你沒名字,朋友也會記住你。”
蒙面人看她片刻。“我請你來,不是談我的名字。”她嘆息。
織心笑著道︰“那麼,你想說什麼,現在可以告訴我了。”
“我要如意軒得不到的東西。”織心怔住。
“我知道,如意軒想簽下你及你的紅豆繡莊。”
看出織心的疑惑,蒙面人道︰“別問我何以知道如意軒要什麼,何以知道那繡娘便是你。能在商場上立足,都有耳目。”
“是,現在我也明白了。只是,我雖明白,卻感嘆。”
“感嘆什麼?”
“感嘆自己沒有半點手段,不懂經商。”她的話讓蒙面人嗤笑。
“你不是這樣的女人。冷血、陰險,這是天生的。”
織心驚訝地看著她。
“你覺得我說話太直接,惹人討厭?”她問。
“不,我覺得你很勇敢。”織心微笑。
“因為我從來沒見過,說話這麼直接的女子。”
蒙面人眼色一濃。
“但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麼要簽下紅豆繡莊?為什麼要簽下我?紅豆繡莊並不出名,我也毫無名氣,何以現在竟然出現兩方人馬,競相爭奪與我簽約?”
“因為,我就喜歡跟如意軒作對。”蒙面人說。
“會是你的理由,也不能說服我。”蒙面人眼中透出難得笑意。
“你明白,你的繡品不是俗物,將來大有可為。在商言商,我簽下你與紅豆繡莊,為的是牟利。”“你也知道,我拒絕了如意軒,何以要答應你?”
“你拒絕如意軒,不一定會拒絕我,何況,你必須顧及紅豆繡莊。再者我能出高價,比如意軒多一倍的價錢,所以你更加不一定會拒絕我。”
織心微笑。“說的有理。”
“既然有理,還需考慮?”
“給我三天時間考慮。”
“你能來到這里,就該明白,我本不打算給你時間考慮。”
“我知道。”織心還是微笑。
“但是我也知道,現在,你改變主意了。”
蒙面人不說話,她瞪著柳織心……
用一種嶄新的眼光,重新看著柳織心。
“告訴我,你何以需用這種方式請我?”織心再問。
“你來這里作客,不必讓如意軒知情。”蒙面人眯起眼。
“你大概還想不到,一旦如意軒得知你已與我接觸,便會不擇手段取得你的賣身契。”
織心瞪大水眸。
“驚訝嗎?”蒙面人嗤笑。“你不知道商場黑暗?”
“不,”織心笑。“我只驚訝,你居然願意給我三天時間。”
蒙面人似笑非笑。“我還未承諾你。”
“你的心已答應。”
“你何以知道我的心?”
“因為你的嘴並未拒絕。”
蒙面眼中露出淡淡笑意。“今天,是我笑的最多的一天。但願三天後,你還能再讓我笑。”“我明白。”
織心看著她說︰“若不能讓你笑,到了那時,便是我要哭了。”蒙面人收起笑容。“你的確很聰明。”她淡道。
“如意軒上頭是一名女老板,你代表的,又是何方勢力?”織心問她。
蒙面人看她,半晌,柔唇才輕吐三個字——“芝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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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時被迷昏,走時還要以黑布蒙住眼楮。
看來芝蘭亭行事似乎有些不光明,但織心卻不以為意。
當她從馬車上被放下時,就在城東街市附近,織心並未立即認出所在之地,直到抬頭看見“驛馬酒樓”四個大字。
驛馬酒樓是吳縣最好的酒館了。
一看到驛馬酒樓招牌,織心這才弄清,她現正在城東街市,而紅豆繡莊的方向卻在另一頭。
她出來已經一天,天色快黑,繡莊的人未等到她回去,一定很擔心。
急著趕回到繡莊,織心的腳步不覺加快幾分。
忽然間,她背後傳來一陣馬蹄。三匹快馬自後方驛馬酒樓的馬場內奔出,迅速掠過她身側……
一時間塵煙彌漫,織心閉上眼楮,好半天睜不開眼。
直到耳邊傳來一陣馬嘶聲,她睜開眼,不意看到一對冷斂的眼神—“好久不見。”馬背上那高大英俊的男人,嘶啞地對她道。
以居高臨下之姿,男人俯望織心,當他深沉的眼望進她眸底時,就像針扎進她的心窩!織心臉色凝白,不能言語。
她已分不清是夢是真,再也想不到今生會再見他……
雍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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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馬,輕輕巧巧,就落在她面前。
巴王爺要雍竣自小學武,老師皆為武林奇人,織心卻直到今天才看到,他下馬時竟直接騰空飛起,然後像葉子般飄然落下。
“怎麼?不認得人了?”他低笑,眸底閃過詭光。
“貝勒爺,”她疑惑。
“您為什麼在這里?”
“我的事業在江南,難道你不知情?”
織心想起,他的確長年離京身在江南,只是這偶然的相遇,實在太突然。
“不過,今日我離開驛馬酒樓,卻是為了去見你。”他卻說。
“見我?”她一怔,心揪緊。
他跟她,還需要再見面嗎?
“縱使你現在已不是我的奴婢了,難道就不能再見面?”他像懂得讀心術。
因為這話,織心眉心深鎖。“貝勒爺找我,有事?”他低笑。
“總算不再自稱奴婢了?”她無語,臉色凝肅,無法像他那般自若,談笑風生。
因為她想到,他應該已經娶妻。
“您如何會知道,我人在江南繡莊?”她問,之後又想,這是多此一問。
他知道她在江南繡莊,必定是玉貝勒告訴他。
“到你的繡莊再說。我有話,要跟你好好敘敘。”他對她道。
敘敘?織心想不出他要對自己說什麼?
