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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戀戀女 第二章
    接著下來,紅色康乃馨成簇成簇的天天送到。

    對著臥床的荒川麗子,一朵朵都像開著嘴巴,嘲弄、惡意的笑。到最後,連雪關也撐不住了。她怕麗姨就快要被這些花逼瘋了!

    第三天也是一早,送花的人一把花留在護士站,一條身影子便迅疾地拐過走廊去,恰恰傍出病房的雪關撞見。她心頭火起,追到了醫院的花崗石大廳,扯住了他道︰“你可以停止這無聊的舉動了!”

    那人轉過頭來,一臉茫然。雪關也愣住了。

    不是鐵悠!問了後,才知原來是花店小弟,不相干的人。但雪關在懊惱的關頭上,把花店小弟也算做幫凶,對著他發火,“別再送花來,我們不收!”

    花店小弟摘下棒球帽,摳著頭皮,一愣一愣的,卻很堅持。“客人付了錢,我們就照訂單送,”說著,從口袋起出張單子,像展示證據似的,“你瞧,上面明寫著,進口火紅康乃馨,每天三十枝……”

    聞言,雪關越覺得氣,一把抄過那紙單子來看。紙上沒名字、沒電話,只有一個怪

    雪關搶了那張

    “小姐,你拿我的單子做什麼?”花店小弟急喊。

    “去找你這位客戶,給他一個建議,”她回頭,揚著手上的單子。“他不如拿送花的鈔票去贊助棄兒組織,幫幫和他一樣的可憐蟲!”

    一個被棄的小孩的確可憐,但鐵悠現在這樣折磨他母親,也未免太不成熟了,她同樣是受害人呀!

    “怎麼回事,雪關?”一個聲音響起來。

    是稻村會長來了。稻村每天都會來探望麗姨,是個很有熱勁的人,個頭雖小,但小得筆挺。他原是麗子的學長,似乎也曾經做過佳人的追求者之一,正因為當年沒追上手,如今才留有更多的傾慕。

    康乃馨的事端,他很清楚,當下把花店小弟拉到一旁,一番叨絮後,就把人打發走了,然後又匆匆蜇回來。

    “說好了,以後花不會再送來煩你麗姨了。”稻村溫言告訴雪關,然後皺眉嘀咕,“真的是鐵悠那孩子嗎?怎麼會這麼不懂事!”

    心里還有氣,雪關嘟著嘴道︰“我才打算去找他理論呢!”瞄瞄單子上那個

    “三澤大宅……”稻村一瞥,表情變了變,從她手中把那單子抽走。“不要那麼麻煩了,不好去那地方,咱們把病房看嚴一點,別讓閑人騷擾就是了。”

    稻村的那股不安非常明顯,一句“不好去那地方”咚咚敲在雪關的心上。但這小蚌頭會長拉著她走回病房,換了口氣,興致勃勃的說︰“我給你麗姨帶了盒京果子來,這里有一落慰問卡,都是歌迷寄來的,還有這幾天的樂評剪報,好評還不少,保她高興……”

    在廊彎的地方,稻村偷偷把揉成一團的花店軍子扔入鋁制垃圾桶,雪關一個偏眼瞄見了。

    單子上的那個

    稻村帶來的京果子,果然押對了寶,使麗姨開心了點,斜倚著枕,檢點那一枚枚米制的小玩意兒。

    “我記得小悠小時候,最愛吃一種梅子色、醉醬草形狀的京果子……”說著,麗子就哭了。

    她現在的情緒很脆弱,害稻村覺得他今天頭一件的工作就失敗。他告辭時,雪關送了半程,遠遠地,看見還放在護士站白色台子上那團火紅的花影子,她心里有種預感,使人不太能夠振奮……

    紅色康乃馨,不會就此引退的。

    沒想到她錯了!棒天,雪關打開病房門,一腳踢到個白涼濕濡的花團擺在地面上。

    白色康乃馨,痛失母親的花!

