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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燒新戀曲 第六章
    她又夢見姊姊了,魂夢煎熬處,依舊是一頁頁殘落的日記,不盡的憔悴與神傷。十月十七日又有七八日未見到他。濃睡醒來,鳥語煩亂,唉,不明白為何近來總這般疲倦,這般憂悶,有人傳話給我,說是他如何如何,我總覺得無稽,可是……(以下焚毀)十一月一日今日決意去找他,翻過三班公車,折煞一雙削瘦的腿,愈近一步,相思愈濃,──誰知誰知,窗下他的座位竟是空白……(以下焚毀)十一月二十三日他是蓄意躲避──電話,信,留言,無一聯絡得上他,我的心好沉,小骯好沉,兩條腿好沉,我想我再也沒法子走動了。我怎麼辦?誰能告訴我,該怎麼辦????(以下焚毀)十一月二十九日方,你在哪里?我需要你!???元旦那天,她把一只小白瓷摜碎,拎起最最尖利的一片,往素白的腕上劃了過去──不,不要,姊姊!

    又一陣裂瓷的激厲聲響,約露驚魂地醒來,嚶嚀睜開眼,映照上來的是草藍色枕頭。又來了,又是嘩啦啦的一陣──這回她听清楚了,是器皿摔碎在地板的聲音。她翻過身去,惺忪中見到一名衣飾美艷的女子,立于床榻前。

    是賈梅嘉,把一只瓷杯吊在縴紅的食指尖上,瓷杯落地,粉身碎骨之聲,錐人的兩鬢。“別再摔了!”約露申吟道,乏力地從床上爬起。

    梅嘉冷笑。

    “妳睡得可真香,摔了兩只杯子一只碟子,這才把妳的魂給叫醒過來。”約露左右張望一下,不見惟剛人影。樓外風雨歇了,台風已經過境,門口的廊燈是亮的,那麼電力也恢復了。

    她把凌亂的長發攏到腦後,還沒來得及出聲,梅嘉又開口了,滿口氣的妒恨。“妳也真行,進見飛才多久,就把老板給弄上床,還挑時辰─我只听過巫山雲雨,妳還是狂風暴雨呢!什麼貨色有這本事!”

    約露按捺不住的怒氣倏起,忿忿說道︰“妳不要胡說八道──妳還沒把事情弄清楚呢!”梅嘉捏起鼻子嗤笑。

    “反咬我胡說八道了,事實俱在──”她揚起下巴,往皺亂的床榻一睨。“瞧瞧這個,王嫂──”她回頭喊道。“我有胡說八道嗎?”

    約露這才發現敞開的門邊上,還挨了個提著拖把水桶的清潔女工,一雙好奇的眼楮,瞠得像中山高的路燈!

    懊死的方惟剛究竟在哪兒?

    “惟剛人呢?”梅嘉詰問。

    “我怎麼知道?”約露沒好氣地回答。

    梅嘉狂笑,惡毒地說︰“不會吧?才一個晚上就不投機了?妳罩男人的手段才這麼一點?”

    “梅嘉,妳在胡說八道什麼?”惟剛的喝叱驀然響起,那清潔女工一見到他,慌忙退避下去。

    梅嘉回身對惟剛冷哼,“你也來指我胡說八道!兩個人口徑一致,這是默契,還是昨天晚上在床上彩排的──”

    “夠了!”惟剛喝止她。“梁小姐昨天加班,來不及趕回家,留在公司避風雨,如此而已,別在那兒瞎說。”他走進來,身上穿的是駱駝黃襯衫和黑色牛仔褲。約露不知他是什麼時候更衣出去的。

    “避風雨避到這張床上來了是嗎?”梅嘉雙手往腰上一扠,沖著惟剛。“你呢?你又為什麼不回策軒?說好回去吃晚飯的,一家人都在等你!”

    一家人都在等他?梅嘉把場面描述得真是壯觀,他叔叔一向就沒有那種等他吃晚飯的閑工夫。

    “我通知過羅庸了,我有事要忙,”他把一份卷宗撂到桌上,見滿他的杯盤殘骸,蹙額質問梅嘉︰“這是妳搞出來的?”

