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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水寒 第二章
    黎園,坐落在碧潭之濱,文山之下,是一個十分巨大的花園圍住一幢令人羨慕的別墅。

    亦築站在堂皇的門外有些遲疑,門上金色的“黎園”兩字在陽光下閃閃生光,有一種逼人的氣勢,她雖不以為自己身上衣服寒酸,卻對大門里的另一世界感到畏縮,但是,她是被邀請來的客人,無論如何她該進去!

    定一定神,她用力按下門鈴。過了許久,幾乎有五分鐘,才听見門里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砰的一聲,大門開了。

    站在門邊的人令她吃驚,正是前兩天曾互相針鋒相對,不歡而散的黎群,想不到來開門的會是他,多?尷尬的場面,她已後悔答應和雷文同來的事。

    黎群不說話,做一個讓她進來的手勢。亦築勉強擠出一個不自然的微笑走進去,背後大門又砰然關上,然後,她發現眼前的花園大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幾乎無法看清被樹木掩蔽著的房屋,難怪黎群會那?久才來開門。想到黎群,她下意識的朝後望望,黎群竟在她身邊,她的臉突然紅了,好象被老師捉住做錯事的小學生。

    “謝謝你替我開門!”她低著頭說。

    “工人在後面果園里,听不見門鈴!”他說。他總是說得怪怪的,每句話都像沒說完。

    又走了幾步,亦築被這種沉悶的空氣困得發窘,她努力找出一些話來說。

    “花園真大,晚上一定好嚇人!”她說。剛說完,立刻發覺這話多?幼稚可笑,臉又紅了。

    “住在郊區有大花園的房子,是一種享受。”他說。奇怪的,他這次竟沒有嘲笑的意思。

    “雷文來了嗎?”她轉移話題,連看都不敢看他,在他面前,她連手都不知該怎?放。

    “前兩天的事,我想——我該道歉!”他答非所問。

    她停了下來,有點不敢相信的看他——他那深深的若有所思的,看得透人心的黑眼楮正停在她臉上,她無法抑制那劇烈的心跳,講話的聲音都抖起來。

    “我——不對,”她摔一摔頭,振作一點,“別提了,他們呢?”

    黎群深鎖的眉心舒展開,他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話,只定定的凝視她——他總是喜歡這樣深深的看她。在他的眼光里,亦築突然想逃,她無法承受從他那兒來的巨大壓力,她不明白這是為什?。

    “雷文和小瑾去碧潭劃船了,不會那?快回來!”他說。視線移開,她覺得壓力一松。

    “去劃船?”她說。—種酸酸的味道,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涌上來,他們竟不等她?

    “是的!”黎群說,“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帶你去!”

    “不用了,”她竭力撫平心中的情緒,卻忍不住後悔今天眼巴巴的那?遠趕來。她雖不希望做主角,卻不願意做陪襯的配角,“我等一會兒——或者我先回去!”

    他們一起走進大廳,里面的布置十分古雅,十分氣派,許多用酸枝木雕刻成的家具,合度的擺在適當的地方,也有一部分現代化的沙發什?的,因設計擺設得好,倒沒有不調和的感覺。亦築的心里有事,沒有心情去欣賞這些,悶聲不響的坐在一張沙發上。

    “小瑾說你是個活潑的女孩,我卻總看見你沉默的時候多!”黎群說。

    “我想——該講話時,才講話,免得被認為是多嘴的女孩!”她勉強打起精神,努力不去想雷文他們。

    “在我面前,你認為是不該講話的時候?”他的神情和平日不同,沒有那?冷,那?傲。

    “不——”她的聲音拖得好長,“你也是個沉默的人,我想你是不喜歡別人多說話的。”

    “許多事你都是你想,你想的,事實上——只是沒有我願意講話的對象!”他說。

    她驚訝的看著他,幾乎不相信剛才的話是他說的,這個又冷又傲的富家子,他只是沒有願意講話的對象。

    “你的冷漠和驕傲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大膽的說。

    “是嗎?”他眉毛一揚,眼中閃過—抹光彩,“你認為這樣?”

    “當然,雷文也這樣說過!”她點點頭。

    “別提他,我要听你的意見!”他說。

    她抿著嘴,微微歪著頭,十分俏皮,十分認真。

    “我沒意見,我只是——有點怕你!”她笑著。

    “怕我?”他臉上神色好怪。過了一陣,他站起來,說,“我去給你拿杯果汁。”

    亦築想阻止已來不及,看著他修長的背影從一扇門中隱去,心中涌上一陣說不出的情緒。

    黎群再回來,手上多了兩杯紅色的果汁。

    “西瓜汁,我才打的!”他說。

    亦築接過杯子,暗暗的打量著他。他穿得很隨便,不像在學校時那?講究,或許,就是因為衣著的隨便,而使他變得可親些?臉上不再冷漠,眉心不再深鎖,除了漂亮之外,他有種特別的氣質,有一種別人及不上的風度,有——想這些做什??女孩子總喜歡研究這些嗎?亦築收回停留在他臉上過久的視線,自己也覺不好意思,忙低頭啜著那杯西瓜汁,西瓜汁甜甜的,涼涼的,很可口。

    “你知道,黎瑾今天為什?會突然請我們嗎?”她問。

    “她沒有提,難道不可以嗎?”他反問。一改平日的冷漠,他也變得話多了,“請客也要問為什??”

    亦築臉紅了,她原是想側面打听些消息的。

    “不,我們在一起兩年,她從來沒有提過請我來,我想——或者今天是她生日什?的!”她說得很得體,很婉轉。

    “不!”他搖搖頭,銳利的眼光停在她臉上,若有所思,“你想知道什??”

    “不,不!”她連忙否認,也提高警覺。黎群是個十分機靈的男孩,“我隨便問問,他們——該回來了吧!”

    他仍然看著她,臉上神色很怪,似乎想說什?。

    “如果你願意,我帶你去後面果園里看看!”他說。

    她無可無不可的點點頭,出去走走總比呆坐的好,和黎群談話,總是那樣不自在。

    後面的園子也是那?大,在樹林中轉了幾個彎,從一道小門出去,呈現眼前是一大片山地,山上有許多各種不同的樹,沒有結果子,亦築也分不出是些什?樹,只默默的跟在黎群後面走。

    “右邊的是桔子樹,左邊的全是番石榴,再後面還有些葡萄、柚子和無花果。我看著這塊地空著可惜,找人來開發的”他說。臉上竟浮出一抹難得的淺笑。

    “水果成熟時,你怎?處理?賣嗎?”她問。

    “附近有一家孤兒院,那里的許多孩子會替我處理成熟的水果。”他淡淡的說。毫不炫耀,一派理所當然的樣子。

    亦築的心里忽然多了些什?,那是一個新的、鮮明的形象。以前,她總認為黎群是黎瑾的哥哥,一個毫無關系的人,像校園里許許多多的陌生同學一樣,無法在心里塑造個形象,即使有,也是個淡淡的冷漠,驕傲,不茍言笑的影子。

    奇怪的,今天雖只有短短時間的相處,他也不曾說什?,只是那句簡短的話,就在亦築心里建造一個深刻的意念,黎群,是個深沉,善良,內在豐富的男孩!