    瞪住了那團花,雪關捏起拳頭像捏了把炸藥,但她決定了,這把炸藥要等著她找到鐵悠時,炸掉他的腦袋瓜!

    計程車直奔詩仙堂。

    半幅車窗上,遠處比睿山的霧灰影子,連連像倒退。比睿山遍野離離的古杉林,她以前在風景明信片上曾經看過。

    雪關原本期待這次返鄉,可以好好來領略一番京都的風土和景致的,哪會想象這樣子出門——她是瞞著麗姨出來的,而且帶著一肚子火燎般的情緒!

    司機先生未嗅出車上這少女乘客的火藥味,同她搭訕道︰“詩仙堂規模小遍小,可供了中國三十六個大詩人在堂里呢!有三百多年歷史了。”

    是的,詩仙堂的名氣,雪關听過,也依稀記得一個日本女作家的句子,“那是石二川丈山冷眼看人生之地”。石川正是起造詩仙堂的人,一個被罷黜了的英雄,避居在這片山林家埋著似的,如何一吐他內心那萬般的委屈和迷離?

    車已到東北郊,司機先生介紹風景名勝更加起勁,“詩仙堂的山茶花開得正盛,你現在來得是時候。”

    偏偏雪關現在就是巴不到賞景、看花的份兒!她的氣惱更增三分,忽然覺得系在頸上的一條白底朱繪的長絲巾束脖子,她不耐煩的把它拉開來說︰“我不是上詩仙堂參觀的,我要到千松道的三澤大宅。”

    “三澤大宅?”這司機的口吻一換,月兌口問︰“你為什麼要到三澤大宅?”

    雪關不免訝異。“你知道那地方?”

    “很多人知道——”這司機聳聳肩。“那地方本來是個古代武士的宅第,但是敗落了,後來給一個姓鐵的做古董生意的人家買去,這鐵家是台灣來的……”

    台灣來的,鐵家人?雪關心中一奇,豎耳傾听司機導游說下去。

    “十年前,三澤大宅鬧出一樁命案,轟動一時,姓鐵的屋主好像到現在還沒洗月兌嫌疑……”

    沒辦法接腔,雪關體內不知哪一處在發涼。十年前的命案,麗姨離家的那當時?車陡地煞住了,雪關坐正起來。車窗望出去,山蔭罩著天,一團團的像綠濃的雲,她到了個深郊僻地。

    其實,從市中心車行到這里,也不過半小時多,只因為京都環山,略一走動,便進了山區。

    司機指點她,“車只能開到這里,上去一點有條捷徑,你上坡穿過樹林,就可以看見三澤大宅了。

    才怪!雪關在松林里轉了又轉,沒看見三澤大宅,倒是看見一堵牆。古式的、殘斷的牆。

    她找到一處缺口跨進去,地很濕,牆上有苔痕。牆外松林,牆內也是松林,雖然是正午天,這整片地方卻有種說不出來的蒼茫感。像日暮,像青郁幽暗的海。

    迸代的武士宅湮沒在這片暗海里了嗎?

    遍地無人,腳下的松針,一踩過,便竊竊出聲。雪關打了個冷顫。她一腔火氣地來找鐵悠,現在卻涼了半截。

    雪關開始懊惱起自己來,太沖動了,怎麼不想想這地方陌生、情況不明?不想想這地方極可能會有個人在——

    鐵悠的父親,鐵舟。那個冷酷、殘忍,傷害麗姨的男人……

    而且還牽扯著命案!

    松林一陣風來,陰而涼,雪關胸口砰砰地敲起退堂鼓——難怪稻村要勸阻她,不管他真正是什麼意思,總之,她不該來這里的,這種鬧過人命的地方,她又不是柯南,或是少年偵探金田一!