    梅嘉把臉一偏,下巴抬上天。

    “這是最新式的起床號。”

    惟剛抓住梅嘉的手膀向門外走。“出去,讓梁小姐梳洗更衣,她還要趕回家。”房門踫地關上,獨留約露一人,被一地猙獰的杯盤碎片困在床上,怔然發呆。外傳惟剛和梅嘉已有婚約,看來真有這一回事,梅嘉甚至于堂皇在方家起居了,不是嗎?難怪那女人見了她要氣得齜牙咧嘴!有哪個女人受得了自己的男人在床上“招待”另一個女人的?不知梅嘉是不是這張床榻的常客,倚過約露倚過的枕頭,抱過約露抱過的被子,偎過約露偎過的臂彎──無聊!無聊極了!約露陡然跳起來,憤然摔開被子。惟剛和梅嘉如何,和別的女人如何,乃至于他個人種種一切如何,和她又有何干?

    以霏已經死了,不是嗎?她這是在費什麼力氣,又能有什麼意義?何況以霏,那個傻瓜以霏,自己信誓旦旦的,她不後悔──即使失去自己?即使失去一切?

    那麼約露又何苦還要恨他,怪他,對他耿耿于懷?打從八年前往那堆灰燼里翻出他的相片,見到他的第一眼起,約露便對他立下不解之仇。捧著他的相片翻來覆去地恨他,越是看他就越是恨,越恨他就越是看他──越是要和相片里兩道懾人的目光對峙抗衡,像中了邪,著了魔一般,根深蒂固,不可自拔地恨他,恨他。

    那是恨吧?

    ──當然是恨!約露趿了一只厚拖鞋,獨腳跳過一地的碎屑,奔入浴室,把水龍頭旋開,對著滂沱瀉下的流水大叫。

    無意中眼光一招,又瞥見昨晚把她迷住的那把刮胡刀,水光上閃著鐵灰的色澤,帶著男子的英氣,和它的主人是同一色的陽剛──我要回家!約露陡然慌張起來,好像她的胸膛要被剖開來,而剖開來又不知道里面藏了什麼。我要馬上回家!媽媽還在家中等待,而她必須遠離這個地方,這里是座陷阱。

    她穿起一身髒兮兮的裙裝,把頭發用條橙花手帕胡亂系在腦後,斜背著皮包,逃命也似的下樓,奔出了前廳大門。一路不見惟剛和梅嘉兩人的影子。

    最好,她不想再和他們踫頭。

    約露在紅磚道上跺跺地走,一部黑色吉普車緩緩開到她身邊。約露不抬頭,看也不著它──她知道是誰。她加快步伐,它追上來,她掉頭往回走,它跟著倒退,她的去路被它擋住。這陰魂不散的男人,他還想怎麼為難她?

    吉普車向她大敞其門,像壞男人張開了手臂,勾引女人誤入歧途。但惟剛倚在車座上看她,臉上的表情甚至比她還要堅決,好像他生平最大的職志,就是當約露這趟路的司機。約露被迫上了車。一個立了大志的男人,和一頭咬住人就不松口的杜賓狗沒啥兩樣,況且惟剛的固執,她是見識過了。

    “木新路。”她僵聲說。

    “我知道。”惟剛操持方向盤回道。她沒問他怎麼知道,也沒問賈小姐上哪兒去了。他有辦法把那塊橡皮糖甩掉,算他厲害。

    台風掃過的周日市街,車走得順風無比,不過車上的空氣可不比車外的暢快。惟剛阻噎了許久,才開腔道︰“別和梅嘉計較,她常常只是小孩子脾氣,有口無心。”他說得倒心平氣和。

    “好說。”約露應道,兀自看前方。他包涵得了那麼凌厲的女人,換了別人可未必。惟剛悄悄瞄著她──沉凝的神情,卻是一臉的姣好。瞧,那列瓖在眼上濃密的睫毛,看來是那麼楚楚動人,就像她的姊姊以霏。

    他掌住了方向盤,遇紅燈而停。看路口一株羊蹄甲,斷枝敗葉,已經半倒了,可以想見昨夜風之烈──樓外如是,樓里亦如是。

    哦,昨天晚上,惟剛忍不住閉了眼楮回想。約露是拚命一直抹淚,惟剛抽了一疊紙巾給她,她不搭理,自己起身進了浴室,片刻後出來,腮幫子是擦干淨了,兩只眼眶卻一味紅彤彤的。

    悶悶對坐半晌,惟剛終于嘎啞著開口,“她……向妳提到過我?”

