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每到下午火鍋店客人較少的時候，總會有幾輛黑頭車停在店門口。

    許多店員都注意到了，這進口雙轎車後座坐的往往是衣冠筆挺、神態高傲的夫妻檔。

    他們下車進入火鍋店，司機則在車外等候。

    在點餐的時候，他們會特別跟服務生說明︰“我們是仰野的朋友，可不可以請柯仰野過來一下？”

    可是，仰野總是拒絕，表情禮貌但疏離，最多只是跟他們遠遠地點個頭就當打招呼，刻意以在忙為理由沒多理睬。

    仰野當然認識他們，這些人都是他母親娘家的阿姨、姨丈們，要不就是集團里的元老，都算是從小看他長大的長輩。

    他猜得出他們來的目的，是想勸他听爺爺的話，這些話他听多了，早已不想再理會。

    他就是不懂，為什麼回去接掌企業才算是成功的人生？才算是听話？才算是孝順？

    李孟築和丈夫柯洋用心良苦，特別找人來幫忙勸兒子回家，采取柔性手段總比強硬逼迫的態度好，否則若是兒子的憂郁癥再度發作，就不好了。

    顯然，仰野並不接受。

    火鍋店門外動輒是黑頭車來訪，數次之後，善芝找了個空檔，忍不住問在廚房忙著的仰野。“他們好像都是指名來找你的，是不是？”

    “嗯。”他淡淡回答。

    “沒想到你招攬了不少生意，他們是你的誰？”善芝好奇地問。

    組長問話了，柯仰野沉默不回答。

    見他不想說，喜愛幻想的她又開始自行想像。“我想，會開這種車的人就只有兩種。”

    “哪兩種？”他莞爾地問。

    “不是黑道，就是大企業老板。”善芝說得斬釘截鐵。

    “那你以為哪一種？”他笑問。

    “嗯……”她上下打量他，開玩笑地道︰“你該不會是黑道吧？”

    “才不是。”他睨她一眼。“拜托，我看起來像混黑道的嗎？”

    他容貌白白淨淨很斯文，身形高瘦，看起來是不像凶神惡煞。

    “那你是不是認識什麼大人物呢？”她眼楮張得好大。“還是，你其實是什麼大人物的兒子？”

    “唉……”他不得不透露一些。“他們只是我爸媽的朋友和親戚。”

    “親戚？”她心底冒出了好多問號。“你真厲害，真多不得了的親戚。”

    他尷尬一笑。

    眼見四下無人，趁著這個剛好能跟他說話的機會，她正經八百地把試喝券拿出來。“對了，星期一中午有沒有空？8-11免費試喝咖啡。”其實，她是鼓起好大的勇氣才敢開口約他。“我不喜歡欠人家人情，之前你請我吃冰淇淋，我一定要還。”

    善芝沒交過男朋友，也沒被男人追求過，但長相清秀平凡的她對愛情也有憧憬，她一向大而化之慣了，這時也會膽怯害怕，怕開口約他，卻不知他會不會答應？

    她解釋。“我除了會吃之外，也很會精打細算、收集好康，你看，免費喝咖啡又可以吃好吃的，買便當還有折扣，多好啊！我真心推薦8-11的咖哩飯、三角飯團、生菜沙拉等等都很不錯，我們可以喝個咖啡，順便吃點東西。”

    他看著試喝券。這麼巧，8-11超商又是國王食品旗下產業。

    他們走到哪，永遠擺月兌不了國王食品。

    “你很會精打細算呢！”他佩服。“不過不曉得我那時有沒有班？”

    “我幫你看過了，你跟我一樣那天都休假。”

    “好啊！”他大方點頭。“那就星期一中午在8-11見。”

    看他爽快地點頭，她終于松了口氣。

    還以為他會拒絕跟她約會……她想到哪兒了！不過就是還他個人情、請他喝杯咖啡，就這麼單純，這位帥哥員工也是很單純地答應讓她請客。

    別想太多了，紀善芝，你這麼平凡普通，不會有男人喜歡的。

    這段時間，柯仰野依然不為所動，派出親戚長輩顯然也無效，他就是不願回家，不想回家見了爺爺就吵架；他也不願回集團工作，選擇在火鍋店工作，當個服務生就好，至少目前的他很開心。

    他快樂多了。

    因為她。

    雖然在這里工作就像打雜小弟一樣，說喜歡也不盡然，只是，跟善芝一起工作很有趣，她總是笑臉迎人，就算再累、再忙碌，踫到難搞的客人，她依然笑咪咪，總是大家的開心果，跟她工作，壓力全沒了。

