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紅衣 六 暗香浮動
    三月十八的正午,關無恙準時到了醉月樓。他手上依然拿著那個舊木箱,管雲中也依然跟在他身旁。關無恙一上樓,先掃視了一周,目光最後定在韋長歌身上,冷冷道︰“我沒有看見吳鉤。”

    韋長歌微微笑道︰“何必著急,請先坐下慢慢說。”

    必無恙輕哼一聲,坐下了。

    倒是管雲中,一邊落座,一邊對韋長歌淺淺一笑,又向蘇妄言道︰“蘇公子別來無恙。”

    蘇妄言勉強拱了拱手,余光瞥見韋長歌正朝管雲中報以微笑,忙輕輕一咳,道︰“關兄倒來得準時。”

    必無恙又細細看了一遍四周,第二次道︰“我沒看見吳鉤!”

    韋長歌听得蘇妄言一聲咳,早把眼光收回來了,此時正好接道︰“你放心,在下這支手,暫時還沒想要送人。”

    說完微微一笑。

    必無恙開口還是那句話︰“我沒看見吳鉤?”——卻是換了疑問的語氣。

    韋長歌道︰“無恙,你可還記得當日我們的賭約是怎麼說的?”

    無恙立刻接道︰“我說三個月內要你幫我找到吳鉤的下落,否則我便要取走你的右手。”

    韋長歌一擊掌道︰“不錯,你只要我幫你找到吳鉤的下落,卻沒說過要我把吳鉤帶到你面前來。”

    必無恙一愣,道︰“是,那——你已經找到他的下落了?”

    韋長歌略一頓,道︰“可以這麼說。”

    “什麼意思?”

    韋長歌看了蘇妄言一眼,對方也正向他看過來,心下都是一陣惻然。韋長歌道︰“有一個人,她可以帶你去見吳鉤。”

    “是誰?”

    韋長歌看他半天,終于嘆了口氣,起身道︰“你跟我來吧。”

    馬車停在了一戶院落前,朱門青瓦,高牆深院,門上一方匾額,龍飛鳳舞地題著一個“金”字。

    無恙盯著大門看了半天,緩緩道︰“你們帶我來這里作什麼?”

    韋長歌指著門上那個“金”字道︰“這戶人家姓金,是兩江名門,豪富之家,這里是金家的別院。據說金夫人身體不好,常年住在這別院里休養。”

    無恙皺眉道︰“我知道。”

    韋長歌笑道︰“哦?原來你認識這里?”

    無恙道︰“我當然認識——這是我家,我就是在這里長大的。”

    韋長歌靜靜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漸漸就淡了下去,他長長嘆道︰“無恙,你記住,人活在世上,實在艱難……不管是人,還是地方,當你說"認識"兩個字的時候,可千萬要看清了到底是不是真的"認識"……”

    無恙霍然回頭道︰“什麼意思?”

    韋長歌也不答話,走到門前,抓住門環,用力扣了扣,朗聲道︰“天下堡韋長歌、洛陽蘇妄言求見金夫人!”

    他運起真氣,連說三遍,那聲音怕是連別院最深處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了。然而,好一會都沒人開門。無恙便沉不住氣,一個箭步沖到門前,正要拍門,那朱紅大門竟緩緩打開了,從里面走出來一個明艷動人的淡妝女子。

    無恙一愣,低聲喚道︰“明月姊姊……”

    韋長歌和蘇妄言也都一驚,換了個眼色,都在猜測這叫明月的女子會不會就是岳州巧雲閣的明月。

    那明月看見無恙卻不吃驚,向他笑笑,眼神一一掠過諸人,道︰“喲,雲中也回來了。”她聲音甜美,听在耳里格外受用,但不知怎的,雲中卻像是有些畏懼似的,微微向後退了半步,勉強一笑,也不作答。韋蘇二人看在眼里,均覺得有些古怪。

    明月卻不在意,一面笑,一面盈盈一福,口中道︰“夫人請無恙少爺和韋爺、蘇爺一起進去。”

    韋長歌和蘇妄言相視一笑,抬腳便進了門。

    無恙卻有些恍惚,像是全然不明所以,呆呆地站了好一會,才和雲中一起進來了。明月笑語晏晏地在前面領路,時時指點著路旁的假山花圃,韋長歌隨聲附和,倒也言談甚歡,而其余幾人則都是一路默然無語。管雲中看來極忌憚明月,一直靠牆走在最末。無恙便緊緊地牽著雲中的手,有意無意地將他擋在身後。蘇妄言冷眼看去,不覺暗自吃驚。

