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下午的旋律 第四章
    “是你不願意告訴我。”她不依。“你和莫恕相依為命——沒有理由不清楚。”

    “我知道的只是一些外表,只是一些發生出來的事,我並不清楚他們內心的所思所想,真的。”

    “他們總不會無緣無故分開,是不是?”她說︰“林雅竹也不是那種眼中只有錢的女人。”

    “我想——是誤會。”他垂下眼瞼。

    “誰誤會誰?嗯,誰誤會誰?”她急切的。

    他皺皺眉,思索半晌。

    “真的,我並不很清楚,”他搖頭。“蕭玉山自然是一直存在的人,他對林雅竹很好,很好,他的作風也不像一般風流自賞的有錢人,林雅竹嫁給他——也會幸福。”

    “真是,我不是問林雅竹幸不幸福,”她嘟起嘴巴。“我要知道的是她和莫恕到底怎麼回事?”

    “以玫,”他真的為難。“如果我知道,我願意告訴你,可惜的是我真不清楚。”

    “但是莫恕因為她而頹廢十年。”她說。

    “是——吧!”他勉強點頭。“無論如何,他今天又振作起來,這就行了。”

    “為什麼他又會突然振作?”她問。眼中有絲狡黠。

    “時間會改變一切。”這是句莫恕說的話。“我想他終于想通,走出死角。”

    “這麼簡單?”她問。

    “當然,”他意外的盯著她。“你總不會以為有什麼特別原因吧?”

    “會不會有人鼓勵了他?”她說。難道她鼓勵了莫恕,是不是?她頗有驕傲感。

    “有人?”他問︰“你不會以為是林雅竹吧?”

    “會嗎?林雅竹?”她不高興他的遲鈍。“會嗎?”

    “除了林雅竹,我不以為還有人能鼓勵他。”子莊是作夢也想不到以玫指的是自己。

    “你也未免把林雅竹看得太高了。”她一下子就不高興了,很奇怪的心理。

    “什麼意思?”他不懂。

    “說不定莫恕謗本忘了林雅竹。”她說。有絲負氣。“我才不信這個時代還有情聖。”

    “我——我們還是不談他們吧!”他開始吃點心。

    “那麼談談你唱片公司的事。”她眼珠兒一轉,又笑得明媚動人。

    “唱片公司——有什麼好談?”他反問。

    “你作的曲子。”她說︰“子莊,什麼時候你可以為我作幾首曲子?”

    “以後,當你可以錄唱片的時候。”他說。

    “你一定會替我作曲,是不是?”她高興起來。

    “是,我答應一定替你作曲。”他說。

    “你也介紹我去你們唱片公司?”她再問。

    “到那個時候再說,”他笑一笑。“如果莫先生真的肯教你,他那家唱片公司比我的更大、更有實力。”

    “真的?”她眼中射出異采。

    “這是誰都知道的事。”他笑。

    “那麼,我什麼時候可以唱?”她熱烈的問。

    “我不能說。這要看你的進步情形,”他搖頭。“當然,你現在要出去唱也可以,只要你膽子夠大。”

    “真話?”她睜大著眼楮。“能不能成名呢?”

    “大概會被人用蕃茄打下台。”他又笑。

    “好!你諷刺我。”她故作生氣狀。

    “是真話,”他收斂了笑容。“很難有一開口就唱得好的天才,你不能急功近利。”

    “好——我回去了。”她拿起皮包。“我明天去你們家。”

    “一起走。”他招侍者付錢。“你住在哪里?我送你。”

    她皺眉,好半天才說︰“不必。不——方便。”

    不方便,為什麼?

    子莊一連忙了好多天,他是鋼琴的伴奏,又是唱片的監制,他幾乎用了大部分的時間在唱片公司里。

    當他錄那張唱片的工作告一段落,回到家里時,他才發現以玫已經是莫恕的學生了。以玫用什麼方法、什麼言語令莫恕肯收她為徒?

    在子莊的感覺上,這簡直是沒有可能的,莫恕對以玫有成見,而且經過雅竹,莫恕不是恨全世界的女人嗎?

    以玫還在莫恕的工作室中練琴,莫恕沉默的在一邊注視著,他坐在沙發上,但神態是專注的,顯然他是很用心在教她。

    子莊不便打擾,他去廚房喝一杯水,就退回臥室。

    他們的房間都有隔音的設備,關上門就听不見外面的聲音了,子莊預備作曲。

    下一張唱片等他的曲子作好就可以錄,填詞的那個人已經催了他好多次。

    子莊工作有他的習慣,他喜歡做好一樣再做第二樣,他覺得這樣才能專心,所以他等錄完唱片才動手。作曲對他來說並不難,通常的時候他用一、兩小時作一首曲子,但靈感來時,他曾半小時寫好一首。

    他坐在寫字台前,靜靜的思索一陣,腦子里竟沒有一個音符,想到的只是以玫和莫恕。

    他想以玫和莫恕做什麼?莫恕肯教她,等于減輕了他的工作負擔,他為什麼會耿耿于懷?

    是耿耿于懷吧?

    難道——他在嫉妒—嫉妒莫恕?

    他吃了一驚,他怎麼會有這種感覺?這種想法?莫恕是什麼人?他怎麼能嫉妒他?

    他站起來在臥室里走一圈,努力擺月兌腦子里以玫和莫恕的影子,可是他做不到,簡直揮之不去,尤其以玫,她那野性美的臉簡直就在眼前晃,晃得他坐立不安,晃得他頭昏眼花。

    以玫——他——怎麼對以玫如此念念不忘?他可是在喜歡她?在愛她?

    一想到這要,他全身都似乎燃燒起來,他喜歡以玫,愛上以玫嗎?

    如果是愛——天!莫恕知道了會怎樣的失望?怎樣的氣憤?他可以愛以玫嗎?以玫——會接受他嗎?

    以玫對他很好、很親熱,那表示她至少不是討厭他,是不是?只是——那天,她為什麼會拒絕他送她回家?她說不方便,那究是什麼的不方便呢?

    以玫從沒提過她的家人、她的環境,她可是怕家人誤會?肯定的她沒有結婚,(結了婚做什麼歌星?)那麼他的出現可以說正大光明,怎會不方便?

