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纏綿 第八章
司烈忽然失蹤三天。愷令找不到他,璞玉找不到他。白天晚上他的電話始終沒有人接听,他好像從空氣中消失一樣。他並沒有離開香港,璞玉到他家看過,護照行李他的寶貝攝影器材全在,就是人間蒸發掉了。
“他到底去了哪里?”愷令問璞玉。
“不知道。”璞玉無可奈何。“我已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
“我找他有急事。”愷令說。
“我能代你辦嗎?”
“還是——等他出現。”她考慮著。“他從來沒這麼神秘失蹤過。”
“三天不出現,要不要——報警。”璞玉說完就笑起來。“這很荒謬。他可到任何去處,他是成年人,我們在疑神疑鬼。”
“三天前——他可有甚麼特異處?”愷令似乎和璞玉想法不同。
“沒有。”璞玉雖是這麼答,卻立刻想到他們去見冷教授的事。“你為甚麼這樣想。”
“這兩天我無法安寧靜修,坐在佛堂總心緒不寧,總是想到他,”愷令說得十分猶豫。“我怕他有甚麼意外。”
“意外,不會吧?不可能的。”璞玉一連串叫。“有什麼意外呢?他已跑遍全世界,什麼場面都見過,香港是小地方,別擔心他。”
“不,我的感應十分奇怪。”
“奇怪?那是什麼?”
“說不出來。”愷令在電話中的聲音與平日很不同。“或者——有什麼事會發生。”
這話令璞玉也不安了。司烈的尋尋訪訪,會不會有事會發生?
“怎麼不說話?”
“啊——我想不會有什麼事,司烈很快會有消息。”這話分明不由衷。
“找到他請立刻通知我。”她很認真的說。
放下電話,璞玉仍呆在那兒半晌,愷令這麼急著找司烈真是因為她有感應?她在佛堂靜修時心緒不寧?這感應和不寧和司烈真的有關連?愷令的靜修是什麼?感應是什麼?
她覺得事情越來越玄了。
她在工作,工作中竟也無法集中精神,她被愷令的話影響了。是不是真會發生什麼意外?有關司烈的?
門鈴在響,她跳起來,雙手是泥的沖出客廳,看見容顏憔悴的司烈站在那兒。
“你去了哪里?做了什麼?為什麼一點兒消息也沒有?”她怪叫。沖到他面前,忘我的撫著他的面頰。“為什麼臉色那麼難看?”
司烈疲累的坐下,臉上已被她弄得全是泥。他不以為意的搖搖頭。輕輕嘆息。
“沒有進展。”
“你在做什麼事?進展?”
他模模胡須上也沾的泥。
“二十年前舊事。”
“你真的瘋了。放著正經事不干,追那麼莫名其妙與自己無關的舊事?追來做什麼?三十年前的舊事能改變?”
“別罵人。我餓急了,能不能有一碗榨菜肉絲面?”
璞玉搖頭,無言的替他做出食物,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心中又十分不忍。
“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為什麼?”她放柔了聲音,充滿了自己也不知道的柔情。
司烈深深的凝注她半晌,他為璞玉真摯的柔情所影響、所感動。
“我可以說,不知道你信不信。”
“你說什麼我總是信的。”
他深思一陣又搖搖頭。
“很可笑。我總覺得——也許很莫名其妙,也許很荒謬。我隱隱覺得三十年前舊事,可能和我有些關連。”
“啊——”璞玉震驚。“和你那些夢?”
“是。”司烈說。
她不能置信的睜大眼楮,好半晌。
“這兩天你有夢嗎?”
“根本沒入睡何來夢。”
“你在哪里?”
“圖館。我翻查三十年前舊資料,借很多報紙外出,三天三夜追尋。唉。”
她怔怔的望著他。她還是不能相信,三十年前舊事與他真有關?
“哦,董愷令找你很急。”她記起來。
“啊。”司烈立刻振作起來。“什麼事呢?”
提起愷令,他連疲乏也忘了,總是這樣。
“找不到你,她擔心。給她個電話。”
他打電話,然後回來。
“怎麼樣?立刻去她那兒?”璞玉問。
“不。她沒事,”他立刻神清氣爽。“她讓我休息,找到我就行了。”
“只是這樣?她什麼都沒說?”她意外。
愷令的感應和心緒不寧呢?