    明月將幾人領到一間房間前,道︰“夫人在里面等著,幾位請進吧。”

    說著便輕輕推開門。

    房間里光線有些暗,淡淡的傳來幾縷檀香,四周垂了幾幅大紅色的幔帳,將屋里的一切罩在隱約的紅影中。無恙一進房間,竟是微微有些呼吸不穩。雲中咦了一聲,低聲驚問︰“怎麼了?無恙,你的手怎麼這麼涼?”韋蘇二人都不約而同地回過頭。無恙站在暗處,看不清臉上神色,只听見他低低地向雲中道︰“我沒事。”

    正說話間,便听一個女聲輕柔地道︰“韋堡主,蘇公子,兩位遠道而來,辛苦了。”

    那聲音直如珠落玉盤,煞是好听。隨著話聲,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慢慢從幔帳後轉出來。一時間,韋蘇二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那女子看來不過三十出頭,艷麗非常,屋中光線本暗,但她這麼一站,卻像是整間屋子都陡然亮了起來。

    無恙上前兩步,喚道︰“姑姑。”

    韋長歌二人知道這女子便是梅影,拱手為禮,道︰“金夫人客氣了。”

    那女子粲然一笑,看得幾人呼吸都是一窒。

    她轉向無恙道︰“無恙,你這些日子過得還好吧?”

    無恙點了點頭,好半天,道︰“我很好。姑姑呢,您近日身體可好?”

    梅影輕嘆道︰“我也很好,只是總時常記掛著你……”

    無恙胸口一熱,喉頭似乎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千言萬語只是說不出來。他自小由梅影養大,情同母子,十分親密。這次回家久別重逢,原應有許多別後情景要傾訴的,但听了韋長歌那一番話,他已知道其中必有蹊蹺。心中既有隔閡,一時只覺得這住邊了的院子分外陌生,連梅影的臉也不能分明了。

    梅影凝眸看著他,亦是一臉憮然,許久,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道︰“雲中,你可有好好听你主人的話?這些日子,沒有惹禍吧?”

    避雲中悄悄往後一退,站在無恙身後,露出半邊身子,恭恭謹謹地道︰“雲中不敢。”

    梅影看他一眼,,舉步走到主位坐下︰“我已命人備好了茶水小點,幾位請坐下說話。”眾人依言各自落座。梅影這才含笑向韋蘇二人道︰“兩位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韋長歌一笑,道︰“夫人難道不知道?”

    梅影神色自若,道︰“也好,從你去過翠袖坊那天,我就知道你終有一天是會找上門來的。”

    韋長歌道︰“夫人這麼說,就是認了?”

    梅影微微一笑。

    無恙艱難地道︰“姑姑,你們究竟在說什麼?”

    梅影看他許久,站起來走到他跟前,幫他整了整衣領,輕聲道︰“好孩子,是姑姑對不住你……”

    無恙一怔。

    韋長歌已接道︰“一切前因後果,還請夫人指教——”

    梅影默然半天,終于悠悠開口,卻是問了一句︰“韋堡主、蘇公子,你們覺得,我長得如何?”

    韋長歌一愣,道︰“人間絕色。”

    他當日初見管雲中,曾驚為天人,但如今見到梅影卻又是別一番韻味,似乎還勝管雲中幾分。因此這句“人間絕色”說得十分懇切。

    蘇妄言這次竟不生氣,也瑯瑯道︰“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梅影微微頷首,低聲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嗯,這說的是衛莊公夫人莊姜了……”她抬起頭,又問︰“二位都是世家子弟、一代翹楚,想來也見過不少的美人吧?不知在你們生平所見的美人中,梅影能排第幾?”

