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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奴兒討喜 第四章
    他打听過了。

    戚府的“靜園”里,住的是戚家四小姐,也是三位少爺唯一的麼妹,而靜園的四小姐又都是黑石伯親自伺候,並沒有其他奴僕當差。

    而在“靜園”里名叫“小衛”的,自然就只有一個人了——那就是四小姐本人!

    但,這些都還不是最令人吃驚的。

    命福听說年僅十二、三歲的四小姐有個習慣,就是時常女扮男裝偷溜出府玩——

    你為什麼學我?

    我說你學我就是學我,絕對錯不了!

    你要是個男的,那我也就是男的了——哈哈!

    命福不由地想起“小衛”當天說過的話。這些話,著實令人膽顫心驚,這表示什麼呢?莫非……四小姐已經發現自己的秘密?

    那是否表示,三少爺也可能已經知道了?!

    連著好多天,命福因為這無法確定的可能,整個人吃不下睡不著,內心惶惶不安,不敢想像如果三少爺知道了“他”其實是女兒身後,會有什麼反應?

    會直接將她轟出府吧!

    包慘的是,萬一還要她付出違反奴丁買賣契約的巨額賠償,那她可慘了,不只會賠盡她這些年辛苦攢下來的微薄積蓄,她可能從此都籌不到錢找回她的弟妹了。

    這可是攸關她弟妹一生幸福的大事啊……

    “命福!去哪呀?”

    命福回過神,正眼看向前方。咦?少爺呢?她左右張望,怎麼不見了?

    “你過頭了!”戚衛雪的提醒,不疾不徐地從她身後傳來。

    命福回過頭,瞧見戚衛雪已翻身下馬,連忙拉韁掉轉馬頭回去。

    “少爺,不是要去喜來客棧嗎?怎麼來這里——啊!”隔著街,命福倏地認出眼前那花花綠綠的大門口,便是“萬花樓”了。她的心猛抽了一下。

    “你一整天在想什麼?心不在焉的!”戚衛雪站在客棧門口,兩手交叉胸前,等著命福。“喜來客棧在這兒呢,你的眼楮在看哪里?”

    “沒……沒有啊。”命福趕緊跳下馬,腳還被馬鐙勾住,差點摔個狗吃屎。

    戚衛雪忍不住取笑他的笨拙。“怎麼?該不會是想萬花樓里的姑娘,想到腳軟了吧?”

    萬花樓是城里有名的青樓妓院,姑娘姿色皆在水準之上,不但吸引很多富家公子夜夜在此一擲千金,連平常老百姓也會時常來此貪享粉味,更何況命福這正值年輕氣盛的毛頭小子,一看到那如花般的姑娘們,還有不兩眼發直的嗎?只是這地方可不是他這小奴僕來得起的地方。

    “才、才不是,我、我哪有想什麼姑娘……”命福紅了臉,結結巴巴否認著,但還是在走入喜來客棧前,又回頭看了萬花樓一眼。

    戚衛雪也注意到了命福這記依依不舍的眼神。

    一進客棧,店小二一見是戚家三少爺大駕光臨,便熱門熟路領著來到了緊臨街市的二樓包廂。“三少爺今兒個想吃點什麼?”

    “老樣子。”戚衛雪挑了可以清楚俯視街景的靠窗位坐下,倚著窗欞,手臂隨意搭在窗台上,一臉嚴肅看著過往路人。

    待店小二沏來一壺茶,端上三碟糕食,並備好兩副餐筷水杯,戚衛雪這才注意到始終站在一旁的命福。

    “你站著干麼?坐啊!”戚衛雪執壺倒茶,也給了命福一杯。“這里的甜糕很好吃的,你應該還沒吃過吧?”

    命福受寵若驚,始終不敢逾矩與主子同桌而坐。

    “這個杏花糕最好吃,是我喜愛的,也是這店的招牌,一天只供應三十盤,來,你吃吃看。”戚衛雪催促命福坐下,並遞上一塊杏花糕,自己也迫不及待塞了一塊進嘴里。

    完了!人家常說,無功不受祿,她今兒個都還沒幫少爺辦差呢,怎麼無端端地三少爺便要賞她好吃的呢?

    懊不會是……少爺已經知道她女扮男裝的事了,想解雇她?!

    命福越想越心驚,莫非是準備讓她在“受死”前,先甜甜嘴,然後再來個“致命的一擊”吧?