“睡一覺我們——起去她家吃齋,”他心情大好。“我睡你沙發。”
罷才愷令不是說找他很急嗎?璞玉搖搖頭,別管了,又不是她的事。
“你睡我床,我工作。”她說。
對司烈,她真當他是自己手足。
“沙發行了。”他卻很有分寸。
整個房子立刻陷入寂靜,璞玉的工作室是隔音的,即使輕微機器聲也不聞。
在寂靜中,司烈又看到那古老火車站,又走上那條似小鄉鎮的小路。路兩邊依然是熟悉的小商店和疏落的住屋,住屋後面有些田地,他一直向前走,走到路的盡頭,應該看見那古老的大屋,是,大屋呈現眼前,那門,那花園,花園中央的大屋,屋前的那扇門。他該伸手去推門,是,他看自己的手,他推門,門里面刺目的光芒,亮得他什麼都看不見,又听見一陣似掌聲的喧嘩——他驚醒,從沙發上坐起,看見窗外幕色四合,他已睡了整個下午。
罷才的夢境——夢境又有進展,是不是?那刺目的光亮和喧嘩聲又是什麼?心中加速的跳動還沒平復,他看見璞玉從工作室出來,莫名的親切感涌上心頭,他走上去忘情的擁抱著她。
璞玉錯愕的在他懷里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司烈從來沒有如此擁抱過她,這麼熱情,這麼——這麼——她說不出來,反正和以前不同,她——她——她——
他放開她,又捉住她的手,熱切的。
“那個夢又有了進展。”
她心中涌上的那些莫名的喜悅泡泡消散了。她是他的兄弟手足,永遠都是。
“一片刺目的光亮,還有掌聲喧嘩,我就可以看見某一些人。”沒等她開口,他又說。
“你心中其實希望見到哪一些人?”她問。
他呆怔半晌。
“沒有想過。也許你、愷令、佳兒或是阿靈,也許還有些別人,真的沒想過。”
“如果只給你一個選擇,你選誰?”
他很認真的想,想了很久。
“不是一個人,也許——我想要真相。”璞玉笑起來,笑得很特別。
“有的時候不知道真相還快樂些,”她說︰“這一輩子你要尋,上一輩子的你也要追尋,甚至夢中的。司烈,你活得太沉重,太苦。”
“也許是。但在這次回港前我並沒有強烈追尋的。是這一次,就是回來認識阿靈的這次。我相信一切有關連。”
“你只憑感覺一切有關連這並不可靠,”璞玉眼中清朗一片。“就算董靈的事——可能是巧合。你不必太執著。”
“若所有的夢在這刻消失,永不再夢,我可以放棄追尋。”司烈認真的。“不斷重覆的夢,這分明有著啟示。”
“你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不不。在圖館里我曾看到一本雜志上的文章,一個人連年不斷的夢到和尚,甚至夢到和尚的名字,他終放在某處找到和尚的骨灰,原是他的前世。”
“這樣的故事我也听過,卻不能盡信。”她有自己的想法。“穿鑿附會得夸張了。”
“別人的也許如此,我的是我自己親身的感受。”司烈說。
“想想看,你多久沒工作了。”璞玉輕聲說︰“昨天我在你公寓里看到許多信件,許多邀請工作的信。”
“等一陣,我一定會再工作,一定會。我相信真相不遠。”
“我可以說你為好奇追尋真相,有了真相之後,你又如何?”她再問。
“不能想那麼遠,目前我只要弄清心中的謎。”他搖頭。“這使我無心工作,連精神都無法集中。”
“是你太投入,太鑽牛角尖。”她說。
“沒有辦法。試試看讓一個夢糾纏你十幾年後;突然有希望讓你知道些有關連的事,你不好奇?”
“也許我比你更狂熱。”
電話鈴響起來。司烈順手接听。
“司烈嗎?我無法在家中找到你,想你一定在這兒,”忽遠忽近,似真似幻的佳兒聲音。“是司烈嗎?”司烈心中震動,佳兒的聲音充滿了難掩的深情和濃濃的思念,他總被“真”的一切所感動。
“佳兒,我是司烈。”他深深吸一口氣。“你在哪里?”
“紐約,家里。”她也在深呼吸。“我終于找到你,司烈。我找了三天。”
“有事?”
“只想听听你的聲音。”她笑了。
“現在幾點鐘?你還在清晨,是嗎?”
“是。清晨五點。”她還是笑。“睡不著,一直在想你,想以前的事。所以一定要找到你,否則連班都不去上。”
“還是那麼任性。”
“在你面前,我已放棄了一切,包括自尊、矜持。”她半開玩笑。“你能有幾分鐘時間想到我,給我一個電話嗎?”
