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鶯 第二章
鎮南大軍比預定的時間更快地攻至城外,宮中一片大亂。
我看著精心雕砌的美麗花園,里面春色滿庭,但這鎮南軍必定無心觀賞,遲早也是要被糟蹋了的,真正可惜。
罷折下一縷清蘭,就見長廊那端神色倉促奔跑過來的侍童。
他停在我的面前,氣喘吁吁︰“趙大人,相國的車子已在後庭等候多時,還請馬上移步……”
我低頭看一看花,問︰“去哪里?”
“我不知道。”小童被問得訕訕的︰“趙大人請快去吧,相國大人還在等呢。”
這次是何用意?我百思不得其解。
見到司馬燕玲本人的時候,他正端正地坐在廂座之內。
他只冷淡地瞧我一眼,然後說︰上來。
我微微一笑,並不與他辯駁。
避他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反正不會比這里更糟糕。
行程顛簸,我們相視沉默,不發一言。
車子在一座豪門深宅的庭前停當,司馬燕玲翻身下了車,並不理我。
我周圍打量著,隱約中有幾分熟悉。
與數年前相較之下,這里已然不同往日,但我又怎會不認得。入宮之前的日子,我一直住在這里,只是今非昔比。
堂堂相國府,門前一對醒獅看似昏昏欲睡。
我失笑,瞧,繞了一個大圈子,最後也不過可以回到這里來。
我重整衣衫,輕盈地躍下車去。
南邊的宮苑收拾得一塵不染,我站在久違了的舊居,百般感覺襲上心頭。
庭前依然種著熟悉的花,在飄散著熟悉的氣味。
時光有點倒錯,我仿佛听見庭外有人輕巧地嘻笑著。
我沿著聲音慢慢移步行近,扶疏的花叢之中,有兩個孩童穿梭奔跑。我不自覺地停在原地,看得目不轉楮。
不要跑。其中一個抓住另一個說。
不行,時辰到了,我是要回去的。被抓住的人說。
今天不要回去吧,留下來,我們可以作更多的游戲。
不行,會被師傅罵。
那種地方回去干什麼,永遠也不回去,就沒有人來罵你。
不行不行不行……小小的人兒拼命搖晃著腦袋,怎樣也不答應。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願意留在這里?
我苦笑。
不是不願意,我在心里代那小人兒回答,只是無法違抗。
“趙大人。”身後有人喊我。我轉過頭去,不知何時庭內的小人兒已消失,只剩下一片清冷。
“趙大人,司馬相爺派婉兒來服侍大人的。”那名自稱婉兒的姑娘眉目清秀,十分可人。
我點頭,說是服侍還不如說是監視,哪種都好,沒有關系。
接過婉兒獻上的清茶,我淺淺地啜了一口。
婉兒全神貫注地的盯著我看,我挑了挑眉,問︰
“怎麼?這茶有毒?”
婉兒听出了我的意思,害羞地笑了起來︰
“不是,不過一直听聞朝中有位趙大人貌比天人,沒想到今日有幸能在相國府內一睹其風采,果然名不虛傳。”
我點頭,我不介意听到這種贊美。
正是因為這副容貌,我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這婉兒定是新進府的丫頭,我以前在相國府里根本沒有見過她。
不止婉兒,剛才沿途過來,沒有一個人是我認識的。這相國府內,除了一番景致一如從前,里面的人事卻已變遷。
當然,這也是司馬燕玲的意思吧,他討厭一切與我扯上關系的人與事,他對我如此恨之入骨,要是他日我再次離開相國府,他也是會從施故技,遣散所有會令他想起趙清持的東西吧。即使是這些無辜的下人,恐怕也不能幸免。
他恨不得與我劃清界線,抹煞歷史,一筆勾銷。
但我知道這輩子,他都無法忘記我。
我是他的烙印。
一連幾天,我都沒有見到司馬燕玲。
相國府說大不比宮中大,說小不比宮中小,我在里面轉來轉去,獨自游山玩水。
除非那個人想見你,不然在這說大不小的庭園之內,要遇上某人還真是件難事。
婉兒寸步不離,緊跟在我的身邊,我自然隨她喜歡。想必這也是司馬相爺的命令,我自覺也不好太過為難她。
“趙大人,不如回去吧。”婉兒跟我幾乎走遍了整個相國府,她已全身經疲軟無力。
我笑笑不作聲,繼續向前行去。
婉兒不得不又緊跟上來。
我指著向南的一座廂房,問婉兒︰
“那里是什麼地方?住著什麼人?”
婉兒向我所指的地方看了看,恭敬地回答說︰
“那邊是相國府新建的宮苑,平時相爺並不允許下人隨意進出,所以婉兒所知不多。”
這樣嚴謹,莫非內里藏著驚世武學秘笈,九陰真經還是葵花寶典?
“平時也不見有人自那里出入。”婉兒說,似乎也對那個地方充滿好奇。
不是住人的麼?那樣的地方,婉兒說是新建的宮苑,但為何那樣熟悉?