    韋長歌道︰“既然是絕色,便不做第二人想。”

    梅影搖了搖頭,痴痴嘆道︰“原來你也不明白…………”

    她頓了頓,視線落在一旁的幔帳上,輕輕地道︰“我不是漢人。”

    韋長歌幾人都沒想到她開口說出來的會是這麼一句話,一時便都不知如何接下去。

    半晌,無恙低聲道︰“姑姑……我……我怎的從沒听你說過……”

    梅影眼望著一旁的幔帳,出了一會兒神,淡淡道︰“你不知道的事還多得很,你別急,我這就都說給你听了吧。”

    “我原本是雲貴邊境的一個苗女,我的名字原也不叫梅影。你問我我以前叫什麼?那卻是連我自己都快忘了……我還記得,剛來到中原的那天晚上,歇在一座破廟里,睡不著,到半夜的時候,就聞見透窗的梅花香氣……他站在門外動也不動地看著那株梅花。他說︰"妹子,你聞這梅花可香麼?"我立刻回答︰"香。"他說︰"漢人最喜歡梅花,說它傲氣,我們不是中原人,便只知道它好聞,傲氣什麼的,又哪看得出來?"我存心要討他歡喜,便說︰"是啊,這梅花雖香,我們南邊兒的茶花卻好看得多呢!"他一下子笑了出來。他一笑,我心里也是說不出的高興,但他又深深地嘆了口氣︰"你說的不錯,我們始終不是中原人,又哪能明白他們的心思……十年、二十年,我只盼有一天能明白,但終歸還是不成啊……"就只听見他在外面反反復復地念著一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說︰"妹子,我也不瞞你。茶花雖好,我心里卻是從很久以前就只有這梅花的了。"我听他這麼一說,眼淚就忍不住流了下來,我問他︰"你究竟是為什麼?"他默然許久,最後說︰"既然喜歡了,又哪還有心思去想為什麼,一定要問,你就當只是為了那截兒香氣吧。"我看見他轉身要走,卻鼓不起勇氣沖過去拉住他,看著他在雪地越走越遠了……後來別人問我叫什麼名字,我想起他臨走說的那些話,就回答"梅影。"”

    她說到這里,面上痴迷,眼中已有淚光,像是又回到了那個刻骨銘心的夜晚。

    韋長歌輕咳了一聲。

    梅影微微一震,干澀地笑了笑︰“說遠了。韋公子,想必你也猜到了,我做了這麼多事,為的只是一個人。”

    韋長歌道︰“夫人說的,是吳鉤吧。”

    梅影還沒說話,無恙已喝道︰“韋堡主,我敬你是客,你卻為何一再出言不遜?”

    韋長歌正要開口,蘇妄言悄悄移到他身後,低聲道︰“無恙心里明白,只是一時接受不了,還是讓金夫人自己說吧。”

    梅影嘆道︰“無恙,韋公子沒有說錯。我給自己取名梅影,是為了吳鉤;我嫁給金礫,是為了吳鉤;就連當年收養你,也是為了他。”

    一時間,房間里分外安靜,各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辯。韋長歌向無恙走了一步,想說點什麼,被蘇妄言一拉,還是放棄了。

    無恙呼吸急促,驀地大叫道︰“你騙我!你騙我!你是騙我的!”

    梅影搖頭道︰“我沒有騙你。當年我告訴你我救你,是因為曾受過你父親的救命大恩,其實,我根本從來就沒見過關城。我救你,為的,只是吳鉤的一句話。”

    無恙雙肩一震,他雖然早有預感,但听她親口承認還是大不一樣,一時間,竟是五內俱焚,半晌,才啞著嗓子掙扎著道︰“為什麼?”

    梅影低聲嘆道︰“我原本希望,一輩子也不用告訴你這件事的……”

    “我說過了,我原本是雲貴邊境的一個苗族女子。苗人群聚而居,或依山,或傍水,分為許許多多個寨子,等閑不與外界交通。我們這寨子,情況又更加特別,我們住在比普通苗人更偏僻更隱蔽的深山里,別說山外的漢人了,就連其他苗人都不敢和我們來往,害怕一不小心就會惹禍上身。”

    “哦?”韋長歌打斷道︰“那是為什麼?”

    梅影卻不回答,側過頭看了一眼管雲中。

    雲中不由瑟縮了一下。

    蘇妄言微笑著向韋長歌道︰“你忘了捕快李天應是怎麼死的了?我猜,夫人這一支怕是會些特別的手段吧?”

    梅影淺淺一笑算是默認,接著道︰“我從小在那種深山老嶺里長大,最喜歡纏著老一輩的人講外面的事給我听……那個時候,我總希望能生出翅膀到外面看一看,唉,現在想起來,反倒希望能回到以前那些快活的日子,一輩子呆在山里,哪兒也不去……”

    “有一年,我終于求得父親同意,跟著外出辦事的兄弟長輩出了一趟門。回程的時候,要經過一處山谷,我跟在馬隊後面,走著走著,看見路邊的草叢里露出一截衣角。我跑過去一看,原來是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躺在那里,我以為他死了,嚇得尖叫起來——但,就是那一刻,他卻突然睜開眼楮看了我一眼!”

