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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里百合 第三章
    和文珠、費烈、柏奕他們在海上玩了一天,回到家里,蕙心已累得要命,皮膚曬得又紅又燙。

    “太累了?一點東西也不吃。”母親看了直搖頭。“吃一點粥吧?”

    “讓我睡一下再吃,好不好?”蕙心躺在床上不想動。“好久沒運動,真是累慘了。”

    “說累慘了,我會以為你已四十八歲。”母親說。

    “老了嘛。”蕙心笑。

    母親正預備出去,忽又想起什麼。“有個姓任的男孩子打電話來”她說,“叫任——任哲之。”

    “啊——是他。”蕙心精神一振。

    昨天午餐時才踫到任哲之,如今——他又來電話了。當年她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如今再見,心中竟有說不出的欣喜——“當年”對她來說是永難忘懷的吧?因為當年有斯年。

    “他留了什麼話嗎?”蕙心問。

    “他說會再打來。”母親說︰“他是誰?”

    “他不是男孩子,該是男士。任哲之是我的助教,當年對我很好。”她說。疲累似乎頓時完全消失了,她甚至坐了起來。“他各方面都很出色,現在一定不是助教了。”

    “怎麼沒听你提起過?”母親問。

    “為什麼要提他?學校這麼多同學、助教,”蕙心笑,“若都提,你會煩死。”

    “怎麼會顧?哪一個母親不喜歡女兒的朋友?”母親說︰“他怎麼突然出現了。”

    “昨天踫到的。他好像去了外國,大概剛回來。”蕙心不願再講。“我要睡了。”

    “你這孩子!”母親笑。這個時候,電話鈴又響了起來,佣人接听之後,匆匆走進臥室。

    “小姐,找你的,一位任先生。”佣人說。

    “我去听。”蕙心從床上跳起來。母親徑自走開,留下蕙心獨自在客廳。“我是蕙心。”她說。

    “哎!——蕙心,我找了你一整天,”任哲之愉快的聲音,“能不能出來?我想立刻見見你。”

    “這——如果你不介意我又紅又黑,人又累的話。”她說。她也想見他。

    “原來你去游泳了?”他笑。“怎麼不叫我一起去?”

    “是和文珠她們,你記得嗎?李文珠。”她說。

    “當然記得,那個富家女,脾氣好大的文珠。”哲之笑。“怎麼樣?我半小時後來接你。”

    “好。”她點頭。再見故人,感覺完全不一樣,為什麼不好呢?往日一切總是刻骨銘心的。

    “等了那麼多年,你總算答應了我的約會,”哲之幽默地,“我總算沒有白等。”

    “你——說笑話。”她果得一下。哲之還是如當年那般的重視她?

    “半小時後,我在樓下等你?”他說。

    “你知道我家

    “怎麼不知道?”他在電話里笑。“當年沒資格送你回家,卻好多次目送著你回去,怎不知道?”

    “那——等會兒見。”她掛了電話。

    原來,她在哲之心目中的分量這麼重!她不知道,從來不知道,當年,功課、事業重于一切,她根本不屑理會身邊所有的男孩,即使出色如斯年,她也讓他悄悄地走過,她——是不是太蠢?

    半小時實在很快,她不能再想往事。

    好在她回來時已澆了澡,所以,匆忙的換好衣服,略化了淡妝,便已到了約定的時間。

    在母親微笑的注視下,她再走出大門。

    哲之已等在那兒,開一輛很帥的雪鐵龍。

    “你真準時。”哲之笑。

    “我總算還有點好習慣。”她上車。

    雪鐵龍雖貴,但很舒服,坐在里面感受不同,有點像當年斯年的四五O跑車——哎!又是斯年。

    “知道嗎?你有太多的好習慣吸引著我。”他說。

    “總是有人替我發現好習慣,我自己並不知道。”她

    說︰“這是我的幸或不幸?”

    他沒有回答,凝視她一陣後,發動了汽車。

    “能再見到你,是我回香港最大的收獲。”他說。

    “才回來?”她問。

    “是的,我一直在美國當講師。”他點點頭。“很沒有爭強好勝心,是嗎?”

    “還要走嗎?”她問。

    “香港有你,我還走?”他半開玩笑。“港大請我,我考慮了好久,簽了一年約。”

    “只簽一年?”她問。

    “不知道環境適不適合,美國那邊的教席還保留著,”他說,“我是比較謹慎、穩重的人。”

    “我記得你是最出色的助教。”她笑。

    “最出色?當年你甚至不正眼望我,”他說,“我連約你看場電影都不敢開口。”

    “有這樣的事?我怎麼完全不知道?”她笑問。

    “你那不經意的傲氣實在吸引人,”他說,“听其他同學說,你快是那家大公司的老總了。”

    “有得必有失,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她感嘆。

    沉默了一下。

    “我听過你的故事,實在——很遺憾。”他說。

    她好意外,真的意外,他也听過她的故事?她和斯年的?