    “謝……謝少爺……”命福戰戰兢兢坐下,準備迎接即將而來的殘酷宣告。

    “快吃啊!”

    “是……”正當她要吃下第一口杏花糕時,倏地,一聲凶惡喝斥傳來——

    “哪來這麼沒規矩的刁奴!竟敢上桌吃東西?!”

    已到嘴邊的糕點嚇得掉到桌上,一路滾到戚衛雪面前。

    “沒看到我家夫人來了嗎?還不快滾開!”

    命福如驚弓之鳥,從椅子上整個彈起來,並反射性以手袖拭去桌面上掉落的糕點屑末,識相躲到戚衛雪身後。

    “我說田管事啊,才一出場就這樣大呼小叫的,是在喊給誰听啊?”戚衛雪撿起滾到他面前的糕點,直接塞進嘴里,狀似悠哉道︰“你打狗還得看一下主人吧?這小子是我給坐的,你有什麼話直接對我說便是,別牽扯下頭的人——”

    “有話當然是要找你說啊!”

    一聲柔美嬌女敕的嗓音傳來,甜絲絲的,含著笑。

    命福抬起視線,正巧看見包廂垂簾被掀開,一名身著赭紅色銀繡衣衫,梳著精致發髻的美麗女子入內,小巧細致的五官,吹彈可破的白皙肌膚,簡直就像是從畫里走出來的天仙美人……他不禁有些看呆了。

    “你怎麼還是這樣放縱這些下人啊?讓他們都沒了規矩!”趙家少夫人葉雲荷不悅地睨了命福一眼,在她原先的位子坐下,便立刻朝戚衛雪堆滿笑容,說道︰“你啊,還是一樣,喜歡喝茶配點心——”

    戚衛雪噙著笑,招來店小二再補上兩副餐筷和杯子。

    “我不是放縱,只是當他們是『自己人』,況且,他們跑腿辦差也挺辛苦,犒賞他們也是應該的。”似乎有些故意地示意命福過來坐他旁邊,還重新賞了她一塊糕點。

    是錯覺嗎?

    命福看看戚衛雪,又看看葉雲荷。

    雖然三少爺還是一如往常般笑臉迎人,而趙夫人也是始終飽含微笑,為什麼她老覺得氣氛有些怪怪的?似乎隱隱有著一股劍拔駑張的緊繃,充斥在兩人之間。

    “說吧,找我出來有什麼事?”

    戚衛雪雙手交叉胸前,準備好洗耳恭听。

    “怎麼?沒事就不能找你啊?”葉雲荷嬌嗔道,微噘的紅嘴嬌艷動人。

    “沒事當然可以找我——但,『你』沒事找我可就很奇怪了,『趙、夫、人』!”他又丟了一塊糕點進嘴里,微笑道︰“說吧,到底什麼事?”

    他和葉雲荷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他很清楚她凡事不吃虧的性格。

    “我知道你現在在衙門里頭很吃得開。”葉雲荷也開門說亮話。

    “我是在潛火鋪辦事,衙門里頭的事,和我怎會有關系?”身為殿前三衙的一員,他懂的是全國救火事務,也只對皇上負責,這點她很清楚。

    “救火是你二哥的事,但跟著衙門主導調查失火縱火的犯罪是由你負責,我知道現在連衙門總管大人都不得不听你的意見。”

    “沒錯,你說對了,跟火災有關的案子才是我的專長,很抱歉,你想要求我幫忙的事,我無能為力——”他淡淡說道,給了葉雲荷一記溫柔微笑,語調和眼神卻極為冰冷。

    “干麼拒絕那麼快?我都還沒開口,你怎知我要求你什麼?”葉雲荷嘟囔著,不開心他的拒絕。

    “趙府近來出了什麼事,我想大家都知道吧!”

    前陣子,趙府發生長工總管虐打奴僕事件,結果搞出了人命,鬧得沸沸揚揚,目前案子已交由衙門大人公審處理,但由于打死人的總管是葉雲荷的親表哥,所以他早猜到她嫁人後第一次特地約他出來見面,絕對不會單純只是敘舊那樣簡單。

    “雪哥哥——”葉雲荷親昵喊道,拉了聲甜甜柔柔的長音。自小,只要是她有求于他時,便會如此這般喊他,而他,通常也都會依順著她。

    畢竟,在戚家發生大火後的那些年里,戚衛雪年少痛失雙親,都是她伴在他身邊,賴著他,索求他全心的注意,成為他生活的唯一重心,再不會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了。

    她深信,在這世上,戚衛雪唯一不會拒絕的人就是她。

    “你該求的不是我,而是你現在的夫婿才對。”他將視線自她臉上移開,漠然地看著街上人群,冷聲道︰“你不是說過,只要有錢,沒有什麼事是辦不到的?怎麼?莫非你夫婿不幫你?”