    像畫家手里一枝神奇的筆,輕輕幾筆,就勾畫出一幅清新可喜的杰作。

    “我想,你的好心會得到好報的!”亦築由衷的說。

    “如果我想要報答,未免太卑微了!”他繼續往前走。

    “並不是卑微的問題,”亦築臉孔發紅,“現在只耕耘不收獲的人畢竟那?少——看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

    黎群停在一株桔子樹旁,帶著一抹欣喜的深思神色看著她,她從來沒見過他這種神色,也沒發覺過他也是如此出色,如此吸引人的一個男孩,不禁呆了。

    “你坦白得可愛!”他慢慢的說。聲音很低,很沉,這句話,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

    “我記得你說過情願看見人表現出"真我"來!”她答。她不知道為什?這?說,幾乎是沒有考慮沖口而出的。

    “你——重視我的話?”他眼楮一亮。

    “我——”她心中竟有一陣難以抑制的波動,“重視所有對我有益的話!”

    他深深凝視她,似乎要想從她臉上找出什?。

    “你很會說話,出乎我想象之外!”他慢慢說。

    “你把我想成什?樣的人?”她好奇的問。

    他笑一笑,十分難懂的笑。繼續往前走。

    “幼稚些,平庸些,至少,不會比小瑾好許多!”他說。

    “黎瑾?你覺得她幼稚,平庸?”她驚訝的叫將起來,“她那?美,那?斯文,而且,她是你妹妹!”

    “是妹妹也得講真話,”他搖搖頭,看著山頂上的浮雲,“她是被寵壞了的女孩,永遠長卜不大,何況,美,斯文能代表什??”

    “如果你的看法是這樣,你對女孩子未免太苛刻!”她說,“我很難想象,什?樣的女孩子才能合你的標。”

    “寧缺毋濫,你懂這意思嗎?”他再看看她。

    “這只是一句自高自大,孤芳自賞的人,對自己的—種掩飾說法!”她不以為然。

    他的臉緊繃起來,有點惱怒,“你懂什??什?孤芳自賞?什?掩飾?你是小說看得太多。自以為什?都懂,是嗎?治身自好的人是自高自大?你該重新回高中去念念國文!”他冷冷的說。

    她一怔,他怎?無端端的又發起脾氣來?她完全沒有諷刺他的意思,她十分難堪。

    “你誤會了,我只是說一部分人!”她解釋。

    “一部分人,誰?我嗎?”他上前一步。

    “黎群,”她忍不住叫了起來,“你得講點道理,誰在說你了?如果你是這樣,我——也不知道呀!”

    黎群閉口不言,眼中銳利的神色漸漸退去,他顯得似乎有些疲乏,過了一陣,他說︰

    “回去吧!他們也許回來了!”

    亦築負氣的跟在他後面慢慢朝山下定。富家子弟都是有任性,自以為是的毛病,黎群,黎瑾都不例外。穿過那扇小門,回到花園時,黎群停下來,很誠懇的說︰

    “剛才是我不好,你別介意!”過了一陣,又說,“我們倆之間總有些意見不合。或者,我們都倔強又固執!”

    亦築笑笑,剛才的大叫大嚷,也未免太失禮,她本來並不斤斤計較的,對黎群,不知為何總不讓步。

    “有時有些意見也不惜,爭論之下,總有益處!”她說,“我雖倔強些,卻不固執啊!”

    他也釋然的笑了,亦築說得對,爭論之下,總有益處,至少,也增加彼此間的了解。

    回到客廳,雷文他們仍未回來。剛才被遺忘的那絲酸意,又悄悄的涌回來,亦築本想告辭先走,又覺得有些不甘,坐在沙發上不再講話。

    黎群坐在對面,若有所思的也不開口,沉悶的氣氛十分難受,過了一陣,他站起來,說︰

    “我叫工人去碧潭找他們,你坐一下!”

    亦築想說用不著,他已匆匆離去。無聊中,她開始四下打量這幢華麗的別墅。像所有大房屋一樣,黎園也顯得相當陰森,大樹遮去了陽光,屋子里若不開燈,就覺得陰暗了,除此以外,酸枝木家具與屋頂木梁的雕花,雖然配得十分好,總覺得古老,大廳四邊的門都掩閉著,使第一次來的亦築,竟有些恐怖感。她不明白,富有的黎家,為什?要把客廳布置成這樣?暮氣沉沉的,現代化的明朗,簡單線條不更好?

    花園傳來一陣笑聲,是雷文和黎瑾的,他們回來了,大廳中等待獨坐的亦築,竟有種說不出的難堪。從窗口望出去,雷文和黎瑾手牽著手,互相凝視微笑,那情景——亦築真願自己不在此地,不曾見到他們。看情形,他們真是——戀愛了。

    “亦築來了!”雷文先發現她。

    黎瑾立刻放開他的手,蒼白而美麗的臉上現出羞澀的紅暈,她跑到亦築面前,像解釋什?似的。

    “我們等了你好久,以為你不來了,所以先去!”她說。

    “你來了多久?一直坐在這兒嗎?”雷文問,他臉上有一層幸福、愉快的光輝。

    “不很久,”亦築盡量裝得自然,“黎群剛帶我去後山看果園,他叫工人去找你們!”

    “人都回來了,還找什??”雷文笑著。他仍然笑得那?引人,那?開朗。

    “我去叫哥哥回來!”黎瑾很快轉身離開。女孩子比較敏感,她已看出亦築神色有些不對。

    “去碧潭十多次,只有這次最愉快!”雷文興奮的說,“黎瑾居然會劃船,看她柔柔弱弱的,真想不到!”

    亦築不作聲,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你說得對,若不接近,實在難了解一個人,像黎瑾,我以前以為她又冷、又傲,現在才知道她——”他又說。

    “十分可愛,對嗎?”亦築嘴上促狹,心里卻很不舒服。

    “亦築,老實說,我從來沒踫到過像黎瑾這類型的女孩,幾乎不敢相信這時代會有這樣的人。這是我的幸福,對不對?”他坦白的,毫不保留的說。

    “你怎能和一個女孩子討論這問題呢?”亦築說。

    “怎?不能?你不同,希望你給我點意見!”他熱烈的說。粗心得一點也沒有注意亦築奇異的神色。

    “什?意見?你想追她?”亦築的心發冷。

    “噓,別說。她回來了!”雷文壓低聲音。

    黎瑾伴著黎群一起走進來,兄妹兩人都顯得很愉快,亦築突然警覺,在此時此地表現不愉快是件多?不明智的事!她強打精神,壓住心中許多紛亂的思緒,她不是那種經不起打擊的女孩,她得堅強!

