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光年中的一瞬 第七章
    農敬軒眼中突然楮光一閃。

    “為甚麼你們來?”他反問。“我相信有同一理由,為同一件事。”

    兩人說不出話。農敬軒能未卜先知?

    “我早已見過你們。”他淡淡一笑,那種神情彷佛看透世情,看化人生,眼中一遍清澈澄明。

    “你早已認識我們?”少寧不安。

    “那一次,你們的車在我對面而過,我——返轉頭跟著你們,然後越過你們的車回到家里,記得嗎?”

    “那次——”梵爾倒吸一口涼氣。“我們看見車中的女人,以為是熟人,後來追上去知道看錯,但車中始終是女人。”

    “除了司機,只有我一個人。”他說。

    “不可能,我們還以為九姨婆。”少寧叫。農敬軒眉頭突然緊皺在一起。

    “九妹?”他不能置信的說︰“你們可是說的俞家九小姐?”

    梵爾整個身體從沙發上彈起來。

    “你認識她?”

    “她在香港?”農敬軒坐直了。

    “我們——需要你的故事,是你口中當年的故事,人和事,”她急切又不穩定的說︰“相信你的故事最正確,最清楚。”

    “我——並不知道甚麼故事。”他茫然。

    “那你為甚麼等我們來?”少寧問。

    “我以為——你們想去看她的墓。”他說。

    “她——方淑媛?她有墓地在這兒?”

    農敬軒點點頭又點點頭,眼光突然變得好溫柔,充滿了深深的愛意。

    “你們不是為了她來的嗎?”他說。

    “墓地在哪兒?請帶我們去。”梵爾喘息,她變得十分激動!

    “我讓他們備車。”他拍手,服待他的人應聲而人,听他吩咐後一聲不響的離開。

    “我可以送你去,我有車。”少寧說。

    “我習慣自己的車。”他擺擺手,舉手投足間十分有威嚴。一看就知絕非平常人。

    “請說——方淑媛的事。”梵爾請求。

    他眼中瞳孔漸漸收縮,卻是一聲不響。佣人再上來,推著他的輪椅進入一架小小的可供四人的電梯。梵爾、少寧很窘。

    電梯一直落到地上停車場,黑色的古老賓利和穿制服的司機已等在那兒。

    農敬軒被佣人抱上汽車,看來他的雙腿已不良于行。

    他揮揮手,司機立刻駛出花園和大鐵門,根本不用吩咐,他彷佛已知去何處。

    “你能說——方淑媛的事嗎?”梵爾柔聲問。農敬軒觸電般轉頭看她。

    “你的聲音和她一模一樣。”他說。

    少寧皺眉卻是不語。剛才梵爾的聲音完全不像平日的她,難道——不。

    “請說。”她又說。

    “淑媛是我未婚妻,我極愛她,”他開始慢慢敘述。“在上海,她是城中風頭最勁的人,因為她的美貌,因為她的家世,因為她的為人,也因為我——父親當年在上海權傾一時。”

    他們靜靜听著,迷惑是否今日能解。

    “我們是最羨慕的一對,我們互相因對方而驕傲,我們很快樂,擺在我們前面的是光明康莊大道。我們甚至計劃去美國讀,耶魯大學已接受了我們。可是——”他的眼楮變得陰沉。“那次在俞家遇見了他。”

    斑紹裘,必然是他。

    “就那一次,淑媛變了。”他深沉嘆息。“與她在一起就像輿一個軀殼,沒有心,沒有血,沒有思想,沒有感情,再也不是以前那溫婉可愛的她。他們私下來往,本來我不知道,是方家大廚的兒子無意中說出來。他每次接她都不敢進屋,畢竟那不是光明正大,那有違道德。”

    他脹紅了臉,眼中射出憤怒的光芒。事隔七十年,他仍然那麼激動,可見當年他受的傷有多深多重。

    “他們相愛。”梵爾說。

    他又妒又恨的看她,然後又轉向少寧。

    “不必用不屑的勝利者眼光看我,”他叫。他把少寧當成高紹裘?

    “你不會贏,一定——始終你贏不了。”

    “農老伯……”少寧吃驚的叫。“你說甚麼?”

    他立刻清醒,慢慢的令自己情緒平靜。

    “我用盡了任何可行的辦法,甚至哀求母親去勸她,可是她連見母親都不肯。最後,我只能找到他的妻子,俞家二小姐。”

    “二姨婆知情?”少寧意外。“她不是一直到方淑媛失蹤後才知道的嗎?”