    以玫有點神秘,是不是?可是有人說神秘更有吸引力,是有點道理的吧?

    在臥室里胡思亂想是痛苦的,又不能工作。他輕輕打開了門,斜斜的望著莫恕和以玫。

    莫恕依然坐在那兒,姿勢不變、神態不變,連眼光都不變的望著以玫,他真像一座化石。而以玫還在那兒拙劣的、幼稚的、生疏的練著,非常投入、非常用功。

    以前他教以玫時她好像並不如此,她常常說話,常常分心——他不是好老師吧!

    莫恕是會令任何人口服心服的。

    望了一陣,看見以玫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只好又關上房門。

    他們已經練了多久?又還要練多久?莫恕傍以玫多少時間?他不必工作?不必作曲?他自己的鋼琴也有些生疏了,他不練?

    子莊煩躁的躺在床上,不知道該怎麼安排自己。

    他知道打擾他們是不應該的,卻又忍不住想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他們不可能一直練琴吧?以玫不會覺得累、覺得辛苦嗎?

    他努力抑壓著心里想出去看一看的沖動,強迫自己閉著眼楮休息一陣。他知道自己沒有睡著,卻又似乎作了一個夢,夢很亂、很模糊——

    他跳起來,打開房門,以玫和莫恕都已不在工作室里,他們練完了,他們人呢?去了哪里?

    把整個房子找了一圈,沒有他們的影子,他們出去了?莫恕會和以玫出去?

    還沒有想完,大門打開,莫恕沉默走進來。

    “莫先生!出去散步?”子莊不安的問。

    “哦——你回來了。”莫恕很意外。難道他剛才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子莊進來?他全神貫注在以玫的身上?

    “回來很久了,你們在練琴,”子莊搓一搓手。“我就回臥室睡了一陣。”

    “你怎麼不叫我?”莫恕望住他。

    莫恕眼光銳利,他一定發現了子莊的不安,是嗎?

    “打擾以玫練琴,不大好。”子莊搖頭。“你剛才去散步?”

    “不——以玫回家,我順便去看看有沒有信。”莫恕平靜的,若無其事的。

    子莊當然相信莫恕的話,他從來都信任莫恕的。

    “以玫練了很久?”子莊問。

    “她初學,應該練久一點,最好練到手指發脹、發硬,才能進步得快。”莫恕不置可否。

    “她——每天都來?”子莊問。

    “一連來三天。”莫恕坦然說。

    “你——怎麼會肯答應教她?”子莊忍不住問。

    莫恕看他一眼,淡淡的笑起來,笑得有點歷盡滄桑的味道。

    “你以為呢?”他反問。

    “我想——她一定很有誠意的求你。”子莊天真的。

    “不是。”莫恕搖搖頭。

    “那——她搬出以前的事?”子莊不敢提雅竹的名字。

    “也不是。”莫恕再搖頭。

    “我猜不到了,也許——你改變觀念了。”子莊說。

    莫恕還是搖搖頭,不停的搖頭。

    “子莊,我是因為你。”他說。

    “我?為什麼因為我?”子莊不懂。

    “你太單純、善良,你又接觸太少的女孩子,”莫恕考慮著措詞。“而她——是個頗為復雜的女孩,她世故、有野心,我怕——她有心利用你。”

    “不,不會,”子莊急忙說︰“她外表也許如此,內心不壞,真的。”

    “是嗎?”莫恕只是在笑。“你了解她多少?”

    “也——說不上了解,”子莊臉紅了。“我只是感覺到她內心是善良的。”

    “我並非說她不善良,比起你來,她實在太不簡單,”莫恕平靜的坐下來。“我舉一個例子給你听,我已經先答應她教她了,她卻去唱片公司找你,說希望我能教她,她很工心計。”

    “這——你怎麼知道?”子莊皺眉,是這樣吧?

    “她問我要唱片公司電話。”莫恕說︰“她是過分仔細、小心,她怕你不高興。”

    “我怎會不高興呢?”子莊說。

    “是她這麼想,因為她不了解你我之間的一切。”莫恕搖頭。“我覺得一直讓這麼一個女孩在你身邊不是好事,所以我答應教她。”

    “你肯教她是她運氣好。”他說。

    “也許運氣不好。”莫恕笑︰“成功、成名是很奇妙的事,運氣很重要。”

    “是——”子莊點頭,原來莫恕還是不喜歡以玫接近自己的。

    “子莊,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莫恕突然轉了話題。“我覺得你該改變生活方式。”

    “哦——怎麼改?”子莊稚氣的問,多年以來,他習慣以莫恕的意見為意見。

    “擴大生活圈子,多結交異性朋友。”莫恕說。

    “這——很困難。”子莊紅了臉,異性朋友,以玫不是異性朋友嗎?

    “你不能只認識一個或兩個女孩子就把自己的感情放下去,”莫恕十分理智。“你要多看、多接觸、多了解,然後再選擇,再放出感情。”

    “這豈不是——很累。”于莊說。

    “感情的來源就是很累。”莫恕搖頭。“但是你不選擇,只怕會後悔、會終身痛苦。”

    子莊想了一想,當然是有道理,只是——他喜歡以玫,他已經把感情放下去了。

    “我——會試著去做。”他說。

    “不是試著做,是一定要做。”莫恕說︰“然後,你如果仍然覺得以玫最好、最合適,而她又愛你的話,我不會反對。”

    “好,我一定這麼做。”子莊被鼓舞了。

    莫恕並非他想像中那麼固執,他說不會反對呢!

