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出曲 第6章(1)
時漢庭要去省城,在親戚家住幾個月,然後進行秋試。若順利及第,也好次年上京參加春闈。親戚家也是人丁單薄,無力照顧時漢庭起居,時家二老年事漸高,經不起長途勞頓,便想叫燭雁一同跟去,未婚夫妻不怕閑話,方便相互照應。
“爹還沒下山,我想同他商量一下。”燭雁垂著頭,強捺不快地輕聲道。
“不要緊,老佟回來,我們告訴他一聲就完了,想必他也不會反對。”時老先生慈祥和藹,“你要是覺得不妥,就先替和你漢庭辦個儀式,等漢庭高中了,咱們再正正式式大辦。”
燭雁駁不得,瞧一眼白岫,“但是,大哥沒人照顧,我怕……”
“別擔心,有我們呢,餓不著阿岫,放心好了。”時母也藹聲道,“洗的涮的都有我,你嫁過來,阿岫就是我們半個兒,絕不會委屈了他。”
“這樣……”燭雁心里漸漸下沉,指甲掐住掌心。
“我也去。”白岫听了半天,適時出聲。
“你去做什麼,路上辛苦,別說老佟,我們都舍不得。”時家二老當他孩子話,笑笑不當回事。
“我想去。”白岫輕聲道,央求的眼神投向燭雁。
燭雁向他微微莞爾︰“好,那麼……”
“我看,白大哥就不要去了。”時漢庭忽然道,“我們到省城,雖然是親戚,畢竟叨擾人家,人多也不好,能省事就省些事。”
時家二老忖著在理,便勸白岫,“漢庭與燭雁不是上京去玩,你去了,反要多照顧你一個。”
“我會照顧燭雁。”他執意道,“不需要別人照顧我。”
“你會什麼?”時母笑,“阿岫,你听話,我們商量正事,你先去泰佔家,讓阿吉嘎陪你一起去捕野兔。”
白岫神色不豫,仍然堅持,“我可以住在外頭,不會打擾別人,我能照顧自己,也能照顧燭雁。”
“你這孩子,怎麼都說不听!”二老嘆氣,看看漢庭,又看看燭雁,“燭雁,你也勸勸你哥哥。”
她也無聲嘆,輕扯兄長衣袖,“大哥,算了,你好好在家等,明年這個時候,我就回來了。”
“我要和你一起去!”他不高興了,語氣有些生硬起來,“我不是孩子,不要拿這些話哄我。”
他說這話時,眉宇間帶了一絲凜然,不似平時那個乖順溫和的半大孩子,他從前不會這樣,又是沖撞又是焦燥,讓其他幾人略微吃驚地看向他。
時家父母相互對視,不知說些什麼好。時漢庭沉著臉色,低聲喚燭雁︰“到房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燭雁稍感意外,見時父時母點頭,便同他一起去房。白岫拉住她,不知所措地要跟著,她無奈地拍拍兄長手背,應著馬上就回來,才被勉強放行。
進了房,時漢庭闔上門,沉默好一陣,直到燭雁輕催︰“你要和我說什麼?”他才微吐一口氣,不悅開口。
“你不覺得,你將白大哥寵得太過分,是非輕重不懂,這樣下去怎麼行!”他踱了幾步,皺眉道,“他雖心智較弱,畢竟不是稚齡孩童,有些常理總該明白,你也不要老是什麼都由著他哄著他,任他更不通世情,將來得寸進尺,最終如何收拾。”
“得寸進尺?”燭雁好笑,“你在說什麼?”
“我說什麼,你心里明白。”
听時漢庭語調冷淡,燭雁斂了笑,“我不明白,大哥與常人不同,多照顧他些也是應當,你也……”她及時頓住,將後半截話吞了回去。
“多照顧多照顧!他現在就在得寸進尺,你還全心維護他?”時漢庭冷笑,“到底是白大哥不懂事,還是你不懂事。或者,你盡意護他,拿我當了傻子?”
她愕然︰“這話什麼意思?”
時漢庭抑住怒氣,指向她眉間,忍耐道︰“你不要說,這是你自己畫的。”
“是大哥又怎麼樣。”燭雁向後退一步,避開他手指,“大哥幫我畫了幾年,並不是今天才開始,你也是知道的。”
“什麼人才畫眉?是夫妻!從前大家都小,我可以不在意,但如今你幾歲了,怎能還是這樣沒個分寸!”