    “她早知道。我們還商量過應該怎麼辦。她想得回丈夫,我想挽回淑媛。我們是那樣急切,你知道,我寧願用全世界的一切來換回淑媛,我是那樣愛她。”

    他的眼楮變得悲傷、深情又迷茫,好像方淑暖又在他面前,他在盡力挽回。

    “你看也不看我,”突然問他指著梵爾。

    “當我透明似的,你眼中只有他,你對他溫柔深情的笑,你挽著他的手走在公園里散步,你那驕傲的微笑,像在說他是世界間最好的男人,而我是那麼微不足道。淑媛,你何其殘忍!”

    梵爾下意識的移開一些,顯然年老的農敬軒又迷糊起來,把她當成方淑媛。不算狹小的車廂中,她十分不安。

    “我一直派人監視著他們,”他又說“他們”,看來又正常起來。“一直有他們的動態。我知道淑嬡去醫院檢查,她有了孕,是他的。我憤怒的想殺人,想殺了他,可惜我自卑,我怕自己不是他的對手……我告訴了準岳父,他大為震怒,把她關在家里再也不許出門。”

    他停下來,怔怔的再說下去。

    “後來呢?”

    “也許是我錯。真的是我錯,我買通流氓把他毒打一頓,他受了重傷。過了幾天,她就失蹤,他們一起在上海消失,從此不見蹤影。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後悔,我做錯了,一定是。我逼走他們。于是我一直等,等到今天,終于見到你們。”

    “你以為我們是誰?”

    “自然——是他們後代。”

    “但是你說帶我們去看她的墓。”

    他呆在那兒,連回答也忘了。

    “她的墓,不是嗎?”梵爾小聲提醒。

    “啊——是。我們正在路上。”他恍然。

    “後來你再見過她嗎?”少寧問。

    “她?你說淑媛?”他沉緩的搖頭。“沒有,從此再也沒見過,直到今天。”

    “但是她的墓——”梵爾不解。

    農敬軒也不答,像在苦苦思考著甚麼。

    少寧悄悄握著她的手,要她別著急,反正就要看見墓地。

    是個美得令人意外的私家墓園,墓碑並不多,都已古舊,看來上了年份。

    下了車,他帶他們穿過青草地,走向最後的那個墓。

    十分雄偉又講究的墓地,西式,布置得就像一個小花園,沒有一根雜草,遍植鮮花。

    墓碑上有張照片,梵爾悚然吃驚,因為她在照片上看到自己。

    方淑暖和她真是那樣相似。

    農敬軒不再理會他們,坐在輪椅上默默的望著碑上的照片。

    “你為她立的碑,建的墓?”梵爾問。

    農敬軒視線仍在那碑上,只輕輕點頭。

    “但是你說再也沒有見過她。”她再問。

    他又點點頭,令人更加迷惑。

    “能不能把事實告訴我們?”少寧不耐。

    梵爾用眼光阻止他,放柔了聲音說︰

    “墓裹並非她的人。”

    農敬軒把臉深深埋在雙手中,幽幽的哭起來。他已是年過九十的老人,卻哭得像個孩子,益發令人動容。

    梵爾同情的把手放在他肩上。他突然震動,吃驚的轉身。

    “是你。我知道是你,我感覺得到。”他緊緊的捉住梵爾的了,“是你。”

    任梵爾跳開一步,但收不回被捉的手。

    “是我。農老伯,任梵爾。”她急叫。

    他凝視她一陣,眼中光芒漸漸收斂,手也松開垂下。

    “不是你,你始終不肯回來見我,”他老淚縱橫。“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恨過你,真的。即使你離開我。”

    “你父親的官那麼大,沒理由找不到他們。”少寧皺著眉頭。

    “有理由。我不敢找,找到她也不屬于我,我寧願活在回憶和幻想中,那樣——比較沒有那麼痛苦。”

    “這樣是否太懦弱?”少寧說。

    “是。她就是這麼罵我,可是我——沒有人明白,如果她快樂,我——我也罷了。”

    梵爾也皺起眉心,她不能了解這是怎樣的一種感情。現代人想愛就去追,去爭取,永不退讓,可以爭得頭崩額裂。

    畢竟七十年前,那種古老的感情。

    “我想知道墓裹埋葬著甚麼?”她迫問。

    “我死去的心。”他說。

    白來一場,是不是?只不過老人一廂情願的幻想。看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梵爾和少寧向推著輪椅的男佣人打個招呼才離開。