    梅影的聲音微微發顫,透著幾分回味、幾分歡喜,臉上籠罩著一層莫名的光彩,看來更加不可方物。

    “他的臉被血污了,但他那雙眼楮——那雙眼楮……唉,那年我才十五,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我便再也忘不了!他不知道,從那時侯起,我的心里就有了他了,再也容不下別人。這麼多年了,每天晚上做夢,我還是會夢見他睜開眼楮看我的那一剎那,他的眼楮亮亮的,都是光,被他的目光掃到,就像是渾身都要燒起來了一樣!我的手,一面發著抖,一面輕輕地把他抱在懷里,擦去他臉上的血。他長得真俊,我幾乎覺得連自己的發梢都燙起來了!他傷得很厲害,又中了劇毒,本是萬無生理的,卻偏偏叫他踫到我們,莫不是上天注定要我和他一世糾纏?……我們把他帶回去,我每天寸步不離地守在他床前照顧他,那時侯,我雖然年紀還小卻已經是遠近公認的美人兒了,總有許多年青小伙子圍著我獻殷勤,送來各種貴重禮物討我歡心,但我都不稀罕,我只盼著他早早醒過來,對我笑一笑,和我說說話。”

    “他昏迷了整整兩個月。他快醒的那兩天,總叫著一個人的名字”,梅影壓低了嗓子,卻是學著對方的語氣,輕輕地喊著︰“小思……小思……”

    她雖是女聲,但語氣卻學得極像,一听便知道是病中人的囈語。韋長歌听到“小思”二字,他听過蘇妄言轉述老七的話,知道吳鉤就是這麼稱呼君思的,不由轉頭看向蘇妄言,哪知蘇妄言也正微笑著看他。

    韋長歌看他眼角含笑,沒來由的,就想起那個過去了的夏天里自己也曾是這樣的叫著蘇妄言的名字,突然間,只覺得心上有什麼東西一下子劃過了。像是為了掩飾心頭動亂,他小聲說了句“他對他這個師弟倒還真不錯”,便忙又回頭听梅影說下去。

    “小思!小思!”梅影慘笑道︰“我坐在床邊,他每叫一聲,我的心就又被刺了一刀!他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問我"小思呢,他在哪里?"我听在耳里真是說不出的難受,但他醒了,我又比什麼都歡喜……”

    她停下來,望向無恙,半晌幽幽地道︰“他就是吳鉤。”

    無恙本來和雲中一起坐在角落里,這時霍然立起,死咬著牙關,卻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梅影自顧自地接著道︰“問他怎麼受的傷、從哪里來他也不肯說,只是急著要走。我還當那個小思是他心儀的姑娘,忍不住問他︰"我知道,你是急著回去見小思,是麼?"他一愣,就不作聲。我氣苦,又說︰"她是你的意中人?你為什麼只記掛著她,卻連正眼也不肯看我?"他回答說︰"君思是我師弟,我們一起逢難,如今他和師父生死未卜,我又怎麼能不擔心呢。"——原來那個小思是他的師弟,我正松了口氣,又有點不好意思,訥訥地道︰"原來他是你師弟……"吳鉤卻接著說︰"妹子,你人漂亮,心地又好,你將來的夫君可是有福了。"我听了,就如五雷轟頂一般,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又驚又怒,問他"你不要我?!"”梅影想起往事,忍不住閉上眼楮——二十多年了,她無數次想起當日情景,一怒一笑歷歷在目,兩人說過的話,也一字一句都牢牢刻在心里。雖然明白這一切都已經是陳年故事,也知道流光拋灑芳華永逝,只是無奈心上舊傷總如新創,每每揭開都會痛得淋灕——“哈,那時侯,我可從來沒想過天底下竟然有男人會拒絕我!他沉默了好一會,經不起我一再追問,最後終于承認他早有了戀人。我嫉妒得發瘋,連聲質問︰"她是誰?你為什麼寧願要她也不要我?她難道比我還好看嗎?"他點點頭說︰"你說的不錯,就算以天下之大,只怕也再難找到一個比你更美的女子。你很美。但在我眼中,還是他最好看。”

    她說到這里,韋長歌和蘇妄言俱是心頭一蕩,彼此都想起那日在岳州城外吵架的事來了。

    ——“其實你又何必生氣?在我眼里還是你最好看。”

