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冤相報何時了 第八章
回到家,一盞暈黃柔和的燈光等候著。
心思紛亂無緒,他沒馬上進房,只是呆滯地坐在客廳。
六年前做決定時,他就已經知道自己放掉的是什麼。那個時候,心里清清楚楚知道心動的感覺來自何處,卻沒堅持著爭取到底,因為小隻驚怯,也許她自己沒發現,她很害怕,潛意識里在逃避那樣的局面,阿勤說對了,她無法承受。
畢竟,那時才十七歲啊,太年輕稚女敕,怎能承擔那因愛情而來的狂風暴雨侵襲?太慌、太亂,于是選擇自欺欺人,維持著表面的平和,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假裝一顆心完好如初,不曾為誰悸動過。
他進一步,她退一步。
看清了這一點,于是他不再為難,讓她選擇她想要的生活。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小柔。
吳家父母,對他不算陌生,因為深知女兒心事,與他有過一番深談。他驚愕地了解,那個溫婉沈靜、漂亮又善解人意的女孩,人生居然如此短暫。
于是,他答應了吳家兩老的要求,陪她出國就醫,在她僅剩的有限生命中,給予她想要的陪伴。
只是,那空了缺的心,卻沒人告訴他,該怎麼去填平。
今晚,意外地被阿勤挑開隱抑在平靜表相之下的暗潮澎湃,從沒想過,有個人能將他析得如此透徹,透徹到讓他看清,時間只是沈澱思念,帶不走一絲一毫的感覺。
此心,依舊。
嘆了口氣,站起身,轉動臥室的門把,意外發現坐臥在床頭看的小柔。
“還沒睡?”
吳韻柔搖搖頭。“等你。”合上擱放床頭,朝他張開手,他走上前,展臂將那道嬌荏身軀收攏入懷,輕輕拍撫。
“今天還好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暈黃燈光,依然遮掩不住餅度蒼白的倦容。
“沒。”汲取他暖逸而令人心安的氣息,半晌後抬起頭。“見到小隻了嗎?”
拍撫的手僵愣了下,又輕緩徐柔地移動。“見到了。”
“那你們——我是說,你什麼都沒跟她說嗎?”一直都知道,他留在她身邊,從來就不是因為愛情,也知道,他的心是留在誰那里。為了她,他放掉真正想要的人,耽誤了六年的光陰。
“沒什麼好說的。”不欲讓她明了太多,怕她會內疚,心里不好受。“別想這些,睡吧,你身體不適合熬夜。”
她柔順地听從,配合他的動作躺臥,不忘補上一句︰“如果還有機會,試著爭取看看好嗎?我相信小隻是喜歡你的,如果不是因為我——”
“別說了。”替她拉上被子,淺淺吻她額心一記。“乖,閉上眼楮。”
“……嗯。”
她淺淺入眠,而他,盯視著被她握住的手,兩人指間交互輝映的婚戒。
一個多月前,醫院的例行檢查報告出來,她與他都知道,她能爭取的時間並不多,那天,她說如果還有時間,多希望能嫁給他。
于是他買來這對婚戒,為她戴上。
她看著婚戒,淚水頻頻往下掉。“你給了我那麼多的幸福,可是……誰來給你幸福?”
就在那一天,她主動說,要回台灣。
也是在那一天,她告訴他,去追回原本屬于他的幸福。
可是……小柔,你知道嗎?很多事情,在當時放掉了,就不一定能再追得回來,如果在幸福的席位中,小隻並沒有為我預留那個位置,那麼錯過就是錯過了。
她的心,不一定還一如當初。
必掉床頭燈,他讓自己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良久、良久,以為已入眠的她,低抵嘆出——“小孟,我虧欠你好多。”
就在聚會之後的一個禮拜,小柔住進醫院。
生命力急遽流失,當言子隻等人接到江孟擎的電話,趕來醫院時,她已憔悴得不復美麗。
當言子隻看到她時,心疼得掉淚。“小柔,你怎麼會變成這樣?”臉色蒼白得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完全不像以前那個嬌滴滴的大美人,一笑就會讓全校男人為之瘋狂。
“江孟擎,你到底怎麼虐待我們小柔的?都沒有好好照顧她!”她在遷怒,她也知道,但就是——好難過!
“別,小隻,別怪他。”小柔伸出無力的手,虛弱道︰“小孟對我很好,真的很好。”好到——她這輩子都還不起。
“我的時間不多了,我知道。”
“你亂說什麼啊!”言子隻瞪她,輕斥。
“呵……”她淺笑。“小隻,你有空,常來看我好不好,麻煩你——”
“說什麼麻不麻煩!就算你不說,我也會天天來,讓你看到煩,想趕都趕不走!”
