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夫 第11章(1)
“听說,征北王瘋了。”
“怎麼會這樣?”
邊境村落,山風拂過,拂落了紛飛山花,也吹起不休的耳語傳聞。
山道上,男子身背一擔木柴,澄澈黑眸輕覷著在山道旁歇息時兩名村野鄉夫,听著他們說話。
“唉,你不知道。”其中一名年紀較長,說起話來嘆息連連。“他呀,一年前在崖邊被韃靼外族給毒瞎了眼,被調回京城休養,可誰知道那眼楮怎麼也醫不好,從此之後,他性格大變。”
“怎麼個變法?”另一名男人看似極有興味地問。
“听說,征北王以往直言直諫,在朝中得罪不少大官,如今他落魄了,就有大官買了殺手刺殺他,而他不閃不避,卻總是累及身邊的大小護衛。”
“他是不想活了嗎?”
“天曉得呢?但征北王府中的護衛倒也不是軟腳蝦,總是把刺客給拿下,然接下來,那些刺客可就不好玩了。”
“怎麼說?”
“征北王以往總是怎麼玩韃靼虜子的,你知道嗎?”瞧男人搖了搖頭,他便又繼續說了,“架上鐵架,拿起刀子一刀一刀地削肉,也不是要逼供,就是要讓對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這麼狠?”男人嚇得倒抽口氣。
“還有,听說有個清倌不過是模了他身上的小飾品,就教他把手給廢了。”
“真的假的?那飾品是瓖金包銀不成?”
“不,只是個不過拇指大小的黑色瓶子。”說著,年長男子繼續道。“想當年,他驍勇善戰,一夫當關,萬夫莫敵,只要站在邊關,韃靼便不敢踏進半步,說有多威風就有多威風,可誰知道現在落得這種下場……”
背柴男子這才收回視線,面無表情而緩慢地往前走,紛紅山花,女敕綠葉片從他身上翩然而落,背影如畫。
***
時值三伏,熾陽毒辣,日光流麗,滿地生光。
京城的各大十字街上,繁華的胡同里,竟人潮稀疏,任憑店家販子縱聲吆喝,依舊不見人影,反倒是旗幟掩天的茶肆酒館里頭座無虛席,人潮全教這毒辣的日頭給逼進屋內。
然,冷清的路上有兩抹身影頂著日頭閑散緩步往西郊而去,駐足在征北王府後門。
後門外,排上一條長龍,人潮幾乎轉過了圍牆轉彎處。
“哎,沒想到人這麼多呢。”女子揚聲輕笑,其聲圓潤如珠玉落在綢緞上。
“嗯。”身旁的男子輕聲應著,朝她靠近一步,以高大的身形替她擋去頭上的毒辣艷光。
“小三,你想咱們今晚有沒有法子住進王爺府?”
“可以。”名喚小三的男子惜字如金,五官端正,卻無過人之處,稍嫌平淡無奇,和他冷沉的性子似乎有些不符。
“哎,今兒個想要睡在床板上呢。”女子笑眯眯的,粉顏端雅清秀,檀發挽成低髻,身形頗高偏瘦,一身粗布衣裳。
被喚作小三的男子沒回答,只是以袖子輕拭她額間薄安的碎汗,其寵溺之情,就連身旁跟著排隊的民眾都覺得太過火熱。
“身子還好嗎?”他俯近低問。
“沒問題的。”她嘿嘿笑,清秀雅致的臉上唯獨那雙眼特別吸引人,黑白分明,秀靈出塵。“你呢?”
“我很好。”
“那就好。”
平淡的對話打住,兩人順著人潮逐一往前,才發覺踏進王府後門,還得要再排上一段路,才到得了後院的亭子里。
“不過是挑幾個下人,竟也這麼多人上門。”她真是開眼界了。
小三不語,倒是後頭排隊的人跟著閑磕牙起來。“啊,姑娘,你肯定是打外地來的,是吧。”
“是啊。”她笑吟吟地瞅著身後的男子。
“這就對了,難怪你什麼都不知道。”男子表情特多,一下嘆氣,一下贊眉,恍若無奈透頂。“這話要說就長了——”
“那就別說了。”小三毫不客氣地打斷。
“喂,我簡單說好了。”排隊多無聊,找個人閑聊打發時間,才不會睡著嘛。
“話說一年前,征北王在榆木川一戰戰敗,瞎了眼重傷而歸,從此以後,他性情大變,日日不離酒,夜夜笙歌,若一不順他的心,不管是誰,立即趕出王府,個性暴躁,喜怒無常,大伙都說征北王完了。”
女子淡淡揚笑,臉上無太多表情。“既是這麼難搞定的主子,你為何來這兒討份當差的活?”
