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纏綿 第一章
淡淡的檀香味清幽繚繞,周遭迷蒙。
長型紫檀八仙桌上是齊全的各色供果,鮮花,清香一束。
牆上掛著一幅相,男人。迷蒙中看不真切,只覺很年輕。
屋子不大,兩面有窗,迷蒙光線是從微開的深紫色絲絨窗簾中透進來。正對著八仙供桌有一扇門,房門緊掩著。一張精致古雅的紫檀木屏風擺在門邊,仿佛在守候著甚麼。一切都是靜止的。靜謐中只有檀香的煙霧裊裊的幻化著,像門外的大千世界。
緊掩的房門“呀”然而開,一雙縴細的手捧著一個銀碟,上面放著象牙色的細瓷碗,碗中冒著熱氣……
莊司烈突然睜開眼楮。醒了。
他發現正在飛機的頭等艙里,正從太平洋的彼岸飛回香港。
四周極安靜,所有的旅客全睡著了,連空中小姐都在休息。
只有微弱的光亮,從機艙頂的指示燈中泄出。清晨四點。
他模模臉頰下不長不短的青須,微微移動一下有點發麻的身軀。
又是那個房間。又是那個夢。
記不得夢是哪時開始的。仿佛從懂人事時,這夢就一直在他記憶中,今年他三十歲,這夢就伴著他,沉默、安詳、靜謐但堅持的伴著他,從不間息。
夢,並非一開始就如此。
真的。生平第一次聞到檀香味就在夢中。當時並不懂那是甚麼味,只覺清清幽幽的十分引人,而且帶著一種“古意”。
那“古意”兩個字當時曾令他自己失笑。
直到很久以後,有一次他到尼泊爾去拍攝一間千年古廟時,才在方丈禪房再次聞到夢中的味道,方丈告訴他那是檀香。
莊司烈,是聞名世界的十大攝影家之一,而且是最年輕的一個。檀香,是夢之味。
在聞到檀香味很久很久——大約兩三年後他才看到那隱隱約約的八仙桌。當然他並不知道那是名貴的紫檀木,那是以後的知識。繼八仙桌後,房中的一切是逐年逐年增加,顯現的,直到那只托著銀碟縴細的手和那冒著熱氣的碗。
莊司烈不自覺的搖搖頭。他擁有一個會生長,有味道的夢,這夢是活的。
活的夢。
這夢從不曾令他驚懼過,即使在很幼小的時候,這夢卻是他秘密的樂趣。他是那樣希望夢的倩節能快些展現出來,那種探索的企望是那樣急切。然夢卻有它的自然旋律和節奏,悠閑的踱著它自定的腳步。
前些日子那只象牙色細瓷碗中還沒有冒熱氣,熱氣之後會是甚麼?
司烈忍不住笑了。
微笑的他在嘴角悄悄的泄露了一點他的秘密︰這滿面于思的高大男人竟有他不自知的一絲稚氣。
也許四海奔馳,翻山越嶺的生活令他看來比實際年齡大些,卻不損他的男性魅力。雖然那些不長不短的胡須遮掩了他部分臉孔,但眉宇之間的英氣,黑眸中深沉逗人的光芒,加上他挺拔的運動員身形,他總是人們的眼光所聚。
他起身把自己整理一下,又為自己倒了杯咖啡,想回座位看看雜志,空中小姐被他的腳步聲引來了。
“你剝削了我為你服務的機會。”那美國姐兒熱情的說。
“我最懂憐香惜玉。”他微笑。
“需要早餐嗎?”
“謝謝。”他搖頭。
再過幾個鐘頭就到香港,他有回家的感覺,雖然香港他沒有家,只有一個過得去的公寓。但香港有朋友。
半年沒來,想念是迫切的,還剩下那幾小時的路程,他競迫不及待了。
香港無恙?