    “是一個教訓。”她說。

    “好在你看來很好,”他由衷地,“如果見你憔。陣失意,我會受不了。”

    “準淬失意的不是外表。”她說。

    “蕙心,但願我能幫忙。”他誠懇地。

    她想一想,點點頭又閉一閉眼楮,非常嫵媚的一個動作,幾乎令他看呆了。

    “謝謝你。能夠再見到你,已經是很開心的事。”她說。

    “我會牢記這句話。”他笑了。

    “牢記?”

    “這是鼓勵自己,給自己打氣的一句話,”他說,“現在我不會再放棄機會了。”

    “我該怎麼說,也謝謝你?”她說。

    “不要謝,只要給我機會,接受我。”他凝視她。

    她心湖中掀起陣陣漣滿,也許並不因他的話——他是她當年的朋友。

    當年的朋友,她——完全沒有辦法。

    “哎——我們現在去哪里?”她轉開了話題。

    “先吃一點東西,去馬會,好嗎?”他說︰“馬會比較近。”

    “隨便。”她沒有意見。

    “昨天——昨天中午踫到的那位男士是誰?”她問。

    “一間公司的廣告經理,也是朋友。”她淡淡地。

    “很不錯的一個人,”哲之說,“你們一起坐在那兒,令人又妒又羨。”

    “哪有這樣的事?”她笑。

    “真話,我是被刺激了才多看幾眼,這才認出是你。”他說得很認真。

    “如果沒遇到我,你想過找我嗎?”她微笑問。

    他考慮一下,點點頭。

    “我也曾到處打听過你,說真話,我一直沒有勇氣來到你面前,”他說,“在你面前,我感到自卑。”

    “誰信?港大的教授。”她夸張地。

    “不,講師。”他說。“不論我是什麼,蕙心,你在我心目中永遠高不可攀。”

    “不是這樣,我只是個凡人,”她搖頭,“我一點也不特別,慢慢你會發覺的。”

    “以前留下的印象很難改變。”他笑,“知道嗎?約你之前緊張了一天。見到你之後還是緊張。”

    “現在還緊張?”她不能置信。

    “手心直冒汗。”他把手伸過來。

    她踫了一下,果然手心冒冷汗,她忍不住笑了。

    “你別把緊張傳染給我。”她說。

    “我一定要克服。”他說︰“沈蕙心現在是我的朋友,不要緊張,不要緊張,一、二、三,OK,好了。”

    “這麼容易?”她哈哈大笑。

    “放松一下自己嘛。”他說︰“听說你曾去紐約受訓,是不是?”

    “是。當時——不知道你在那里。”她說。

    “我在哈佛,那時在念MBA。”他說。

    又是哈怫。她跟哈佛的人特別有緣嗎?

    “我幾乎去哈佛念,獎學金都申請了,但後來放棄了,”她嘆一口氣。“有些事——在冥冥中似乎早有安排。”

    “為什麼放棄?”他不明白。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機會,哈佛哦!

    “突然發覺它——失去意義,”她搖搖頭,“生命中的某些東西是不能強求的。”

    “很消極,不好。”他說。

    “不會一直這樣子,過一陣就好了,”她笑,“而且,消極只在這件事上。”

    “我明白。”他點點頭。

    馬會到了,停好車,他們上了六樓。

    “你是會員?”她問。

    “父親是,所以能來。”他說。

    斯年當年也是會員,只是他不愛來這兒。斯年是屬于文華的。

    中餐廳里很靜,人不多。主要因為晚上小孩不能來。所以,許多有孩子的家庭就轉往別處了。

    “平日有什麼消遣?”他坐下來問。

    “沒有,上班、下班,”她笑,“沒有消遣,只有教堂。”

    “天主教?”他看她。

    “你很敏感,”她苦笑,“他當神父,我不一定信天主教;是基督徒,這是不會變的。”

    “很抱歉,提到他。”哲之說。

    “這是事實,提不提都一樣,我不介意有人說,”她搖搖頭,“既然你了解,我可以說——提與不提都無妨,我是不可能忘了這件事、這個人與這段情的。”

    “我了解,”他連連點頭,“誰沒有過去?誰沒有烙痕?”