“厚,小柔,你偏心,只要小隻來,當我們是空氣哦?我要抗議!”
“對咩、對咩……”
一群人七嘴八舌,一掃病房沉重憂傷的氣氛,好似又回到十七歲那年的時光,單純,無憂,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歲月……
如同言子隻承諾過的,果然天天來陪她,一逮到空檔就往醫院跑,熟到連換點滴瓶都自己來,不用叫護士了。
這女孩,把朋友的義氣看得比什麼都還重要,她早知道的,在十八歲那年,默默退讓成全時,就深深明白這一點。
她要小隻來,不為別的,而是要親手,將六年前被她扯斷的情緣,再一次接續回去。
有意無意,制造許多機會,讓小孟與她獨處,還包括言語上、行動上的暗示。
她知道小孟做不出來。她生命一點一滴地流逝,他不會滿腦子風花雪月;還有小隻現在已名花有主,那個男人陪著小隻來過幾次……
可是,她時間不多了,她要在有限的生命中,確定他未來過得好,才能安心地走,否則,她永遠負疚。
就算她自私吧,六年前,為了一廂情願的幸福,她強留下小孟,只想讓自己這段短暫的人生圓滿無憾;而如今,即將走到人生的盡頭,她只要她最愛的男人過得幸福就好,其余的,她顧不了許多。
她一直都是個自私的人,她從不否認。
她使了些小手段,制造曖昧氛圍,好讓那個男人,知難而退。
這並不難,小孟與小隻之間,本來就存在著言語無法形容的牽引,即使拌嘴互斗,眼神流轉間,都有說不出的契合感。他們,本來就該是一對。
盡了所有的能力,做完她該做的,她才能夠安心地走。
這一天下午,江孟擎來醫院時,帶了束花。因為前一天,小柔特地告訴他,想聞聞玫瑰的香味。
打開門,言子隻也在。
“今天好嗎?”俯身在她額上親了下,遞出花束。“小柔,你要的花。”
小柔抿抿嘴,沒有接過。“不是我,是昨天和小隻聊天時,她說長這麼大,還沒人送過她花。”暗示得好明顯。
“你行情這麼差啊?”表情寫滿同情。
“呿!那是本姑娘不稀罕!”不是沒有追求者,只是她大而化之的個性,有心追求的人,都下會拿她當一般的女孩看待,用一般的追求方式。
可能就像小孟說的,她真的表現得太像餓死鬼投胎,那些人只會把世界各地的美食送到她面前,別說花束,連花瓣都沒收到一片。
“喏,算是可憐你,賞你吧!反正我們小柔要多少有多少,我會天天送,不差這一束,對不對?”回頭尋求認同,害小柔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真服了他,連送束花都要得理不饒人。
“我賞你的死人頭!”接過花正要往他頭上敲——
“小隻——”可憐兮兮的叫喚,讓她軟了手。“那是小孟的心意,他只是不會表達。”
“是嗎?”斜眼瞥他。
“並不是。”淡哼一聲,他繞到病床另一邊。“小柔,你睜眼說瞎話的功力愈來愈溜了。”
“小孟!”她好笑地打了他一下。“听你們這樣吵,耳朵真累。我想休息一下了,小隻等一下要回學校,麻煩你載她。”
“好,那你休息。”一回頭,換上另一張嘴臉。“還不走?沒听到人家在嫌你吵了,大嗓門!”
哇咧——“你就不吵?大聲公!”五十步笑百步。
“小隻還沒——”可憐小柔話還沒說完,就被奪去發言權。
這家是百年老店的手藝了,當然不可能六年時光就倒掉,雖然之後,她再也沒來過——沒人帶她來,她也沒想過要帶任何人來。
她直覺挑了樓上靠窗的位置。
以前來,總是點兩碗小吧面、兩份蝦卷,再一碗魚丸湯一起喝——
才剛想著,在樓下點餐的江孟擎,已經端著出現在她眼前。
她先下手為強,迅速端來干面,以著極度驚人的速度解決,同時攻擊盤中的蝦卷。這人向來沒紳士風度,從來不懂禮讓淑女,每次和他吃東西都要比速度,看誰搶得快,否則就只有流口水兼干瞪眼的分兒。
一碗面吃完了,蝦卷也吃完了,同時還干走他一條蝦卷,他那碗面居然還沒吃完。
“喂,你今天戰斗力很低哦!”