    “麻煩你了,黎群!”她大方的,平靜的笑。

    黎群看她一眼,沒說話,或者,他是那種不喜歡用言語去表達一切的人。

    “餓嗎?該吃點心了,好嗎?”黎瑾像是對大家說,卻只看著雷文。她實在不是個好主人。

    不等雷文回答,她已從一扇門中退去。她今天表現出過分興奮與熱烈,和她平日冷漠、拘謹完全不同,傻子也能看出是怎?回事,偏偏她自己還毫無所覺。孤僻的日子過得太久,她不知道在這種場合應怎樣處理自己。

    黎群皺皺眉,十分不高興的瞪了雷文一眼,站起來,匆勿朝另一扇門走去,一邊對亦築說︰

    “你坐一下,我有功課!”

    門砰的一聲彈回來,雷文才疑惑不解的自語︰

    “這個人怎?回事?誰得罪了他?”他說,

    “沒有人得罪他,哥哥脾氣一向如此!”黎瑾出來,背後跟著—個十六七歲的小女佣。手上舉著一盤點心,“他在趕寫畢業論文!”黎瑾接著說。

    托盤里是一些蛋糕、小點心之類的東西,亦築一向不愛甜食,微笑著拒絕,並非有意,然而,黎瑾的臉變了。剛才的笑容被僵硬所代替,她敏感的以為,亦築已在妒忌她了,她永遠忘不了亦築先認識雷文的事。

    “一點都不吃嗎?”她問。臉上只有僵硬的勉強笑容。過窄的心胸,使她只會鑽牛角尖。

    “我胃不好,吃甜的東西常泛酸,很難受”亦築解釋。

    “未必吧!或者只是我家的使你反胃!”黎瑾說。

    “真的,我知道,亦築從不吃甜食!”雷文在一邊說。

    “你怎?知道?”黎瑾臉色更難看,完全破壞了她那雅致的古典氣質。

    “我們在一起吃過許多次東西,常常同路回家,怎能不知道?”雷文毫無心機,粗心大意的,還像一個沒有長大的大孩子,“別逼她吃了,我多吃點吧!”

    黎瑾似賭氣的哼一聲,低聲說︰“你倒體貼!”

    雷文只顧著吃,根本沒所見黎瑾的話。亦築心里卻重重一震,黎瑾現在已開始妒忌,而這種妒忌卻是毫無理由的,她不得不提高警惕,看樣子,她必須退出這尷尬的處境才行。

    餅了一陣,雷文吃下最後一塊蛋糕,拍拍手,正想說什?,黎瑾卻搶先開口。可能是她自己也覺得剛才的話太過分,到底亦築還是她的好朋友。

    “晚餐吃多一點吧,不再有甜食!”她似抱歉的說。

    “不——”亦築拖長了聲音,一個突然的意念閃上心頭,“我不能留在這兒吃晚飯,有點事——暑假里我教的學生今天請我一定去,我推不掉。”

    “亦築,你真掃興,”雷文大叫,“遲到早退,一點也不像平時的你,今天怎?回事?”

    “沒有事,我只是趕來說一聲,”亦築裝得很像,“我們是老朋友,黎瑾一定會原諒我的。”

    “我——”黎瑾一室,她心里實在希望亦築離開,和雷文單獨相處,多美的時光!嘴里卻不得不說,“當然能原諒你,可是你一走,就不熱鬧了!”

    “有的場合不需要熱鬧!”亦築微笑著一語雙關的,“對嗎?我得走了!”她站起來。

    “我送你!”黎群忽然出現,冷漠、不耐煩的聲音使大家都吃了一驚,他不是在寫畢業論文嗎?怎?會听到外面的談話?怎?知道亦築要走?

    “不,不必麻煩了!”亦築推辭,她怕和黎群在一起。

    “不麻煩!”黎群自顧自的往外走,完全不理會所有人的驚訝眼光。

    “那?——我走了!”亦築無奈的跟著出去,沉默的走出大花園。黎群一言不發,似乎真是只為送亦築出來。黎園的門口是一條通往公路的幽靜小徑,附近沒有人家,小徑上一個行人都沒有,亦築很想打破使人窒息的沉悶,對著深沉、冷漠又怪異的黎群卻真找不到話題。

    “你並沒有事,對嗎?”黎群突然說。他不看她,只對著空曠的田野。

    亦築吃了一驚,他銳利的眼楮看出了什??

    “你的學生並沒有請你,你只是——想離開!”

    “你的話令我難堪!”她搖搖頭,不置可否。

    “你難道不想想,你的離去也令人難堪?”他說。

    “我不認為黎瑾或雷文會難堪,”她笑笑,“如果是你,也會離開。”

    “小瑾真傻,雷文——並不適合她!”他也搖頭。兩人的對話含蓄而微妙,點到即止。

    “這該由她自己決定,你怎能替她感受?”她眉毛上揚。

    “你說得對,我怎能替她感受?”他若有所思。驕傲如他,竟能說出這種話?“我只是——不喜歡雷文!”

    “雷文很孩子氣,不拘小節,粗心大意,其實,他很不錯,內在也蠻有深度!”她說。

    “你很了解他?”他看她一眼,頗為驚訝,“你們認識並不久!”

    “了解不一定因時間長短,”她微微臉紅,“有的人一眼就能看穿他,有的人卻深得像個礦。”

    “礦?”他回味著這話。

    “你就像個礦,對嗎?”她直率的說。

    “是嗎?”他笑起來。當他笑時,黑亮的眼中有一抹難以捉模的神韻,臉上有一種在別的男孩身上難找到的陰沉,似乎是紳士的高尚氣質,“那?你是個好的開礦者?”

    “不——”她拖長了聲音。他的話說得很明顯,難道他——不,不可能,他們倆算得上是個陌生人,“我不敢以開礦者自居,即使是,也是最差的!”

    他看著她,立刻看出她的閃避。

    “你相當聰明!”他說。

    走上公路,汽車、行人立刻多起來,他們無法再繼續“捉選藏”似的談話。站在公路局車站上,她說︰“謝謝你送我!”

    “我似乎是為你這句話而來的。”他有點自嘲。

    “別把目的和結果看得這?重,當心你會失望!”她說。帶著些開玩笑的口吻。

    “是嗎?”他認真的凝視她,“是嗎?”

    她心里一顫,今天黎群怎?回事?心不在焉的,講的話又是那?古怪,莫非有什?原因?

    “我在開玩笑,你真介意?”她故作輕松,心里卻輕松不起來,因為她已在開始懷疑一件事。

    “我不該介意?”他反問。

    她說不出話來,黎群的態度使她疑心越來越重。

    鮑路局汽車來了,她松了口氣,正預備上車,黎群出乎意料之外的握住了她的手臂,握得很緊,很緊,她已感到痛了,她忍不住低呼︰“黎群,你——”

    黎群的手有一些神經質的顫抖,臉上神色怪異得出奇,似乎在強抑著激動。

    “你還會再來黎園嗎?”他聲音急促又低沉,好象亦築一去永不回頭似的,“你會嗎?”