的士把他送回淺水灣。
空置半年的公寓是整潔清爽的,雖沒有“人”味卻也沒有“霉”味。客廳角落的一個大花瓶里還有束意猶末盡的姜花。
浴室出來他已煥然一新,拿一罐啤酒出來,電話鈴響起。
司烈絕不意外的拿起听筒。
“司烈,是你吧?”女人的聲音。“算上日子你也該回來了。”
司烈笑起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
“快來吧。冰箱里自然有你預備好的牛排等你來做,是不?”司烈說。
十分鐘後,大門開處走進苗條高挑的璞玉旋風般的卷進來,一條牛仔褲,一件細麻白襯衫益發令她瀟灑自然。
“你這無尾飛錘。”她盯著他看。“為甚麼不先來個電話呢?總要人猜。”
“全世界只有你猜得到我的歸期,我們心有靈犀。”他吻吻她的面頰,神色愉快。
“我已預備了三星期,”璞玉笑。充滿陽光的現代女郎。
“又有甚麼杰作?”
“慢慢給你看,先醫肚子。”他拍拍她像拍個妹妹。“飛機餐令我月兌水。”
“月兌水?”她扮個怪臉進廚房。
璞玉不但為他煎了上好牛排還為他預備了酒,他吃了愜意的晚餐。
“當然不是立刻上床。”她頑皮的眨眨眼,突然自覺用錯了詞,立刻臉紅。“我是說你要休息。”
他也捉狹的眨眼。
“我有事,先送你回家。”他說。
她也住在淺水灣道上,不必特別繞路,他送她回家。順手也把她那輛銀灰色保時捷九一一據為己用。
“明天等我電話。”他是這麼說。
但是明天他又怎會記得打電話呢?回到香港他有那麼多事那麼多朋友,還有那麼多女人,他哪兒有空呢?
璞玉微笑,不以為憾的轉身回家。
司烈的確到了另一個女人的家里。
董愷令。
沒有人不認識董愷令。除了她是個極出名的女畫家之外,她還主持一個亞洲區的慈善基金會,每年選拔各地年輕的藝術精英分子,送到國外深造。經她的基金會所培養成才的人不少。她是上流社會的活躍分子。
她並不年輕,有人說她五十六,也有人說她五十八,還有人說她才五十。但人們注視她的並非年齡,而是她的高貴氣度和在中國畫方面的才華。當然,美麗的女人即使不再年輕仍然“美麗”。隨著年齡,她猶如光華內蘊的明珠,更溫潤如玉,能令任何不同年齡的男人傾倒,甚至自視極高的莊司烈。
司烈正坐在董家的客廳里。
每次回到香港,愷令是他第一個要見的人。
愷令穿極普通的白絲襯衫,黑長褲,薄底平底鞋。她微笑著望著司烈,像對所有的朋友一般。
司烈的心中卻有著絕對不同的感受,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如她般令他心動,雖然他明知她比他大許多。
“這次預備逗留多久?”她問。
“沒有計劃。”他盯著她望。她看來比三十歲的女人更美,怎樣保養的?“你想我多留一會兒,我就遲些走。”
“總是孩子氣。”她有責備之意。“我要你留在這兒做甚麼?”