“誰像你!一點吃相都沒有,活像豬在呷ㄆㄣ。”
“哼,輸了就要認啦,不要找借口。”搶先他一步戳來魚丸,得意地哼笑。
筷子落了空,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繼續吃面。
言子隻狐疑地盯著他,突然想起離開醫院前,小柔有說她還沒吃午餐……他其實听到了吧?所以他是專程帶她來吃東西的,並不是他真的餓了?
“喂,晚上要不要去征服**夜市?我好久沒去了。”
一句話打斷她的凝思,她看了過去,他還在埋頭吃面,問得很漫不經心。
她撐著下巴想了一下。“我跟同學約好了——”
“那就算了,我只是隨便問問。”他迅速回答。
言子隻白他一眼。“那我就隨便回答。我要到晚上八點才有空,等不等?”
“哦。”吞掉最後一口面,含糊道︰“我考慮看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去你的!”還一副皇帝施恩的賤嘴臉咧!她在桌下踢了他一腳。
他們約了八點,他來接她。
但她臨時論文有些問題,和教授討論,不小心就耽擱了一點時間。
收拾好東西,快步沖向校門口,那時已經快九點。
左右張望,連半個鬼影子都沒有。
想也知道,平白讓他干等了一個小時,他可能以為她又要惡整他,早早就先走了吧!
“喂,你眼楮長在哪里?我那麼大一個人蹲在這里,你居然沒看到!”
肩膀被人拍了下,她回過頭,看到他方才待的地方,一堆煙,以及他正在犯案中的手指。
“抽煙對身體不好,你不知道嗎?”她皺眉,管家婆似的扠著腰訓人,另一手抽掉他指間的煙霧裊裊,用力踩熄。
“我無聊。”這些年,每當心太空、腦袋太空,就會想找些東西企圖將它填滿,不讓自己茫然得無所適從,于是學會了讓自己置身在茫茫煙霧中,吞吐之間,總可以感覺那麼一點頹廢的快感。
“你那叫浪費生命。”
他聳聳肩。無所謂,隨便她怎麼說,反正那是事實。
在去**夜市的途中,她圈在他腰上的手,偷偷抽走了他外套口袋的煙盒,他了然于心,並沒說破。
“喂,我今天遲到了一個小時,還沒說對不起耶。”他怎麼提都不提?
“有差嗎?我習慣了。”她會跟他說對不起?大嬸,您早點睡吧,別想太多了。
“別說得好像我很惡霸好不好?”抗議,捶他肩頭一記。
“嗯哼。”這聲輕哼,完全不具意義。
“對不起。”出乎意料,她說了。“剛剛和教授討論一點事情,所以遲到了,我不是故意整人哦。”
“真難得。”居然會道歉,天要下紅雨了。本來沒期待什麼金玉良言的。
“我知道我們學校門口蚊子很多,如果你因此得了登革熱,我會全權負責醫藥費的。”這樣算很夠誠意了吧?
江孟擎差點車頭一偏,去撞安全島。
這張烏鴉嘴!早知道的,她對他還會有什麼好話?
“那如果我因此而掛了,你要不要全權負責喪葬費?”他沒好氣的。
咦?有那麼嚴重嗎?
也對,登革熱不是沒死人的案例。
想了想,回答他︰“可能沒辦法吧,但是我白包會包大一點。”
那張犀利毒嘴,真沒幾個人敢恭維。他張口,正想以更絕的話回敬——
轉念一想,如果不這麼妙,她就不是言子隻了。
“哈、哈哈——”他突然放聲大笑。“你不如冥紙多燒一點算了,反正白包我也用不到。”
偏頭想一想。“好像也是。”
他們一定是瘋了!
一路從夜市頭吃到夜市尾,每吃一樣就問︰“你幾分飽?”
“才三分,你呢?”
“一樣。下一ㄊㄚ!”
吃吃吃——
“現在幾分飽?”
“八分了,你呢?”
“哈,你遜掉了,我才六分。”
像要一圓當年的缺憾,他們瘋狂地吃吃喝喝,直到胃撐到不能再撐,幾乎快吐了,才打道回府。
她整個人癱在他身上。“我走不動了,你背我。”
“想得美哦!”
“小氣鬼,背一下會死哦?又不是沒背過。”她沖口而出。
他不明顯地一愣,眼中閃過不明情緒,又迅速隱去。“好啊,讓我把你的腳打斷,我就背。”
“去!”她推了下他肩膀。
“喂,我家到了耶!”走啊走的,家門在望。
“哦。快滾,不送了。”瀟灑地擺擺手,雙手插回口袋,轉身走人。
他機車停在巷子外,說要幫助消化,陪她散步回來,現在,卻得一個人走回去。
“小孟!”一股沒來由的沖動,喊住他。
“干麼?”
“下回,再一起去逛夜市,我一定要贏你!”