    “還有一件事,你一直誤會我的。”莫恕說︰“我對女孩子、女人並沒有成見。”

    “這——”子莊脹紅了臉。

    “世界上有很多好女孩,也有很多壞女孩,不能一概而論,”莫恕又說︰“而且我認為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事。”

    “你說得對,莫先生。”子莊說。

    “我希望的只是你幸福、快樂。”莫恕衷心的。“其他的都不重要,真的。”

    “我——我也希望你能幸福、快樂。”子莊認真的。

    “我?”莫恕自嘲的笑了。“我已沒有當年的雄心壯志,也不再有幻想,我只求平穩的生活。”

    “你怎能夠這麼講?你才僅四十歲——”子莊叫。

    “對一些人來說,四十歲只是開始,可以選十大杰出青年,對我——我心已老。”莫恕說。

    “這是不公平的,你不能因為她——一個女孩子而這樣,你應大有可為。”子莊急切的。

    “大有作為的是你。”莫恕淡淡的笑。

    “莫先生,我真不明白,我——請原諒我必須這麼說,林雅竹真傷得你如此重?”子莊激動的。

    听見雅竹的名字,莫恕好費力的控制自己,終于還是皺起眉頭。

    “我說我根本不會受傷,你信嗎?”他說。非常出人意料之外,十年的不振竟沒受傷?

    “不信,當年我親眼目睹一切的發生,我知道她傷你很重,又怎可能沒受傷呢?”子莊肯定的。

    “外表看來,她可能傷了我,但,事情並不能只看外表。”莫恕說︰“真的,外表最不可靠。”

    “但是的確因她嫁給蕭玉山——”

    “絕對不是。”莫恕斬釘截鐵的。“真正原因絕對不是這樣。”

    “那是為什麼,能告訴我嗎?”子莊問︰“為什麼你頹喪十年?”

    莫恕沉默半晌,吐出難以置信的兩個字︰“內疚。”他說。

    內疚?他因為內疚而恨女人?而十年不振?

    以玫已經跟莫恕上課了一個月,一個月的相處,她覺得莫恕實在是個最好的老師,他用屬于他自己的獨特方法教學生,而且非常的盡心盡力!除此之外,莫恕絕對不是個好伴侶,不是個好朋友,他那種冷漠、刻板,實在沒有人能受得了!

    他的冷漠、刻板是天生的嗎?他以前也這樣對待林雅竹?他們之間的感情怎麼發生的?木板也會發芽、開花?到底他們之間有段怎樣的故事呢?

    以玫很好奇,很希望知道,可是她沒機會問,她並不急,她——總有機會的,是不是?

    然而莫恕不像子莊,她並不是那麼有把握,她要小心、謹慎而且還要最大的耐性。

    目前來說她很滿足,名震一時的莫恕是她的老師,除了林雅竹,她是他唯一的女弟子,她等待著那一天來到,那一天名成利就,一如當年林雅竹。

    她又來上課了。

    她總是吃完午飯之後來。她知道莫恕早晨的時間要作曲,要自己練琴,還要看一點,有時還要听一點唱片什麼的。

    最主要的,下午子莊不在。

    她不喜歡她來上課時踫到子莊,那總是有點不方便,子莊是個敏感又多疑的人,避開他可免除了不必要的麻煩,是不是?

    她是了解子莊,就像她了解自己。

    她按門鈴,莫恕冷漠的替她開門讓她進去。

    然後他們就開始上課了,講樂理、練嗓子、彈琴,每天都是固定的程度。

    只是,莫恕從不限制她的時間,兩小時、三小時,他從不介意。

    今天正好一個月,她該付錢,她為這件事為難,她該怎麼付呢?又付多少呢?

    以她這麼每天來,一來就兩、三小時,若每小時五十元的話,三千元都不夠,她付得出這筆錢,她這麼來法自然心理早有預備,但——莫恕接受嗎?

    他講完了樂理,又教她練了嗓子,于是她自己練琴了。昨天他交代的曲子還沒練熟,今天不會教新的。

    她在鋼琴前坐下,卻沒有開始彈。

    “莫恕——我該怎麼跟你算錢?”她終于忍不住問。

    “錢?”他眼光閃一閃。

    “是,學費!”她說。

    在他炯炯眼光下,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你以前怎麼付子莊的?”他問。“照付他的付我好了。”

    “但是——你的時間長。”她說。

    “照他的付。”他漠然的。“我是替他教你,至于時間不是問題,反正我有空。”

    她想一想,點點頭不再出聲。

    她知道莫恕是個主觀極強的人,他不喜歡別人和他爭辯,尤其是女孩子。

    她開始練琴,卻心不在焉。

    她在想,她每天練琴時莫恕這麼目不轉楮的望住她,是看她?或是看她彈琴?她雖然沒有回頭,卻也能感覺到他銳利眼光,真的,她能感覺到。

    莫恕每天都是那個姿勢,那個神情,那種眼光,他這個人心里到底在想什麼?有人能猜得透嗎?

    “停下來。”他忽然在她背後叫,聲音又冷又利。“你在想什麼?竟彈得全無章法,回去沒有練過?”“我——”

    “家里沒有鋼琴?”他再問。

    “沒有,但預備買。”她笑,轉過頭來。“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事情?”

    “因為你心不在焉。”他木然說︰“這不是你應該有的態度,你不是想名成利就?”

    “想當然想,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她笑。“你也不能擔保我一定成,是嗎?”

    “至少你該全力以赴。”他說。

    “我反而更信運氣。”她說。

    “既然信運氣,何必來找我學?”他皺眉。

    “運氣只是一半啊!”她笑得好有風情,不像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女孩。“另一半要你幫忙。”

    “不是我幫忙,是你自己努力。”他正色說。

    “口氣和子莊一樣。”她搖頭。“哦,子莊監制那張唱片出了,有幾首歌真好听,是他寫的。”

    “他有天才。”他說。

    “你豈不更有天才?”她說︰“子莊根本是你一手造就的,沒有你就沒有他。”

    “不要抹殺自己的天才和努力。”他說。

    “莫恕,你什麼時候寫幾首曲子給我唱?”她眼中發光,充滿希望的。

    她始終還是叫他莫恕,沒有改稱先生。

    “我的曲子——是要選人唱的。”他淡淡的笑。

    “選誰?我沒有資格?”她斜睨他。

    他只是牽扯一下嘴角,沒有出聲。

    “林雅竹現在不可能復出唱歌吧?她是闊太太。”她忽然說。

    “我寫歌不會給林雅竹唱。”他說。看他那淡漠的臉,這一次他怎麼全然不在乎了?“

    她沒辦法再唱得好。”

    “那麼——誰?”她盯著他。

    “或許我自己。”他不像開玩笑。“我寫了曲子自己唱,只有我自己才能明白我想表達的感情和意思。”

    “你自己?”她大大意外。“你想灌唱片,是不是?是不是?我幫你唱合聲,好不好?”