    她轉了身走,驀然又是一陣風,把她頸上松開的長絲巾拂走了,雪關追了兩步,望著風中的絲巾,似飄似墜,全然是不由自主的姿態,掉落在一樹枝椏間。

    那綴著流蘇的一端,打呀打在……樹枝椏後方的一道人影子身上!

    雪關僵住,從腳底心冒上來一陣陣寒氣。

    有個人立在一簇陰暗的古松之間,不聲不響,不知有多久了,也許從一開始就一直在盯著她。

    他穿松縐的黑絲上衣,半敞著,袖子長長退下來,掩住了手,但沒掩住他抬著的一只玻璃酒瓶。他削瘦而高,帶了點踉蹌醉態,那醉態使他的一副水蛇腰身看起來更分明。

    他的臉龐暗暗的,卻從頹散的發絲間露出來一對眼楮,鳳眼的線條,如黑淵般的瞧著她,瞧著……

    這人整個的透著一股陰沉之氣!

    就像被震懾住了,雪關文風不動,仿佛變做這松林里窒息了的一棵樹、一塊石頭——一具木頭人。

    這木頭人嘗試要說話,干咽了咽,才張嘴靜寂的整片空氣,突然被一陣淒厲穿耳的怪聲,撕裂過去。

    雪關的下巴差點掉下去,目瞪口呆望著松林另一端有團黑影,一爪子、一爪子的抓過綠苔地向她走來。

    一只鶴!奇大的體型,白羽雜著黑紋,頭上卻發著血紅色的毛。它那陰老的眼神,不知是雪關反光的腕表、她腰際的小銀鏈,或根本是她一身杏紅泛銀點子小洋裝的花色,招了它的注意,它把一只尖喙興致勃勃地對準了她——好像她是塊鮮豬肉!

    這只鶴有攻擊性!雪關腦中像有一面動物園的警告標志在閃爍,它會啄人的眼、啄人的臉……

    她驚恐倒退,卻因分心瞄了松蔭下那黑衣男子一眼,腳下一絆,跌在樹根上。看過去,那只鶴距離她只有幾步路了。

    雪關慌亂得發不出聲音,心里卻在喊救命,一端的黑衣男子,依舊漠然的站在那兒,好像根本沒看見眼前的一幕,仰起頭只顧一口口喝他的酒。

    鶴爪子已到了雪關的腳跟下了,她駭然地想爬開,卻驀地軟了身子,只剩一聲尖叫沖破喉嚨,“救命——”

    幾乎是同一時刻,一只透亮的酒瓶凌空飛來,嘩啦啦砸在鶴爪子前方的一片岩石上,碎成百十片。那只鶴給這麼一嚇,後退了好幾步。

    黑衣男子兩手空空,胸頭起伏著,像在喘氣。突然間,他張口狂喊,“三澤——”

    他用那種驚天動地的嗓調,連著五六聲咆哮喊著“三澤”,吼聲響遍松林,“你他媽的來把你祖爺爺留下的這頭笨烏拉走!”

    這會兒,讓雪關嚇破膽囊的,從那只鶴又變成了這個發狂似的男人!

    好不容易,有個人沿著板牆連跑帶撞的過來了。“千重子,千重子,”哄著、喚著。“回你院子去,今晚給你吃豬肉丸子……”

    豬肉丸子是嗎?三分鐘前它就已經圍上餐巾了,雪關撫住還在驚蹦亂跳的心口,挨著一棵樹干,一抬頭望——

    那黑衣男子不見了,林間空蕩蕩的,只有古松留下幽微的,自己的枝影……

    收眼回來,雪關低頭看四下里的玻璃碎片,也在松影下,一閃一閃地像曠冷的眼光。像那男人方才瞅著她……

    直到這一刻,雪關整個人才真正的戰栗起來。

    “你沒怎樣吧?”