    “你——也有?”她意外地。

    “不,可以算——沒有,”他笑,“我是無花果,而且——至今也許還有希望。”

    “啊——”她說不出話。

    他指的是她?對不對?當年她真是沒跟他講過十句話,怎麼會——怎麼會——

    “所以我絕對相信,愛情真能使人變成傻子,”他輕嘆,“尤其是我,簡直——不知畏懼。”

    她已經很明白了。他是一個感情執著的人,雖然是單方面付出,他也絕不退縮、絕不言悔。

    哲之是個執著的人。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或者——抱歉?”她搖搖頭。“抱歉並不適合,但——”

    “你不必說什麼,這不怪你,是我自己的事。”他打斷她的話。“只要你今天——給我機會。”

    她笑一笑,不置可否。

    哲之不同于柏奕,哲之是“老”朋友,是回憶里的片段,何況——哲之是出色的。

    “微笑等于默認。”他盯著她看。

    “不笑做什麼?能再見到你,的確開心。”她搖搖頭。“我是個爽快的人,從沒有默認這回事。”

    “啊!我夢破得真快。”他說。

    “你比以前油腔滑調多了。”她說。

    “你還記得我以前?”他驚喜地。

    “記憶里的一切都很完整,很難忘懷。”她說。“尤其是一些美好的事。”

    “我很慶幸能成為你記憶中的一分子。”他說。

    “當然,教了這麼多年中外大學生,你的口才應是一流的。”她笑了。

    “我口才最糟,除了上課時。”他說︰“尤其面對女士們,我根本不會講話。”

    “我不是女性?”她反問。

    “對你——我是孤注一擲。”他半認真地。

    她呆愣一下,她承受不了這壓力。

    “哲之,不要這麼說,”她正色地,“我沒有鼓勵你,我更不能保證什麼,請——不要給我壓力。”

    “抱歉,”他臉馬上變色,“蕙心,我以後不會再這麼說,忘了它,就當我沒說過。”

    “不,不是這意思,”她吸一口氣。“目前我心如止水,我怕你失望。”

    他愣愣地凝視她半響。

    “六年前我失望過,所以遠走異域,”他誠懇地,“今天我已不再重得失,我們是朋友已經令我開心得睡不著覺了,蕙心,請試著了解我。”

    “若是這樣——我會很開心,我們一定會成為好朋

    友的。”她展顏一笑。“你知道,沒有壓力是很好的一件事,否則我怕弄巧成拙。”

    “你說得對,我明白了。”他做一個發誓的手勢。“凡事順其自然,對嗎?”

    “對,順其自然。”她好開心。“我會找個時間約文珠、費烈他們,哎——你知道文珠結婚了嗎?她的丈夫家瑞是我的同事,又是朋友,我們常在一起。”

    “想介紹給我?”他問。

    “是。他們都是很好的朋友,你會合得來。”她熱心地,只要不提感情的事,她爽朗得很。“還有費烈,他是劍橋的,修養一流。”

    “真羨慕你認識了這麼多好朋友,在今天想找一。兩個知己是很難的。”他由衷地。

    “他們也都是斯年的朋友,青梅竹馬的。”她垂下頭。

    “他叫斯年?”哲之問。

    “傅斯年。”她點點頭。

    “他和文珠——”

    “他們也是青梅竹馬。”她說。她相信斯年和文珠並沒有情,斯年認識她才認識了愛情,是這樣的,她堅信。

    “好。找個時間,你把他們介紹給我,”他點點頭,“或者——我能填補你們其中一個空缺。”

    一個空缺?斯年的?他能嗎?

    中午十一點半的時候,文珠旋風般地卷進蕙心的辦公室,也不理素心正在講長途電話,就大模大樣坐在一邊的沙發上。

    蕙心做一個請等一等的表情,秘又送上茶來,文珠卻只是似笑非笑的一副怪表情。

    “是不是進錯了辦公室?”蕙心放下電話,打趣著。“要不然就是外面吹了怪風。”

    “別不識好人心,我是專程來找你的。”文珠說︰“中午我倆找個地方聊聊。”

    “想在中環找地方聊?又是文華?”蕙心笑。

    “不是文華,那里太多熟人。”文珠說︰“今天所有男生都不參加,只是我和你。”

    “今天是什麼大日子?”蕙心問。

    “外面吹起東南北西怪風,”文珠白她一眼,“家瑞中午有約,費烈也沒空。”

    “于是你想起了我?”蕙心說。

    “別告訴我你沒空,”文珠怪叫,“沈蕙心,今天中午你一定要陪我,否則我跟你沒完沒了。”

    “一定陪你,我總是有空的,”蕙心淡淡的,她永遠學不會文珠的天真、夸張,“就算有約也會推掉。”

    “喂,我听說一個秘密哦!”文珠半開玩笑地。

    “秘密?你說李柏奕?”蕙心大方地。

    “不,不,同學告訴我任哲之回來了,”文珠眨眨眼楮,“又有人看見你們在一起,這任哲之真有恆心,六年前踫了釘子還不灰心,六年後居然卷土重來,蕙心,是不是這次被他感動了?”