他微微失望。她從來沒把他放在心里,他知道。她身邊有太多好條件的男人,當然,他也知道,她決不會動心。
她一心一意仍在已去世三十多年的丈夫身上。當年她的愛情故事不知道感動了多少人,雖然那是個悲劇,她卻甘之如飴。
司烈也是受感動者之一吧。
“我給你帶回好多照片,那些景致或對你寫畫有幫助。”他說。
“甚麼時候看得到?”講到藝術她眼楮發光,熱情一如少年人。“我急于觀看。”
“我這就回去沖曬。”他沖動。
“坐著。”她的手按住他的肩。“明天看照片,今夜我們聊通宵。”
他的眼楮也亮起來,極之動人的光芒在閃動,就如心中的快樂。
他的光和熱來自她,一個比他大二十多年的出人。他看不到他們會有前途,那不要緊,他想抓住的也只是現在的火花——如果能有的話。
對愷令,他小心翼翼完全不敢冒犯,洶涌的一切只能放在心中。他愛她嗎?他不知道。或許只是藝術上的仰慕,不不,每見到她那張不再年輕的美麗臉龐上不經意的流露那種冷傲——是這兩個字,冷傲,他心中就發熱。仰慕不足以代表他的心,也許喜歡,不不不,他真的弄不清楚。她卻始終佔據著他心目中最大、最重要的地位卻絕對是真的。
認識她多久了?四年?五年?從第一眼看見愷令,他就有一種願為她而奉獻的感覺。這些年來五湖四海,天南地北到處找尋攝影藝術的焦點,也得到許多贊賞與掌聲,名和利都有了,但心田中最美最神聖的一角,始終空置那兒,他是有所等待的。
是愷令嗎?他想都不敢想。愷令即使就坐在面前,也是高不可攀,遙不可及的。對他來說,甚至全不真實。
每思及愷令,他的心甚至會痛。
男人也會心痛的,別不信。
愷令對他永遠像對一個比普通朋友略好的朋友。他們是平輩論交,藝術令他們之間沒有年齡界限,氣勢上,他永遠矮半截。
他為此沮喪。每一次離開香港都帶著這種心情,一次又一次。心情平復之後,忍不住又急急趕回,對香港,他真是又恨又愛。
除了愷令,他是無往不利的。
總為他照顧空房子的璞玉,雖是小妹妹,也對他好得不得了,還有安琪,這個冠軍空姐為了他可以追尋半個地球。還有竹秀,這取了古典名字的商界女強人,只要一個電話,從太空也趕到他身邊。還有許多數不清的外國姐兒,還有——佳兒。
想到秦佳兒,他沉默了。
他該去看看佳兒,無論如何該去。
秦佳兒——唉,好吧。駕著璞玉的九一一風馳電掣的到了她家門口。赤柱灘旁的小洋房仍舊,那老工人四姐的笑容也沒有變。
“莊少爺。”四姐喜不自勝,好像司烈是來找她的。“小姐剛回來,你請坐——”
司烈還沒坐下,佳兒已從里面沖出來,一把緊緊的擁住了他。
“你終于肯回來了。”她叫。
秦佳兒,二十八歲。哈佛的MBA,中環最出色的女強人,掌握著一間跨國銀行每年數以美金億計的生意。精明能干,美麗強悍,在商場上沖鋒陷陣無往不利,在情場上高傲冷酷目無余子,卻是莊司烈身邊的不貳之臣,從十四歲見到他就發誓俘擄他,直到目前仍在盡最大的努力。
“家總是要回的。”司烈輕輕推開佳兒,不冷也不熱,保持著風度。
“肯承認香港是家了嗎?”她開心的挽著他的手,眼楮不停的在他臉上巡視。
“在朋友的地方就是家。”他在陽台上望一望。“赤柱沙灘越來越美麗了。”
“只贊沙灘,人呢?”她完全不像平日辦公室中的秦佳兒。
他從頭到腳打量她一次。
“無懈可擊,永遠的秦佳兒。”他說。
“完全感覺不到誠意。”她並不真惱。“又開了誰的汽車來。”
“璞玉。”
“為甚麼不帶她一起來?”對璞玉,佳兒永不妒忌。她知司烈當她如妹。
“我還有其他事做。”
“董愷令?”她的臉色微變。
“我替她送照片去。”他淡淡的。
“沒有你的照片她就不能寫生?作畫?你全世界風塵僕僕的是為她?”她不以為然。
“為生活。”他笑起來。“要不然哪能這麼安閑自在的陪你?”