    “農敬軒並不知道得比我們多。”少寧說。

    “是,在墓前我甚麼感覺都沒有。”梵爾說。“她應該在上海。”

    “該說她的墓,她的靈魂——如果有的話。”少寧苦笑。

    “當然有。”她笑起來。又是那種異于梵爾平時的笑容,連聲音也不同。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他問。

    “回家。我很累,”她說︰“這麼一搞,我非得向公司辭職不可——或者他們已炒我魷魚。”

    “我養你。”他擁緊她,咬牙切齒把她吞下肚似的。

    家襄的電話錄音又有好多個無聲電話,只有些呼吸聲。他們沒有理會,又是無聊人的杰作,頂多再次通知電話公司切斷電線。

    梵爾想上床休息一陣,電話鈴再響。她接听,又是那沉悶粗重的呼吸聲。

    二點都不好玩,你小覺得嗎?”她大聲說︰“你在浪費自己時間。”

    電話立刻掛斷。少寧從外面沖進臥房,電話鈴又響起來。

    “讓我來,”梵爾搶著接听。“又是你嗎?”

    “不管你喜不喜歡,是我。”何令玉極不友善的聲音。

    “我知道,無聲騷擾電話一直是你。你不覺得無聊?”

    “你們本事小小,竟然見到農敬軒,得到你們想要的資料嗎?”何令玉冷冷的。

    “那是我們的事。”

    “九姨婆讓我通知你們,阿才失蹤了。”

    “才叔——”梵爾瞪大眼楮。

    “不是很有趣嗎?”何令玉哈哈大笑。“越來越復雜,是小是?”

    她收線。少寧和梵爾對望一陣,她說︰“才叔失蹤。”

    他思索一下︰“他回上海。”

    “憑甚麼這樣想?”

    “不知道,”少寧變得興奮。“我感覺到——啊!我也有感覺了,天。”

    “你感覺得到我們該怎樣嗎?”她問。

    “先去見九姨婆,然後再去上海。”他正色說︰“阿才這麼多年不回上海,這次走得這麼突然,絕對不是偶然。”

    原來九姨婆兩天沒吃到林德才煮的齋菜,吩咐工人打電話問上海總會,才知道他連假也沒請的就失蹤了。走得這麼匆忙,一定“發生”或“發現”了甚麼事。

    “我想回上海了。”九姨婆也這麼說。

    “我們找到農敬軒了。”少寧說。

    “其他的人我不理。若有他和她的消息,回來——通知我一聲。”說完,穿過長廊,飄飄渺渺的消失在盡頭。

    有個忽然冒起的念頭,九姨婆——彷佛不是個真實的人,像高紹裘,像方淑媛一樣,她也虛虛幻幻,比影子更飄渺。

    “從上海回來時,九姨婆會不會像輕煙一般的就消散無蹤?”她喃喃自語。

    第二天中午,他們又到了上海。

    仍然住柄際飯店,仍然找到那的士司機。

    “才叔來找過你嗎?”少寧劈頭就問。

    “阿才?他來了嗎?我完全不知道,我沒見過他——你讓他來的?”

    “不——我們想立刻找到他。”梵爾說。

    “交給我辦,”的士司機自告奮勇。“我去每間大小酒店查,上海我熟。”

    “明天一早來接我們,我們想再去那幢辦公大樓。”少寧吩咐。

    他們也沒有浪費時間,在酒店附近街道上踫運氣,或者會遇到林德才?

    但運氣不是那麼好。其實他們也知道,在街上踫到的機會極渺茫,黃昏時已回酒店。

    的士司機並沒有消息回來。

    他們在房裹看電視,也不過讓電視的聲浪填補一下房里的冷寂。

    梵爾很沉默,只表示累,卻不願上床休息。少寧只好陪著她。

    她眼光蒙朧的似有所待,看看窗外又看看房門。

    “你在想甚麼?等甚麼?”他忍不住問。

    “不知道。我覺得——有人會來。”

    “誰?我們沒有朋友。”他嚇了一跳。

    “的士司機呢?”她笑。“沒帶衣服來,否則上頂樓夜總會坐坐也不錯。”

    “想去就去,不必換衣服。”他鼓勵。“走到那裹我眼目中最漂亮的是你。”

    “還是不去。”她看看表。“回香港以後又輪到你工作,又飛歐洲?”