    蘇妄言像從未見過似的凝視著韋長歌,當日他似是隨口道來,他听著,也不在意,但,到了這一刻方才淡淡的,有了些許味道……

    梅影道︰“他握著我的手,對我說︰"我不能瞞你,這輩子我就只喜歡小思一個,我也只有他一個。妹子,是我對不起你。"我呆住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知道自己還活著——我曾幻想過無數次,如果能為他所愛該是多麼幸福,可我從沒想過,他喜歡的竟會是個男人!……我整個人都崩潰了,發瘋似的痛哭起來,但哭有什麼用呢?哭完了,眼淚一抹,還是喜歡。我于是送他回去,等到了我才知道,原來他是那家的人,怪不得他什麼都不肯告訴我。”

    無恙干澀地岔道︰“那家?”

    韋長歌忙趁機把這些日子查到的吳鉤的來歷簡略地跟他說了一遍。

    無恙听了,皺眉道︰“既然吳鉤向來足跡不履中原之地,我家和他又有什麼恩怨?為什麼要血洗我關連兩家?莫非是受人所雇?——噫,也不對啊,我爹知道他的名字,分明是認識他的!”

    眾人皆是一怔,換了個眼色,都不知該如何跟他說明。

    最後還是梅影低聲地道︰“無恙,其實……其實你本不姓關。”

    “……什麼意思?”

    梅影無聲地嘆了口氣︰“君思——是關城來中原前的名字。”

    無恙像是一時沒有明白,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嘴唇動了動,臉色慢慢變得難看起來,啞著嗓子道︰“你騙我!”

    韋長歌道︰“無恙,你姑姑沒騙你。你父親關城,就是當年的君思,他何止是認識吳鉤,他們倆根本就是藝出同門的師兄弟!”

    無恙死死咬著下唇,面上神情顯是不肯相信。

    梅影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關城和君思的的確確就是一個人。你一定很奇怪,既然是師兄弟那吳鉤又為什麼要殺你父親,是不是?”她輕輕嘆了一聲,看著無恙道︰“這些年來我早就把你當成了自己的親骨肉,我只盼你能忘記一切前塵往事,把以前的一切當作一場噩夢,這些事,我原本是不願意告訴你的……你若是不再追問,便還可以像以前一樣安安穩穩、平平靜靜地過下去……”

    無恙蒼白著臉,低聲道︰“我要你告訴我。”

    梅影頓了頓,微微點頭,道︰“當年,他擔心師父師弟的安危,所以等他略好了些我就送他回去。他族里的人告訴他他師父師弟都已經遭了不幸,君思甚至連尸首都沒能找到。他听了,好半天只是紋絲不動地站著,也不說話,眼淚卻像線一樣大顆大顆地滾下來。勸他,他也像沒听到。整整三天三夜,他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說話,我也陪在旁邊,三天三夜沒有闔眼。到第四天上,他突然開口說話了!他說︰"你擔心我會尋短見是不是?"我忍著淚回答他︰"你這樣總是對身體不好。"他點了點頭,道︰"你放心。這幾天我想了很多事,心里卻比前些日子明白了些……"他突然笑了笑低聲說︰"天涯海角,我總是要報這個仇的。"那以後幾年,吳鉤果然四處打探,卻一直沒有消息。有一年冬天,他突然來我家找我,說已經知道了仇人的下落,特地來跟我辭行——他總算沒忘記我!我高興極了,讓他報了仇快點回來。吳鉤听我這麼說,卻出了一會兒神,回答說他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我心里想著,他雖然喜歡君思,但君思畢竟已經死了好幾年了,等他為師父師弟報了仇,也許便不會再記掛他了。于是便大著膽子,說︰"不管你什麼時候回來,我都等你!"他一愣,伸手模了模我的頭發,又強笑了笑,道︰"等我真的報了仇,也就不想活了。"他走了之後,我怎麼也不放心,便連夜追上他,和他一起到了中原……但到了中原沒多久,他就甩掉我一個人走了,後來就听說岳州離鴻山莊出了事。我立刻就明白是他做的,除了他,普天之下,又還有誰有這等本事?我還沒趕到岳州,和關家有姻親的連家也遭了滅門。兩件案子一時間傳得沸沸揚揚。我在路上听到消息,這才想到原來關城和連伐遠就是害死他師父師弟的仇人。”