“正因為征北王可以在一天之內趕跑所有下人,王府內的下人供不應求,才會一段時日便大開門戶地征人上門,而且餉銀伙食相當好,還可先預領一月餉。”正是如此,大伙才都想來,若是征北王又發火,趕他們走也無所謂,橫豎已先領餉過,還算賺到了呢。
“喔——”原來如此。
難怪,光站在這兒便听得見陣陣笙歌不斷。
“後頭的,到底要不要這份活兒?”王府總管冷眼瞅著碎嘴的人。“後頭那個男子,出去。”
原來,就在他們閑磕牙的當頭,王府總管已經快手刷掉了不少人,排在後頭的他們已經來到他面前。
“啊?我?”後頭那詳說王府秘辛的男人一臉衰樣地哀哀叫。
“出去!”總管傅年使了個眼色,立即有護衛把人拽了出去。
哼,還未踏進王府,就敢說主子惡言,此等下人不要也罷。
頓了下,一道縴秀身影來到面前,傅年懶懶抬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你能干什麼活?”唉,又是一個弱不禁風,趕著上門詐領餉銀的。
“什麼都可以。”女子笑得一臉討好。
“真的什麼都可以?”傅年上下打量著她,愈看濃眉愈是打結,精爍的眼已經開始昏花。
此女長相平平,唯有那雙眼剔亮澄澈,教人感覺愉快,而身姿偏高又瘦削,沒什麼女人味,不過笑起來倒是挺甜的,問題就出在王爺這會兒什麼都看不見,她長得是圓是扁實在不是重點,最主要是有肉一點才好,要是哪天王爺一時興起,才不覺掃興。
所以……這樣的人手該要派到哪個單位去?
正深忖著,卻見她身後的那個男人不著痕跡地將她護在身後,喔喔,難道說,這女人已經嫁人啦?
“你是——”他問。
“我的相公。”女子輕輕接口。
“喔……”果然,一副想把他眼楮挖出來的狠勁,跟那張平淡的臉實在不太搭呢。“你會什麼?”
“什麼都會。”小三淡淡回答。
又是一個什麼都會的……怎麼最近下人都這麼強?
“我瞧你身強力壯得很,有沒有練過什麼拳法來著?”身為總管,他一陣思索,立即找到了屬于小三的定位。
“會一點。”
“讓我瞧瞧吧。”傅年支手托腮,等著他的表演。
小三退後一步,朝他頷首後,立即打出一套拳法,拳路普通,倒是打得虎虎生風,拿來當肉墊子應該是夠用了,傅年輕輕點頭,示意他可以停住。
“好,你就當守門護院吧。”王爺的性情向來野烈狂傲,在朝中樹敵眾多,派人在天子腳下偷偷模進府內刺殺的達官貴人實在不少,所以護院是必須的,肉墊子也不嫌多。
“那我呢?”女子不滿地扁起嘴,控訴被冷落。
暗年年過三十,長得老成內斂,原因無他,總歸一句,就是被王府大小內務給逼得非老成內斂不可。
面對女子如此問話,他將先前想過的問題再轉過一遍,為感謝她的良人將成為王爺的肉墊子,他勉為其難的說︰“你去廚房打雜吧。”
王爺笙歌不輟,廚房可是十二個時辰都得要有人輪班值守才成。
“廚房?”她水眸一亮。
“你廚藝極佳?”他可以如此期待嗎?
“呃,應該還夠用。”她嘿嘿笑著。
暗年挑起濃而有型的眉,又淡淡垂下眼。“既然你們兩個是夫妻,那就住同房好了,待會兒會帶你們過去,不過呢,眼前……”
“傅總管,醉春樓的花魁玉蘿到了。”有僕役從前頭繞過假山流水,跨過整遍翠綠竹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而來。
暗年濃眉微蹙。“在哪?我怎麼沒瞧見?”目光輕掃向後門。
哪來的花魁?不就是一票想上門詐領餉銀的人?
“在正大門。”
“可笑!區區花魁,憑什麼從正大門而入?從後門!”傅年不悅地指著大排長龍的人潮。
“可是玉蘿是王爺近日最愛的花娘,要是沒好生伺候……”
“總管是你還是我?”