    “我想——我會!”她心中發顫,有些害怕。

    “那?——再見!”他放開她,長長的吸一口氣。

    “再見!”她低著頭,匆匆上車。

    黎群不再看她,轉身大踏步而去。

    亦築心中起伏不定,剛才的一剎那似乎在做夢,他——黎群是什?意思?

    回到家里,她暫時扔開了心中所有的事,她不能比爸、媽和亦愷看出什?。

    “咦?怎?這?早?不是黎瑾請你吃晚飯嗎?”淑寧正在洗菜,看見亦築不禁詫異的問。

    “臨時——改期了,”她結巴的扯謊,“黎瑾不舒服!”

    “哪有這回事?不舒服就趕客人走?”淑寧搖搖頭,“富家小姐總是這樣的!”

    “亦愷呢?”亦築不願再談,岔開話題。

    “在屋里看,”淑寧說,“你我他有事?”

    “沒什?,”亦築往房里走,一邊說,“我馬上來幫忙,先去換衣服!”

    亦愷已听見她的聲音,從本里抬起頭。

    “姐,你找我?”他問。

    “沒事!”亦築拉上屋中間的布簾,開始換衣服,“我以為你去打籃球了!”

    “這學期沒時間打籃球,”亦愷模模短發,“看都怕會來不及,學校功課好緊!”

    “你不要緊的,我相信!”亦築換好衣服,拉開布簾。

    “姐——”亦愷怔怔的望著她,欲言又止。

    “什?事?”亦築問,“想要點錢買,是嗎?”

    “不,錢還有,”亦愷搖搖頭,“昨天放學時,我看見你和雷文走在一起!”

    “雷文?”亦築吃了一驚,下意識的臉紅,“你認得他?”

    “我認識他,但他不認識我,”亦愷笑,“他以前是我們學校的名人,我讀初中時就知道他!”

    “是嗎?他現在是我同學!”她故意裝得平淡。

    “你小心他,姐,”亦愷一本正經的,“他是個公子,以前他有好多女朋友!”

    “是嗎?”亦築暗暗皺眉,“我偶然踫到他一起走的,並不常來往,只是——他並不很壞,除了愛開玩笑,惡作劇和有點孩子氣之外,人倒挺老實。不像公子!”

    “你不知道,”亦愷嚴肅的,“他在學校時打籃球,唱熱門音樂,演話劇,什?都來,據說有個女中的學生,百分之五十以上都喜歡他!”

    “這?厲害?”亦築笑起來,是笑亦愷的天真,“別為我擔心,我是鐵石心腸,何況他有女朋友了!”

    “是誰?”亦愷似乎很感興趣。

    “黎瑾!”亦築說。心中卻感到一陣別扭。

    “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嗎?快勸勸她,別上當!”亦愷說。

    “這種事怎?能勸?亦愷,你還小,不懂!”她嘆口氣。她怎能勸黎瑾?何況,雷文也不是亦愷所說的那樣。

    “別老當我是小孩,姐,”亦愷不服氣,“我十七歲了!”

    “好吧!不當你是小孩,但也別再談別人的事,”亦築說,“做自己分內的事已經夠忙了!”

    亦愷回到本上,他總是這?听話的。亦築把換下的衣服掛好,正預備去幫淑寧的忙,亦愷突然又說︰

    “太漂亮,太出眾的男孩也夠煩惱,像雷文,他以前被女學生包圍的滋味怕也不好受!”

    “你怎?老想著雷文?他怎會被女學生包圍?”她問。

    “我以為他是——你的男朋友呢!”亦愷傻傻的笑,“其實他和你倒是很配!”

    “什?話!”亦築咕嚕著,扔下亦愷走出屋子。

    “談什?男朋友?亦築的嗎?”淑寧從廚房出來。

    “不,”亦築臉紅紅的,“怎?會談我?是黎瑾的!”

    “黎瑾也交男朋友?怎樣的男孩才配得上她?”淑寧說,“她就像最細致的江西瓷器,最好放在那兒欣賞,踫不得!”

    “為什?踫不得?媽說得真怪!”亦築笑。

    “真話!”淑寧語意深長的,“黎瑾驕傲,心眼兒又小,這樣的女孩容易妒忌,做朋友還無所謂,做丈夫就怕那男孩會吃不消了!”

    “也不能這?說,”亦築不同意,“如果她真愛那男孩,還有什?不能諒解?不能包容?愛能遮蓋—切缺點!”

    “你把愛美化了,說說是行的。要你去做,就難上加難了!”淑寧說。

    “好吧,算你對,”亦築從椅上跳了起來,“今天怎?老談別人的事?用不著為別人擔心的!”

    “不談別人的事也行,講講你自己吧!”淑寧看著女兒。

    “我?”亦築指著自己的鼻尖,臉上現出個可愛的鬼臉,“又簡單又清白,和任何人沒有關系,任何人也別想來麻煩我,有名的鐵石心腸!”

    “看你!”淑寧搖頭嘆息,“怪得離了譜!”

    大門在響,是秉謙回來了,淑寧站起來迎老伴,亦築乖巧的倒上杯熱茶。

    “回來了,”淑寧說,“我去炒菜,今天周末加菜,有你最愛吃的醬爆肉!”

    “好!好!”秉謙一味說。回到家里,一天的疲勞都消失在要兒的笑靨中,他滿足的喝著茶。

    在溫暖的親情中,物質的享受,金錢的多寡,都變得那?微不足道了。

    “亦築,亦愷,都沒出去嗎?”秉謙放下茶杯問。

    “都在,”亦築坐在秉謙對面,“亦愷在看。”

    “難得大家都清閑,今天我領了加班費,帶你們大家去看場電影!”秉謙像宣布世界大事!

    “真的嗎?”亦愷從屋里跑出來,這被平日功課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大孩子,一听說看電影,仍有抑制不住的喜悅,“爸爸萬歲!”

    秉謙慈祥的看著兒子,心里頗為感慨。一場電影,對別家來說也許是微不足道,但對方家,卻算件大事,感慨中,不免對這對出色的兒女感到歉然。

    “看完電影再帶你們去圓環吃夜宵!”他再說。

    姐弟倆都有點出乎意料之外,秉謙平日甚是節儉,今天的舉動,未免太“豪華”,年輕人,怎能完全體會到父母的心呢?

    “不用了,爸,看電影已經夠了!”亦築說。

    “何況媽媽今天又加菜,消夜就免了吧!”亦愷也說,

    秉謙心中十分激動,善體人意的好兒女,不是人人都能有的福份,窮,算得了什??

    “隨你們吧!”他掩飾心中的波動,站起來走回房,“讓你們媽媽選電影吧!”