    韋長歌听到這里,輕聲嘆了口氣,道︰“吳鉤雖然對仇人恨之入骨,但滅人滿門、殃及無辜也實在太過殘忍。”

    梅影冷笑道︰“你們中原人假仁假義,我若恨一個人,也是會連他親戚妻兒一並恨上的。”

    韋長歌一笑,心道︰“吳鉤再怎麼殺人放火,在你眼里只怕也是天經地義。”

    她已接著道︰“我想起那天他來辭行時說的話,生怕他真的隨君思去了,一個人在中原到處打听他的下落,後來我就到了蘇州——”

    無恙突然插道︰“您就是在那里救了我的。”

    他的神情又像是哭又像是笑,說不清究竟是什麼滋味。

    梅影也是一窒,良久才顫聲道︰“是啊,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你的……——我到了蘇州,依然沒有找到吳鉤,我忍不住想,也許他早就不在這世上了,就算我這麼天南海北地找他,也永遠見不到他了。那些日子,這樣的念頭我有過許多次,但這一次,我才真的心灰意冷,就準備回去了。那天夜里,我听見有人在客棧的門外輕輕地喊我的名字,我開了門,竟然是他站在那里!我歡喜地就要跳起來,他神色古怪地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只做了個手勢讓我跟他走。夜已經深了,路上靜靜的,一個人也沒有,月光照得街道亮亮的,我走在他後面,感覺像走在夢里一樣,心里有許多話要告訴他,到了嘴邊,卻是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帶著我來到了一間破敗的土地廟前,廟里橫七豎八睡著些乞丐,有老到胡子頭發都全白了的,也有才**歲大的。他拉著我走進去,輕聲說︰"你看!"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角落里有個孩子蜷成一團睡在地上,那孩子不過十歲左右,身上的衣服也已經破爛不堪。我道︰"是個孩子——這孩子怎麼了?"他定定地看了那孩子半天,轉身跪在我面前,他說︰"妹子,我求你件事!"我一時手足無措,急忙伸手去扶,他卻不肯起來,只說︰"妹子,我求你帶這孩子回去,好好照顧他!"我道︰"你要我照顧他?這孩子……這孩子,他是什麼人?"他的眼楮直盯著那孩子,低聲道︰"他叫無恙,是離鴻山莊唯一的後人了。"我問︰"關城和連伐遠不是害死你師父師弟的凶手麼?大哥,你怎的還要照顧他的孩子?啊,我知道了——那兩件案子原來不關你的事?!"吳鉤搖了搖頭道"不,關城他是我的仇人沒錯,那兩件事也都是我所為。"我更加混亂,連聲追問。他終于抬起頭來,說︰"這孩子姓關,但他也姓君——他是小思的兒子。"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似笑非笑,卻又比哭還難看——唉,他那樣的表情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不知誰發出了一聲細微的嘆息,梅影停了片刻,接著道︰“我"啊"了一聲,頓時什麼都明白了——原來關城就是君思,君思就是關城!原來,就算君思那樣對他,他也還是忘不了他的小思!他來找我,就是為了讓我照顧君思的兒子!——我什麼都明白了,我又急又怒、又傷心、又絕望,五髒六腑都像被誰揉碎了似的,痛得糾結在一起,那一刻,真想就這麼死過去算了!但是我看著他,我看著他的臉、他的眼楮,他是那麼傷心,我又怎麼能……我終于答應了他。他高興極了,說這個孩子雖然是孤兒,但往後也就不怕被人欺負了。我顫著聲音問他︰"那你呢?你以後打算怎麼辦?"他想了想,道︰"仇已經報了,小思也死了,我原本打算下去陪他的,但,我不能放著他唯一的一點骨血不管。無恙長大了,必是要來找我報仇的。我且等到那個時候吧。"”

    無恙面色慘淡,牙關咬得格格作響,連連冷笑︰“誰希罕他貓哭耗子?”

    梅影也不理會,只自往下說︰“他臨走,走到你跟前。你睡得熟了,細細地發出鼾聲。他說︰"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的年紀也跟無恙差不多,那會兒,我們倆還都是流落街頭的小叫花子,夜里也是這麼睡在破廟里,白天就四處乞討,忍饑挨餓,還要被人作踐……不過小思的樣子可比他俊多啦……"他就這麼模著你的頭發,慢悠悠地說,聲音柔得幾乎能化水——他可從來沒用這種語氣跟我說過話……”

    她悠悠太息,諸人都是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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