    “從來沒有?”以霏一向是悶葫蘆。

    “那麼妳怎麼會──”

    “她把一堆信件、相片和一本日記燒了,我在灰燼里找到一些殘骸,相片上有你,日記里也寫到你……”約露的嗓子哽咽得厲害。

    惟剛沒作聲,良久,才幽幽道︰“我一直不知道……到寒假才從她一個女同學那兒得到消息,那時她已經──”

    “她已經火化入土了。”約露厲聲對他嘶叫,惟剛劇震了一下,霍然起身,去拎了瓶黃沈沉的酒回來,徑往盛鮮女乃的馬克杯倒,倒了兩杯。

    約露抄過酒杯,一口灌下,她一輩子沒嘗過酒味,豈知烈灑割喉,嗆得她摧心折肺。惟剛見狀,立刻踅過來把她扶著,忙不迭為她撫背。

    約露是山洪爆發地悲憤起來,剛喘過一口氣,便掄起拳頭朝他的胸口咚咚捶打起來,忍不住放聲慟哭。“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死了她!她自殺前一天晚上還在拚命找你,你知不知道?你怎麼可以躲得遠遠的,逼得她沒有路走?你怎麼可以?”

    約露的悲譴,聲嘶力竭,和著熱淚,一聲催過一聲,惟剛心驚也心碎──犯過的錯當中,就這一條怎麼也補不回。他用力將她擁住,像要把她嵌入心坎兒一樣,他的下巴頂在她頭上,緊閉著眼,兩行清淚顫落在她發間。

    “你害的……”約露伏在他懷里,哭到後來,只剩了嗚咽。

    “我知道。”他也是啞不成聲。

    “都是你……”

    “我知道。”他把她擁得更緊,用淚濕的臉頰摩挲她的頭發,一遍遍回答。她抽抽答答譴責,他呢呢喃喃認罪。她時而握拳抵在他胸前,時而揪住他的領口,淚水斑斑點點早浸透他的背心。他一味閉眼擁著她,他的懷抱卻像個可以安心流淚的好場所,讓她重新想起來,哭得更凶。

    待他把約露牽到床邊坐下,擰了一條濕毛巾把她滿臉狼藉的淚痕擦去,讓她躺下,為她拉好被子──已是午夜時分了。約露也真哭累了,趴在枕上,悠悠睡去。而惟剛能夠面對的,就只有一窗子的風雨。

    ***早在八年前,他便已了然,那女孩子不可能留在他的生命里。她來過,卻又走了,緣盡命斷,徒留一縷芳魂在他的夢魘里糾纏徘徊。怎知道八年後的今天,她卻又音貌嫣然,像不可抗拒的命運,重返他的生命。

    “十字路口不是想心事的好地點吧。”

    約露一說話,打斷惟剛渺茫的神思,他一醒來,發覺綠燈早亮了,他卻只顧望著約露,望得出了神──一對咋夜哭過的眼楮,眼皮蓋還泛著紅,微腫,襯得眸子更是艷冽,亮晶晶地像露珠,貶呀眨的又浮上一層蒙蒙雨霏。惟剛不禁悚然一驚──呀,這女孩,這女孩便是他那場逃不過的命運。

    有人在他們後頭大按喇叭,約露嘆口氣,用漂亮的下巴努努方向盤。

    “如果你有問題,還是我來代勞吧。”

    惟剛魂不守舍的笑了笑,開動吉普車。“沒見過對開吉普車有興趣的女孩。”“喔,我對開吉普車沒興趣,”約露鄭重道︰“我喜歡做些有女人味的事,比如說開戰艦之類的。”

    她眸光一閃,晶亮的淘氣光芒,教惟剛驚奇。他縱聲大笑。

    而他的笑聲,竟又反過來驚著約露了。

    那笑聲,蘊著一種動感,何其的溫暖,彷佛再大的傷痛都可以在那樣的笑聲中,化解于無形。

    像一道曙光似的,約露也露了微笑。

    “以霏就說過她的小妹最喜歡講反話。”