“今夜不走?”她挑戰的味道極濃。
“你引狼入室,必然後悔。”他說。
四姐為他做了他最愛的佳看。佳兒為他選了最愛的音樂,動用了她輕易絕不示人的江西細瓷餐具,還親手為他切了水果,捧出餐後酒,她對他的感情心意任是白痴也看得出。他呢,始終不冷不熱,不慍不火。
“你累,是嗎?”見他不語她柔聲問。
“啊——不,我在想明天該做些甚麼事。”他拍拍沙發扶手。“剛回來,腦子里很亂。”
“可要我幫你?我有大假。”
“好好的做你的女強人,讓我引以為傲。”他言不由衷。“我的事別人幫不了。”
“為甚麼總拒人千里之外?”
“或者有一天用得著你。”他眨眨眼,半開玩笑。“希望那時你說Yes。”
她立刻喜形于色,什麼埋怨都沒有了。
到那天她自然會說Yes,那是她從十四歲就開始等待的、盼望的。就是這個男人,莊司烈,她的選擇決不會錯。
“你會在香港逗留多久?”佳兒關心問。
幾乎每人都問同一問題,他的答案從不一樣,絕對因人而異。
“不一定,看靈感。”他指指腦袋。“也許一兩個月,也許明天。”
“還不想安定下來?”她認真的望著他。
他望著她半響,心中不知在想甚麼。
他喜歡佳兒,這是肯定的。這張充滿性格美麗的端正臉上毫不掩飾的流露出太多對他的深情,但是他——他無法解釋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他還不能為她安定下來。
“我懷疑自己能否安定下來。”他笑。“我怕一定下來我的血會凝結,我的骨頭會硬化,我的腦子會僵,我的——”
“你的心呢?我只問你的心。”她盯著他不放,這是她唯一關心的事。
“恐怕會麻木。”他說。
是真話,她也知道。
“我不逼你,我會等。”她吸一口氣。
“別傻,我不曾給你允諾,”他立刻說︰“別為我做任何事。”
“我為你而不做任何事。”她笑。“我等。”
“你不覺得不公平?等,好遙遠,好渺茫的,還不保證有結果。”他也望著她。“你不必這麼做。”
“除非你讓我看到事實,否則我不死心。”她不介意的笑。
“非常不時代女性的行為。”
“誰理會甚麼時代女性,”她為他添酒。“只要你出聲,我立刻提起行李跟你走。”
“你那跨國女強人呢?”
“讓別人做吧,”她灑月兌的揮一揮手。“人各有志。”
“你的"志"非常沒出息。”
“誰要有出息了,”她雙手環住他的腰。“我只要跟著你。”
他輕輕拍拍她的肩,不出聲也不置可否。
“我回去了。”他說。
她眉心微蹙。她留不住他,是不是?無論她怎麼說,怎麼做都留不住他,他從來不曾留在她家。她甚至比不上一些凡花俗草,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
“十一點,”佳兒看看表,不表露心中失望。“為甚麼總像灰姑娘般十一點就是時限?”
“因為你是佳兒。”
“有甚麼不同?”她斜睨著他。
“我尊重你。”他輕輕在她耳邊。
她的臉一下子大紅,他說得太露骨。
“明天能見到你嗎?”
“我給你電話。”他拿起外套欲走。
“你跟每一個女人說這句話,太敷衍了。”
他呆怔一下,拍拍她的手。
“我會在你下班之前給你電話。”他說得認真很多。“一定。”
他在她臉頰上輕吻,大步而去。
似乎沒有女人抓得住他的心,除了董愷令。但董愷令和他之間不可能有愛情,她不屬放他的女朋友行列,她不能被拿來比較。
或者說,目前他不急切要愛情。不不,也不是這樣。愛情可遇不可求,他大概沒遇到一個比攝影更令他發狂的女人吧。
回淺水灣的公寓,看一陣雜志就休息。
他是很正常、很“干淨”的男人。這干淨也包括一切嗜好、行為。他不會呼朋引伴的喝酒狂歡,他不出去“泡”,不招惹陌生女人。他循著自己的軌跡做一切事。
又是淡淡的檀香味清幽繚繞,周遭迷蒙。
長型紫檀八仙桌上是齊全的各色供果,鮮花,清香一束。
牆上掛著一幅相,男人。迷蒙中看不真切,只覺很年輕。
房子不大,兩面有窗,迷蒙光線是從微開的深紫色絲絨簾中透進來。正對著八仙供桌是一扇門,房門緊閉。一張精致古雅的紫檀木屏風擺在門邊,仿佛在守候甚麼。一切是靜止的,靜溫中只有檀香的煙霧裊裊。
緊掩的房門“呀”然而開,一雙縴細的手捧著一個銀碟,上面放著象牙色的細瓷碗,碗上冒著熱氣。然後,—只腳邁了進來,一只女人縴細的腳——
司烈睜開眼楮,一下子就十分清醒了。
在同樣的夢中,他又看見一只腳,一只女人的腳。比在飛機上的那次又多看了些東西。
他有絲莫名興奮。
這夢雖是“活”的,進展卻很慢,往往要很久很久才會加添一些甚麼。這次才隔了幾天,真的,只是幾天,他又看見了女人腳。
但是,這是個甚麼夢呢?代表著甚麼?夢中展示的一切和他有甚麼關系呢?為甚麼他一懂事就有這樣的夢?