    “你肯替人唱和聲?”他嘲弄的。“你不是處處都希望做主角嗎?”

    “替別人當然不肯,替你不同,你是我老師。”她說。

    “你是這麼尊師重道的?”他諷刺的。“子莊不是給你騙得團團轉?”

    “我騙他?我什麼時候騙他了?”她不依的嚷。“難怪你對我有偏見,我騙他,幾時呢?”

    “你自己比我清楚。”他說。

    “于是你就支開他,不許他再教我?”她非常聰明。“寧願自己出馬,也不要我接近他?”

    他只是不置可否的笑。

    “你當我是什麼人呢?莫恕。”她突然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撒嬌似的。“你當我是什麼人呢?在你心目中,我大概是不屑一顧吧?嗯?”

    他還是那樣笑,似乎——默認了。

    “好,原來你肯教我是算計我。”她坐在他沙發的扶手上。“你也沒安什麼好心。”

    他的笑容消失,眉心漸漸聚攏。

    “你認為我沒安什麼好心?”他望著她。

    她呆怔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難道——不是?”她是聰明的,很快就說︰“你怕我傷了子莊的心,對不對?”

    “子莊年紀比你大,卻未經世故。”他說。

    “你呢?”她忽然嫣然一笑。“你不怕我傷你心?”

    他凝望著她,好半天,才慢慢的笑。

    “你認為有本事傷得了我?”他反問。

    “你認為我不行?”她挑戰似的揚一揚頭。

    “不是不行,”他夷然一笑。“是根本沒有機會。”

    “機會?你不給?”她不退縮,她不簡單。

    “你認為我該給嗎?”他說。

    “難道除了林雅竹,世界上沒有其他的女孩子能吸引你?”她是大膽率直的。

    “我這麼說過嗎?”他似笑非笑的。

    “我比她年輕,我也漂亮,難道你看不見?”她挑戰的盯著他。

    “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子實在太多了,然而——和我有什麼關系?”他不直接回答。

    她微微有些色變。

    “你——又驕傲又可惡。”她狠狠的說。

    “你還太年輕。”他搖頭。“有些事你只看見表面,沒有看見內心。”

    “我知道你,除卻巫山不是雲。”她不屑的笑。

    “我不是情聖,林雅竹再走到我面前我也未必再看她一眼。”他說,這是真話?

    “扯謊,你為林雅竹頹喪不振到如今,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叫。

    “全世界的人不是我,”他淡淡的笑。“我的事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你敢說你不再愛她?”她不服氣的。

    “我愛與不愛為什麼要告訴你?”他心平氣和的。

    “你——”她一窒。“你這人真可惡!”

    “練你的琴吧,名成利就對你比較實在,比較重要些,陳年老事幫不了你。”他說。

    她恨恨的跺一跺腳,走回鋼琴前。

    “總有一天我要把你這個人的心挖出來看看,”她說︰“或者你根本沒有心。”

    “也許,我也懷疑我到底有沒有心。”他笑,完全不在意的笑。

    她坐下來叮叮咚咚的亂彈了一陣,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有心練琴。莫恕坐在那兒,就是莫名其妙的影響了她的情緒,雖然他是老師。

    “今天不練了。”她猛然站起來。

    “同家嗎?”他也站起來,並不意外。

    “誰要你管?你根本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她狠狠的從皮包拿出一個信封,是學費,用力放在鋼琴上。“你何止沒有心,你根本不是人!”

    以玫說完了,大步沖了出去。“砰”然關上大門。她——怎麼了?為什麼發那麼大的脾氣?為什麼罵他?她可是——不正常?

    子莊踫不到以玫,每次回家她總是已離開,他心中不安和思念一圈圈加大了。

    他是忙,然而以玫會不會故意避開他呢?想著這件事,他幾乎是痛苦了。

    而且——他總覺莫恕和以玫之間的情形有點特別,有點不尋常,卻——也說不出個什麼所以然。這兩天他工作的時候也變得有些恍惚,他知道不能再這麼下去,他決定找以玫談談——說是尋求答案吧!他提早回家,卻不上樓,不安的等在樓下,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

    以玫到底要練多久的琴呢?她和莫恕之間沒有約定嗎?莫恕任她停留到幾時?

    望著那道樓梯,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以玫為什麼不下來?以玫為什麼還不下來?除了練琴、唱歌,他們還——還做什麼?

    他們會做一些——其他事嗎?會嗎?,

    然後,他終于看見了以玫,她怒氣沖沖的從樓梯上下來,她沒看見子莊,一直往前沖。

    “以玫——”子莊叫。

    以玫呆怔一下,停下腳步。

    “以玫,”子莊追上前去。“我等了你好久。”

    “等我?”她眼珠兒一轉,笑了。“什麼事?”

    她的怒氣似乎在看見子莊的時候消失了。

    “我——好多天沒見到你,”他有些難為情的搓著手,那斯斯文文的臉兒早已紅了。“我有些事想——想和你談談,你——有空嗎?”

    她想一想——為什麼不和子莊談呢?或者可以借子莊刺激或試探一下莫恕?

    “有空。”她笑。“我們現在去?”

    她的手臂穿過他的臂彎,親熱的挽住他。

    她下意識的抬頭向四樓望望,那是莫恕家的客廳,她似乎看見一個人影——她笑了,她是看見一個人影。

    子莊簡直可以說是興奮,以玫這麼挽住他,他不但快樂還驕傲,真的,是驕傲。

    以玫是個漂亮的女孩子,有一抹在別的女孩子身上難找到的野性,非常特別。他就是喜歡她那種似笑非笑,又似有情的笑容。

    他們找了一家餐廳。

    那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西餐廳有著很不錯的情調,只是因為下午,人很少。

    他們在角落里找到一張高椅背的卡座。

    叫了咖啡,以玫忽然從對面移到他旁邊,很親熱的倚著子莊坐。

    “子莊,最近真是忙得那麼厲害?我好久都沒看到你了。”她說。

    “哎——是忙,我今天特別提前回來的。”他有些緊張,又有十足的喜悅。

    “是不是想我?嗯?”她凝視著他。

    “以玫——”他的瞼一紅,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她笑了,滿有把握的笑了。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呢?”她小聲說︰“我總是在家的,我們可以出來見面。”

    “我——我——怕不方便。”他結巴的。

    上一次他要送她同家,她不是說不方便嗎?