“……”
“去!”他不耐地擺擺手。
僕役領命而去,傅年隨即起身,輕撢著因坐了一個下午而發皺的袍子,洪聲喊著,“下頭的都回去吧,今日到此為止。”
“嗄!”失落聲此起彼落,然傅年壓根不管,領著今兒個挑中的幾名護院長工和婢女廚娘而去。
***
風疾雨斜,連下數十日,好似要毀滅世界般,雲厚如夜,不見天日,在崖底,世于將堅持領軍尋找佳人下落,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二弟,你回去,這兒交給我!”滂沱大雨中,世于略放聲吼著,強拉著弟弟卻被他一身蠻力拖著走。
“我要親自找!”世于將暴咆。
“你又瞧不見,要怎麼找?”世于略火大的將他往後一扯,任由他踉蹌狼狽地跌落草叢之中。“都找多久了,跟你說沒有就沒有,你為何就是不信?”瞪著雙眼覆上紗巾,渾身被打濕的弟弟,他惱著也心疼著。
他不是不知道他近日來憔悴得有多可怕,但又能如何?他遵守兄弟間的誓言,多日派人搜尋崖底,然地勢險惡,再加上連日大雨,根本沒有任何收獲。
又怎可能有收獲?
崖頂到谷底,是人都會摔得粉身碎骨,再加上已過了個把月,期間大雨沖刷,惡獸橫行,能剩下什麼?只怕什麼也不留了。
世于將垂首不語,十指扣入黃土,緊緊地扣住,卻發覺緊握在掌心的冰冷軟土里似乎有著什麼扎痛他。
他攤開想看,不由得放聲低笑。
要看什麼?他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瞧。”頂著大雨,在灰蒙泛霧的崖底,世于略把東西以雨水沖刷後,神色驀然一震,半晌說不出話。
“是挖出了什麼珍寶教你說不出話?”世于將冷笑。
世于略被大雨打得幾乎張不開眼,只能艱辛地眯起眼看他。“二弟,你身上的護身符還在嗎?”
“……為何突地問起?”
“因為你拿給我的是一只和咱們都相同的護身符,後頭都繡了世字。”這是娘親手繡的,字樣花色都一樣,這世上只有三個,而那早已遺失的第三個,為何會突地出現在這里?
“啊!拔都!”
“在哪?”他猛地跳起,東看西看,一片黑暗,不禁啞聲失笑。差點又忘了他早瞎了,什麼都看不見。
“不是!”在雨中,世于略必須要放聲吼著。“你記不記得那一日,我追問過拔都的出身,那是因為我在他身上瞧見了一模一樣的護身符。”
“他?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他慘笑,這意味著他在一日之間,失去了愛妻和失蹤十五年的三弟?
“有這麼好笑嗎?”沉而冷的嗓音從兩人頭上兜落,伴隨著滂沱大雨。
聞聲瞬間,兩人不約而同往上看去,瞧見拔都就站在樹上。
“拔都!”世于將喊著,內心狂喜。“拔都,璽兒呢?”
若他還在,那就代表璽兒必定也還活著,是不?
拔都躍下,停在他面前,默不作聲地伸出手。“把手伸出來。”
“什麼?”世于將不解。
“拔都,那是什麼?”世于略眯眼瞧著他掌心小小的玄色瓶子。
“征北王,把手伸出來。”拔都不睬,冷沉黑眸直視著眼前人,眸中蘊著仇恨,烙著怨氣。
世于將順從地伸出手,急問︰“璽兒呢?”問時,感覺有樣冰冷之物落在掌心之間。
“不就在你手中?”拔都撇唇,笑得噬血。
瞪著幽暗的前方,世于將心頭狠震了下,收攏掌心,察覺那瓶子和夕顏的骨灰瓶罐一模一樣,八成是從朝霧送給璽兒的乞巧女圭女圭上頭取下的。
“這是什麼意思?”世于略不解地瞅著那瓶子。
拔都冷酷的瞪著世于將。“我家主子為了替你撿起你心愛女子的骨灰瓶而被你所殺,所以,我如法炮制,將我家主子的骨灰盛入里頭,送到你手里,好讓你可以懸在腰間思念。”
一盞初亮的光瞬間被徹底摧毀,世于將一時站不住腳地跪坐在泥濘之間。
“二弟!”
“你是該跪,也很該死!”拔都神色一凜,怒眸赤紅。“要不是你往璽殿下的心窩刺去,璽殿下不會死!”
世于將忽地一窒。“她……她不是墜崖而死?”
“墜崖又怎麼著,我不是完好如初?”他哼笑,拳頭緊握。“在落崖之前,我早就擒住了璽殿下,將她護得好好的,然而最終她還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世于將,這就是你對待心愛女子的作法?”
世于將面無表情,心痛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