“我、我又不知……”她吶吶,“誰曉得有這麼多典故規矩。”
“你是不知,但近幾年,白大哥常往這里來,看了多少,他什麼不懂!”時漢庭盯著自己桌上一疊,里面有一本,是上回白岫走後,他留意去翻看了的。而以前不曾留意時,白岫又看些什麼,讀懂幾分,記住多少,怕已無從計數。
這個佟家拾來的螟蛉兒,多年來的變化他都瞧在眼里。一天天月兌離蒙昧,一天天知多識深,像是逐漸從孩童向成人過渡,盡避仍然懵懵懂懂,卻已掩不住憨態下的機敏聰慧。
明知未必有自己猜測得嚴重,但忿忿的指責就是控制不住地月兌口而出︰“他腦里想些什麼,心里藏些什麼,也不過瞞了你和佟伯,表面作的愚笨天真相,暗里不知打著哪些主意,你糊里糊涂的,總有一天不明不白教人騙了去,自己還沒發覺!”
燭雁再也忍不住,憤而頂他一句︰“我教誰騙了去,大哥麼?你胡說也該有個限度!”
“我胡說?難不成你不是被人騙,是心甘情願跟了他?”時漢庭震怒,“一個痴兒,也哄了你的心?他心智愚弱,空有好相貌又如何,你當真嫁他不成!”
“什麼嫁不嫁的!你……”燭雁料不到他這樣口不擇言,一時惱得答不上話,半晌才冷冷道︰“你一會兒說大哥假作天真,一會兒又說他心智愚弱,我看攪不清的根本是你,只不過為畫眉這一件小事,就牽七扯八,什麼都拿來遷怒。”
時漢庭自來在燭雁面前威嚴莊重,從沒想到像今天一般爭執到如此失控,更沒料想她竟不似以往順從,反倒將他搶白一番,不由更是面上難堪,無法下得台階,恨恨道︰“別以為我是瞎子,盧射陽敲破窗紙那時,你和他擠在炕上圍被擁衾的,在做什麼?卿卿我我麼!”
燭雁難以置信地盯著他,盯得他自知失言,卻又難以削了顏面示軟,僵了一陣,只得道︰“總之這次出門,你勸白大哥不要去,他再夾在中間糾纏胡鬧,遲早要生事端。”
“誰生事端?大哥還是我?”燭雁昂起頭,首次不再拗了性子屈從,微譏道,“我還以為你大發脾氣,干脆退婚了事,反正你從來瞧不起佟燭雁,何必作勢給別人看,為了父母之命勉強應對。”
時漢庭驚愕不已,眼前的燭雁,不再是他熟識的一同長大的女孩,她倔強地揚著頭,眉黛目漆,清冷冷的秀,那麼驕傲地看著他,讓他的心微微瑟縮一下,又似是忽然灼燙起來。
“你、你急什麼,退不退婚這話,也能胡說?”他突覺自己有些虛弱,難以抑止地想要觸一觸燭雁的肩頭,卻被她一側身避開去。他的手尷尬舉在半空,閉了閉眼咬牙道︰“你和他又是拉扯又是背來抱去,我伸伸手你也躲,到底誰和誰有婚約,你在心里又自許了誰?”
燭雁被他斥責得心頭煩亂,一字一句,好像有道理,卻又堵得她胸口滯郁。從前,根本沒有意識到這麼多,鄰家的少年,會成為她日後的丈夫,責怪自小親近的兄長,與她過分倚昵。也許,時漢庭不滿,是人之常情,但……意指她與大哥如何如何,他憑了什麼,這樣胡亂臆測,又這樣肆意指責!
“我回去了!”她不想再爭,轉身而走,拉開房門,卻乍見白岫站在門口,登時一嚇,“大哥,你什麼時候來的?”
白岫遲疑一陣︰“沒有很久……”
“恐怕時間也不短!”時漢庭冷哼,看到白岫懵懂純澈的神情,以往只覺他可憐,現在卻不由憤怒,就是這樣一副不曉世事的神態,就都要讓著他護著他!“你听得懂多少,心里也有數吧?”
白岫神色肅穆起來,幾分思慮幾分凝重,“你不喜歡燭雁的話,就還給我,我來喜歡。”
時漢庭一震,看向燭雁,她也驚詫莫名︰“大哥,你說什麼?”