    “不一定。如果你想,我試試申請飛中國航線。”

    “不必。事情完結後,也不會再來上海。”

    她說得十分自然,肯定。

    “你怎麼知道事情會結束?”

    “不知道。”她愕然。“我感覺到。”

    夜漸深,梵爾還倚在沙發上,視線漸漸變得沒有焦點,累得不得了的樣子。

    少寧正準備提議休息,電話鈴大作。

    “我接。”她野貓般敏捷無比的跳起來。一把抓住電話。“喂——是,啊——好,我們立刻來,你看好他。”

    “怎樣?”少寧急問。

    “的士司機找到才叔,現在他家,他說才叔醉得—塌糊涂,不醒人事。”她匆忙穿鞋,拿皮包。

    “我們快去。”

    少寧二話不說,跟著她跑出房間。

    這件事從頭到尾是她主導,他跟從,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地。很奇怪,從來他不是這樣的人,他極主觀這次——或有天意。

    他們坐的士找到的士司機在電話中說的那個

    見到林德才,他們說甚麼也不敢相信爛醉如泥,昏睡在床上的是香港那位衣冠十分整齊干淨的名廚。

    “在哪裹找到他?”少寧皺眉。

    “一間二級酒店的酒吧。”的士司機搖頭。“那裹的人說他是酒店房客,已喝酒十二小時。”

    “他以前嗜灑?”

    “以前不是,到香港後則不知,”的士司機又說︰“他們說他又哭又喃喃自言,大家不知道他在說甚麼,因為他並不鬧事,灑吧的人一直讓他留在那兒。我見到他時,他已昏睡在桌上,我抬他回來的,”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他內疚。”梵爾說得好特別。“他必然知道很多內情。”

    “現在怎麼辦?”的士司機問。

    “你可否收留他一夜?明朝我們再來,”少寧說︰“好好看著他,別讓他離開。”

    他付了兩千塊錢給的士司機,算是他一天辛苦奔波的代價。這一夜大家都睡不寧,半夜醒來,少寧發現梵爾也正睜大眼楮。

    “晚上不肯睡,你真有預感有人會來?”他問。

    “不知是不是預感,我知道有事發生。”

    “你怎知阿才內疚和知內情?”

    “猜的。這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回上海,他對我們的態度,他醉酒,都不是他平日的生活,必然是我們出現刺激了他。”

    “是你的出現刺激了他。”

    “也許,”她輕輕透了口氣。“明天我們可能就知道一切,或者——不是我們想像的?”

    “阿才並不一定知道一切,而且,你想像中故事是怎樣的?”

    大清早,他們再次趕到的士司機家里。

    司機剛剛起床,在廚房的水槽里嗽口。

    “這麼早?”他熱誠招呼。“阿才沒醒。”

    “我們等。”梵爾說

    “吃早點了嗎?要不要我去買點心?”

    “不必。”少寧搖搖頭。“你看著阿才,別讓他跑開,我們去散散步再回來。”

    上海的早晨,滿街都是趕上班的單車和汽車,騎單車的人之多,大概世界之最,整條街十數人一排排,蔚為奇觀。

    “公司同事告訴我,這情形就像三十年前的台灣,人們以單車代步。”她說。

    “台灣大陸生活情形差三十年?”

    “大城市可能距離較小,落後的小地方恐怕還不止此數。”

    他望著她一陣,跟神很復雜。

    “自認識你後,我好像不再是從前的自己,自己也覺得陌生。”他說。

    “我覺得該從許荻開始,從他家的舊照相簿上,”她有點無奈的笑。“高紹裘居然是我幻象中的人。”

    “怎麼解釋呢?相隔七十年,五分之三個世紀,太玄了。”

    “時間,空間?”她想一想。“或者有人說過,腦電波的頻率相近。”

    “許荻——現在做甚麼?他在這件事中佔甚麼位置?”