他看過很多,最有可能,也最可以被接納的是“前生的記憶”。
夢是前生的記憶?誰也不能證實,然也沒有甚麼證據可推翻。人生里面不能明白的事實在太多了,夢就是其一。
既然他已擁有這個特別的夢,對他也沒甚麼大影響——頂多忍不住好奇,那麼,就讓它慢慢展現吧。
他是相信科學的。
若真是前生的記憶這麼玄妙的事發生在他身上,他但願能找到科學上的依據。夢,會是生命的一部分?會是一個啟示?一個預兆?
四天之後,司烈把九一一送回璞玉那兒。她正在家中的工作室中忙碌。
“我在學做陶器。”璞玉穿一條牛仔短褲、一件又寬又大的白襯衫,十足《人鬼情未了》女主角的扮相。
“其實你甚麼都不必學,只要保持你的恆心,就做任何事都成功。”他打趣。
“不許取笑我,我不一定樣樣事都是三分鐘熱度,”她叫著。“至少我幾年來一直為你好好的照顧了你的家。”
“為這件事正要請你出去大吃一餐。”
“啊。等我。”她跳起來,一面把那些末成形的陶胚放在一邊。“等我十分鐘。”
十分鐘她果然從寢室出來,換了牛仔褲,換了件白襯衫,她不但沖涼還洗頭,半濕的長發全攏在腦後,極瀟灑。
“走得了。”她的眼楮亮晶晶的。
司烈很自然的挽著她。
他從未把她當大人,甚至沒當她是“女”人。認識她時她小,而且很男孩子氣,他們之間就這樣稱兄道妹的交往到如了。
“你信不信有前世今生來生這回事?”他突然這麼問。
“哦——很意外你這麼說,”璞玉聳聳肩。“宗教問題嗎?”
“不——”他把自己那個“夢”的話咽下來,不值得大驚小敝。“你愛做夢嗎?”
“除非我玩得太顛,我是個無夢之人,”她坦朗真摯。“我不愛想太多事,我不鑽牛角尖。人家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沒有夢到過白馬王子?”他笑。
“這世界還有白馬王子?”她哈哈大笑。“現實小男人當道,我連白馬也不要夢。”
“你受了甚麼小男人氣?”他問。
“別提了,不知是世界反常?或是女人太強,我已太久沒見過一個男子漢。”她說。“不是我刻薄,現在許多自以為社會棟梁、社會精英們,呵呵,令人啼笑皆非。”
“人家惹你甚麼了?”