    “傻瓜,”她指指他鼻尖。“有什麼不方便呢?我怕的只是——莫恕。”

    “莫先生?”他好意外。“他怎樣?”

    “你真不知道?”她皺皺眉,坐直了。“莫恕——很不喜歡我接近你。”

    “是嗎?”他問。立刻又否定了。“不會,不會,莫先生不會理這麼多事,而且我這麼大了。”

    “我顧忌的是不想影響你們之間的感情。”她說。

    “但是我——”他想說喜歡她,那幾個字梗在喉嚨口就是出不來。

    “我知道你對我好,”她瞄他一眼。對子莊她真是把握十足,對莫恕——咦?她為什麼

    要說對莫恕?她自己都嚇了一跳,莫恕——是老師。“但是——我始終覺得莫恕肯教我是為分開我和你。”

    “不會吧?”他遲疑著,莫恕是對她有成見,莫恕用這種方法分開他們?“你為什麼這樣想?”

    “他暗示過。”她咬著唇說。

    “暗示?”他問。

    “他一定認為我不好,不適合你。”她說︰“他或者覺得你應該認識一些名門淑女。”

    “什麼名門淑女。”他輕輕拍一下桌子。“荒謬!”

    侍者送來咖啡、點心,他們暫時停止談話。

    “他不大說話,我不能知道他心中怎麼樣。”她說。

    “平日你們上課——他也不說話?”他問。他還是覺得以玫和莫恕之間有點特別,他好奇。

    “除了教樂理和練唱,他從不說在音樂以外的話。”她點點頭。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他似乎松一口氣。

    “他以前怎麼追林雅竹的?沉默?”她好奇的問。

    “他們是不大說話。”他回憶著。“似乎——心有靈犀,那種氣氛很美。”

    “他是那麼羅曼蒂克的人?”她問。

    “我說不出,”他搖頭。“不過——他與眾不同。”

    “是嗎?是嗎?”她口中在問,心中卻掠過一抹不滿,莫恕對她可以說冷淡。

    然而,她為什麼要在意莫恕對她如何?莫恕只不過是她老師,是嗎?是她老師。

    “是的。”子莊想著,回憶著,臉上線條也柔和了。“不過他們那種感情很令人羨慕。”

    “然而他們分手。”她說︰“你就是不肯告訴我原因,悶在心中好難受。”

    “不清楚的事是不能亂說。”他正色。

    “沒有理由不清楚,你根本是眼看著它發生的。”她非常的不滿。“怕我說出去?”

    “不是,你不明白。”他搖頭。“他們從相愛到分手,第三者在外表根本不怎麼看得出來,一直是淡淡的、含蓄的,分手也平和,我怎能看見人家的內心呢?”

    “莫恕十年來也沒提過?”她問。不知道為什麼,她十分向往那種淡而含蓄的感情。

    “沒有。”他搖頭。“只有最近我問他十年荒廢是為什麼,他是不是恨林雅竹。”

    “他不回答?”她搶著說。

    “他說內疚。”他搖搖頭。

    “內疚?”她呆怔一下,以為听錯了。“難道說當年是他負林雅竹?”

    “那又不是,他不會是那樣的人。”他說。

    “喂,喂,你不好奇嗎?”她推推他。“想辦法問出來嘛,那原因一定精采。”

    “不行——我和他從來都不談這些事。”他說。

    “你是他最親密的人了,為什麼不談?”她問。

    “或者——我們都是男人吧!”他說。她不滿的嘟起嘴唇。“都是怪人,一對怪人。”她說。他有些抱歉,偷偷看她一眼。“你和他現在接觸比較多,為什麼你不自己問?”他忽然說︰“會比較方便。”“錯了,我們上課——他一樣沉默,誰也不知道他心中想什麼。”她搖頭。“他一直是這樣的,並非只對你如此。”他說。“好了,好了,不談他。”她揮一揮手,似乎揮走什麼似的。“我們談我們的事。”“我們——”他心中涌上一陣溫柔。“是啦,我們。”她又挽住他。“子莊,你會跳舞嗎?我們去跳舞,好不好?”“跳舞?我——不會。”他尷尬搖頭。“我根本不去夜總會的。”“那你錯過許多人生樂趣。”她說。“我的興趣比較在音樂上。”他老實的。“你不能一輩子只有音樂。”她說︰“如果我喜歡,你陪不陪我去?”“能不能——換另外一種玩的方式?”他不安的。“我一定要跳舞。”她不像開玩笑。

    “那——好吧!”他點了點頭。“我陪你去。”

    “這還差不多。”她嫣然一笑。“我喜歡男朋友听我的話。”

    “男朋友?”他的心弦一陣顫抖。

    “你不是我男朋友嗎?”她問。

    “哎——是,是。”他情不自禁的握住了她的手。“以玫——我,我——一直是喜歡你的。”

    “只是喜歡?只是喜歡?”她的臉逼過來。

    “以玫——”他滿臉通紅,他是保守的,這兒是公眾場合啊!

    她狡黠的一笑,退開來。

    “今夜去跳舞?”她問。

    “你一定要去,我就陪你去。”他說。

    “當然你陪。”她打他一下。“除了你之外,我到哪里去找其他男朋友?”

    “以玫——”他心中涌上一陣熱。

    “外表看來我不像,內心我是保守的。”她眨眼。

    “我知道你是好女孩,一開始我就知道。”他正色說。

    “不過名利之心強烈些。”她自嘲的。

    “這原是現實社會。”他說。

    “那麼——你回家換衣服,我在這兒等你。”她說︰“我不想莫恕知道。”

    不想莫恕知道?