    “晚餐時間快到了，客人變多了，要忙嘍！”善芝說。

    “來嘍！”他立刻著手準備食材。又要開始忙了！

    ★★★

    星期一，快中午。

    紀善芝特別拜托今天休假的空姐室友辛醒紫幫她搭配服裝。

    “我這身材該怎麼穿才好看呢？”她照照鏡子，說不自卑是騙人的，但辛醒紫很有概念，也很會挑選衣服，找她幫忙準沒錯。

    “你不矮，一五五公分滿適中的啊，也不胖，只是圓潤，不要對自己這麼沒自信好不好？”辛醒紫給善芝加強自信。

    “但是……”她還是很沒信心。想想柯仰野起碼有一八公分，自己跟他站在一起，真是不搭調。

    “自然美最好，不用刻意裝扮。”辛醒紫給予忠告。“展露你最好看的部分，遮掩你該遮掩的部分就好。”

    她替善芝挑了一件剪裁上窄下寬的深紫色洋裝。“這件洋裝上身正好可以襯托你的胸部，下擺較寬松，可以修飾下圍。至于頭發……”辛醒紫挑了一個發圈套在她微鬈的長發上，接著幫她在眼皮上點了些亮粉。“簡單就是美，這樣就夠了。”

    善芝照照鏡子，沒想到自己原來也有這麼動人的時候。“哇，你好厲害！”她感動無比。“醒紫，謝謝你！你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

    “什麼話，你又不是腐朽，只是還不知道怎麼表現自己的特質！”辛醒紫話中有話。“女為悅己者容，如果你有中意的男生，想談戀愛就好好去談吧！”

    意中人？

    “拜托！都還沒開始呢！”善芝臉色爆紅。“好啦，我出門了，再見！”

    “祝你玩得愉快喔！”辛醒紫笑著說。

    他們約在8-11門口。

    柯仰野提早來了，便坐在超商外的長椅上。

    他一身輕便，穿著白襯衫和長褲，以往和他約會過的名媛多不勝數，但沒有像這樣令他充滿期待，盡避只是她說要謝謝他所以回請他，盡避只是簡單的8-11，他卻欣喜地赴約。

    也許是因為善芝吧，跟善芝在一起，他沒有壓力，她的單純天真讓他喜歡跟她在一起。

    這時，善芝朝他走來。她大老遠就看到他，一邊對他揮手。

    “仰野——”

    雖然他在火鍋店工作不到一個月，不過，兩人已經很自然地直呼對方的名字。

    “善芝。”

    他意外地看著她，從沒見過她打扮得如此浪漫有女人味，他眼楮為之一亮。“沒看過你穿裙子。”

    “好看嗎？”她害羞地問。

    他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大概是平常都看你穿紅色的工作制服，又是長褲，所以一時有點不習慣。”他神情真誠。“不過，真的很不一樣，不錯看！”

    “謝謝。”善芝心里喜孜孜的。

    這是她第一次被異性贊美呢！

    “走吧！”他們一起進入8-11，他先表明︰“這餐還是我請吧。”

    他其實可以請她吃更好的餐廳，但是依她的個性一定不願意，加上他也刻意隱藏自己的身分，不便太浪費，只能利用有免費咖啡試喝券的機會順理成章地請客。

    “什麼？”她斷然拒絕。“不行，上次你已經請過了，這次還讓你請實在說不過去，也不好意思。”

    “我讓組長請才不好意思，而且哪有讓女生付錢的道理？況且，這沒多少錢。”他堅持道。

    “可是……”這樣不又是繼續欠他？

    “還好不用排隊。”他已經轉移話題。“我們有券，可以慢慢挑選，也不用等。”

    說完，他們一起走到冷藏的微波食品櫃前，看著五花八門的產品。

    “你想吃什麼？”

    她遲疑著，還有點矜持。他請客？那她怎麼好意思拿太多？很不禮貌吧？

    “你盡量拿，沒關系，我知道你胃口好，別客氣。”他看她還是沒動作。“你不是最推薦咖哩飯，還有生菜沙拉跟三角飯團……”他順手照她的推薦拿取。“嗯，每一樣看起來都很好吃的樣子！”他很少光臨自家開的商店，但這些食物看來真的不錯，怪不得能稱霸台灣。

    看她目不轉楮地盯著食物，眼神發亮，他也被她感染，滿心喜悅。“拿吧！千萬別客氣。”他又說。

    “嗯。”但她還是客氣地挑了涼面和火腿三明治。

    “你這樣吃不飽的。”他又幫她拿了義大利茄汁焗烤面。

    他們一起走到櫃台結帳，她注意到他選了不少食物，不好意思地道︰“對不起，讓你破費了。”

    “這有什麼關系。”他根本無所謂。

    她取出兩張試喝券。“這要用掉，不然浪費了。”