    講到以霏,天又暗了,而且這句話也嚇到了約露,她恨他,這可不是反話─不能是。“她說錯了。”約露冷冷道。

    惟剛自悔失言,不該提到以霏。

    二十分鐘後,吉普車在一棟磚黃五樓公寓前停下,約露向惟剛道了謝,意思要他回去──也知那是無濟于事的,他硬是隨她進了朱紅鐵門,非要把她送進家門不可。“媽,我回來了。”約露一邊推門,一邊喊道。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自屋內而出,隨即一個柔和的聲音說道︰“約露,我等妳一上午了。”客廳的綠紗門被輕輕拉開,惟剛見到的是個身段極縴瘦的女子,肩披一件純白毛衣,頭發抿得整整齊齊的,一張略是蒼白,但十分娟秀的臉龐向他抬了起來。一道響雷轟地打下他的腦子,打得他昏昏沆沉,踉踉蹌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以霏。以霏活生生立在他面前!

    ***見到她的最初一眼,就愛上她了。什麼都是第一次──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愛情,這一生沒有過這樣的滋味,喜孜孜得過度,像一件珍寶捧在手心,反而不知拿它如何是好。

    那個寒假,他到中部參加新聞研習營,三日下午,全隊走後山健行。他月兌了隊,獨自入林閑逛,待下得山來,暮光已經籠在身後了。他在荒涼的產業道路上,瞥見一個女孩坐在道路旁的石上,把一只白帆布鞋月兌下來,俯身揉著腳,一頭烏發絲簾一般披在蔚藍的牛仔褲“怎麼了嗎?”走到她眼前去問。

    女孩把頭抬起,荒山里,這樣一張令人見之忘俗的清秀臉蛋,惟剛氣息一屏,連遐想都沒有了,只有驚異。

    “我的腳扭到了。”她輕聲說。

    惟剛倒吸了一口氣,沒听過這麼冰清玉潔的嗓音!他定了定神,問道︰“我看看好嗎?”他在女孩跟前蹲下,小心拉起她的褲管,一截皎潔的跟踝果然腫脹得像個剛出籠的饅頭。女孩襟前也別了一張與他一致的學員證,他四下張望。

    “只有妳一個人在這兒嗎?你們的隊友呢?”他問。

    “大家都下山了,”女孩的音調輕得似風一般。“我腳痛,走得慢……”“他們都不理妳嗎?”惟剛皺眉頭。“小組長也該照顧隊員的。”

    “哦,他們不知道,”女子忙分辯道︰“我沒告訴他們──以為不要緊,坐坐就沒事,哪知道……”

    “有沒有法子走路?起來試試。”惟剛鼓勵道。

    女孩把櫻瓣似的唇一咬,顫巍巍站起來,才踏了那麼一步,便痛得申吟,眼楮含著淚光對他搖頭。

    惟剛趕忙扶她坐回石上,看著山路的迂回,沉吟說︰“下山找人上來,再快也要個把鐘頭,”他張看深沉的暮色。“天就快黑了,妳一個人留在這兒不妥當……”他毅然轉過身去,背對女孩蹲下。

    “來,我背妳下去。”

    他听見女孩細細喘了一下。“可是……”

    “來吧,一會兒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他回頭對她一笑。“妳放心,萬一我也扭了,我會讓妳背下去──給妳一個報答的機會。”

    惟剛知道自己不是擅說笑的人,但女孩被引出了一朵笑靨,慢慢攀上他的背脊。一股少女的清香幽幽然蕩來,竟讓惟剛的一雙胳膊軟顫起來。

    “我很重嗎?”女孩扶在他肩上,擔心地問。

    惟剛張口呼吸。“頂多像塊白蘭香皂那麼重。”

    他往山下走,怕女孩不適,步履盡可能踏穩。

    “我叫方惟剛,新聞系三年級。”他沒有多少和女生打交道的經驗,但總覺得該做個自我介紹。

    “喔,真巧,我也大三,我叫梁以霏,念外文的。”

    “你又怎麼會月兌隊呢?”過片刻,她問起來。

    “我在山上逛太久了,”惟剛一頓,決定說實話。“其實,我是故意跑掉的──我受不了那雙團康,他們一停下來就要做團康。”

    “有這麼糟?”

    他感覺得到女孩在微笑,他可以想見她的笑容是如何之嫣然。

    “尤其那首──卡沙雅奇,卡沙雅奇,一朵小野菊,”惟剛大發牢騷。“幾乎天天唱,照三頓飯唱,邊唱還要邊扭──那麼夸張的動作!別人怎麼樣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在那兒扭來扭去的時候,比驢子還驢──遜斃了!”