“看不順眼啊。”她叫。“總要像男人嘛。”
“當心嫁不出去。”
“寧缺勿濫。”她堅持。“嫁個不像男人的男人,我寧願同性戀。”
“你是嗎?”他故意大驚小敝。
“環境,情勢所逼,社會的錯。”她大笑。
“還有流離浪蕩?”他看她一眼,很欣賞,很愛惜的一眼。
“請勿侮辱我的興趣和工作,”她立刻說︰“我是藝術創作者。”
“真正的藝術家該像董愷令——”
“董愷令只是個運氣好加上背景好、環境好的畫家,分清楚,不是我這種藝術創作者。”
“很有一點酸意。”
“她是時來風送,而我,是要經歷自己模索努力、前進、磨練才會有火花的,我們根本上就不同。不要拿我們比較。”她抗議。
“目前你到了哪種地步?還在模索?”
“也許,”她不以為憾的笑。“但大致目標已定,也有一點小小成就。”
“居然稱得上成就?”他夸張。“是甚麼?”
對璞玉,他與對所有女人不同。她就是一塊有絕佳潛質的璞玉,他覺得自己有責任與義務幫她鑿磨成材。
“日本最大的百貨公司在香港開了最豪華的分行,里面所有的布置裝修擺設全經精挑細選,全是名家手筆,很多人說,這百貨公司像藝術館多過百貨公司。”璞玉說。
“與你何關?”
“與我何關?”她不依的叫起來。“第一批入選的陶器全是我的作品,是在亞洲十多個地區的名家中選出來的。”
“哦——”司烈真的意外了。
“只是哦?難道還不滿意?”她不樂。“人家全是每一地區、國家的名家,只有我初出茅廬。你明白沒有?”
他臉上、眼中全涌上喜悅,整個人會發光似的用一只手捉住她。
“怎麼不早些告訴我?怎麼不早說?這麼好的事,我們要慶祝。”他搖動著她。
“注意開車。”她笑起來。他的反應令她滿足,滿意。“早說,你也得給我機會。”
“該死的我。”他用力拍打自己。“現在,我們立刻去看,你帶路,我迫不及待。”
“明天一早去,百貨公司已休息。”
“真掃興。”他是說起風就是雨的藝術家脾氣。“我們到百貨公司外張望一下也好。”
“看不到,我的作品又不是櫥窗設計。”她說︰“還不如先選蚌好地方晚餐。”
“你作主。”他逍遙的開著她的九一一。
“吃齋,好不好?”
“英明神武的提議。”他愉快。“可惜那兒的齋菜哪有董家的精致呢?”
“還不簡單,一二三直奔董府不就成了?”她不拘小節。
換一個人也許他會同意,但這次他搖頭。
“我怕愷令另有客人。”
“怕甚麼呢?加多兩雙筷子而已,董愷令才不會介意。”
“不——”
“為甚麼面對董愷令,你總是束手束腳的?你怕她?她又不會吃人。”她不以為然。
“我——不好意思。”
“從來不知道莊司烈也會不好意思,”她樂得很。“董愷令是你克星,我看你是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為甚麼要拿她有辦法?”司烈被惹笑。“我們是好朋友,我們談得來——”
“她答應讓你替她拍一輯照片了嗎?”
“不。我沒有再提過。”他搖頭。“不肯就算了,我並不一定要拍她。”
“她沒有理由不答應你,大把人替她照過相,她又不老,”璞玉說︰“她對你沒信心。”
“不要討論她,她不肯自然有她的理由,我不勉強。”
“全世界的女人中你對她最好,最遷就,最不同,”璞玉臉上盡是捉狹笑意。“司烈,良心話,是不是在暗戀?”
“璞玉。”司烈大叫一聲,巨靈掌一把蓋在她頭上。“收回你的話,道歉,快。”
她任他的手掌在她頭頂,只是斜眠著他笑,她是說中了他心事。
“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他放開右手,搖頭。“就算我暗戀她,有用嗎?”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她,”她聳肩。“希望不大吧?你比她小太多。”
“年紀算甚麼呢?你不是比我小很多?”