    淑寧選了半天,挑了個外國文藝片,亦築明知媽媽是投兒女所好,淑寧本身不愛看的,她大叫著反對。

    “不,同學說這個電影不好,又沉悶,又沒勁,我情願看國語片!”亦築說。

    “我也是,國語片有時也拍得不錯,看三流外國片不如看一流國片,一為省錢,二為愛國,再說媽媽也不至于在電影院打磕睡!”亦愷笑著。

    爭持了半天,總算在兩票對一票的情形下,選了個淑寧喜歡的國語片。自然,姐弟倆不會有多大興趣,但是媽媽高興,他們也就滿足了。

    難得來西門町的人,對這兒的熱鬧,繁華會覺得是種新奇的感受。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穿按來往的行人,大聲的熱門音樂,最使人目不暇接的是那些奇裝異服的年輕人,他們那副悠閑自在的模樣,似乎這個世界都沒有他仍關心的事物,一群不曾認識生命的人,或者說一群不知自己是誰的人。

    買了中國戲院的票,時間還早,四個人在馬路上閑逛,等時間確是件惱人的事,表上的時針似乎永不會動,好不容易等得差不多,正預備往回走,突然傳來一陣熟悉又開朗的聲音。

    “亦築,亦築,方亦築!”

    亦築詫異的回頭,雷文正氣喘吁吁的跑過來。

    “亦築,不是你的學生——”他說。一眼看見亦築身邊的家人,連忙改口,“這位是方伯伯,方伯母和弟弟,是吧?我是亦築的同學,雷文!”

    淑寧用異樣的眼光打量他,會心的微笑已流露出。秉謙沒什?表示,亦愷卻不甚友善的望著他。

    “怎?——你也這?早回來?”亦築問,“黎瑾也來了嗎?”

    “你一走場面就更冷落了,黎群陰陽怪氣的,我受不了那氣氛,吃完飯就開溜,你們——看電影嗎?”

    “嗯,看中國的!”亦築有點不自在,是媽媽的眼光,“你呢?一個人逛街?”

    “想看大世界的,買不到票,”他瀟灑的聳聳肩,“只好回去睡覺了!”

    “我們得進場了,再見!”亦築拉著淑寧想走。

    “有空來我們家坐坐吧!”淑寧笑著說。

    “好,一定來!”雷文揮揮手,大踏步而去。

    “媽真是,為什?要他來我們家?”亦築抱怨。

    淑寧不說話,只是一味的笑,似乎胸有成竹。亦築心中一下子又煩躁起來,俊媽媽,你完全弄錯了!

    早晨醒來,亦築發現亦愷已在院子里背英文單詞了,她滿意的笑一笑,去洗手間梳洗。

    客廳里靜悄悄的,星期天是淑寧難得的好休假,她不必那?早起身給秉謙和兒女弄早點,樂得偷偷閑,多睡一陣。亦築輕手輕腳,不願吵醒父母。

    梳洗完畢,她回到屋子里換衣服,從少數的衣服中,她選擇一件白色衫裙,短短闊闊的裙子,很有青春氣息,對著鏡子,把短短的頭發胡亂的理一理,拿了小錢包,然後到廚房拿了兩片面包,和著茶咽下,匆匆忙忙出門。亦愷看她一眼,也不問她去哪兒,繼續背生詞,每個星期天亦築一定去附近的靈糧堂做禮拜的。

    路上已有許多行人,時間已不早,亦築加快了腳步,剛出巷口,一個高大的人影攔住她。

    “早啊!亦築,去哪兒?”那人說。

    亦築驚訝的看看,那人竟又是雷文。

    “你比我更早,不是嗎?”她笑著說。遇見雷文,她的心情十分開朗,“我去做禮拜,你呢?”

    “我專程在這兒等你,”雷文凝視她,“陪你一起去做禮拜,怎樣?”

    “不行,”亦築搖頭,她想起黎瑾那爐忌的臉,“我做禮拜不需要人陪,而且——不大好!”

    “有什?不好?多領一個迷途罪人回聖殿,不好?”雷文促狹的笑。

    “你得到黎瑾批準嗎?”她不得不問。

    “為什?要她批準?她怎能管我?”雷文說。

    “你昨天不是說要追她嗎?”亦築沒好氣的,“追她就得在我這兒避避嫌!”

    “多?小心眼的女孩!”雷文夸張的叫道,“何況誰說過要追她的?我可不願那?早,被女孩子捆死!”

    “你總是那?不正經的,我要走了,太遲了不行!”她嘆一口氣,預備走開。

    “亦築!”他抓住她的臂,“你今天逃不開我,我跟定了你!”

    亦築心中劇跳,腳下像生了根般的不能移動,雷文手掌上的溫暖陣陣襲向她,她覺得有點昏眩。抬起頭,雷文漂亮的眼楮正似笑非笑的凝視著她,她幾乎想立刻逃開,永遠別再見他——但是,她知道她已逃不開。

    “放開我,別耍無賴!”她板起臉,偽裝生氣。

    “亦築,別發脾氣,就算你——今天陪陪我,行嗎?”雷文的語氣變得正經,臉上也沒有那似笑非笑的可惡神情。

    “為什?——要我陪你?”她問,聲音極不穩定。

    “我不知道,”雷文搖搖頭,“早晨醒來,我就想起你,立刻有要見你的渴望,于是我就來這里,我知道你會出來做禮拜!”他輕輕的放開她,“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要見你,只是想到——就來了!”

    亦築吸一口氣,她覺得有些無奈。

    “走吧,跟我去做禮拜,然後——如果你願意,去我家吃中飯!”她穩重的說。

    雷文臉上洋溢著光彩,他幾乎要抱起亦築。

    “天,你真是我心愛的小亦築!”他大叫。

    亦築也笑起來,兩人並肩往前走。她說︰

    “我先提出警告,如果你再瘋言瘋語的,我立刻趕你走!”

    “是!小人不敢!”雷文夸張的。

    他們坐在教堂的樓上,儀式還沒有開始,教堂里有細細的低語聲。

    “亦築,昨天為什?扯謊先走?”雷文低聲問。

    “沒有留下的必要!”她淡淡的。

    “黎瑾一口咬定你生氣,我說不會!”雷文說,“黎群搶著去送你,我看——”

    “別胡扯,我會生氣!”她阻止他。

    “不止你生氣,我都會生氣!”雷文似真似假的說。

    “又胡扯,你生什?氣?”她斜睨他。

    “我也不知道,”他皺起眉心,“只覺得心里不舒服就是了,貪不喜歡看他凝視你的眼神。”

    “我不覺得有什?不對,大家都是同學!”她淡淡說。

    “黎群虎視眈眈的,像要把你吃下肚去!”他說得孩子氣,然而事實上也差不多,“我看他喜歡你!”

    “哪兒來的喜歡?”她泛紅了臉,雷文的話使她渾身不自在,“講過三次話,見了幾次面,都是為黎瑾,你以為喜歡—個人就是這?簡單的事?”