    一陣可怕的靜默。

    命福不敢正眼看任何人,只以眼角偷瞄戚衛雪,她從來沒見過他顯露出這樣壓抑的神情,他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憤怒?

    她幾乎可以感受到在他平靜外表下,巨大翻騰的情緒。

    低低的啜泣傳來,命福移轉視線,才發現葉雲荷掩著面,哭了。

    “雲荷,你這是何苦?”戚衛雪嘆口氣,語氣不由地放軟下來。

    “如果用錢解決得了,那自然是最好不過……但……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那位大人……他……他根本就不愛錢……”她可憐兮兮道,更傷心了。“姨娘她……就這麼一個兒子,如果表哥被判刑了,那姨娘肯定也活不下去了……雪哥哥,你看在以前和我、和姨娘的情分上,救救表哥,行嗎?”

    命福同情地看著葉雲荷,雖說殺人者償命,此事不宜利用特權走後路私了,但見如此柔美的女子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連她都不禁要心軟起來。

    “不行,恕我無法幫你這個忙。”戚衛雪冷然拒絕。是非黑白,有罪無罪,一切交由衙門審理便是。

    “雪哥哥……”葉雲荷難過道︰“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沒有。”

    “你有。”

    “我沒有。”

    “你明明就有!”葉雲荷激動大喊。“不然,你肯定不會對我的事坐視不管的,你根本不是這樣無情的人……”

    “很多事情是會改變的,人心也一樣。”戚衛雪定定凝望葉雲荷,那眼神,卻深深震撼了命福。

    那是一個傷心的眼神,雖然一閃而逝,但她清楚瞧見了。

    總是嘻皮笑臉,像陽光般親切待人的三少爺,怎會流露如此悲傷的神情呢?

    “雪哥哥——”

    “別說了,過去的事不用再提,現在的事也不必多說。”

    “戚三爺!”

    再看不下主子被人如此冷淡對待,田榮忍不住出聲為自家主子出頭。

    “我家夫人都已經這樣低聲下氣求你了,你也太不通人情了吧!”向來被趙家主子爺捧在手掌心呵著、捧著的少夫人,從來只有別人求她的分,哪曾見過她受如此委屈呢?!

    戚衛雪聳聳危,不理會田榮的叫囂,逕自轉向葉雲荷。

    “『趙夫人』,你現在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隨心所欲的姑娘家了,你已經是有夫婿的人了,如此邀約其他男子單獨見面似乎有欠妥當,你夫婿也一定不樂見,我想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雪哥哥——”葉雲荷又委屈地哭了出來。

    “戚衛雪!你可別以為你有官職在身,我就會怕了你,你們戚家上下充其量也不過就是個救火的,有什麼了不起的——”田榮嗆道,目光鄙夷。“你們自己一家子還不是都被火燒死——”

    戚衛雪拿起杯,低著頭喝著茶。但從他用力握著瓷杯,十指關節泛白突起,不難窺見他的隱怒。

    但,有個人的憤怒已經藏不住了。

    “你這個臭田螺,給我閉上你的臭嘴!”命福用力拍桌站起,氣得全身發抖。

    “什麼?!”田榮見鬼似地瞪著命福。“你這娘娘腔,有種再說一遍!”

    “我說你臭田螺,怎麼樣?”

    竟敢以言詞污辱她主子,她于命福第一個不準!

    “救火哪里礙著你了?你說話干麼這麼惡毒啊?”她義憤填膺喊道︰“我告訴你,救火當然很了不起!因為他們不只是救火而已,他們救的是人命,救的是無數人的身家財產,你們趙家財大業大,難道不怕失火嗎?如果趙家失了火,還不是都要靠他們來救!”