    梁以霏的笑聲像珠子落在青瓷上,玲玲瓏瓏的,听得人心脾都開懷了起來。“告訴你哦!”她挨近惟剛耳際,吐氣如蘭道︰“我想的和你差不多,只是沒膽子說出來,我怕團康老師會說──怎麼會遜?不待咱們再來一次,卡沙雅奇,卡沙雅奇……”兩人齊聲大笑。

    山間起霧了,女孩的面頰溫柔地偎在惟剛肩頭,送來一縷又一縷蘭麝般的氣息。他背著她抄著霧里的星光趕路,竟恍惚有個念頭,想此般這樣背著她走──走上一輩子也不要有盡頭。

    然而路像人生一樣的注定有終站,四十分鐘後,他把以霏背回營地,交還給她那隊的隊長。她隨即被送到醫院就診。翌日,惟剛找到她隊上,不想營地主任已派車把她送回新竹家里了。

    當時惟剛那股子惆悵失落,是言語如何也不能形容的。

    令惟剛驚喜的是,他結訓回到台北三天後,竟接到以霏打來的電話。

    “那天匆匆忙忙離隊,沒來得及向你說謝謝。”她在電話那一頭娓娓道,嗓音依然的甜柔。

    “妳的腳好點了嗎?”惟剛強抑心頭的狂喜,問道。

    “沒有大礙,下周應該可以順利回學校注冊。”

    惟剛有史以來,不曾那麼巴望過開學,那七八天的日子不知怎麼熬過的。大三下學期稱得上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一周總要找個三兩天和以霏聚聚,吃飯逛店趕電影,有時卻哪里都不去,只陪她坐在校園的白千層蔭下,啃牛角面包,天南地北的聊。

    他牽著她蘭花一般縴巧的手,攬過她蘭花一般縴巧的腰,也吻過她蘭花一般縴巧的唇。他痴心的以為,能夠愛她到永遠。

    誰知不過匆匆半年,他便徹底失去了她。

    ***約露又瞄一眼腕表,趴到辦公桌上申吟。

    快七點了。

    稍早時分,一牆之隔的業務部還見到人影晃動,這會兒燈影俱滅,看來整座辦公室的同事都走光了。

    她不知道還要不要再等下去,她餓得簡直是前胸貼後背了。連續三天,約露藉加班之名,留在辦公室苦苦等候。是她向舒妹妹打听來的消息,社長這陣子經常在五六點鐘之後,回社里處理公事,她卻始終遇不上人。

    般不懂自己干嘛這麼堅持?大可把東西留在他的辦公室,或者托工友送上十樓套房,否則索給他的秘─社長外室的門一關,施小姐穿著黑藍麻紗套裝,手提著皮包,一手持傘,走了出來。約露對這位把畢生青春奉獻給見飛的秘小姐,感到由衷敬佩──一個這一生似乎從沒搞砸過一件事的人,能不敬佩她嗎?

    “施小姐,下班了嗎?辛苦了。”她討好地喊。

    施小姐覷著她詰問︰“這麼晚了,怎麼還不走?”

    約露翻弄桌上的稿件,故作忙碌狀。“我整理一些資料,一會見就走。”施小姐頷首,往門外去,約露又把她喊住。

    “施小姐。”

    “什麼?”施小姐上前。

    “社長今晚……大概不回辦公室了吧?”

    “社長現在就在辦公室。”

    約露驚異地張大嘴巴。

    “社長現在就在辦公室?”

    “社長一下午都在辦公室。”

    “社長一下午都在辦公室?”

    “干嘛我說一句,妳說一句的?這里又不是何嘉仁美語教室。”施小姐拿起一旁桌上的電話,按了鈕。

    “社長,編輯部的梁小姐想要見您。”她通報完畢,放下話筒,對約露道︰“妳可以進去了。”

    施小姐辦完這一天當中最後一件事,帶著不以為然的神情走了。約露疲倦地揉著太陽穴。她像顆樹頭似在這兒杵了兩個鐘頭,苦等他回來,他卻一下午都在辦公室?他是怎麼進來的?干坤大挪移的不為人所知?