他笑了,點點頭。“知道了。”
一直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她才拿出鑰匙開門。
客廳燈亮著,阿娘和魏柏毅都在。
“咦?真閑,都還沒睡啊。”
“你爸還沒回來,我在等他。至于——”阿娘也夠義氣,用眼神暗示她看現任男友的方位,以唇形告訴她︰他、都、看、到、了!
“哦,沒關系啦,老媽。你先去睡,我來幫爸等門就好了。”
方歆不置可否,起身先回房,把空間留給小倆口。
阿娘-走,她坐到魏柏毅身旁,問道︰“怎麼會來?也不先告訴我一聲。”
“去學校找你,你同學說你晚上沒出去吃,想說買點消夜過來。”
“啊,還吃?”直腸子性子,藏不了話,月兌口而出。
張羅消夜的手停了下來,偏頭瞧她。“你吃過了嗎?”
“呃……呵呵!我等一下再吃好不好?”已經飽到喉嚨了,再吃就快吐啦!
他抽了張面紙擦手,轉頭正視她。“你今天晚上到底去了哪里?我等你好久。”
也許是辜負了男友愛心,而她卻和另一個男人吃得暢快淋灕,這一刻她竟覺心虛得要死,無法坦然說出口。“就、就、就……夜市嘛……”
“和江孟擎?”
“呃……呃……是啦!”不承認也不行,老媽說他看到了。
魏柏毅皺眉。“你不知道他們的居心嗎?還和江孟擎走得那麼近。”
“什麼居心?”講得好像陰謀多重,她不喜歡這種論調。
“江孟擎還愛著你,他想和你重修舊好!”氣死了!她能不能別永遠那麼少根筋!再忍下去,哪天女朋友被人賣了,他都還不知道。
“啥、啥啊?”言子隻呼吸一窒,被他嚇到說話結巴。“他……哪有愛過我……我們根本沒在一起過,哪來的重修舊好?他的女朋友,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他也只愛小柔而已好嗎?你疑心病重過頭了。”
“你當我是笨蛋嗎?!說這種話,是想瞞我還是欺騙自己?那天陪你去聚會,听那些人說的話,再看你們的互動,我心里就有底了,那麼曖昧的氣氛,要說沒什麼鬼才相信!
“我一直忍著沒說,是因為我認為那已經過去了,他當初沒及時把握,現在就沒機會了。但是那個什麼柔的,就因為她快死了,才想替心愛的男人安排好後半輩子,你會感覺不出來,她處處在撮合你和江孟擎嗎?”
“哪、哪……”眼楮看著懷抱中的玫瑰花束,反駁的話卡在喉嚨里。
從醫院到學校,從學校到夜市,再從夜市到回家,吃了那麼多攤,卻依然牢牢記得它,沒將它遺忘在任何一處……
“最好你敢否認!最好我是聾子,听到的都是幻覺!她不只一次地暗示我,你和江孟擎有多相配,天生就該是一對,那是誰也無法拆散的,要我知難而退,不要告訴我,你一點感覺都沒有!”魏柏毅火大了!這女人到底有沒有神經?她能不能少笨一點啊!
“你干麼吼那麼大聲啦……”她低噥抱怨,坐離他遠一點。
“那你說清楚啊,你到底要我還是要他?”
“什麼要你要他,很怪耶……”听起來真像兩條狗在搶一根肉骨頭,而其中一只都還不見得稀罕舌忝這根骨頭呢!
“反正今天你一定要說清楚!”再不講明白,他就快悶死了。
“我……”眨眨眼,研究了下他暴跳如雷的表情。“我們現在這樣……算是吵架嗎?”
爆斷腦神經!
嘔到一個極限,他發現,他完全無力!
他怎麼會有這麼二百五的女朋友?完全遲鈍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
正要再飆高分貝……他怔住,瞬間頓悟。
怎麼從沒發現,她是這麼高等級的鴕鳥,逃避方式高竿到讓人無從察覺,說不定……她連自己都瞞過了。
如果她愛的是他,她會很干脆地說出答案,以她的個性而言。
然而,她說不出來。
現任男友就在她眼前,這麼明顯的“標準答案”,她竟然說不出來!
她,至今依然深愛江孟擎吧?在她無法探索的內心深處。所以,她無法坦然地告訴他,她要的是他。她太誠實了,誠實到連一點點謊言都不會說……
魏柏毅挫敗地抹抹臉。“我想,我們都需要好好冷靜一下,很抱歉我實在沒有那麼大的肚量,去包容你和另一個男人的曖昧夾纏。”
轉身走了幾步——
“你說對了,我們確實在吵架,所以接下來那個,叫做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