“你總是說燭雁很多不對、很多不該,是不想和她在一起吧。”他慢慢地、很認真地說,“你如果不想娶她,我娶。”
燭雁听得他孩子氣的話,哭笑不得,趕忙拖他,“大哥,別說了,我們快回去……”
時漢庭卻怒得臉都漲紅了,鄙夷道︰“就憑你?你懂得什麼叫男女之情,婚姻大事!還給你?燭雁是你的不成?笑話!”他額上青筋迸起,長久以來的不滿一股腦發泄出來,“你心智弱,我向來不與你一般見識,別以為不計較就是永遠忍你胡鬧,你想娶妻?莫說燭雁,去問問十里八村,誰願嫁你這個痴昧之人!”
燭雁面沉似水,絕沒承想一向彬彬有禮的時漢庭今天如此失態。大哥心思純淨,怎能經得起他惡言傷人?
“大哥,不要听他亂說,我們走。”
白岫卻拉住她,輕輕問道︰“燭雁,你願不願意嫁我?”
亂上添亂!她緊蹙雙眉,急道︰“別理他,我們……”
“願不願?”
拉住她的手那麼堅定,白岫執著地問,要從她的口里得出一個答案。
她不知所措,時漢庭的眼里流露著輕視與惱怒,兄長的瞳內映著渴望與困惑,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切混亂而荒唐!
“大哥,我們回去慢慢說,好不好?”她小心哄勸,希望兄長像以往一樣溫順依從。
可是今天沒有,時漢庭的輕蔑嘲諷,像尖銳的箭簇,毫不容情刺穿以往層層的溫情保護。成人的白岫,卻有著孩童的心智,生得再好身手再俊又有什麼用,他是個痴兒,無人願一生相許,即使與他最親近的燭雁。
“你不答,是不願麼?”
他一字一句地問,深深看著燭雁,清俊的眉睫下,有種陌生的悲哀隱隱透出。
“你也會嫌我。漢庭說我痴昧,我知道,我就是那樣的。”
“不是!大哥很好,和我們都一樣。”燭雁輕撫他手臂,試圖安撫他逐漸激動的情緒,“漢庭哥瞎說,你別信他。”
白岫眸里現出一絲希望︰“那、你會不會喜歡我?”就像、就像哲蘭對尼滿,那丹珠對泰佔一樣,親密地在一起,可以抱一抱親一親……他不是痴兒!這些,他其實是有點明白的,雖然,又不算太明白……
燭雁不敢看時漢庭,大哥的這些痴言稚語,怎能當真?可是有心人听來,卻是字字如刺,逆耳驚心。
“大哥,你別胡鬧,叫人听了笑話!”她頭疼地勸慰,什麼喜歡不喜歡,他從哪里學來這些讓人尷尬臉紅的字句?
白岫臉色有些發白︰“你也說我胡鬧!我知道,漢庭帶你去省城去京城,就再也不會回來,說什麼明年就回,後年、大後年,你們都不會回來!”
“怎麼會……”
“漢庭不讓我一起去,是不想讓你見我,我和大家不一樣,做什麼都是胡鬧,說什麼都是笑話,帶了我,都覺不光彩,都要被人笑!”只有爹爹不嫌她,可是卻把燭雁給了別人;只有燭雁不嫌他,可是卻要被人搶走了。
他後悔了,早知道成親才能永遠在一起,不被別人拆開,當初央爹把燭雁許給他就好了。
時漢庭越听越皺眉,他方才憤而激言,沒有多想,難免指責過厲罪名加重。可眼下看來,白岫直求嫁娶,雖未必真正明白婚姻之重,但倚賴依戀之情儼然,難道真對燭雁情蔻初萌不成?
“大哥,你再瞎說,我和大黃都不理你!”老法子威脅。燭雁對鬧脾氣的人向來沒什麼耐心,不管是泰佔家的可愛加新嘎,還是她日後的丈夫時漢庭,甚至是最親近的兄長。哪個使性子,她也不會一再服軟哄慰。
“我回去燒飯了。”她冷淡看著白岫,等他情緒穩定,應著和她一同回家。
但是沒有,白岫怔怔回看她,眼里那種悲哀越發濃重,看得她心頭也沉甸甸起來,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該怎樣說。
僵了半晌,白岫驀地轉身而去,燭雁一愣,眼睜睜見他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