我並不為意,又向前行去。
折騰了一日,回到堂內時婉兒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今天她終于發現,服侍我這位看起來柔弱不堪的趙大人也非看起來那樣容易。
我放她回廂房休息,她不敢。
“怎麼?”我調侃她︰“難道司馬相爺還吩咐你要侍寢?”
“趙大人!”婉兒被我氣得一張俏臉火一般潮紅。
“快退下。”我說。
婉兒望著我,似乎有話要對我說。
但她最後還是說不出來。她听話地退回自己的廂房。
爆苑之中突然冷清了許多,室內風影相搖。
夜色之中,我听見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琴音。
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那首曲子,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終日彈奏,只給一個人听。
在月色柔和的晚上,那人听得如痴如醉,他對我說︰清持,你總令我銷魂。
我微笑,他不勝酒力,每逢在這種時候便開始胡言亂語。但這又有什麼關系,反正我愛听。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我仰起頭來,夜風翻起白紗如煙。
哀琴者明顯技藝生疏,全曲的精韻被其糟蹋得不堪入耳,听得人心生煩燥,我不禁皺起眉頭。
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把我最心愛的曲子彈得似午夜魔音,看來我得會他一會。
我興致勃發,隨手在箱籠之內翻出古舊的琴器,把它搬到案台上。
斑山流水,月明人靜,我調好弦,與那陌生人對彈起來,似兩個素不相識的武林高手在擂台上過招。
听見有人從中加插進來,對方明顯有一下子亂了陣腳,但卻並未停止。
我佩服撫琴者的勇氣,生平最喜歡沒有自知之明的人。于是,我們便在這漆黑的庭園之內,各自發揮畢生絕學,斗得不可開交。
寧靜的相國府此夜變得不寧靜,要是某人輾轉難眠,惡夢交纏,那也是他活該。
對方的琴律慚顯浮燥,有點零亂起來。
正在最高峰時,突然一聲尖鳴,似是斷了琴弦。我停下來,對方兵器已失,手無寸鐵,我勝之不武,于是興趣大失。
我嘆氣,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樣做,自從進了這相國府來,日日游玩也得膩了。
實在沒有多少娛樂,以致無聊到要做這種事情。
把琴丟開一旁,我剛好听見有人敲響我的房門。
“司馬相爺請趙大人過堂一聚。”門外的童僕說道。
餅堂一聚?我進府已為數幾天,今日終于有幸被想起來,還真是難得。
有什麼不可以在光天化日下說的事,非得找這夜半三更的時辰來相聚?我只覺興趣缺缺。
我換過一套衣衫,隨這傳話的童僕穿過迂回的長廊,已遙見相國府大堂內一片燈火輝煌。
這相國大人正擺好一桌子的美食佳肴,似等著不知名的客人駕臨。
我徑直走進堂內,司馬燕玲只看我一眼,向我請了一個手勢,並沒有說話。
旁邊的侍女馬上過來為我倒酒,我一點也不與他客氣,我們之間的溝通一向不需要對話。
我們習慣用眼神互相瞪視對方,刀光劍影。
站立一旁的侍從個個都不知所以,但也察覺這堂內的氣氛稍有不妥,沒有人敢哼個一聲半句。
“你們全部退下。”相國大人突然大發慈悲,下人們如悉重負,爭先恐後逃離事非之地。
想必是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情,才會讓他下這麼大的決心請我過來,他對我惜字如金,就連見我一面,也是極不情願的。
“清持,我是來知會你一件事的。”司馬燕玲說。
“洗耳恭听。”我答得漫不經心。
“那個昏君,在行宮遇刺,已命送黃泉。”
“真有其事?那真是萬民之福。”我說。遇刺?知道那昏君行蹤的人有多少,你我心中有數。
司馬燕玲停了一下,他覺得有點驚訝。
“清持,你可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
“清持愚昧,還請司馬大人明示。”
“你在朝中如此張揚,到處樹敵,想除你而後快的人比比皆是,此消息一旦渲揚出去,恐怕你難逃一劫。”
“這就是相國大人急于把清持接回相國府的原因?”我冷笑地說︰“那真是清持的罪孽,清持感激涕零,無以為報。”
這麼有力的開場白,無非是為了鋪墊下面的陰謀,果然,司馬燕玲接著說了下去︰
“清持,現在有個選擇可救你于水火,只看你願不願意。”
“不妨說來听听。”
“鎮南軍已攻陷朝廷,新王很快便會登基進殿,但在此之前,必須先清除異己,招賢納士。”
那關我什麼事?不過也大概猜得出個眉目。
在事情還未完全敲定之前,新王需要熟知內情的人為他鋪好錦繡的大道,听司馬燕玲的口氣,想必是與那邊有所默契。
這人一臉的昂然,暗地里一樣心懷鬼胎。
我夸張地說︰“啊呀,清持一直以為相國大人精忠愛國,義礡雲天,想不到我王對卿本是信任有加,卿卻背著本朝勾結番邦。”
不過那個昏君能死得如此干脆,我倒是有點羨慕。我仇家眾多,日日安份地等在宮中,卻總不見有人來刺。
司馬燕玲並不理會我的冷嘲熱諷,領教得多,他也得麻木了。
“清持,我國被亡乃是天意,昏君無道,新朝易主也是遲早的事,不如展望新王登基,造福萬民。你可以考慮一下,要不要與我一起為新朝效力。”
咦?我不是听錯了吧,這相國大人可是在拉攏我?