“走吧!”他忽然伸手挾住她的腰肢,隨即抱著她一躍上馬。
織心驚呼一聲。
她幾乎騰空而起!“你怕?”他已將她安穩置于馬背,有力的左臂仍緊摟她的縴腰。
她白著臉,搖頭。“不怕。”
“不怕?”他低笑。
然後,像是故意,他雙腿一夾馬月復,駿馬立即向前沖出。後方兩名隨從,隨即跟上。
織心雙肩在顫抖,他看在眼底。
她單薄的背貼緊他——顫抖地貼緊他!
“還不怕?”風馳電掣中,他貼住她耳畔低語。
她咬緊唇,仍然搖頭。“不怕。”
他一笑,再夾馬月復,駿馬似箭般射出。
“現在,怕了?”他問。
“不,”她還是說,指尖掐進了他的手臂,卻不許語調有一絲不穩。
“原來,這就是雙腳踏不到泥上的感覺。”她逞強說。
雍竣沉下眼。“好!”他將韁繩扯到最緊。
駿馬以最快速疾馳,人在馬背上,已似騰雲駕霧。
織心就要反胃,然而她仍然固執,固執著要撐到紅豆繡莊。她賭以此刻馬行的速度,她的折磨不會太久。
雍竣並未憐香惜玉。
他信她真的不怕!撇嘴,他鐵臂箝緊她縴細腰肢,一路看著她臉色煞白……
直到紅豆繡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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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七看到雍竣,顯然十分驚訝。
他雖未出聲,可織心已注意到他驚疑的臉色。
“你知道他是誰?”織心問田七。
屋後,織心在下處梳洗,好不容易才壓下強烈的反胃。
她臉色嚇人的慘白。
“姑娘,您沒事吧?”
“我沒事,”她搖頭,唇無血色。
“你知道他是誰?”她再問一遍。
此刻雍竣正坐在後堂,正在等她。
“不清楚,只看這位爺氣派非凡,我猜他定不是普通人。”田七含糊其詞。織心雖懷疑他的說法,可也沒再追問田七。
因為雍竣等在後堂,她知道,他向來沒什麼耐心。
回到後堂,織心已命人端來一壺新沏的茶水。“貝勒爺,您喝茶。”她親手為他倒茶。
“即便我已不再是你的主子,你還是這麼周到,這麼殷勤。”他隱晦的眸深深盯住她。
織心別開眼,有意無意,走到角落邊最遠的椅上坐下。
“貝勒爺要對織心說什麼?”“繡莊的生意好嗎?”他問。
“不好。”她答得太老實。
在他面前,她說不出謊話。
“既然不好,為何不答應如意軒的條件?”他提起。
織心睜大眼看他。“您怎麼會知道這件事?”他咧嘴,並未直接回答。
“依我對如意軒的了解,她不會輕易罷休。”
他只對她道︰“為了你以及紅豆繡莊,你應該答應如意軒的條件。”她不語。
“如意軒出得起好的價錢,你不該拒絕。”他再道。
“她要買的是我,我不能答應。”她說,雙眉低蹙。
“那又如何?你做的是生意,各蒙其利,不該想太多。”
“倘若有人出價一倍,那麼我就有拒絕的理由。”
他眸色一黯。“誰能比如意軒出價,再高一倍?”
織心咬住唇。
“我不能說。”她這麼回答他。
他挑眉,半晌,淡笑。“得罪如意軒,你會嘗到苦果。”他提醒她。
“我知道,如意軒的名氣很大。”
“不僅名氣大,手段也不光明。”
織心吸口氣。“貝勒爺來,是為如意軒做說客?”
“不是。”
“那麼,貝勒爺所為何為?”
他咧嘴。
“我來,只為看你。”
織心沒有表情。
“我不再是你的貝勒爺,你也不再是奴婢。現在你跟我,只是男人跟女人。”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凝著臉,一字一句說。
他笑。
“男人看女人,你以為,是什麼意思?”
她瞪住他,一時不能反應。
“你還是婢女時,我既然無法強迫你嫁我為妾,那麼,現在我已不是你的爺,正好用男人的方式,讓你願意委身于我。”他竟然說。
織心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仿佛他瘋了。
“您已娶妻。”她一字一句道︰“再說,我不嫁您,是為——”
“不管為什麼,那是過去。”他打斷她未完的話。
她屏息。
雍竣狂魅的眼色攫住了她的呼吸。
“我不再是你的爺。”他詭淡地嗄道︰“我要你,再也沒有以主欺奴的顧慮。”
“我,不會嫁一個已有妻室的男人。”她說。
困難而且哽咽。
只是言詞太短,她的哽咽听不清晰。
“我沒有要你嫁我。”他居然笑︰“我也沒說,我會娶你。”
織心面無表情,咀嚼他的意思。
他撇嘴,悠悠道︰“到了江南,一切跟京城不同,有些時候,也顧不上什麼禮法道德了。”
她瞪視著他,臉色凝白。
他卻咧嘴對她笑。
這笑,讓她有不樣預感……
他盯著她的眼不再冷淡,卻像惡狼正盯住一塊俎上肉——
原來,她竟然從不曾了解她的主子……
從不曾認識真正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