“事實上——我們時時都提到你,但這幾天我非常忙,一連三天都在圖館。”
“圖館?為什麼?”
“找一些與我——與大家都有關的資料。”司烈說。
“我不想知道其他的事,只是你。”佳兒說︰“司烈,你好嗎?”
這句“你好嗎?”是三個好普通的字,好普通的問候,但此時此地出自佳兒的口,司烈覺得份量重得幾乎令他負擔不起。
“我很好,你呢?”
“只要你好,我就安心,開心了。”
“佳兒,”司烈覺得有好多話要跟她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我——如果我的事情辦好,我會回來紐約看你。”
“那是太長遠以後的事,遠不如現在能听見你的聲音好。”
“工作——嗯,工作忙吧。”他招架不了。
“我說過不提工作,不提其他的事,”她說︰“我要你講自己。”
“剛幫完愷令的畫展,很成功,”他扯得好遠。“璞玉與我常在一起,她幫我很多忙,還有阿尊——”
“司烈,我們之間只有這些話可說?”佳兒帶著輕輕的嘆息。
“佳兒。我一——不會說話,尤其對著你,我更是拙口笨舌,”他說︰“你原諒。”
“什麼時候我怪過你呢?”她輕笑。“無論你怎樣,你總是司烈。”
“我——有無以為報之感。”
她沉默下來。她不想听這句話。
“璞玉好嗎?”她問。剛才聲音中的激情、思念、輕怨、薄嗔全消失了。
“如果沒有她,我怕無力支持。”他說得微微夸張。
“替我問候。”她說︰“再見。如果有那幾分鐘想起我時——”
“我一定會給你電話。”他說。
收線後,他也忍不住嘆息。即使有幾分鐘想起佳兒,他也不會給她電話。
靶情的事真是微妙得難以解釋。
璞玉亮晶晶的黑眸在他臉上。
“你令我想起絕情漢,負心人。”她笑。“佳兒對你情深似海。”
“難以負擔。”司烈說︰“不能勉強。”
“我的心願是睜大眼楮看著你,直到最後一秒鐘。”璞玉說。
“什麼意思?”
“恐怕你深心處怕也不真正知道,你到底喜歡的是誰。”她說︰“佳兒?愷令?董靈?不,你不由自主,你的夢境主宰了你。”
司烈雖不承認夢境主宰了他,身陷夢境時,他是無力自拔的。
深深的睡眠中突然又有了景象。
紫檀木的供桌,桌上的供果鮮花,牆上懸著面目模糊的照片,輕煙裊繞。深紫紅絲絨窗簾,紫檀木的雕花屏風,檀香味。掩著的木門打開,伸進縴細的腳,墨綠絲絨瓖同色緞邊的旗袍下擺,白色有羽毛球的緞拖鞋。縴細的手,托著的銀盤瓷碗,冒著香氣熱氣,輕嘆——然後,啊!舊夢再來,竟然有了“然後”。
一連串細碎的腳步,瓷碗放在供桌上,那依然不見面的女人在供桌前屹立一陣,再一聲似有似無的傷感嘆息,“吃了吧。”他從床上驚跳起來,面上的肌肉都在瑟瑟而抖,他听見這三個字,是不是?“吃了吧”,就是這三個字。
冷汗沿著臉、沿著脖子、沿著背脊往下流,他真的感到害怕,自己也說不出的害怕,他竟然听見聲音了,在夢中。他有個強烈的感覺,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著他向一個事實——有一個事實在等著他,是不是?
然而事實,這不太虛無漂渺了嗎?
他深深的困擾著。他希望這個夢快快結束,快快離開他,這個夢已不像往年般的單純,單純的就如他秘密的喜悅。這夢結束,他必從頭來過。
突然間想到四個字“再世為人”,沒有原因,沒有理由,就是這四個字。
有什麼關連嗎?他真的不知道。他一定陷入了魔障,被重重包圍,他好像已不再是以前那個自己。
他沖入浴室,緊緊的對鏡子看,若不是自己,那他是誰?
還是那張臉,臉上的眼耳口鼻全是熟悉的。雖然那些看來有型的胡須遮掩了一部分面孔,他總還是熟悉自己的。
是他,莊司烈。為什麼前後幾個月對自己的感覺完全不同?