    忽地一聲在她身邊問。是那趕鶴的漢子,听嗓音很蒼老,不曉得怎麼一回事,他的肩膀畸形地傾了一邊,使他看起來一副像老抬不起頭來,很謙卑的樣子。

    近看,其實這人並不老,四十初度,而且相貌端整,體型也高大,要不是他那畸形的肩膀……

    “千重子很乖的,打小在三澤大宅養大,我祖爺爺死前千叮萬囑,要好好照顧她,她真的很乖……”

    是呀!酷斯拉也很乖啊!雪關撐起還在發抖的膝蓋,勉強站定了,左右張望一下。

    她還真的進了三澤大宅。

    “鐵悠在不在?”她微喘著問。經過一番折騰,她差點忘了今天的作戰目標。

    “他沒回來,他搬出去後就很少回來。”

    雪關有點意外。“他不住家里?”

    “他嫌這地方死氣沉沉,寧可窩在北白川他租來的小鮑寓里,學校不上課時,他也不回來……”這人用他一口蒼老腔嘆惋。“也不能怪那孩子,這地方的確一點一點的在破敗,要是我祖爺爺還在世,見到祖宅這樣子蕭條,只怕更痛心——哪個三澤大宅的後人不痛心?除非是那些個沒良心的!”

    說得激動,他硬要挺起肩來,樣子十分吃力。雪關不該多嘴的問了一句,“你是三澤大宅的後人?”

    那副吃力的肩膀垮下來,他的頭也跟著垂下來像折斷似的,恢復了他的謙卑態度。

    “我是三澤大宅的佣人,”他干澀地、一字一字地說︰“我幾個兄弟沒出息,把祖宅賣了,但我不能丟下它!我生在這里,死要死在這里,就算做鬼也要做這一屋子陰魂當中的一個!”

    雪關頓覺涼颼颼的,四周婆娑的松影子,都像化做一條條的陰魂。她有種再也站不下去的感覺,忽然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她自言自語的說︰“難怪鐵悠待不住……”

    不料,她的咕噥被听見了,身邊這漢子的嗓門粗嘎起來,“那孩子在家待不住,大半理由也是因為他……”

    說著,他直勾勾地朝林蔭的那一頭望去,登時,雪關的手心開始出汗——

    她曉得那方向,是那黑衣男子出現又隱沒的地方。

    強烈的直覺來了,雪關感到口干舌燥,“剛剛那個人,他是……就是……”

    “鐵悠的父親。”

    聞言,她再一次的整個人落入戰栗之中。

    雪關逃也似的離開三澤大宅。

    在詩仙堂的下坡街道,她走得跌跌撞撞。原來這一頭才是大宅的正門面,那片松林等于是後院子。

    三澤帶著她出大門時,穿過了蜿蜒又蜿蜒的石板小徑,從頭到尾她沒看清楚園林里的大屋子,現在回頭看也還是看不清,天已經昏昏然偏黃了。她像干了不只一件傻事那般的慚愧與懊喪——也不知是氣自己闖這一趟太魯莽,還是氣自己根本就是白闖,沒一件事弄明白的,她人就嚇跑了!

    有點眼瞎的,雪關撞過一個街轉角,恰恰對上一部鐵灰色機車——朝著她直直過來!

    就算對方車速不快,就算她閃了身,撞還是撞了——機車瞬間沖上街旁一只鴨籠子,鴨子大叫,騎士隨著幾根鴨羽毛跌到她身邊。

    情況不嚴重,只是摔胡涂了,雪關頭昏眼花地爬坐起來,見那騎士也半撐起身子,對著她不知在說著、嚷著些什麼,聲音給他那頂閃光的納粹式安全帽蓋了下去。

    然後,納粹頭盔猛地摘掉,一張白臉和氣急敗壞的聲音一起蹦出來,“我在問你,你到底听見沒有?你怎麼會在這里?”

    是鐵悠!那位據說很少回家,而現下顯然是往家的方向走,卻讓她給撞上的——

    鐵家少爺。這下她不必替他操心啦!扁听他充沛的一腔中氣,就證明他沒摔斷脖子胳臂。

    她冒著兩眼金星瞪他,跟他一樣也和氣不起來。“沒听過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句話嗎?”