    “或許只是個引子?”她仰起頭來笑。陽光灑在她瞼上,閃耀著異樣美麗的光輝。

    “這件事結束後,我們結婚。”他沖動的。

    “好呀!”她想也不想的回答。“這該是大結局。”

    “大結局?結婚該是一個開始。”他不同意。

    “不不不,”她堅持得很特別。“我們去完成一件應該做卻又不曾完成的事。”

    “你說甚麼?”他呆怔一下。

    “我說甚麼?”她自問。剛才說了甚麼?全無印象,只覺茫然。

    一輛黑色平治從面前駛過,她無意識的看一眼;“啊——”她驚嚇得叫出聲,用手指著遠去的車。

    “看見甚麼?”他已見怪不怪。

    “我自己——或方淑嬡,不知道,”她深深吸一口氣。“穿著墨綠色絲絨長裙。”

    “只看見她的瞼,怎知穿長裙。”

    她呆怔一下。“不,我看見她全身。”

    他用手擁著她,遠望街頭,已不見那輛黑色乎治。

    “還看見車牌號碼。”她說。

    “幾號?”

    “上海一七三九。”

    “會有甚麼意義嗎?”他自問。

    沒有人能回答。他們漫步走回的士司機家。林德才已經被喚醒,半靠著床頭斜坐著,他額頭上放著冰毛巾,司機喂他一碗有很重姜味的湯。

    “才叔。”梵爾友善又親切。

    林德才把視線轉向她,突然震動起來。

    “大小姐,我——”他彷佛很害怕。

    “你認錯了人,”少寧很不高興。“她是任小姐,不是方淑媛。”

    “啊——”他揉揉眼楮,臉上還是慘白一片。“對不起,對不起二少爺。”

    “我——”他臉上又加上一層青色。“我休假——我回來看看,我——”

    自知說的話連自己也騙不了,頹然住口。

    “有甚麼事不妨說出來,我們可以幫你。”她柔聲說︰“我們也在追尋一些往事。”

    林德才抬頭看她,要證實她言語的真偽。

    “我們不會害你,”少寧沉不住氣。“幾十年前的事,你擔心甚麼?”

    “擔心?不不——”他有點害怕。“那時我只是個孩子,我甚麼都不知道——”

    “那麼關誰的事?”梵爾問。

    林德才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們帶你去一個地方,也許你能記得起一些事。”少寧說︰“你能支持得住嗎?”

    “去——甚麼地方?”他畏縮的問。

    汽車駛緊上次來過的那棟外商辦公室大樓,梵爾的臉色有點改變,改變細微,少寧卻看到了。這地方有點奇怪。

    車停在正門,梵爾領先往裹走,突然見林德才“啊”一聲,臉上泛起一陣青色,眼珠轉動一下,就定定停在那。

    梵爾循他視線望過去,是大樓的門牌,上面用阿拉伯字寫著“1739”。很熟的數日字,然而那只個過是門牌。

    再往裹走,少寧不安的在後面叫她。她轉頭,少寧再指指那門牌,輕輕說︰“那黑色平曠治。”

    “是——”梵爾吃驚得張大了嘴,又看見林德才仍站在那兒像尊古像般動也不動。

    “才叔,有甚麼事?”她柔聲問。

    “沒——沒有。”他吞一口口水,眼珠子稍稍活動一下。“沒有。”

    少寧拍拍他肩,伴著他往裹走。

    “二少爺,”林德才畏怯的說︰“我不進去,我在這兒等著。”

    “為甚麼?”的士司機不解。“這是一幢辦公大樓,你擔心甚麼?”

    林德才欲言又止,站在那兒硬是不動。

    “告訴我們一個理由,好嗎?”林爾微笑。

    “一七三九——不可能。”

    “不明白你說甚麼,阿才。”少寧不耐。

    “是——門牌號碼是——是大小姐的墓地號碼。”他退後一步。

    “再說一次。”梵爾急叫。

    林德才搖搖再搖搖頭,轉身拔腳就跑。,

    “阿才——”的士司機追上他一把抓住。“你發甚麼瘋。”

    “放開我,讓我走!”他極力掙扎,發青的臉上透出紅色,很是怪異。“放開我。”

    梵爾快步走到他面前。

    “讓你走也行,你把往事告訴我們。”

    “不——不,不能。”他雙手亂搖,懼色更重。“我不能。”

    “你不能,不是你不知?”少寧發起怒來。

    “一直是你在搗鬼嗎?”

    “不不不不不,完全不是我,不關我事,真的。”掩著臉,他嗚嗚的哭起來。

    有些路人駐足圍觀,都好奇的想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少寧當機立斷,一把拖著林德才,一邊對梵爾說︰“上車,回酒店再說。”

    的士司機十分機警,立刻開動汽車,如飛而去。回到酒店,林德才已平靜下來,只是閉緊了嘴,一言不發。

    “才叔,請說出你所知道的,以釋我心中許多謎團。”梵爾請求。

    林德才沉默呆怔,彷佛听不見。

    “阿才,你到底在搞甚麼鬼?”少寧不客氣。“要怎樣你才肯說?”