愷令打電話來約他吃齋,對愷令,他是義無反顧,沒到中午,他已趕到。
愷令永遠端莊雍容又雅致。
“一直沒听你提過有什麼新計劃?”她問。永遠保持一定的距離。
“暫時沒有。”他搖頭。“只想留在香港休息一段時候。”
“香港太擁擠,太熱鬧,怎會是你休息的好地方?”
“鬧中取靜,何況香港有你——有你們。”
“我也想休息。”她說。
他望著她,等著她說下文。他緊張。
“阿靈的事——外表還好,內心我深受打擊。”她嘆一口氣。“連靜修也不寧。”
“打算如何?”
“元朗我有間舊屋,香港發展的腳步還沒踩到那兒,很清靜,我想去避靜。”
“其實你這兒已極好。”他這麼說是不想她去遠了,連面也難見。
“突然想遠離人群一陣,”她微笑。“也許培養另一個作畫的靈感。”
“預備何時去?”
“一兩天。”她遞過一張紙。“這是
“一個人不能去?”
“那兒有個老管家,他做得一手好菜,歡迎你們來試。”她只這麼說。
司烈的痛苦是,永遠不能對她再近一步。
“一個人你不嫌寂寞?”
“我原是避靜。”她笑。
“要靜,你在哪兒都可以靜。”他突然福至心靈。“環境並不重要。你心中有事。”
“自然是——阿靈。”她避開視線。
“除了阿靈,沒誰能擾亂你?”他盯著她。
“不能。至少目前沒人能擾亂我,”她微笑。“只不過有時往往會庸人自擾。”
“你自擾了什麼?”他不放松。
“不知道,沒有深思,也不想深思。”愷令說︰“好多事我懶得分析。”
“你不像這樣的人。”司烈說。
“其實我並不積極,作畫,主持基金會,這都不過是生活寄托。生活太空白,我不想讓人看見我"灰",只好作狀積極。”
“你灰嗎?”
“有一點。”她對他是坦白的。“他去了之後一切對我都不再有意義。”
“你一定很辛苦,你做得那麼好,”他由衷的。“人們眼中的董愷令是另一個人。”
“董愷今——的確是另一個人。”她感嘆。“要做董愷令有時我努力得費盡心力,有時還吃力不討好,真累。”
“原來的你是怎樣的?”他充滿希望與向往的望著她。“更真些?更實在些?更親切可喜些?更——更——”
“沒有更好的形容詞,”她搖頭笑。“很久沒有看過真實的自己,不敢掀開面上的表皮,我怕令自己都無法面對。”
“不可能。真實的你一定更美好,我絕對相信。希望有一天我能面對。”
“司烈,你什麼都好,就是太天真。”她說︰“你的眼楮像攝影鏡頭,把一切都美化了。事實往往令你失望。”
“其他的人或事也許會令我失望,你不會,在我心目中你就是董愷令,永恆的。”
“永恆的董愷令!?”她仰起頭來笑。“不是太戲劇化了嗎?你說得太好,你的人太好,有時不由得我不懷疑,你是來補償我的。”
“補償!?那是什麼?”他意外。她呆怔一下,笑容也斂盡。“你這樣的人還需要補償?是不是太貪心了一些?”司烈再說。
“也許。也許是我貪心。貪心是所有女人的通病。”她說得敷衍。
“這些年來我不覺得你貪心。”
“是我掩藏得好,”她又笑了。“司烈,不許你窺探我的真面目。”
他攤開雙手作一個放棄的模樣。
“你就是你,還有什麼真與假?”他說︰“我永不試探你,我是最忠實的朋友。”
“我何其幸運。”悄令說。
“為什麼不說我幸運呢?我真驕傲能擁有你這樣的知己。”司烈說。
“希望——不令你失望。”
愷令搬進元朗故居避靜之後,璞玉也離開香港,她為自己事業。
“他們要我去談。”她坦然的站在司烈面前。“那簡直是天大的吸引,不可抗拒的,是我的夢想。”
她臉上有難掩的向往和狂熱。
“沒有可能。什麼事能令你離開香港兩星期?他們要你制造什麼?原子彈?”他不滿。“阿尊總有好介紹。”
“阿尊知道我的能力,知道我的才氣,他肯定我能做。”她臉上發光。“鼓勵我,這會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
“真是制原子彈?”