    約露嘆了嘆,反身從背包取出那只黑色袋子,起而走向社長室。

    在那扉茶葉色門扉前,卻是躊躇起來。

    她何必要這麼堅持?她大可──哦,約露叫停,不許自己又回到第一回合去顛三倒四。一個呼吸,把門敲了。

    里頭低嚷了一聲──他果真在辦公室。她心跳著,把門打開,立在那兒,咽了咽。“社長……”

    惟剛理在一堆文件里,一個仰頭,一綹黑發微落在飽滿的天庭,卻拿茫然的眼神看她,好像不認識她似的。

    真懷疑她是不是需要來個自我介紹。

    “呃,我──”

    “過來,”他猝然命令,也不管她要說什麼。

    她迷惘地走過去。

    “坐,”惟剛指定桌邊的扶手椅。“看看這個,以讀者的眼光來看──妳覺得怎樣?”他把一疊“世代”月刊的彩樣推到約露面前。“世代”走的也是深度報導路線,文字佔有相當篇幅。約露把黑色袋子擱在膝上,瀏覽翻閱了好一會兒,然後抬起頭。“我的感覺是──圖文編排很高雅,版面看來很豐富,但是……”她遲疑了一下。“似乎給人一種──壓迫感。”

    惟剛握著拳頭往桌面一整。“果然是──我也有這種感覺,”他端起濃眉,看著彩樣。“版面經過了精心的設計,問題出在哪兒?”

    “也許……”約露沉吟思索。“會不會是版邊?──版邊太窄了。”

    惟剛眼楮一亮。“把版邊加寬,版面就會顯得……”

    “清爽大方。”約露接口道。

    “沒錯!”惟剛大喜道,立刻在記事本上下了注明。“明天得找『世代』小組開緊急會議,版面重改。”

    約露一驚。“彩樣都做出來了──這時候重新改版?”這豈止是牽一發動全身。惟剛卻毅然決然。“寧可重來,也不能將就──我要拿最好的出去。”

    難怪辦公室的女人不但愛他還尊敬他。他卻對她一笑。

    “多虧妳,一語道醒夢中人。”

    他笑得爽朗,彷佛與她沒有任何芥蒂。她被自己一陣前所未有的心悸慌了手腳,趕忙站起來,把袋子往桌上放。

    “我來還你東西。”

    惟剛有些詫異,把袋子拈來一瞧──是台風夜他借她的T恤短褲。

    “我都清洗過了,那天──謝謝你。”她想客氣,說得還是扭捏。

    他甚至不知道約露把衣褲帶了回去。

    “妳太費事了,放在那兒,王嫂會處理的。”他把袋子隨意往旁邊一擱。約露感到微微失望,他沒發現那套衣褲有股特別的氣味嗎?非常爽氣,非常新鮮的,那是曬了一天的晴陽後的味道,在多雨的節氣里是很難得的。

    惟剛卻似突然想到什麼的抬眼看她。

    “這麼晚了,妳怎麼還沒走?”他不待約露回答,即把一疊彩樣收攏,遞過去給她。“請幫我存入保險──等我一下,我把這文件批一批,我們一道吃個晚飯。”他兀自拿起筆,頭也沒抬的說︰“十七巷的雕月茶坊有口味獨到的燻雞絲炒飯,值得一試。”“我不──”

    “右三圈6,左三圈6,右一圈6。”

    “什麼?”約露愣著問。

    “保險箱密碼。”他又仔細復誦了一遍。

    約露走到牆角那櫃銀灰色保險箱前,別別扭扭撥弄那只碟子大的旋鈕,歷時五分鐘之久,不得其門而入。她听見伏案的惟剛重重一嘆,把筆擲下,起身走了過來。“我要向保險箱公司抗議,”他很快地開了保險箱,拿過約露手上的彩樣,送入櫃內。“他們的產品把我公司最動人的女孩忙得都冒了汗。”

    說著,他伸手輕輕彈去約露鼻尖上細小的汗珠。指紋挲過過毛細孔,細微得不能再細微的靜電反應。

    約露臉上燒起一片紅霞。

    惟剛回他桌子,稍事整理,隨即抄起外套。

    “行了,我們走吧。”

    約露的赧意仍在腮邊,她囁嚅著推拒,“我還不餓─”

    她的肚子偏在這節骨眼上咕嚕作鬧起來,泄她的底細。最尷尬的就是這種自己和自己作對。

    惟剛撫著月復部笑道︰“哦,听見沒有?我的肚子在打鼓,餓壞了。”

    一直到跨入雕月茶坊,約露還在懷疑,他真以為他的肚子在叫嗎?