    一連幾天,莫恕發現子莊的神情很是特別,他看來很興奮,常常偷偷的在笑,偷偷的在沉思,似乎——嘴角還透出一絲幸福。

    幸福?他在戀愛了?和誰?一個唱片公司的工作人員?一個新進歌星?

    莫恕猜不到,也不想問,畢竟子莊那麼大一個人了,他不能管子莊的私事,而且,他希望子莊幸福。

    子莊又離開家了,他那批新歌曲完成了,送去請人填詞?又開始籌備錄下一張唱片?

    子莊什麼也不說,不像以前,有些事都說出來和莫恕商量、討論,似乎一下子他們之間的距離遠了。

    莫恕總是沉默的,他沉默的觀察著,如果有原因,他一定要找出來,子莊從小苞著他,他真是當子莊是弟弟,是唯一的親人。

    他關心子莊。

    以玫還是天天來上課,她好像學精了,沉默好多,安靜好多,也不再拿些奇怪的話來試探莫恕,莫恕斑興能這樣,他不喜歡麻煩,他已四十歲。

    他講完了樂理,讓以玫練琴,他退到一邊沙發上看一本有關音樂的。

    房間里一直是以玫那種很稚女敕的琴聲,他習慣的听著,預備在她有錯誤的時候糾正她。

    偶爾一抬頭,他看見以玫臉上一個特殊的表情,似乎是——得意的、胸有成竹的,她是為什麼?

    他呆怔一下,他覺得那個神情很可怕!好像——有所企圖。

    他再想一想——心中一驚,以玫得意的勝利者姿態,是否與子莊嘴角的幸福有關?

    若是有關——他是否該制止?他幾乎可以完全知道,以玫是在利用子莊,絕對沒有真誠的,她根本就是那種借別人力量往上爬的女人。

    想得入神,竟不覺以玫的琴聲已停,竟不知道以玫那挑戰的眼光看在他臉上。

    “你——好像有心事?”以玫忽然問。

    她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他抬起頭,他原本冷漠,她看不見他心中所思所想。

    “心事?何以見得?”他淡淡的反問。

    “你一直在想事情,我注意好久了。”

    “你以為我在想什麼?”他反問。

    “騙不了我的,你不是在想作曲的事。”她冷笑。

    “我為什麼要騙你?”他淡淡的笑起來,有嘲弄的意味。“我想的事與你有什麼關系?”

    “自然有關。”她皺皺眉,勉強說。

    “有關?”他反問。“你總是把自己看得太重。”

    她一下子發怒了,他從來不給她面子,一直在刺激她、打擊她。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子莊。”她脹紅了臉。

    “子莊?我在想他?”他笑得有些可惡。“我想他又與你有什麼關系?”

    “當然有。”她沉不住氣了。“子莊——子莊和我天天見面。”

    “哦。”他神色不變,也不表示意見。

    “哦!你不生氣?你不表示意外?你不是一直不希望他和我在一起嗎?”她嚷起來。

    對莫恕冷笑的反應,她是十分不滿。

    “生氣?你認為我應該生氣?應該意外?”他心平氣和的。“我和子莊不是同性戀,你不會吃醋吧?”

    “你——這個麻木不仁、假仁假義的東西。”她居然罵起人來。“你以為子莊和我不明白你的鬼心思?”

    “我的鬼心思?”他搖搖頭,笑了。“我對誰曾經不懷好意過嗎?”

    “你——你——”她是被他氣壞了,最受不了的是,她永遠不能在他面前佔上風。

    “不要激動,練你的琴吧,你是付錢的。”他說。說得十分冷淡兼職業化。

    “莫恕,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厲害。”她狠狠的轉回鋼琴,用力按下琴鍵。

    “好像是要打仗一樣?”他是全然不在意的說。

    他可是真不在意?當他听見了子莊和以玫每天都在一起時,他是被震動了,子莊——怎麼這樣的傻?

    他的震動不表現出來,是不能表現出來,他不能讓以玫知道他擔心,那女孩狡猾得像狐狸,他一心怯,她就勝利了,是不是?

    莫恕永遠不是女孩子能打倒的人。

    但是,子莊每天和她在一起,他們去些什麼地方?他們談些什麼事?他們——

    “莫恕,還有一件事你必須知道的。”以玫突然又轉過身來,她又笑得那樣得意。“我要錄唱片了。”

    “子莊新作的曲?他監制的?”他問,並不意外。

    一直以來,這是以玫的目的。

    “是。”她笑。“雖然只是一首或兩首曲子,至少,我開始有了機會。”

    “很好,非常好。”他說。

    “是你的真心話?”她盯著他看。

    “你以為呢?”他並不傻。

    “我從來看不透你。”她說,這倒是真話。“我以為你並不希望我錄唱片。”

    “很有自知之明。”他說。

    “我也知道現在錄唱片不是很好的時候,我還該再苦練,可是我心急,我不想等。”她說︰“任何一個機會我都要抓緊,香港地方很奇怪,歌星、藝人的紅,也不一定因為唱得好

    或是漂亮。”

    “你是這麼想嗎?”他望住她。

    “這是事實,所以我就搏一搏。”她說。

    他皺著眉,沉思半晌。

    “你的心里在想什麼?能夠告訴我嗎?”她問。

    “你听過一個故事嗎?心急的農夫把剛插下田里的秧苗拔高,以為可以助它生長。”他慢慢說︰“結果所有的禾苗全枯死了。”

    “我知道,欲速則不達。”她笑了。“可是我是人,不是禾苗,我是有靈性的,我可能會勝利,五十對五十。”

    “你就賭一賭運氣吧!”他很淡然。

    “我以為你會反對。”她說。

    “我反對有用嗎?”他笑。

    “至少你是我老師,不該這麼漠不關心!”她說。

    “我只關心一點,宣傳的時候不要提我的名字。”他想一想,半開玩笑。“你跟我學了多久?”

    “學了一天也是老師,不用你的名字宣傳,誰會注意我這個人?”

    “用子莊吧!反正他現在也相當有名氣,而且他會絕對甘心被你利用。”他說。

    “不要老說我利用子莊!”她搖頭。“你不以為我對他會有真心真意?”

    “會嗎?你會有嗎?”他盯著她看。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

    “時間可以給我證明。”

    “時間?”他淡淡的嘲諷著。“等這時間變成歷史時?”