    “這——很難講,譬如一見鐘情——”他說。

    “就像你和黎瑾?”她接著說。

    “天地良心——”他低聲叫。

    “噓!”亦築迅速制止他。

    牧師已走上講台,禮拜就要開始。教堂里所有聲音都靜下來,只有聖樂的琴聲,伴著唱詩班悠美的贊美詩,氣氛莊嚴而肅穆。雷文愉偷轉頭看亦築,她垂看臉,閉起眼楮,默默的開始禱告,那神情就像個無邪的孩子。向父母訴說心中話,那?純真,那?動人。雷文不是教徒,竟也看得呆了,下意識的覺得,神就在天上望著他,一種奇異的心理,使他也閉上眼楮。

    整個禮拜的過程;亦築都是那?專心的听講道,沒有任何事能分她的心,甚至在身邊不住偷看她的雷文也不能。

    雷文听不懂,也無法一下子接受牧師的話,這不是課室,他耐不住這份枯燥乏味,好幾次想引亦築講話,都被她的神色所阻,他只能偷偷的打量她。很奇怪,他從來不覺得亦築美,在他心里只是個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充滿青春氣息和少女純真韻味的女孩,今天他們並肩坐得這?近,他竟發現她的側面相當美,相當吸引人,尤其那充滿智能的大眼楮,那一排能扇動靈魂波紋的睫毛,竟使他心中起了波浪,他目不轉楮的凝視她,和她在一起,全身都充滿了活力,信心與希望,一個好朋友,是嗎?亦築是他的好朋友!

    禮拜結束,他茫無所覺,亦築轉頭,遇到一雙令人心顫的漂亮眼楮,她吃了一驚,你真大膽啊!在教堂里他竟這樣望著她。

    “雷文,不走嗎?”她極力使自己更平靜。

    “哦——”雷文站起來,“牧師講得很好!”

    亦築抿著嘴笑,一個明目張膽的說謊者!出了教堂,走上回家的路,她促狹的問︰“牧師講的哪一段最好?”

    雷文看著她,聳聳肩,孩子氣的笑。

    “我認為全部都好,至少,他給了我一段時間來靜靜欣賞你,讓我發現了你的美!”他說。

    “天,你真該下地獄!”她紅著臉叫。

    “有你陪著我,下地獄也不怕!”他開玩笑似的說。

    “我凡事虔誠,從不做違背良心的事,輪不到我下地獄的!”她輕松的笑,“快到我家了,說話當心些!”

    “你的父母都很和氣,你弟弟不很友善!”他說。

    “亦愷認識你,他說你高中時是有名的公子,女朋友多,人又花心,”亦築看著他,“他說得對嗎?”

    “冤哉枉也!”他呼喊起來,“我的心一點也不花,那些女孩子一放學就已等在學校門口,逃都逃不了,不是我的錯,亦愷怎能定我罪?”

    “就算亦愷定了你的罪也沒關系,我保證不告訴黎瑾就是!”她故意的說。

    “怎?又是黎瑾?你替我配好了,是嗎?”他說,“我並沒有打算交女朋友呀!”

    “這是你的一見鐘情式,”她笑著,心中免不了些微的妒意,“錯了嗎?”

    “我不否認對黎瑾有好感,因為她太美,”他終于坦白,“但是,我對你也有好感,也能算一見鐘情?”

    “那?多的一見鐘情,你是"博愛"專家!”她笑起來。

    站在亦築家門口,雷文忽然停住不動,剛才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漂亮的眼楮若有所思的看著亦築。

    “我不想進去,亦築!”他說。

    “稀奇的念頭,”亦築聳聳肩,“我沒求你進去,你自己要跟來的。”

    “我只是想找個人陪陪我,去你家——太冒昧吧!”他說。臉上有一種真誠又孩子氣神情。

    亦築不響,看著地上的一塊石子,看得很專心。她曾對第一個男孩子的約會有過許多夢想,該很有氣氛,很有詩意,很令人心動的,但是——這不是一個約會、沒有氣氛,沒有詩意,也不動人,一個男孩子要求一個女孩子陪陪他,該算什?呢?若也能勉強稱之為“約會”,該是世界上最別扭的。

    “看著地面不說話,是表示拒絕嗎?”他用。

    “沒說出去什?地方,我怎能考慮?”她抬起頭。

    “哦——自然是去吃午餐,然後我個地方坐坐,聊聊,或者,你想去看場電影也行!”他說。

    “我情願坐坐,聊聊,我對電影沒興趣,”她笑著說,“既然不想進去,在這兒等著,我進去交代一聲!”

    “遵命!”他作一個立正的姿勢,“請你快點!”

    亦築進去了一分鐘,幾乎是立刻就出來了。臉上有一抹未曾散盡的紅暈,不知為何會使她臉紅,她關上門,催促的說︰

    “走吧!別站在這兒了!”

    粗心大意的雷文不曾覺察她的異樣,高興的伴著她往巷口走去。他是個怕孤獨又偏偏被孤獨所包圍的男孩,有人陪著他,他已心滿意足。

    “到哪里吃飯,你說!”雷文望往她。

    “不知道,我很少在外面吃飯!”她老實的說,“隨便你選吧!但——別選斌的!”

    “為什??怕我付不起錢?”他問。

    “不——”她拉長了聲音,“我沒有多余的錢請你,所以不希望你為我多花錢!”

    他看著她,神色有些驚訝。很少女孩子像她,真的,現在女孩子個個都愛虛榮。夸張,恨不得男孩子每次帶她們去最貴的地方,能像亦築這樣腳踏實地的,簡直太少。

    “別擔心這個,我會安排!”他拍拍她的肩。

    他們坐三路車到衡陽路,走了幾分鐘,雷文把亦築帶到一間小巧又頗為雅致的小餐廳,淺藍色的燈光下,情調相當柔和,還有悠悠的古典音樂聲。他們在二樓找了一個靠邊的火車座,一人一邊,面對面的坐下來。

    “你似乎相當熟!”她說。“常來嗎?”

    “來過幾次,逃避家里牆壁的壓力!”他說。

    “牆壁的壓力?”她笑笑,“很夠幽默。”

    點了兩客排骨飯,女侍者禮貌的離開。

    “不是幽默,是真話,我家太冷清。”他由衷的說。

    “冷清的家怎?會培養出開朗如你的人?”她不信。

    “很難解釋,你慢慢會明白!”他居然嘆一口氣。

    “難道你有苦衷?看來不像!”她歪著頭,滿帶著研究的意味。

    “苦衷倒沒有,可能我對一些事物要求太高,所以常常覺得失望、空虛、無聊!”他說。

    “外表的你卻一點也看不出來!”她說,“難道你有雙重性格?”

    “我不知道,”他搖搖頭,有一絲落寞的味道,“或者是吧!當我處在人多熱鬧的地方,我開朗,活潑,快樂,當我獨處時,我覺得失望、孤獨,甚至害怕——”

    “難怪開學第一天你要留住我,”她恍然,“可是你怎能不知道自己?怎能說"或者是吧"?連對自己都那?陌生,多?可怕的事!你怎能把穩自己?”

    “老實說,我把不穩自己,從來都把不穩自己,”他苦惱的看著她,“亦築,告訴我,我到底是怎樣的?”

    “我說不出,我並不——十分了解你,我曾以為你相當單純,但是錯了,”她搖搖頭,“有一句話你听過沒有?就是說︰"人,並不是自己以為是怎樣的,也不是別人以為是怎樣的,而是自己以為別人想你是怎樣的!"听過嗎?懂嗎?”