    ***他們坐在竹簾掩映的窗邊,听著箏聲,享用著果然是口味獨到的燻雞絲炒飯和新鮮的筍片湯。惟剛夸獎約露家坐落的位置。

    “從妳家的陽台,還可以俯看河堤,”他喟嘆一下,“從前河堤一帶很幽靜,現在房子和人潮雜杳多了。”

    約露沒想到他竟是她的學長,還道他怎麼對木柵一帶這麼熟悉!兩人聊起指南石磴上日據時代的石像,草浦登山。那株大榕樹,校園水患及道南橋毀的往事,叨叨絮絮的竟比什麼還要親切。

    約露放下調羹,白白的手背上一滴蕃茄紅,惟剛卻拿起餐巾,徑為她拭去,餐巾擱到一旁,才又回去繼續喝他的湯。無心的一個動作,格外透著溫柔。

    約露內心的某處,像火上的干酪溶開來,某些堅持,某些意志力的地基在動搖。危機感逼來,她從雲端摔回現實。

    ──她在做什麼?和這個男人在燈下共飯,懷舊暢談?容許他彈她的鼻尖,拭著她的手背,捧她是“最動人的女孩”?讓自己被他逗得歡喜,逗得心跳,逗得迷迷糊糊,不能自已?她開始慌張,也開始生氣了,與其說是氣他,不如說是氣自己──她必須用怒氣來保住自己的清醒,這一招從十六歲用到現在,她自己還沒發現。

    “妳家怎麼會搬到台北來的?”惟剛驀然問道。

    約露把餐盤推開。“我到台北上大學,媽一個人在老家,不方便照應,大二那年就把家搬來了。”

    惟剛遲疑了一下。“令尊呢?”

    “死了。”

    約露的回答像冷箭,當胸射過,就差那麼一點,更令人驚駭。惟剛一嚇,從前听以霏提過父親,印象中是個極朝氣的壯年男子。

    “令尊正值壯年,怎麼會……”

    他真想知道。約露帶著歹毒的口氣道來,“姊姊死後,他整個人走了樣,幾次在課堂上老淚縱橫,也教不成,只好退休回家,不到一年──”她吞咽了一下。“就走了,跟著以霏走了。”

    餐桌上的氣壓霎時低下來。惟剛看著窗外,彷佛在望著很遠的地方,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約露睨著他,等他開口,他只是一言不發。

    約露想對他尖叫──為什麼不吭聲?為什麼沒反應?她這不是在說故事,是在報復,如果他有一點良心的話──哦,他有,約露看得出來,這個男人是有那麼一點良心的,她在策軒見過他的落寞,在梅嘉面前見過他的容讓,在以霏的亡魂之下見過他的痛苦。是的,他是有良心的,而他愈是有良心,她的報復就愈是痛快。你要來關心我家的景況是嗎?那麼我還可告訴你,我父親最後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衰竭而死的,而我母親──“妳母親的中國結打得那麼好,不會只是用來自娛的吧?”惟剛問得突如其來。

    約露呆看著他。

    “中國結?她彷佛坐在急轉彎的車上離了位,失去與他說話的線索。他們談的是他的罪惡,他對梁家的戕害,怎麼扯上母親的中國結?

    “那天在妳家客廳見到妳母親的作品,每一件都有藝術品的水準。”惟剛在梁家停留的那短暫片刻里,梁母本人和她手上那才打了一半的中國結,都讓他印象深刻。“我媽多半打來消遣罷了,”約露浮躁地回答︰“過去她在老家社區做過指導老師,但這幾年不太踫了,她身體不好,她的胃有病──”

    “我知道她的胃有病,妳家茶幾就放了一大盒瑞士著名的胃藥。”

    玻璃櫃里也疊著胃腸科的藥袋,他忖想。

    約露沒說話。

    接下來惟剛翻來覆去問的,盡是母親和她的中國結。約露一來納悶,二來不耐煩,不了解惟剛何以對她母親的中國結這麼有興趣。

    三天後,她怒氣沖沖闖入他的辦公室──她總算明白他的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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