    “好哇!你這狗娘養的,竟敢咒我們趙家失火,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田榮氣得一把抓起桌上的水杯,朝命福丟去,直接命中她的面門。

    “叩!”的一聲,水杯砸中她的額頭,掉落在地。

    命福閉著眼,長而翹的睫毛滴著水。

    她以手緩慢抹去臉上的水,冷不防抓起碟子里的糕點,就往田榮臉上砸去。田榮來不及閃開,細長的眼楮即被一坨糕泥給糊住,濺出的泥屑還連帶弄髒了葉雲荷的衣裳。

    戚衛雪和葉雲荷吃驚地看著這一幕——

    戚衛雪驚訝于他那向來乖順溫馴的小奴兒命福,竟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擊”,忍俊不禁。葉雲荷則是不敢相信他竟會如此放任手下的人騎到她頭上來。

    “這就是你寵出來的好奴兒。”她氣急敗壞道。

    “是你的人先動手的。”戚衛雪指出事實,擺明了要袒護命福。

    眼看他沒有要為了自己而去教訓下人,葉雲荷不禁惱羞成怒,站起身,嬌怒道︰“田榮,我們走!”她扭頭忿忿離開。

    田榮咒罵了命福幾句,也只能氣呼呼跟著主子走出包廂。

    戚衛雪不發一語,僅以眼神定定目送葉雲荷離去,不曾移開,即便她已上了馬車,消失在街的盡頭——

    這一切,命福都看在眼底。

    她擔心他,真的擔心!

    不只是因為剛才田榮那番傷人的諢話,更因為她知道戚衛雪真的在意葉雲荷——

    雖然她不清楚他和她過去有過什麼樣的情分,但從她替他跑腿送了兩趟信到趙府,回覆葉雲荷的來信,以及今早他意外地沒有賴床,心情愉快地出門赴約來看,三少爺他確實是很想見她一面的……

    看著戚衛雪凝望著離去的馬車,那泄漏的淡淡落寞和哀傷,竟讓她的心也跟著微微抽痛了起來。

    她……不想看到這樣的三少爺……不想看到他心傷的模樣……

    這一刻,她才感受到,他並不如外表看來那般爽朗無憂,他心底不快樂——

    而她,不想他不快樂。

    思及此,她不禁眼眶泛紅,淚水不受控制地滑下臉龐。

    收回視線,戚衛雪才赫然發現命福已在他身旁默默哭起來。

    “你哭什麼?”他皺起眉。“雖然我也很訝異你的沖動,但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

    “少爺……對不起……”經他這樣一說,她反而抽噎得更厲害。

    她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在難過些什麼,只知道她的心里也非常不好受。

    “我說了,我沒有怪你。”戚衛雪靠過來,以手袖要幫她擦臉。“男孩子哭成這樣真難看。”

    這貼心溫柔的舉動,是第二次了!

    這次命福的感覺十分強烈,她恍若被天上雷擊中般,身與心都大為震動,整個人向後彈跳開來,猛地撞向窗台。由于動作太快太猛,她的上半身整個傾出窗外,眼看就要摔出去——

    “喂!”他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使力將她拉回。

    命福一頭撞進他結實的男性胸膛,反射性抱住他穩住自己。

    她的心,狂跳!

    “喂,你抱我抱得這樣緊,該不會是把我當成『萬花樓』里的那些姑娘了吧?”戚衛雪調侃道。同時間,他忽然發現命福的身子竟不可思議的柔軟,活像個姑娘家似的……

    聞言,命福紅著臉,連忙松手。

    “什……什麼萬花樓的姑娘……別亂說……”她現在心情亂得很,哪里會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啊?!包何況她是個女的——

    “可你臉紅了耶!”不去細想方才一瞬間命福帶來的異樣感受,戚衛雪又恢復一貫的嘻皮笑臉。“而且,你剛才明明就心急到想直接從這里飛到對面的萬花樓去……”

    “我、我哪有?!”

    戚衛雪搭上命福的肩,一副哥倆好的模樣,倚老賣老。

    “別害羞,你這年紀,看到姑娘家,總是好奇得緊又很難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亂想,沒關系,大家同是男人,我很明白你想要的是什麼……”他朝她邪惡地眨眨眼。“你應該……還沒『開葷』吧?”

    “開葷?”什麼意思?

    “看你這呆樣,肯定是還沒有。”他曲起食指,敲了敲命福的額頭。

    “啊?”命福傻愣住。他、他到底在說啥?

    “好吧,看在你剛才那麼『忠心護主』的分上,爺兒我心情好,今天就賞你個大的,走吧!”他抓住命福的手,直接出包廂,直往樓下沖。

    亂講,他哪里心情好了?!罷才明明還一副難過心傷的樣子……

    “我、我們……要去哪兒?”

    “萬花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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