    “莫恕,你永遠對我有敵意,這樣我怎麼能在這兒學好音樂?”她說。

    “你希望的不是學好音樂,是成名。”他很不保留的。“所以我如果有敵意,也影響不了你。”

    “也是道理。”她聳聳肩。

    “練琴吧!”他說。

    “不,今天沒有心情練。”她面對著他。“你想不想知道我和子莊每天在一起做什麼?”

    他不語,只是漠然望住她。

    “我們去喝咖啡、飲茶,也去夜總會。”她是故意這麼說吧?“于莊以前似乎從不去這些地方,所以他很興奮,也覺得新奇。”

    “我應該多謝你帶他見見世面嗎?”他諷刺的。

    “你不以為他——愛上我?”她問。用挑戰的口吻。

    “這種事不能以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搖頭。“就算他愛上你也很正常。”

    “正常?”她不明白。

    “他是個男人,沒有感情經驗的男人。”他慢慢的,沒有表情的說︰“加上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又時時對他表示好感,不論你是真心假意,他都會掉進你的網。”

    “掉進我的網?”她笑。

    “我希望你張了網。”他的面色突然沉下來。“否則跌在地上粉身碎骨的不只他一個人。”

    “還有誰?”她誤會了,笑得花枝招展。莫非冷漠的莫恕也在暗示對她有意?

    “你。”他沉聲說。

    她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沒有了,她?

    “你若傷害他,我要你補償,要你付出代價!”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她的臉色變了幾變,咬咬牙,突然打開皮包,拿出一個預備好的信封。

    “這是付給你一個月的學費,明天開始,我不再來了。”她恨恨的說︰“我討厭天天對著你這樣的人。”

    “你的名成利就美夢呢?”他冷冷的問。

    “不勞你費心,我自然另有老師。”她說。

    “于莊?”他盯著她,眼光十分尖銳。

    “我不必告訴你,對不對?”她站起來。“我付了這個月的錢,我們之間再無關系。”

    “錢?”他冷笑,把那封信推在她面前。“不要在我面前玩花樣,你認為子莊听你的話或是听我的話?”

    “我們為什麼不試試?”她也冷笑。針鋒相對的。

    以玫真的絕跡不再來莫恕這兒,她倒有說得到、做得到的個性,莫恕他們那個男人之家,突然就冷清了。她不是要找子莊教她嗎?她沒有再來,子莊也沒有提起這件事,她——是故意氣莫恕的吧?她一定另外找了老師,是不是?

    每天下午,這段時間莫恕已習慣了等以玫來,她也來得風雨無阻,突然間這習慣打破了,莫恕心中竟有種難以形容的情緒,似乎——若有所失。

    他是成熟的、世故的、冷漠的,就算真是若有所失,他也只放在心中,不會表示出來。

    他的生活仍然正常,他的工作依然持續,一個經過了風浪打擊的人,再遇一次風浪也不過如此,何況,這也算不得是風浪!他想,或者過一陣子有一顆新歌星突然冒起,她就是何以玫,會嗎?

    一個正努力向名成利就爬行的人。

    這一陣子,子莊在家的時間更少了,少得他們見面時只有打個招呼的機會。莫恕也不出聲,因為他看見子莊是快樂的、開朗的。

    子莊能快樂、開朗也就夠了,莫恕實在不能過問太多子莊的事,子莊是一個成年人。

    天氣不好,一陣陣的下著雨,莫恕接到唱片公司電話,有要事必須去一趟,他也有些作好的曲子要拿去填詞,看著窗外的天色他情緒很低。

    他不喜歡雨天,雨天無法使人開朗起來。今年總是下雨,和去年的干旱完全不同,雖可以免除制水之苦,但是——總是若有所憾!是了,就是若有所憾,還是他的心情。

    約定的時間到了,他不得不拿著雨傘出門,他有守時的好習慣,他不想別人等他。

    鎖好門,他慢慢走下四樓,爬樓梯雖不方便,卻是一種很好的運動,尤其對他們這種永遠坐著工作的人。

    罷走到街上,就看見已經停在那兒的一輛漂亮汽車,他們這兒少見這種高級汽車,平治四五跑車,該停在九龍塘或半山區的地方。

    無意識的朝車里望一望,像觸電似的,整個人突然麻痹、僵硬了,車里坐著的不是——不是林雅竹?林雅竹?她來這兒做什麼?

    他皺眉,努力使僵硬、麻痹的腿可以移動,林雅竹卻已推開車門走下來。

    她自己駕車來,顯然——是有目的。

    一如十年前,她看來秀逸、雅致,更有一份成熟少婦的風韻。她目注著他,很平靜的走過來。

    “莫恕,”她招呼著。聲音里應該沒有什麼特殊意味。“你正要出去?”

    他不響,只冷冷的望著她。

    “我是來找你的,”她淡淡的笑。還是那麼美麗。“還是那麼不巧,我總是在你有事的時候出現。”

    “為什麼找我?”他問得生硬。

    在雅竹面前,他可做不到對以玫那樣的不留餘地,雅竹是不同的,她是唯一得到他感情的女孩。

    “沒有事不能找你?”她望著他。“我在報紙上看見有關你的消息。”

    “我也常常看到你們夫婦的消息。”他冷硬的。

    她並不理會他的冷淡,又說︰“我來踫踫運氣,我不知道你是否還住此地,”她說︰“子莊還跟你一起吧?”

    “是。”他把視線移開。

    “這十年來他也成名了。”她頗為感慨。

    “十年是一段很長的日子,每個人都在改變,他成名是理所當然的,他很努力。”他皺眉。

    “我知道,努力的人總是會出人頭地。”她立刻點頭,像個听老師訓話的小學生。

    “我——約了人,”他忽然說︰“我沒有時間。”

    他轉身欲行,她柔柔的聲音拉住他。“我送你,莫恕。”她說。

    拒絕的念頭在心胸中轉了幾百次,卻是沒有出口。當年——唉!罷了,提什麼當年呢?“好!我去唱片公司。”他終于說。拒絕是很小家子氣的,他不必如此。

    他們上車,平治四五跑車滑向馬路中央。

    “我們十年不見了,”她輕輕的說︰“十年來的變化——實在太大。”

    他默默的听著,叫他說什麼呢?