    “並不是自己以為是怎樣的,也不是別人以為是怎樣的,而是自己以為別人想你是

    怎樣的——”他喃喃的自語,“太深奧了,但——相當有道理!”

    “我們往往並不是那樣,但是以為別人看我們是那樣,于是我們拼命使自己變成了那樣,”亦築又說,“這句話看來似是而非,多看兩次,想深一層,就能明白了!”

    “亦築,有時我真不能相信,你多大?你怎能懂得那?多?”雷文疑惑的,“也許你是天才?”

    “我不是天才,”亦築淡淡的笑,“你要明白一件事,清貧人家的子弟,所遇的困難挫折,比人多些,對這個世界,對人生也能更了解一些,信嗎?”

    “無法不信,是嗎?”他也笑了。

    “有些經驗是金錢買不到的,富有固是人人所願的樂事,清苦自守,心安理得,未嘗不樂,”她有些驕傲,“雷文,說說你的家,為什?令你不滿?”

    “我父親是雷伯偉——也許你也听過,小時候,父親尚未發跡,正如你所說,一個小小的官,但家里卻十分快樂,我開朗的個性,和那時的生活有很大關系,但後來,父親步步高升,到今天地位,財,勢,名位都有了,但他們已不屬于家,更不屬于我,難得見到他們的面,見了面,也沒時間來管我的事,工作,應酬捆緊了他們,我每天從學校回家,迎接我的,只是一片死寂,能令人瘋狂!”雷文傾訴的說。

    “但是——”亦築吸一口氣,她無法想象的事,“你的母親,不至于也要工作吧!”

    “她更要工作,”他苦笑,“除了晚上的應酬,白天她要應付比父親更大的官太太。打牌啦,捧明星、歌星啦,無聊得令人痛恨,但卻是她們主要的娛樂。”

    “雷伯偉!”亦築忽然想到什?,“就是那個什?副部長雷伯偉?他是你的父親?我常在報上見到他的名字!”

    “是的,就是那個雷伯偉!”雷文點點頭,“別人也許羨慕我有這樣的父親,我卻情願父親平凡些,平凡得使我能接近,能感覺到他是我父親!”

    亦築咬著唇不說話,她絕沒想到雷文父親是那樣顯赫的一個大人物,而那?巧的,她的父親方秉謙,竟是雷文父親底下名不見經傳的小科長,這情形,即使她真能不覺妒忌,也相當難堪。

    “沒想到——你是位豪門少爺!”她似自嘲又似嘲弄。

    “別說這些無聊話,亦築,”雷文發急的,“我提起父親的名字,並不是炫耀什?,我只是想要你更了解一下我的家庭和背景!”

    “太了解,反而會使我不敢接近!”她說。

    “你不是這樣的人,”他不信的搖頭,“門第之見不可能影響你,何況,我並不以這樣的家庭為榮。”

    “雷文,我得老實告訴你,有一件事我相當難堪,可以說心里很不舒服,我父親——是你父親下邊的一個小科長,階級相差十八級!”她真心的說。

    “這——”他呆了一下,怎?會這樣巧?“不關我們的事。”

    “雖然這?說,我心里仍不舒服,這是真話,”亦築說,“而且,我得聲明,絕不是妒忌!”

    “我——了解!”他隨口說。

    “你不了解,絕對不了解,”她搖搖頭,銳利的眼楮盯著他,他不得不承認,“我心里不舒服,只是覺得世界上的事未免太不公平,我父親苦干了二十年,從一個小科員開始,二十年只升成科長,而你父親二十年前並不見得高過我父親,但他現在是副部長,其間的差別多大?雖然才智、能力都有關系,我相信最重要的,乃是手腕,對嗎?”

    “亦築,扯得太遠了!”他想阻止她。

    “這問題令你難堪?若是難堪,表示我說得對,”她嘆—口氣,“現實的社會,手腕的世界。”

    “別談了,想不到惹起你那?大的不滿,”他拍拍她︰“我再說一次,這不關我們的事。”

    排骨飯送上來,亦築停止講話,低下頭來慢慢開始吃,剛才的話已破壞了她的情緒,她沒有來時的好心情。

    “老實說,你剛才的話是對的,”雷文放下湯匙,“我父母都很會鑽營,只是——他們是我的父母。我愛他們,我不願這?講他們。”

    亦築抬起頭,凝視他半晌,歉然的說︰

    “是我錯,我太小氣!”

    然後,兩人都笑起來。這一陣笑聲,無形中使他們之間更接近了。

    “你知道,黎瑾和你的情形差不多!”亦築說。

    “是嗎?怎?回事?”他問。

    “他父親成日忙著做生意,沒有時間理他們,甚至很少回家住,說是住在廠里,”她含蓄的說,“她母親在她出世不久就死了,由女乃媽養大,從小,她和黎群就住在那孤獨的大園子里,養成了她的不合群、孤僻和冷漠,其實我很了解她,她內心十分善良”

    “原來如此,”他若有所悟,“所以黎群也那?怪!”

    “怪的人未必是壞!”她說。

    “你為什?總下意識的幫他?有原因?”他問。

    “我不幫誰!”她臉有些紅,“我只說公道話,我也替你辯護過!”

    “替我?跟誰?”他不信。

    “黎群——”她立刻住口,她覺得不該說。

    “他提起我?為什??”他皺皺眉。這兩個男孩子互相都沒有好感。

    “他只說黎瑾和你不適合!”她無法不說實話。

    “笑話,他知道什?,”他不高興的,“他以為他妹妹是公主?別人都配不上?”

    “他沒有這?說,他只說不適合!”亦築解釋著。

    “分明是看不起人,他以為自己是數學系高樹生?有深度?有靈氣?家里有錢?哼!我要做給他看看!”他一連串的說。

    她的眉心也皺起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真有這?嚴重?他要做什?給黎群看?

    “賭氣對你並沒有好處,而且黎群並沒有惡意!”她又說。

    “好,”他胸有成竹的笑笑,“算他沒有惡意,我對他也未必有惡意呀!”

    直到吃完飯,他們不再談任何事,似乎雙方都在存心閃避些問題,但到底閃避什?,他們自己也說不出來。

    “你會跳舞嗎?”侍者收去盤匙,雷文忽然問,“時間正好趕上茶舞!”

    “跳舞?”她睜大眼楮。“生平只跳過一次,十歲時代表小學四年級參加團體山地表演!”

    “你真蠢,跳舞都不會,我教你如何?”他笑著。

    “心領了,”她連忙搖手,“誰能像你,什?都會,什?都想試試,難怪亦愷說你公子!”

    “亦築,你什?都好,就是有時有點死心眼,什?都會,什?都想試,並不表示就是公子,只是好奇而已!”他不以為然的。

    “為什?我就沒有這種好奇心?”她反問。

    “你不是沒有,只是被一種我還未查明的思想所限制,所壓抑,對嗎?”他一本正經的。

    “對——”她拖長了聲音,“我不想太放縱自己,我很貪心,放縱不得的!”