    “我能說什麼?香港實在太小了。”雖心不介意。“踫來踫去都是熟人,一點點的小事卻被說成天那麼大,我是那麼容易被感動的嗎?”

    文珠盯著她研究了一陣,搖搖頭。

    “你對斯年還沒忘情,是不是?”她說,“找不到一個人足以代替他在你心中的地位?”

    “不要說得這麼文藝腔,什麼代不代替的?”蕙心笑。“我只是——”

    “曾經滄海難為水?”文珠搶著說,“這是什麼時代了,還有這樣的事?”

    “我沒有這樣說過,是你敏感,搶著說的。”蕙心搖頭。“我只是說,目前無意談這些事。”

    “等開了老總再說?”文珠笑。“同學里面真是以你最威風,包括男同學。”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蕙心說,“我不覺得這是威風,但有機會,我也不必放棄,對不對?”

    文珠想一想,突然改變了話題。

    “剛才我踫到斯年的父親。”她說。

    “哦——我沒見過,也不認識。”著心心中大為震動,卻不敢表露出來。”

    “但是他知道你,”文珠自得地笑,“他還問起你現在做什麼?好不好?”

    “他——沒有怪我?”蕙心的聲音中帶有苦澀。

    “怎麼會呢?他是明理的人,兒子要做神父,又沒有人用槍對準他,逼他去,”文珠永遠這麼直爽,“那麼大的人了,他怎麼會怪你?”

    “他——還說了什麼嗎?”蕙心問。

    “斯年很少給他們寫信,半年前他們去美國看過他,”文珠聳聳肩,“他說斯年很好,不過很沉默,”

    “斯年一直都不太多話。”蕙心說。

    “我認識的斯年可不是這樣的,他啊!比誰都風騷,比誰的話都多,又矚道。”

    “怎麼用風騷兩個字來形容男人?”蕙心說。“斯年只是比較霸道而已。”

    “說起霸道,他可比不上我,”文珠說,“他曾經被我氣得半死。”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蕙心感嘆。

    “哎——不再談斯年,”文珠拍拍手,站起來,“你這準老總是不是可以離開了?”

    "說時。”蕙心吩咐秘一聲,伴著文珠走出來。”不過下午三點鐘要開會,我不能走得太遠。”

    “放心,去置地廣場頂樓的銀行家俱樂部,夠近了吧?那兒東西很好吃。”文珠說。

    “你是會員?”蕙心看她。

    “爸爸是。”文珠扮個鬼臉。“喂,你公司里的人說李柏奕追你追得很緊,已去過你家了哦!”

    “那又怎樣?”蕙心笑。“去過我家就表示什麼嗎?”

    “斯年以前並沒去過,是不是?”文珠問。

    “你——多事。”蕙心笑罵。

    “那李柏奕不錯,尤其他挺像斯年的。”文珠說。

    “像斯年,但他不"是"斯年,這其間有很大的差別,是不是?”蕙心有點無奈。

    “你真是除卻巫山不是雲?”文珠皺眉。“我很難在現實中听到、見到這種感情了,有一種——有一種——嘿!很古典的美、很古典的傷感。”

    “看你,在寫小說嗎?”蕙心笑。“感情根本就不分現代或古典的,感情是生生世世不變的、恆久的。”

    “我沒有研究那麼多。”文珠帶著蕙心上樓,是那個銀行家俱樂部了。

    “不是研究,當你受挫折、受打擊之後,你自然會明白這道理。”蕙心說。

    這是一家很氣派的俱樂部,蕙心看見周圍有不少商界名人、銀行家什麼的,看來,想成為會員並不是容易的事。

    “誰沒受過打擊呢?”文珠聳聳肩。“問題是受過挫折之後應該站起來,另找一條路走,而不要固執地站在封鎖的路上發呆。”

    “我是比較固執,尤其在感情上。”蕙心輕嘆。“我不輕易換一條路。”

    “但是你不知道此路不通嗎?”文珠著急地。

    “知道。”蕙心淡淡地笑。“但——仍然站在這條路上我心里很滿足、很平靜就行了。”

    “你——唉!你這傻子,”文珠氣壞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和斯年有相同的固執。”

    “我喜歡听你講這樣的話,”蕙心微笑,“至少——我還有和斯年相同的脾氣。”

    “你這個人真——無藥可救。”文珠罵。“我問你,是不是你這一輩子就打算這麼耗下去?你完全不打算結婚?”