    “看見你再復出,那實在是一件很好的事,”她又說︰“很好,很好。”

    她是由衷的、真誠的,他听得出。“沒有人永遠倒地不起。”他說。

    “是的,”她輕輕嘆一口氣。“無論如何,我是高興你再作曲,我始終都覺得,你是最好的。”

    “偏見吧!”他淡淡的笑,有一種經歷了人生的感覺。

    “你知道不是偏見。”她搖頭。把汽車駛得非常平穩。“十年來我一直等你東山再起的消息。”

    “人是要生活的,說不上東山再起。”他自嘲。

    “我希望你一如十年前的成功。”她看他一眼。

    “成功與否對我已完全不重要,”他說︰“我再作曲——也許是另一個理由。”

    “另一個理由?”她想一想,笑了。“另一個女孩子?”

    “我不是情聖,”他說︰“然而——除卻巫山不是雲。”

    她的臉一下子變了,變得蒼白、難堪。“莫恕——我抱歉。”她說。

    “你有什麼好抱歉的?”他笑。“你做錯了什麼?”

    “我——”“該內疚的是我。”他搖搖頭。“我們不要再提十年前的事,那已經過去了。”

    “事情是過去了,感受——還一直在。”她說。

    “感受?”他冷笑了。“這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又不能當飯吃,是不是?”

    “莫恕,我還是想說——但願我沒有傷你。”她低聲。

    “我沒有受傷的感覺,從來沒有。”他立刻說。

    “如果是真話——”

    “我為什麼要說假話?”他立刻打斷了她的說話。

    “那就好,那就好——”她點點頭。汽車一直平穩的向前駛著,濕濕的馬路發出哇哇的聲音,天色依然不開朗,雖然雨停了。

    “這些年來,除了闊太太,你還做別的事嗎?”他問。

    “沒有,”她搖頭。“我提不起興趣。”

    “你有資格提不起興趣。”他笑。有些像嘲弄。

    “只是懶。”她說。不以為意。

    “有幾個孩子?”莫恕問。好像是一個老朋友。

    “沒有,一個也沒有。”她說。

    他倒意外了,一個也沒有?可能嗎?十年了。而且他記得她一直是喜歡孩子的。

    “他肯?”莫恕問。“他”當然是她的丈夫蕭玉山。

    “這種事——有什麼肯不肯的?”她臉紅了。“沒有就沒有,勉強不得。”

    “他那麼大的家產,總要找人繼承啊!”他笑。

    “那是他的事。”她說。

    “他的事?你對他倒大方。”他說。

    “不要提他——哎!子莊好嗎?”她轉開話題。

    “好,好像有女朋友了。”他說。想起了以玫。

    “女朋友?”她看他。“歌星?”

    “他的學生。”他木然說。

    他的學生,她當初何嘗不是他的學生呢?

    “哦——哦——”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不過那女孩子不大好,是在利用子莊,”他又說。他可是故意這麼說的。“利用子莊來名成利就。”

    她沉默著。

    “你知道,有的時候男人明知是陷阱,也會往里跑。”他漠然笑。

    “你是不是還怪我?”她問。

    “不,我怪自己。”他說。

    “是我不好,為什麼怪自己?”她問。

    “你很有——你有權利去選一個好丈夫。”他說。

    “但是——”

    “這件事沒有但是。”他正色說︰“結了婚,你就要一心一意,說保守也好,老土也好,就該這樣。”

    “我——”她似乎泫然欲涕。

    “還有,以後我們不能再見面。”他正色說。

    汽車停在他唱片公司的大廈外面,他推開車門就跳下車,沒有一絲猶豫。

    “莫恕——”

    “記住你是蕭玉山夫人。”他說。轉身大步而去。

    不是他狠心,也不是他怪她,十年了,要後悔也是太遲了。

    走進唱片公司,他還一直想著她泫然欲涕的神情,她——難道真是不快樂?

    “莫先生。”唱片公司的人打招呼。

    “啊——我遲了,是不是?”他有些恍惚。

    “沒有遲,老總在辦公室等你。”那人笑。“老總剛簽了一個新人,預備給她唱你寫的新歌。”

    “新人?”他站住了。

    “是子莊介紹的。”那人還是笑。

    “子莊?”莫恕呆怔一下。“那新人叫什麼名字?”

    “何以玫。”那人說。

    莫恕的臉一下子沉下來,直沖進老總辦公室去。

    “莫恕,今天很準時啊!”老總笑。這個老總是他多年老朋友,感情很好。

    “你簽了何以玫?”莫恕問。

    “是啊!子莊介紹的,”老總說︰“外型不錯,試試音也可以,我們預備試試捧她,讓她唱你的歌。”

    “我反對!”莫恕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你可以捧她,我的歌卻不給她唱。”

    “為什麼?為什麼?”老總好意外。“你不知道她是子莊的女朋友嗎?”

    “女朋友?”莫恕冷哼。“我不想她利用了子莊之後,又來利用我。”

    “什麼——意思?”老總听傻了。

    “總之——我的歌不給她唱,你若堅持,我們之間的合約就拉倒算數。”莫恕肯定的。

    “但是不用你的曲子,那怎麼捧她?”老總問。

    “我不管。”莫恕完全沒有轉圜餘地。“我的曲子給任何人唱,但不是何以玫。”

    “對她偏見這麼深?”老總笑。“你這麼做——你考慮過子莊的感受嗎?”

    莫恕呆怔一下,子莊的感受?

    “我看子莊和何以玫的感情已經很深了。”老總再說。

    靶情已經很深?子莊和以玫?

    莫恕在工作室作曲,他工作起來是沒有什麼時間觀念的,有靈感時可以通宵達旦,靈感溜走之後再休息。他是單身男人,這種生活不會影響任何人。

    再見到雅竹,他心中依然激動,那畢竟是他唯一愛過的人,然而經過十年的時間,那份深濃的感情沉澱了,或者說升華了,他發覺,表面上他能絕對的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很滿意這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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