“為新朝效力?”我問,有點疑惑。
“是,”司馬燕玲表情平淡無波,看不出起伏︰“你大可不必擔心,我們開國有功,必定受到重用。”
我們?這相國大人還真是看得起我。他想拉我下水。
想必是司馬燕玲與那邊打通了所有關系,不然他不會這樣說。他不是那種會信口開河的人。
我不知道為何他會想要我與他一起繼任新朝,我與他水火不容,他不怕我壞了他的好事?
“清持無甚作為,惟恐會失禮了相國大人的推薦。”我說。
“你不願意?”司馬燕玲問。
“我以為相國大人希望清持永世不要再現身于朝野。”
為什麼會突然改變主意?他明明那麼想擺月兌我。這背後一定大有文章。
清持,希望你認真地考慮一下。司馬燕玲說。他怕因我們太過惡劣的關系會影響我的決定。
我不知他為何這樣緊張。但我並不認為這是一件好事。
好,我對一臉冷漠的相國大人說,我定當仔細思量。
我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答應。我對朝中的一切早已厭煩,但我習慣了揮霍奢靡的生活,要回復清心寡欲惟恐不易。
離開時已是夜深,我在漆黑的回廊處停駐,遠處有燈火,源自早上我見到的那家別苑。
我有點猶豫,隱約之中好象又听見了剛才的琴聲。
奇怪,婉兒明明說那家別苑里面沒有人住,為何卻有人在此彈奏?
曲目已改變,但依然是我熟悉的韻律。
為什麼這個人總愛彈我常彈的曲子?我有點奇怪。
莫非我長居在這相國府的時候,有了不知名的狂熱崇拜者?我失笑。
突然好奇起來,我循著聲音模索過去。
沿路的弱柳隨風飄搖,我一邊欣賞著湖中的月光,一邊凝神傾听。彈者無心,一曲比一曲紊亂,一曲比一曲擾人。
殿門大開,我抬手撥開垂下的輕紗,重重復重重,空氣中飄散著淺淺的香味,我開始產生嚴重的錯覺。
我用手輕輕撫著頭上的穴道,天旋天轉之間,面前的一片白紗被風吹起,我看見了坐在殿中的那位少年。
這里的景致我都象是見過,包括面前的這個人。
但我想不起來。
一切仿如隔世,我呆呆地看著少年輕巧地撥動琴弦,竟無法移動。
到底是誰?我皺起眉來,越來越迷惑。
這少年面目清雅,一派斯文。只是不善彈奏。無論當前景致如何動人,一听這琴音便馬上興致大失。
琴聲嘎然而止,這已是少年第二次劃斷了琴弦。
少年看起來很苦惱,他不知道該如何操控。
我走出繚繞的紗帳,少年被驚動了,吃驚地瞪著我。
但少年並未作聲,我也並未作聲。我走到他的身邊坐下,把琴移過來,為他續上斷弦。
細細的琴線劃過手指,我的心突然一陣刺痛。
面前的一景一物都令我刺痛。
調好弦,我看著陌生的少年,他也正在看著我。
我把琴還給他,他有點猶豫,並不敢接。他有點怕我,我看得出來,雖然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但我感覺到他的不安。
他似乎並不常與生人接觸,獨自流連在自己的世界里面獨自寂寞。
我隨手挑撥了一下琴,亮麗的音色馬上傾瀉而出。少年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曉得定定地看著我,那表情象是見到鬼。
我對他微笑,風從殿外透過紗幔一重一重地吹進來,少年的發絲飄動,拂在我的臉上,一刀一刀,都象劃過我的心。
我已經呆不下去,只好站起來,離去。
謗本就不該來,這里並不是屬于我的地方。
一整晚,我都無法入睡。
我在想,為什麼會這樣。我以為那個人不會在乎。
白天,我對婉兒說,我曾進過那座別苑。
婉兒十分好奇,她問我︰趙大人有沒有見到什麼不干淨的東西?
不干淨的東西?我問她︰那里面會住著什麼不干淨的東西?
婉兒很神秘,她說︰雖然不見有人自那座別苑里出入,但每到深夜,總會得听見有莫名其妙的琴聲從深宮內傳出,都說里面有點玄。
我笑笑不說話。
表魂?對那少年來說,我可能才比較象。
我不怕鬼魂,一點也不。我只怕回憶。
那一重枷鎖,我這一輩子也無法擺月兌。
我想起了那個人,他對我說︰清持,不要妄想逃開,這是你的命。
是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