    “你說出來吧,阿才!”的士司機也解釋︰“韋先生和任小姐幾次來上海部為尋求這件事的根源,你若知道,告訴他們吧!”

    林德才慢慢把視線移到她臉上。

    “你真——不是大小姐的甚麼人?”他問。

    “我姓任,與方家全無關系。”她立刻說。

    “但是你和她看來——沒有分別。”

    “這是一種我們不知原因的巧合,說出當年事,也許可以解這謎團。”她點頭鼓勵。

    “但是——”他又低下頭。“我不能說——真的不能,因為——我不知道那是真或假,或是我半夢半醒中的幻覺。”

    又是幻覺?!梵爾皺眉。

    “你說,誰曾阻止過你嗎?”少寧不悅。

    “不不,”林德才驚慌起來。“我不能說,因為老爺不會做那樣的事。”

    “老爺?!誰?”

    “方家老爺——大小姐的父親。”

    “他做了什麼?”少寧逼問。

    “不——”林德才長大了嘴,驚恐完全表現在臉上。當年的恐懼、震驚—定在他心中有不可磨滅印象,至今仍然害怕。“不——”

    “阿才,今年是一九九五,不是一九四五。”的士司機嘆息。“你還怕甚磨?”

    “你怎麼知道是一九四五?”他驚叫。

    “我隨便說的。”的士司機呆怔。“一九四五年發生了甚麼事?”

    “不不,不是發生,我不知道,那不可能,可能只是我夢中幻覺,那晚的月亮特別圓,特別大,

    就像在窗戶外面,老爺輿夫人坐在窗外的天空中喝茶——”

    “你說甚麼?!”少寧怒叱。“誰能坐在半空中喝茶?”

    “是是,所以我覺得那不是真的,只是幻覺,這麼多年,我們不明白。”

    “把你的幻覺講一次。”梵爾柔聲說。

    “啊——”林德才震驚。“那不是真的。”

    “沒關系,當故事那麼說。”梵爾把手放在他肩上,他機伶伶的打個寒噤。

    “不——”他像觸電般的抖落她的手。“老爺不會做那樣的事。”

    “他做了甚麼?”梵爾極有耐性。

    “他——他——他——”他急促的喘息,雙眼直往上翻。“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雙手掩著面,嗚嗚的哭起來。

    “阿才,”少寧極嚴厲的說︰“你若不說,我告你隱瞞犯罪事實。”大家都吃了一驚,犯罪,沒听錯嗎?“少寧,別嚇他。”梵爾不忍心的阻止。林德才的瞼變成死灰,彷佛默認。

    “立刻說出來,否則我不放過你。”少寧叫。

    “不個,二少爺,當時我只是十二歲的小孩子,甚麼都不懂,真的。那天我感冒沒上學,躺在床上休息,我——我——我看見,看見——”他張大了口,說不下去。

    “看見方家老爺在半空中輿夫人喝茶?”梵爾替他接下去,“月亮好大好圓就在窗外。”林德才點點頭,眨眨眼又點點頭。

    “這麼多年我都忘不了,因為——因為太可怕,不是真的,”他又嗚嗚哭著。“老爺最愛大小姐,不可能——那樣。”

    “他——他逼大小姐喝茶。”

    “那有甚麼可怕的?”少寧笑起來。“不要再故弄玄虛了。”

    “不是——不是,”林德才的眼楮瞪得好像死魚,嘴里直吹氣。“老爺——在茶里放了一包藥。”

    “藥?甚麼?方夫人知道嗎?”

    “夫人知道,夫人只是哭,求老爺別放。老爺鐵青著臉,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麼生氣,嚇得大氣都個敢喘——大小姐——大小姐直勾勾的盯著老爺,一口就把茶喝光。”

    “請清楚些,甚麼藥?方老爺說甚麼話?方小姐又說甚麼?”少寧的焦躁不安前所未有,他一把抓緊林德才的衣領,一邊疾聲呼喊。“一句也不許漏。”

    梵爾輕柔的把手放在他的上面,立刻,他安靜下來,十分神奇。

    “讓他慢慢說。”她出奇的溫柔,眼中射出一抹類似哀愁的光芒。

    林德才慢慢的令自己鎮定些。

    “老爺對夫人說過,那是一包毒藥。”

    “他要毒死自己的女兒?”少寧尖叫。

    “是——不知道。我不相信,不可能——”

    “說事實,不要加你的意見。”少寧喝。

    “是,所以夫人哭得好厲害,傷心極了,又阻止不了老爺——老爺說大小姐敗壞家聲,不知廉恥,對不起人——因為,大小姐已有了身孕,高紹裘的。”

    “啊——”梵爾驚叫。“那孩子呢?”