    “我沒有這麼說,不過——結婚不能勉強,我總不能隨便嫁一個就算數,”蕙心說︰“總得找一個——至少能令我心中平衡的人。”

    “如果你以斯年做標準,只怕你這輩子再也找不到。”文珠說︰“當年我們曾公認斯年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

    “我不以他做標準,只是——我沒辦法忘記他的影子,以及他對我的影響。”蕙心嘆息。

    “斯年——的確是令人難忘的。”文珠也感慨。“當年我實在應該拖住他,拼死也不該讓他走。”

    “你真孩子氣,”蕙心說,“就算留下他的人,但他心已死,又有什麼用?”

    “別怪我多嘴,蕙心,當年——你到底是用什麼方法把他氣得心都死了?”文珠天真地。

    “我該怎麼講呢?個性的不協調,加上朗尼的誤會,還有許多小事加起來,”蕙心苦笑,“我真的從沒想過要氣他,只是,許多事很巧合地湊在一起,我相信這是天意。”

    “天意使你們分開?”文珠不信地大笑。“那麼斯年可是上天選定做神父的人?”

    “不是這麼說,我只覺得——我和他是命中注定不

    能在一起,”蕙心低聲說,“目前我不是沒機會,我也認識一些條件很好的男士,但——他們不是斯年,我勉強自己也沒有辦法,他們不是斯年。”

    “傻蕙心,你到哪兒去找另一個斯年呢?”文珠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的感受,但我還是覺得你很傻。”

    “也許是傻,但我自己也沒辦法。”蕙心吸一口氣。“雖然斯年已是神父,又不在香港,但只要他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沒有辦法。”

    文珠做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我還該說什麼呢?”她說。

    “我明白你對我的關心和好意,我們是老同學,又是老朋友,你希望我好。希望我擁有幸福。”︰蕙心誠摯地說︰“也許我把第一次幸福推開了,幸福就不再來我身邊,我是自食其果。”

    “亂說,哪有這樣的事叩文珠瞪她。“我看哪,是你拼命把涌過來的幸福推開。”

    “我不知道,”蕙心振作一下,。“不是說不再談斯年的嗎?難道我們見面就只能以他作為話題?”

    “蕙心,我不是故意跟你談斯年。我只想刺激你面對現實,”文珠居然有點苦口婆心,?潤總看,難道做了老總之後你就滿足了?你不想有個家了有個伴?”

    “我對任何刺激已經麻木了,”蕙心苦笑,“我現在根本不想做老總,你信不信?”

    “你——”文珠愕然。

    “我甚至還有個一一你听來會覺得可笑的想法,”蕙心說,“我想放棄一切,到斯年修道院的旁邊也找家修道院做修女,但我是基督徒,我現在根本在胡思亂想,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

    “蕙心——”文珠嘆息。“好。我們真的不要再說了,我想我現在真的比較明白你,我們——就此打住。”

    蕙心笑一笑。文珠的明白是沒有用的,也幫不了她的忙,感情的事除了自己,誰又真能幫忙?

    “費烈的太太好像有孕了,”文珠說,“費烈好緊張,把去歐洲度假的事都取消了。”

    “哦——他們原來打算去歐洲度假?”蕙心問。“不只他們,還有我和家瑞,”文珠說,“我們本來打算好好去玩一個月的。”

    “去玩就不想到我?”惹心說。

    “你要去紐約受訓,家瑞說的,日子都定了,”文珠說,“找你你也去不成,何必?”

    “歐洲——我有點畏縮,”蕙心說得很怪,“我覺得它仿佛——吞沒了斯年。”

    “真恐怖,歐洲是怪獸還是僵尸?”文球大笑。“是誰文藝腔了?誰在演戲?”

    “啊——現在費烈他們不去,你們呢?”蔥心問。

    “改去美國,那里家瑞的朋友和同學多,”文珠說,“時又可以去紐約找你,好像六年前一樣。”

    蕙心有些變色,老朋友在一起實在沒辦法避免講起以前,那是往事,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又怎能真正進得開呢?

    “只是——情形不再一樣了。”她說。

    “啊——對不起,蕙心,我又講了,真對不起,”文珠連聲抱歉,“是我不好。”

    “沒關系,這是事實。”蕙心說。紐約的往事令她心髒緊縮.刺痛難當。

    當年在紐約,斯年趕來陪她,她忙得沒時間陪他,他黯然返港,卻又在她一個電話之下再度趕去紐約,兩人度過一段快樂、美麗的時光。現在再想起來,那些美麗的往事仿佛——不是真實的,比夢更遙遠虛幻。

    斯年竟成了神父。

    “蕙心——”文珠欲言又止。她大概被蕙心那黯然神傷所感動,她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她終究沒有說出。“別再想以前了,想也——無益。”

    “以前的事常鼓勵我,”蕙心振作一點,“沒有以前,怎有現在呢?”