    “跳一次舞不算放縱吧!”他的頭伸到她面前。

    “看你!”她紅著臉閃避,心中猛跳個不停,她以為他要吻她,“就是沒有正經的!”

    “我說正經的,”他退回去,“去夜巴黎坐一下,就算不跳,看看別人跳都好,進舞廳又不是犯什?罪?”

    “不——”她一味搖頭,“我不適合那場合!”

    “無所謂的,開開眼界也好!”他說。

    召來侍者,付了賬,不由分說的拖著亦築就走。亦築窘紅了臉,大庭廣眾下拉拉扯扯算什??她強自鎮定,故作大方,無可奈何的說︰

    “別拉我,跟你去就是!”

    他放開她,用一種得意的,嘲弄的語氣說︰

    “你看,這不是很好?何必那?小家子氣的,人活在世界上,就應該看盡,嘗試完所有的東西,才不虛度此生!”

    “越來越油腔滑調,和剛才完全不同,一個十足的雙面人!”她沒好氣的。

    他不以為忤的笑笑。繞過中山堂,向西門町夜巴黎走去。也許是因為他出眾的外貌,也許是因為他瀟灑的神情,街上許多人都在看他,他自己毫不在乎,身邊的亦築感到別扭了,好象有手腳無處放的感覺。

    好在夜巴黎不遠,很快的就到了,站在樓梯口,亦築猶豫不前,樓上傳來陣陣喧囂的音樂和人聲,這是個陌生的場合,她不得不怕,但是,雷文已抓住她的臂筋,大力把她拖上樓梯。

    “只坐一下就走,我討厭這?吵的地方——”她說。

    話沒說完,一陣混濁的熱空氣撲面而來,她呆了一下,發覺已在黑壓壓的人群前。

    “兩位,找個好位置!”雷文熟練的吩咐侍者。

    侍者手上的電筒一亮,示意跟著他走。亦築懷著緊張、恐懼的心,緊緊的跟著雷文,她怕一不小心走失了。舞廳里差不多已客滿,他們只能被安置在角落里,雷文很不滿意,亦築卻安心些,不被人注意的小角落,令她有安全感。

    “怎?樣?想象不到吧?”雷文問。

    “人間地獄,進來是自找苦吃!”她狠狠的。

    “逢場作戲,體驗人生嘛!”他笑著。

    罷才還不能適應的眼楮,已能看見昏暗中的景象了。一大群打扮得非常妖艷的女郎,她們的裙子短得幾乎看見內褲,在舞池中隨著音樂,和一群年輕的男孩舞著,模樣狂熱,如醉如痴,令人心驚。

    “那些穿旗袍的都是舞女,年輕人多半是不良少年!”雷文不等她開口,搶先解釋。

    “報上不是天天登著取締不良少年嗎?”她驚異的。

    “怎?取締得光?像一堆蛆,繁殖得又快、又多,社會風氣敗壞,青年人怎?學得好?”他搖了搖頭。

    “他們搖頭擺尾的在跳什??”她好奇的問。

    “靈魂舞,”他笑笑,“要不要試試?”

    “不,不,不,”她一連串的說。整個身體縮在角落里,怕雷文拖她出去似的,“我不會!”

    “雖然很簡單,我也不會!”他說。亦築立刻放心。

    “你對這種地方似乎很熟悉,難道你常來?像那些年輕人一樣?來發泄剩余的精力?”她問。

    “你以為如何呢?”他望著她。

    靈魂舞音樂停止,手舞足蹈的人都回到座位,嘈雜的聲音立刻充塞四周,煙霧更濃,亦築簡直無法忍耐下去,就在這個時候,雷文一把拖起她,等她警覺,他們已站在舞池中間,可惡的雷文,正似笑非笑的站在她面前。

    “是慢四步,即使你不會跳舞,也會走路,對吧!”他不由分說的擁住了她。

    這是一種新奇的,難以形容的滋味。亦築第一次這?接近一個男孩,而對這男孩又十分的好感,她覺得有點暈,有點亂,有點驚,有點喜,在雷文的懷里,十分滿足。音樂慢慢的在身邊流過,她下意識的跟著移動腳步,他們居然配合得很好。燈光由藍色轉變成紫色,他的臉很模糊,只有那對動人心弦的漂亮眼楮,帶著溫柔的笑意停在她臉上,她心中的浪潮一個又一個,幾乎無法自持。

    “你跳得很好,亦築!”他低聲說。

    她一震,極力從迷茫中自拔,她發覺他們距離這?近,她幾乎靠在他的身上,她能感覺到他的溫熱的呼吸,她能听見他規則的心跳——她推開他一些,她要完全逃離那些微妙的感覺,她使自己站得更直!

    “我根本不會跳,”她有些氣喘,“你使我出洋相。”

    “你的身材最適合跳舞,修長,苗條,如果你說根本不會跳,那?你真是天才!”他笑著。

    “我們要在這里呆多久?”她問。

    “玩到盡興,玩到疲倦,怎樣?”他仍在笑。

    “不行,我還有段沒看,有幾個英文生詞——”

    “別提功課,否則太掃興,”他搖搖頭,帶著她轉一個圈,“玩樂時玩樂,工作時工作,要分得清!”

    “我不要學你!”她固執的,“這支樂曲完了我們走!”

    “你固執得像匹驢!”他用手指指她鼻尖。

    她的心又亂了。雷文對她的態度似真似假,像她這種女孩,對男女之間的友誼是很認真的,雙方先有好感,再進一步發生愛情,她不以為男孩該東搭西扯的,像雷文,對黎瑾,對她都是一樣態度,而有時的話又超過同學的範圍,他對誰好些,至少也該專一些,她不得不防範,而且頗為煩惱。

    心中想著事情,精神無法集中,腳步也亂了,好幾次踩到雷文腳上,她懊惱的低呼︰

    “快點走吧!什?事都被你弄得一團糟。”

    “被我弄得—團糟?”雷文很听話的帶她回座位,“想想看,是誰踩著誰了?”

    “我早說過我不來,踩著你也是活該!”她漲紅了臉。

    “亦築,我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他突然說,“現在的你和剛認識時的你完全不同!”

    “是嗎?總有一天你把玩風帶進T大,連T大都會完全不同了!”她不示弱的說。

    “別把我說得那?可怕,我又不是瘟神!”他笑著站起來,扔了幾張鈔票在桌上,扶著亦築往外走。

    站在陽光下,亦築瞇著眼楮,深深換了口氣。

    “你這人做事沒頭沒腦的,事先一點預兆都沒有,要走也不先通知一聲!”她說。

    “是你要我走的,我不答應行嗎?”他笑。

    “你這怪人,以後別來麻煩我了!”她看著他。

    “行,現在讓我送你回家!”他招來一部出租車。

    坐在車上,望著窗外飛退的景物,她又有些後悔起來,為什?那?快就回家?和雷文在一起的時候的確是十分愉快的,為什?——多?矛盾啊!女孩子心中一有了男孩子的影子,她連自己都無法控制了。

    小勤鼠巢LuoHuiJun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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