    林德才又哭起來,好傷心好傷心。

    “不知道——大小姐喝了那杯茶,轉身就走。後來我再看見她時,已躺在地牢的石床上,她——去了。雖然她依然美麗,像熟睡一般,但臉色好白好白,白得——沒有人氣。”

    “你怎麼進地牢去看的?”

    “我跟在女管家後面,我只是好奇,已經看不見小姐兩天了,大家都說小姐失蹤,隨高紹裘私奔,大家都這麼說——可是我在地牢看見小姐,她——真的死了。”

    “女管家去做甚麼?”

    “兩個陌生男人把小姐放進棺材,夜了沒人,他們抬了出去。”他抹著眼淚。“我不舍得小姐,一路跟著——”

    “跟到墳場?”的士司機問。

    “一輛板車。”林德才說︰“可憐的大小姐平時多麼風光,就這樣淒涼慘淡的死了。他們把她運到墳場,立刻把她葬下。那個墓碑是以後才修的。一切都是女管家在辦。”

    房間了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可不可信呢?方淑媛被父親毒死。

    “你說的是否真話?”少寧問。

    “真的。後來好多次我去墳場,大小姐的墓碑已有編號,就是那大樓的門牌,一七三九,真的。”他強調。

    “大樓的地段就是當年墳場,世界上怎有這麼巧合的事?”少寧喃喃說。

    “方淑暖死後,高紹裘怎樣?他知道嗎?”梵爾一邊思索,一邊問。

    “高少爺——”林德才呆怔一陣。“他來過,老爺叫人通知他來的,然後讓他看了大小姐躺在地牢的樣子。”

    “他怎樣?”

    “他看了很久,眼楮動也不動,好像他也死了。然後他一句話也沒說就掉頭離開。”

    “他竟然一句話也不說。”少寧搖頭。

    “試問他還能說甚麼?”梵爾嘆息。“事已至此,方淑媛寧為他死也不屈服,他還能說甚麼呢?”

    “方老爺逼小姐嫁農敬軒嗎?”

    “是是,”林德才忽然記起甚麼。“農少爺說無論大小姐怎樣,他定要娶她為妻,他不介意那肚里的孩子,也不介意高少爺——”

    “是他逼方老爺下毒手的。”少寧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

    “不能這麼說,他愛方淑媛至深。悲劇是那個時代,那時的道德觀,人的面子等等造成的。”梵爾說︰“我喜歡公平些。”

    “他不相逼,方老爺不會急著逼方淑媛,她也不會以死決志。”少寧堅持。

    “那是你的想像,不一定是事實。”她說。

    “那麼事實是甚麼?你說。”少寧用于指指著林德才。

    “我不知道。大家都說高少爺和大小姐私奔失蹤,我知道不是,但不敢講。有一次老爺對農少爺說起,高少爺的飛機不是被日本機打下,而是自己撞山的。”

    “農敬軒知道一切經過,”少寧怒道。“這老奸巨猾居然還騙我們。”

    “或者他有他的原因。”梵爾搖搖頭。“他活了那麼長久,卻一直不快樂,你不以為這是他的懲罰?”

    “回香港時,我還要去見他一次,問他對當年事可會後悔。”他憤憤不平。

    “事情既然已清楚,我只想再去看看那幢大樓的地下室。”梵爾說。

    “那只是以前的墓地所在。”

    “我有感覺。甚至剛才在門口時我仍有感覺,很奇怪,就像方淑媛在四周——”

    “立刻去。”少寧扶起梵爾。“阿才,你跟我們一起去嗎?”

    “不不——”林德才臉色慘白。“地下室令我想起大小姐躺的地牢石床。”

    “你留在這兒,明天我們一起回香港。”

    帶著種類似惋惜、遺憾,心痛也難受的心情,他們又回到那幢門牌一七三九的外商辦公室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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