    听了,鐵悠一怔,像意識到什麼,掉頭往三澤大宅掃一眼。“你到三澤大宅去了?”他轉回頭,一下子臉紅脖子粗,“是誰讓你到三澤大宅去的?是誰讓你去的?”

    他可真激動,難不成是因為干了傻事怕泄了底?那他們算同一陣線了,不同的是,雪關覺得自己此較有理。

    “如果不是你的話,我也不會到三澤大宅去!”她叫回去,“如果不是你做的無聊事、送的那些花,麗姨也不會又——”

    “她又怎麼了?”

    “她眩暈癥的老毛病又復發了,給你每天送的那些花刺激來的,她吃不消你這一套——”

    “什麼花?”他拍著叫,“我送什麼花?”

    “康乃馨!”雪關也尖了嗓子,“你那些可惡的康乃馨,每天一大把、一大把,紅的還不夠,索性變成白花——”

    “你說什麼?什麼白花?你到底在說什麼?”

    街坡上,坐在地上的兩個年輕人,隔著那部翻倒的機車拚足力氣同時大吼——

    “你送你母親的康乃馨,白色康乃馨!”

    “我沒送她康乃馨、我沒送她任何鬼康乃馨!”

    大嗓門比賽結束,四周歸于平靜,只剩下兩人的耳嗚。過半天,鴨子啄開籠子門,搖搖擺擺的湊過來,嗅嗅雪關,又嗅嗅鐵悠後,就又轉頭走了。

    扁天下,更怪的事兒還會有。

    雪關想不出個頭緒來。

    鐵悠不像在撒謊,心虛的人不會氣成那樣子。

    但是,如果不是他,送那些花的人又是誰?怎麼看,那都不像是無心的動作。

    就算鐵悠心里有個譜兒,他也沒透一絲口風。在詩仙堂的下坡道,雪關跳上計程車時,有片刻,兩人隔著剔透的車窗對看……

    兩個年齡相仿的,生命里共同有個重要的人——麗姨,為了她生出這番敵意來……

    懊嗎?

    雪關心思這麼一動,有些話浮上唇邊,還未啟口,鐵悠遽然轉了身,過去把機車扶正,一跨腳,颯颯地馳走了。很明顯的,他的怨氣比她多。

    而雪關帶了個謎團,拖著摔了兩次跤的身子,毛頭亂發地回醫院來了。她的狼狽相說是在熱鬧的商場和人潮擠出來的,倒也解釋得過去。

    “新京極好玩嗎?”

    麗姨倚枕輕問。中午,雪關表示想上街溜達溜達時,麗姨除了多幾句關照外,倒像松了一口氣。把雪關拘束在病房,最讓她過意不去了。

    人有幾分蒼白,秀發微披,臥于白褥之間,麗姨格外有一種楚楚動人之態。剛剛雪關進病房時,佐伯院長也在,雪關注意到他寬慰病人時,一直握著她的手。

    “滿街都是人,真像台北的士林夜市!”雪關的抱怨像有那麼一回事。

    “你買到了你想買的京扇子嗎?”

    她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呃!我沒待太久,不想和人家擠,干脆回來逛御所的公園,逛出了一身汗呢!我先去洗澡吧!等會兒吃飯有這個——”

    一盒木片包著,極精致的菊花絲烤鰻魚排,這是雪關在回程中的小料理店買的,她曉得這是麗姨中意的家鄉味,也算做上街一趟的證據。

    不過,身上沾著的灰塵、泥沙——天知道還有什麼!雪關怕露出破綻,趕快丟下皮包、月兌鞋、開櫃取衣服。

    一批衣物用品,是雪關從飯店移過來的,不管麗姨怎麼敦促,她都不肯回飯店,一定要陪在病房,而這也是佐伯院長的特準。

    “雪關,”她在浴室門口被叫住了,枕上的麗姨半合著眼問︰“你中午出門系的那條白絲巾呢?”