    “當然。”

    雖然善芝在身旁，他依然拿出國王卡結帳，畢竟一般人也不知這是什麼卡，她還以為是8-11的儲值卡。

    食物加熱後，仰野端著食物，善芝拿著兩杯咖啡，兩人滿足地坐在8-11外面的長椅上，一邊拆開包裝，打算好好享受。

    坐在這都市中的寧靜角落里，微風緩緩吹拂過他們，午後的陽光中有咖啡的香氣，他們幸福地享用8-11的食物，經過的路人都能感受到那說不出的甜蜜。

    “肚子好餓喔！”她的肚子咕咕叫著。

    他嘴角一揚。“快點吃吧！”

    她打開涼面，淋上醬汁。“等會兒還有義大利茄汁焗烤面和三明治，真好的午餐～～”

    他吃起咖哩飯，喝口咖啡。“如果你吃不夠，我再去買。”

    她目光一亮，又有點靦。“噯，我是大胃王，你不會笑我吧？”

    他笑著。“有好胃口是福氣，那些食量像小鳥的女人可沒你好命。”看她吃得開心，他就有著滿足。

    “可男人都不喜歡食量大的女人，就你例外。”她不解。

    “那是他們太膚淺，有內涵的男人才有獨特的想法。”

    “你是在說你很有內涵嗎？”她揶揄他。

    他咳了咳。“哈哈！”他不自覺地放聲大笑。

    兩人邊吃飯邊品嘗咖啡，也不忘對食物討論了一番。

    “這咖啡好喝嗎？”他問。

    “咖啡豆普通，有點酸味，應該是瓜地馬拉豆的獨特風味……嗯，還有一點果香。”她又喝了幾口。“應該是柑橘的味道。更詳細的資料要回去看我的筆記本。”

    “你很厲害，算是美食家的等級了！”他甘拜下風。

    “我很努力研究各種食材，每次試吃完，都會回家做筆記。”她很自豪。“說起吃的，我可不是蓋的，哪家餐廳只要吃過，我都會在筆記本上做紀錄。”

    “喔～～”他一臉恍然大悟，又繼續考她。“這泡菜手卷如何？”

    “我做的比這好吃。”她大言不慚。

    “是嗎？”他挑眉。

    “我的興趣就是做菜。我喜歡窩在廚房東弄西弄，嘗試各種新食材和新料理方式，就算忙一整天也沒關系，只要我的料理能讓人滿足。我覺得世間最快樂的事不過如此。我母親以前是開蛋糕店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我在旁邊看母親忙碌，也跟著幫忙，我喜歡手上沾滿面粉的感覺……”她忍不住陷入回憶。

    “真的嗎？”

    “母親還常常做很多巧克力餅干和海綿蛋糕送給孤兒院的小朋友吃，小朋友開心吃甜點的模樣，就像天使一樣可愛，我一直記得那畫面……”受母親影響，她熱衷廚藝，從烹調中得到無限滿足。

    他好奇地問︰“那間店開在哪？”

    她神色黯淡了下來。“我高中時母親過世了，蛋糕店則在我國中時就關了。”

    她沒說母親是因為父親外遇、刺激太大，飽受憂郁癥所苦而以自殺結束一生……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她也不想說。

    “那你爸呢？”

    “我爸爸之後又再婚了，有新的家庭，也有兩個兒子。”善芝說得輕描淡寫，刻意忽略內心深處隱隱作痛的傷口。“他支付我的生活費和房租直到我大學畢業，畢業後，我不再跟他要錢，靠自己生活。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手機號碼換了，從此，我和爸爸就失去連絡了，不過我知道我爸並不在乎我，他還有兩個兒子呢！”

    她悲慘的身世讓柯仰野沉吟不語，她的人生比他辛苦多了，可是，她卻比他更樂觀、更開朗、更上進，也許他應該學習她不屈服于命運的意志，而不是一味地否定自己的家人……

    “那你除了熱衷廚藝之外，還喜歡什麼？”不知為何，他想知道關于她的一切。

    “就是看食譜和羅曼史。”

    “羅曼史？”他挑眉。

    這麼巧？他的小阿姨正是一位羅曼史作家，真沒想到善芝也喜歡看羅曼史，看來羅曼史征服了很多年輕女性的心。

    “嗯。我固定會買我喜歡的作家的，以示支持。”善芝自我解嘲。“羅曼史剛好滿足我這種需要愛，又得不到愛的孤獨女人的心。我會幻想自己是小說中的女主角，最後有個像童話故事般的完美結局！”

    他笑了。“別把自己說得這麼不堪，而且女生向往愛情也是理所當然。”

    因為善芝，讓他不斷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