“我從來沒有暗戀你,我從來沒想過我有沒有希望。”她立刻劃清界線。
“你真可惡,璞玉。”
“這句話恐怕該秦佳兒怕你才對,”她熟悉了解他的一切。“人家對你是無微不至了。”
“吃晚餐吧。”他停妥車,推她下去。“吃得你脹脹的就沒有廢話了。”
“不是廢話,總有一天你要面對。”高挑的她伴在他身邊十分合襯,賞心悅目的一對。
“那一天我會躲進深山野嶺,躲進千年古剎。”他拍拍她。
“這麼怕秦佳兒?為甚麼你還要接近她?她並沒有纏你。”
“我——不知道。”他下意識的皺眉。
坐定了,叫了食物,她壓低聲音。
“甚麼叫做不知道?矛盾?”她眨眨眼。“你愛過人嗎?董愷令?秦佳兒?或你那些散布全世界的女人?”
“小丫頭多事。”他伸手捏住她鼻尖。“我不是玩世不恭的公子。”
“我沒有當你是。但——你愛過嗎?”
“讓我考慮幾天,”司烈笑起來。“有了答案第一個告訴你。”
“沒有答案也不要緊,”她也笑,一種不示弱的笑。“這年代已不再講愛,哪兒有那麼多時間、精力、心思呢?我會諒解你的。”
和璞玉相處是愉快的,因為完全沒有壓力,沒有負擔,他們互相無所求。
所以往往司烈寧願推掉佳兒之約來找璞玉相伴,這是很奇妙的情形。
“我不懂你和秦佳兒。你並非全對她無意,為甚麼又冷待她?”璞玉問。“她對你一往情深。”
誰知道呢?司烈都想找個答案。
不知道是誰漏的風聲,莊司烈回港的消息傳開來,直接的,間接的,輾轉托人介紹的想找他拍人像的人蜂擁而來,令司烈甚煩。
人像攝影根本不是他的專長,他也沒甚麼興趣,可能名氣吧?世界十大攝影家之一,有點辦法的人都想成為他鏡頭下主角,仿佛真的一登龍門身價百倍似的。
司烈一個也不接,全部推了,甚至是董愷令介紹的那個。
“我只有興趣照自己想照的,喜歡照的人或物,不要勉強我。”他說。
“你可知請你拍照的人是誰?”愷令笑。
“只要不是你,我全都沒興趣,”他老實不客氣的說︰“除非你肯拍。”
“我老了,越來越怕照相。”
“與年齡有甚麼關系?我要拍攝的是你的氣韻、精神、味道、風格,你不明白嗎?”
“我只是個人,像所有的女人一樣,年紀越長越怕相機,怕它泄漏了秘密,泄漏了真相。”她淡淡的。
“透過我的開麥拉眼,沒有人比你更美、更好、更有價值。”
“女人最重要的是有自知之明。”她氣定神閑,神態極美。
“不能為你造像,天下女人沒有人值得我再用相機。”他堅持。
“你的固執很可愛,可惜找錯了對象。”她說︰“讓我替你介紹這位想照相的小姐——”
“不。”他決不考慮的拒絕。
愷令凝望著他好半天,笑了。
“以後你一定後悔,一定。”愷令說。
“如果先能為你拍一輯照片,或者我會答應你的朋友。”司烈說。
“你為甚麼一定要我出丑?我那位小朋友只有我一半年齡,各方面有好條件——”
“相機是不選條件的。”他說。
“說不過你。”她也不堅持。她能令每一個跟她在一起的人如沐春風。“告訴我,你在香港為任何人拍過照片嗎?”
“有。璞玉。”
“啊!她。”愷令點頭。“很適合的人兒。”
“別誤會,她只是個小妹妹,甚至只是個小兄弟。”他有點臉紅。
她瞪他一眼,有責怪的意思,責怪他拙劣的否認。
“真話,”他臉更紅。“可以當面問她。”
“去接她來吧,今日是我齋期。”愷令說︰“你們不是愛我這兒的齋菜嗎?”