    有一剎那,雪關像凝固住了。很慢、很慢的,她轉過身來——一臉的呆愕茫然。

    那條白絲巾呢?她母親留下的,是極有限的東西當中一件美麗的遺物,讓她弄丟在……

    三澤大宅。

    月色下的松林,像有了點年代的黑白片。

    霜白的底子,一片墨染的世界。真是黑暗呀!人走在這樣的世界,全憑的是心路。

    他崎崎嶇嶇地過來了,蒙朧不見白天里成簇的古松、綠苔地上的鶴爪子,和那打碎了一地的玻璃片……

    然而,掛在松枝間一縷淒淒的白影子,像鉸下來的一片月光,看得清清楚楚。

    一條白絲巾!

    他在它之前停步,就像今天下午,任由它在微風里無助的力道打著他、打著他……

    像含屈哭訴的女人,已經絕望了,遺恨著他。

    突然,他一抓,把那條白絲巾抓在手心里,從他指縫垂下來一條條的白流蘇編著銀絲,巾上古色古香描繪的卷雲、松濤、漢與山的圖紋……

    幽暗里,他狠狠地使盡目力,久久凝視著手中這條絲巾——

    棒了十餘年,他又見到了它。

    僅僅過一日,雪關又來到三澤大宅。

    這回,也顧不得費點心思向麗姨編個籍口,胡亂謅一句,便匆忙出來了。到時該如何解說那失而復得的白絲巾的事,就回頭再想吧!總之先把它找回來要緊。

    她絕不願丟失了母親的遺物!

    昨天今天,兩回跑,兩回都是急呼呼的,而今天更心焦、更忐忑。

    三澤大宅直木花紋的門扉兩大扇已經斑駁了,但氣勢還在,雪關往大門前一站,心有些虛。誰知道這大門一叫,來的會是什麼人?

    她一晚上睡不安穩,老是夢見一個陰沉沉的黑衣人。

    好像昨天在松林給嚇得還不夠,今天她又自己住陷阱里來;好像這大門一開,當頭出現的就會是一條峭拔的人影子,寒眉冷目,陰惻惻地瞧她,瞧得她心驚,肉跳,不知如何是好……

    敝了,怎麼她對于鐵舟有這許多想象?就因為這人僵冷、陰霾、怪里怪氣,同時面部表情僵硬,兩百年內要他笑絕無可能——

    被啦!她只不過來找回一條絲巾,而且,請三澤先生幫忙不就成了?

    可是,接下來足足二十分鐘,任憑雪關怎麼撳鈴、拍打、叫門,就是無人相應,幾乎要消耗掉她一整頓早餐的熱量。難道要她像昨天一樣再去鑽那片松林?雪關覺得力氣頓失,身體往大門上靠——卻險些摔倒。

    那門根本沒鎖,此時發出低沉的鼻音,悶悶不樂地敞開了。

    雪關小心翼翼地跨進去,滿庭錯落的北山杉,一個穿藍布和服的老婆子正拖著畚箕在掃落葉,人就彎在大門前!

    雪關張口放出比照擴音器的音量,附在老婆子耳邊大喊,老婆子這才跳起來——

    “小丫頭,說話別這麼大嗓門,我老太婆的耳朵又沒有背到听不見!你說你找什麼來著?這屋子沒一個人在,比我老太婆的錢箱子還要空,我天沒亮就過來了,里里外外打掃到現在,他們指望看到象天皇的桂離宮那麼亮晶晶的屋子,就得留個幫手給我,別老賴我一個人……”

    雪關繼續使用擴音器。老婆子皺起眉頭吟哦,“什麼?什麼留在大宅的後代?你是指那頭鳥?它弄傷了一只腳,一早春梅就載出去找醫生啦!春梅伺候那頭鳥像伺候他祖爺爺……”