    “我老實告訴你,我情願看你女強人的樣子。”文珠笑了。她已把欲言又止的神情拋得好遠、好遠。“黯然神情、愁眉苦臉的不像是你。”

    “我不承認是個女強人,其實這是很侮辱女人的字眼,”蕙心又變得開朗,“為什麼不叫那些居高位、發號施令的男人做男強人?真不公平。”

    “有啊!以前不是有個南韓總統號稱強人嗎?”文珠立刻說。

    “後來被自己部下刺殺了,對不對?”蕙心說︰“可見不論男女,做強人並沒什麼好結果。”

    “亂講,”文珠大聲反駁,“香港有多少女強人,個個家庭美滿、事業成功,什麼沒好結果?”

    “你只看見好的一面,我相信有些人背地里非常寂寞痛苦,”蕙心說,“她們的犧牲一定很大。”

    “不是她們,是你們,你也是其中一個。”文珠說。

    “我是"斯人獨雅悻"。”蕙心笑。“我若成功,也是建築在自己眼淚和痛苦上。”

    “說得這麼悲慘,什麼"斯人獨憔悻",不通,不通,”文珠推推她,“快吃東西,忘了下午三點鐘要開會?”

    “廣告會議。”蕙心開始進食。

    “那個李柏奕?”文珠敏感得很。

    “不要那個、這個的,他只能成為我的好朋友,真的。”蕙心笑。

    “這麼肯定?”文珠盯著她。

    “當然。”蕙心故意揚一揚頭,很夸張地說︰“我肯定是這樣,因為他不是斯年。”

    “那麼任哲之也沒有希望了?”文珠十分不以為然。“那麼還有許多有條件追你的人也完全沒有希望了?就只因為世界上只有一個傅斯年。”

    “或許吧!”蕙心不置可否地笑。

    “老天!你真認定了斯年?沈蕙心,我告訴你,傅斯年必會下地獄。”

    “怎麼這樣說?”蕙心詫異。

    “他誤了你不說,還害了多少男士失望?他不下地

    獄誰下地獄?”文珠叫。

    “不要太激動,該下地獄的或許是我,”蕙心笑,“哪兒有下地獄的神父?”

    文珠凝視她一陣,忽然說︰“蕙心,你想不想見斯年?”

    “什——麼?”蕙心以為自己听錯了。

    “哎——我是說——是說我們可以結伴歐游,然後去看看在羅馬的斯年。”文珠的臉紅了。

    她為什麼臉紅?

    又為什麼這樣期期艾艾?

    “不,我不去。”蕙心吸一口氣。“而且我相信,斯年也不願我們去打擾他平靜的生活。”

    “你沒去怎麼會知道?”文珠不以為然。“我不明白,你這麼刻骨銘心地想他,為什麼不去?”

    “你想知道?”蕙心問。

    “當然。”文珠點頭。

    “去了——我怕沒有再回來的力量,”蕙心苦笑,“我自己明白,若再見斯年——我會完全失去自我。”

    文珠愣愣地望著她,卻又欲言又止。

    她到底有什麼話要說?

    紐約總公司已有信來,通知蕙心預備赴美受訓,並希望她在八月底之前報到,因為“哈佛”剛好有個科目是她要念的,為期三個月。

    唉!炳佛。

    她和這間學校是結了不解之緣吧?當年曾經排命想進去,有個機會卻又輕易放棄,以為今生與哈佛無緣了,誰知——緣分實在很奇妙,不是人們所能想象和安排的,她還是要去念三個月的哈佛。

    她在看那份入學的表格和說明,念三個月光學費就要一萬五千美金,普通人怎麼念得起?難怪哈佛出來的人常在美國政壇、商界叱風雲了,原來能進哈佛念的人都是非富則貴呢!