愷令表面上是絕對時髦的人物,甚麼新潮玩意兒她都懂,但她卻是吃齋念佛,每個月都守幾日齋期,非常堅持虔誠。
“我不懂佛,但你看來不該是那種吃齋念佛守齋的人。”司烈曾問過。
“我為亡夫。”她說。
說這話時她臉上盡是暗然神傷,盡是思念深情,很令人動容。
一個女人為已去世三十年的人如此這般,也實在難得之至了。
司烈很想知道愷令和她去世丈夫的往事,卻又不知怎麼開口。外間傳說當然很多,甚麼移情別戀啦,第三者出現啦,甚至說他死得有問題。但絕對不可信。絕對不。看愷令的一切就可看出她與亡夫深情義重,他們之間一定有一段動人的愛情故事。
愷令很少提及亡夫,她只以行動表示,以她的條件,二十年堅持守寡,不接受任何男人追求,足以表明一切。外間的閑言閑語實在是多事之徒的中傷。
“也不見得。”這是璞玉的看法。“董愷令這三十年間十分出名是事實,但這事實我覺得有人為造成的因素。”
“不明白。”
“她並非以畫出名,而是因其他事出名之後,別人才開始認識她的畫,”璞玉清晰的說︰“她的基金會當年很轟動。”
“你批評她名大過實?”
“這很難說,見仁見智,”璞玉直率的。“對于國畫,很難有一個公論,多半是越出名的畫家賣價越貴,而越貴也越出名。”
“你也懂刻薄?”司烈笑起來。
“不不不,我對董愷令沒有偏見,請勿誤會,何況她常常請我吃最好的齋菜。”
事實上愷令和璞玉真是一見如故,年齡相差三十多年的她們竟能成為好朋友,而能自然的有許多話題,那的確不容易。
不過,許多時候她們的意見並不相同。
“你真認為一種信仰必須吃齋念佛等等形式上的表現才表示虔誠?”璞玉問。黑白分明的大眼楮定定的望著愷令。
“主要的是一份心意。”愷令永遠的平心靜氣,潤雅高貴。
“你每天念佛經?”璞玉充滿了好奇。
“我上香祈禱,”愷令笑。“佛經能念得好是學問也是藝術,我差得遠。”
“學問和藝術?”司烈不以為然。
“我有個法師朋友是比丘尼,她念大悲咒時即使不懂佛的人也淚流滿面。”愷令說︰“有人專程去听她念金剛經,長年累月的去,百听不厭。據說听完心靈平靜。”
“你的朋友範圍真廣。”司烈搖頭。
“法師為我說佛,解我疑困。”愷令說。
“你心中仍有疑困?”璞玉不能置信。“我以為你能為大多數人解疑困。”
“除去幾十年造成的外在形象,我也只是個普通女人。”愷令臉上掠過一絲暗然。
“他的死至今仍令你不能釋然?”司烈率直的關懷沖口而出。
愷令呆怔一下,成熟而美麗的臉上變色。那是一種令人不解之色,哀傷、不甘、暗然之外,分明還有著些甚麼。三人之間有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還是璞玉先打開僵局。
“司烈是個最不了解女人的男人,”她半開玩笑的。“現在我們是否可談談我的陶器?”
“陶器?”愷令吸一口氣。
“我被香港的日本大百貨公司選中的那一批,”璞玉慧黠的笑。“現在他們總公司也要一批。”
“昨天你並沒有說。”司烈有點笨拙。
“今天一早發生的事,”璞玉好開心。“這令我真的有些驕傲了。”
“我喜歡女性有適度的驕傲,”愷令完全恢復正常。“謙虛令美麗打折扣。”
“贊成之至。”璞玉大叫。“總覺太謙虛的女人有如抹了厚脂粉,難以接受。”
“驕傲——嘿,也得有條件才行。”司烈總算想出一句話。
這場小小的“風波”算是度過,不過事後司烈一直想不明白,為甚麼提起亡夫,愷令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每個人都有弱點,就好像練功的人每個都有死穴一樣,”璞玉頑皮的。“董愷令的"亡夫"就是她的死穴。”
司烈就此記住,再也不敢在愷令面前提她死去三十年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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