    春梅?雪關一副空洞的表情,難以把這個娟秀的名字和昨天那位畸了肩的漢子連在一起。而這老婆子肯定此地現在是座空城,無論雪關要找些什麼,都得靠自己。

    老婆子拖著畚箕,恨這地方她掃了幾十年總沒能把它掃干淨過,顫巍巍地朝遠遠一頭的大宅去了。

    雪關只好自己尋往松林來。盡避今天林中透進一些輕亮的陽光,但她繞了又繞,樹椏、地面的找,不見她的白絲巾,卻漸漸偏離了途徑……

    最後,她發現一座石砌屋子,孤立在林中,長方形狀,寬大、灰沉、低矮,透著一股獨特的氣氛。雪關走過去時,有如受到莫名的引力,忽然腳下細碎一響,踩到了什麼東西——

    碎片!陶瓷的碎片……

    階下、牆角都零星可見。角落有一只裂瓶,雪關把它一片紅陶拾在手心里端詳,還是十分鮮潤的顏色,瓶卻已經打碎掉了。

    雪關太好奇了,悄悄溜到窗下,踮足往里面瞧,這下更吃驚——

    到處都是!在這個像工作室的泥地屋子里,到處都是碎裂的壺、甕、花瓶、杯子、碟子,成堆成堆得仿佛是被人故意的——

    “又打碎了一地是吧?”

    背後突地冒出嘎聲的一句話,是那老婆子,不知什麼時候蜇到這里來。雪關扭過頭,掩不住她的驚異與不解,吶吶地問︰“這麼多陶器……”

    “全是鐵先生燒的。”

    鐵舟?“他是藝術家?”

    “我不知道他什麼家,反正他三天兩頭埋在這屋子捏那些泥巴,有時候一件兩件,有時候幾十件,沒日沒夜的,燒一堆玩意兒……”

    雪關屏息聆听下文,可是,老婆子卻佝樓著腰一轉身,走開了。

    “燒一堆的玩意兒,然後呢?”雪關追著她問。

    “咦!你不是看見了?”老婆子詫異地叱道,“他把它們全打碎了,留下幾座山在那兒!不過,那是春梅的活兒,我一個老太婆能做的有限,我天沒亮過來,里里外生外打掃到現在……”

    老婆子的牢騷又從頭開始播放,但雪關沒听入耳,她回頭望著牆角落那只紅檀色的、裂了身的陶瓶,不知怎地,心里有種異樣感,好像她的心和它一樣的,也有了裂痕。

    老婆子邊走邊決定的說她一天當中的工作只能做到這里,收拾了要回家,雪關被她催促著,不得不走。在大門口,老婆子忽然眯眼打量她。

    “你挺面熟的,你有姊妹從前常來這里嗎?”

    雪關訝異的搖頭。“沒有。”

    “倒是,沒听過白羽小姐有姊妹什麼的。”老婆子咕噥著,鎖了大門,逕自往下坡走。

    雪關怔在那兒,一陣驚詫。有個白羽小姐從前常來這里……她心里陡然間疑惑起來。是巧合嗎?還是什麼……

    她死去的母親,未嫁之姓正是“白羽”

    這時,前頭的老太婆忽然又掉過身來喊道︰“往山上找,鐵先生**泡在小桃居——我看他好像打算化做那家茶店里的一只石椅子了!”

    還未回神,雪關結巴地問道︰“我——我找鐵先生做什麼?”

    “小孩子記性真差,是你自己說你丟了什麼圍巾絲巾的,”老太婆不耐煩地道,“早上我瞧見鐵先生從松林走回來,手上就抓了條白絲巾。”

    說完,揣著懷中的花布包,她一步一步蹭著走了。留下雪關站在三澤大宅門前,腦子里一道聲音嗡嗡響過來——她的白絲巾被鐵舟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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