    好在公司出錢,否則蕙心就算拿到獎學金,也會捱得很辛苦。

    秘在門外敲敲玻璃。

    “老總有請。”她說。

    “哦——我馬上去。”她把各種表格收好,這一次她是走定了吧?不可能再有任何枝節或取舍,是不是?當年為斯年放棄了哈佛,今天已沒有任何人有這影響力令她再放棄。世界上只有一個斯年。

    老總正在講電話,看見蕙心,示意她坐下。他講了幾分鐘,令蕙心詫異的是,老總講話的對象似乎不是商界同行。

    “找我有事?似乎十萬火急呢!”蕙心打趣地。

    "任主教會有一個為柬埔寨兒童籌款的音樂會,我們公司打算支持。”山羊胡子笑。“我是罪人,伯見修女、神父,這件事由你來辦。”

    “我是基督徒哦!見神父、修大?”蕙心開玩笑。

    “我命令你去。”山羊胡子瞪大眼,他老當蕙心是小女孩,常擺出父親的神情。“見神父、修女又不是叫你

    去當神父、修女。”

    蕙心臉色變了,這話觸及了她內心深處的傷口。

    “啊,對不起,我不該說的。”老總立刻知錯。“抱歉,沈,給我一點笑容。”

    “我很好,不必抱歉,好,我接受這件任務。”她說。

    老總望著她好久、好久,他那眼中——似乎另有深意,但蕙心看不懂那是什麼。

    “我不明白你,沈。六年了,怎麼你還忘不了?”老總是外國人,年紀又老了,他當然不可能了解蕙心。

    “如果我刻意去做,可能做得好。”蕙心笑了。“狠下心來,有什麼做不到的?說忘就忘,但是——我從來就沒打算要忘記斯年和斯年的一切,從來沒有。”

    “你覺得還有希望?”老總問得很奇怪。

    “當然不是。只是他——值得我永遠懷念。”蕙心說︰“我不要求任何人了解我、明白我,我做我自己認為值得的事。”

    老總又望了她一陣,點點頭。

    “那麼去吧!下午兩點開會,在港島明愛中心。”他說︰“主持人是科禮士神父。”

    “記住了。”蕙心站起來。“還有其他吩咐嗎?”

    “不是吩咐,是要求。”老總說︰“開心些,最要緊的是,但願你能釋放自己的心靈。”

    “退休後你可以改行做戀愛顧問,要不然去替流行歌曲填詞。”她笑著退出。

    “正有此意。”老總大叫。

    蕙心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沒有時間讓她情緒低落,太多事等著她去辦,太多人等著她去見,一個連著一個的電話等著她接听,直到中午。

    她透了一口氣,半開玩笑地大聲問秘︰“我現在可以休息一下子嗎?”

    “不能。”善解人意的秘伸進頭來。“你的午餐時間到了,今天你沒約人,也沒人約你。”

    “太好了,我不想出去吃,”蕙心靠在椅背上,“找人替我買個飯盒回來吧廣

    “飯盒?”秘笑,“你不是說飯盒令人膩得想嘔嗎?”

    “那麼買幾條日本壽司回來也行。”她揮手。“我累壞了,下午還要出去開會。”

    “如果壽司也沒有呢?”秘很小心。

    “隨便,只要能填飽肚子,讓我下午有力量工作就好,”她說,“但不要買漢堡。”

    “最沒有文化的食物嘛,對不對?”秘去了。

    蕙心閉上眼楮休息了十分鐘。

    像這種忙法會令人蒼老,她才二十八歲,值不值得?做了老總可能會好些,可以找一個能干的副老總幫她,像今天的山羊胡子一樣。

    但是老總每個月中的旅行——老天!她真無法想像帶了牙刷牙膏就上飛機的情景,那簡直是非人生活——

    有得必有失,沒辦法,這是做老總的代價。

    秘送來一盒壽司,她親自去買的,還有一杯茶,她是很周到的。

    “幸好,樓下那家的壽司還沒賣光。”她說。

    “謝謝,要不要一起吃?”蕙心問。

    “你吃吧!我買了飯盒在餐廳里,我過去了,”秘退了出去。

    蕙心慢慢吃著壽司,她並不喜歡這種日本食物,但它簡單、方便,總比吃漢堡好。

    家瑞出現在玻璃窗外。

    “可以進來嗎?”和文珠結婚後的他已活潑多了。

    “當然,吃個壽司?”她笑。

    “不了,我已吃過午餐,”家瑞在她寫字台上坐下,“文珠讓我問你去紐約的日子定了沒有?”

    “八月底以前,九月初就得上課了。一她說︰“這次不是進修班,而是在哈佛念一個科目。”

    “總公司對你的栽培真是大手筆。”家瑞笑。“供應機票、食宿、學費,加上公司沒人上班的損失,起碼要四萬美金。”

    “你不認為在我身上投資是值得的叩她開玩笑。

    "當然值得,你確是出色的人材。”家瑞是個冷靜。理智的男人。“只是,你——你本身覺得值得嗎?”

    “我不明白。”蕙心果愣一下。

    “這不是我的價值問題,”家瑞分析,“公司在你身上花這麼多錢,你以為他們不想收回?他們可能要你一輩子為公司賣命。”

    “總是一份工作,沒什麼不好啊!”她說。

    “蕙心,你要工作一輩子?爬一輩子?”他凝望著她。

    “除了工作,我還有什麼?”她皺著眉頭反問。

    “我不知道你還會有什麼?但你可以去尋找。”他正色地說︰“沒試過尋找是很不值得的事。”

    “尋找也該有個目標、有個目的。”她笑。“我不能像無頭蒼蠅一樣,連想找些什麼也不知道。”

    家瑞思索了一下。

    “我不是勸你不要去哈佛念,這是人人夢寐以求的,只是——著心,你不必把全部的精神和力量都投人工作,這劃不來。”他說。

    “我做事總是盡力而為。”她說。

    “這是好習慣,盡力而為,”他笑,“只是你太投入。太盡力,幾乎失去了自我。”

    “我——是這樣嗎?”她吃了一驚。

    “文珠可能看不出,費烈也可能看不出,”家瑞態度誠懇地,“但,我和你共事六年,我已看得清清楚楚。還有——斯年當年也看清楚了,所以他離開了。”。

    “他認為我太投人?失去了自我?”她不能置信。

    “有些事是自己看不見、察覺不出的。”他說︰“我們很容易看見別人的缺點、短處,卻忽略了自己。就像聖經里說的,看見別人眼中的刺,而看不見自己眼中梁木。”

    “但是我——”

    “你慢慢想想,”家瑞說,“我們相交這麼多年,好朋友也只有幾個,你知道我是直言,也是善意,我這麼說——是希望歷史不要再重演。”

    “歷史重演?什麼意思?”她睜大眼楮。

    “我——哎,”家瑞突然窘迫起來。“我的意思是——李柏奕也好,任哲之也好,你總要給自己一個機會。”

    但是——這是家瑞本來想講的話嗎?蕙心強烈地覺得不是。那家瑞究竟想講什麼呢?

    “我沒有給自己機會?”她自問。

    “是,你完全封閉了自己。”他點頭。

    “但是——我接受他們的約會,”她說。

    “你接受他們的約會並不表示他們的人。”他一針見血地提出。“你拿他們和斯年比較。”

    “這——我自己也控制不了。”她坦然地說。

    “可是,這不公平。”他說。“斯年的出色、斯年的好背景、好學問、斯年對感情的執著,都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的,你若想找第二個斯年,我可以告訴你,你一定會失望,因為,不可能再有第二個斯年的。”

    “我知道,但——有什麼辦法呢?”她嘆息。

    家瑞咬著唇,似乎在猶豫一件事、一句話,但他還是沒講出來。

    “蕙心,這是你的一個心結,你要設法克服。”他說︰“我相信你能,因為你樣樣都出色。”

    “錯了,也許我能做好每一件事,除了感情。”她搖頭。“我的感情,是惟一不受控制的。”

    家瑞眼中有惋惜之色,過了半晌,他說︰“無論如何,我祝福你。”停了一停,又說︰“祝你能得到你應得的幸福。”

    應得的幸福?那是什麼?

    “謝謝。”她說︰“我的行期若定了會盡快告訴你,你和文珠要跟我去紐約踫面,是不是?”

    “文珠說要重溫六年前紐約的舊夢。”家瑞笑。“她始終這麼天真,然而,我們已找不回六年前的感受和心境了。”

    “你說得對,我們找不回。”她感嘆。

    “我回辦公室了,”他看一看她剩下的壽司,“就吃這個怎麼有營養?”

    “忙了整個上午,簡直不想動,更沒有力量去和中環的人潮、午餐潮搏斗,”她聳聳肩,“下午還得趕出去開會,馬不停蹄。”

    “開廣告會議?和李柏奕?”他隨口問。

    “不,去明愛中心和一個科禮士神父洽談,”她笑,“我們公司支持他們的籌款晚會。”

    家瑞的臉色有些怪異,卻沒說什麼。

    “我也不想去的,還有大把事情等著做,但老總說他是罪人,不能見神父、修女。”蕙心笑。

    她不明白家瑞為何怪異,又不便問。

    “其實——你可以指定一個經理去。”他說︰“或者

    我也可以替你去,如果你很忙的話。”

    “算了,答應了山羊胡子,免得他說我偷懶,”她自嘲地,“我正處于非常時期,爭取升級。”

    家瑞搖搖頭,走了出去。蕙心收拾了壽司盒、茶杯,就預備出去了,她不喜歡遲到,這是非常不負責。不禮貌的行為,她情願早一點出發,比較穩當。

    走出公司,她突然想起,家瑞剛才為什麼搖頭?她只不過是去開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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