“如果有陶土造成的原子彈,那制造者必然是我,”她有絕對自信。“阿尊只是介紹,你總對他有成見。”
“他把你帶離我身邊,越拉越遠。”
“你不會介意的,”她笑。“有董愷令就行了,我這兄弟只待必要時出現就行。”
“到底去英國做什麼?”
“一個中國音樂家在英國發明了一套樂器,中國樂器,他想用陶土來燒成。英國大學全力支持,他們找到我,認為我行。”
“用陶土制成全套中國樂器?”
“現在是想法,是設計,是一些圖樣,”她興奮的。“等我去到,所有的一切變成事實,中國音樂家夢想成真。”
“璞玉——”
“我行。我一定行。那一套用陶土燒制成的鼓、鑼、鐘、鈸及各種各樣的中國樂器,必因我而面世。我有信心。”
“也不必去兩星期。”他望著她。
不知道為什麼他有個感覺,讓她離開就會永遠失去她。他莫名的擔心著。
“兩星期只是初步的面談,當要制作時,我可能停留英國一個長時間。”
“璞玉——”他叫起來。
“鼓勵我,”璞玉捉住司烈的手,臉孔因激動而發紅。“你的鼓勵能令我做得更好,有一天你會為我而驕傲。”
“是。”他咽下心中所有不滿及擔心,他該鼓勵她的,為什麼不呢?留下她只是他自私,他那麼習慣的依賴她。“這件工作你一定做得好,那批陶制樂器必因你而命名。”
“謝謝你,司烈。”她擁他一陣,翩然上機,帶著滿腔希望與理想。
突然間,司烈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留在他淺水灣的公寓中,他默默的沉思,看打發時間。他知道該做些事的,他已經這麼無所事事的混了起碼半年,但他提不起興趣,一點也不。
他檢視一些照片,那是為董靈拍的。
董靈這個人曾經和他這麼接近,而現在又離得這麼遠。人生真是奇妙,以為得到的卻永遠的失去。緣份更是奇妙,不是為你安排的,即使來到面前也會消失。
董靈。
看著照片上的她,他沒有強烈的悲痛,她那樣離去,他該痛不欲生,但他——真的,像對一個朋友,一件報紙上的新聞。
他曾悲痛過,那感覺短暫得很,來不及深刻體會已消失。
他不是無情的人,他知道。對董靈,或真是錯誤的。她只是愷令的替代品。
愷令。愷令。
想到這名字他莫名的心痛起來,痛楚中還夾著難以解說的甜蜜,就好像他們曾共同擁有過已消失的美好時光。然而,不曾擁有,是不是?愷令永遠拒絕他的再進一步。
愷令。
迷迷糊糊他又沉入那深沉的夢中。
暴桌,鮮花,水果,不清楚的照片,窗簾,屏風,門,白緞鞋,墨綠旗袍,縴細的手與足,冒熱氣的碗與銀盤,嘆息及那聲“吃了吧”,突然間,他又看見那火車站,那條鄉間的路,疏落的屋子與小店鋪,路盡頭的大屋。鐵門、花園,被推開的門,耀眼的光芒和喧嘩聲。接著,接著一段長長的、幽暗的,似乎高不見頂的木樓梯,一級級的向上伸延,似乎要把他帶到不可及的另一個洞天——司烈掙扎著醒來。
是,他是掙扎著醒來,他不要上那幽暗無盡頭的木樓梯,不要,那似乎會帶他到不可預測的境地。那洞天——那洞天——他竟深深的害怕,恐懼著,他不要去,他掙扎——
他掙扎著醒來。
他滿身是汗,驚呆在那兒好久好久都不知所措,回不了神。
他的夢,他那先後兩個夢竟然合而為一了,真的,合而為一。清清楚楚的,真真實實的,這麼玄妙,這麼無法想象,這樣的難以相信。
他的兩個夢是完全有關連的,根本上就是一個夢。
他心驚肉跳,莫名的恐懼籠罩著他,怎麼會這樣呢?是他真的精神分裂,神經失常?還是——真有啟示?
抓起電話,他撥了璞玉的號碼。那是他最熟悉、最自然、最下意識撥的號碼,那邊必然有他希望的人接听。
電話鈴不停的響著,永遠有回應的那端寂然無聲。璞玉不在。
他驚覺,璞玉不在,她去了英國。
永遠守在電話那端的璞玉不在。他失望的放下電話。
那不是普通的失望,那種深入心底、深入骨髓、深入生命的失望令他招架不住,完完全全招架不住。
他惶恐,他不安,他失措,像突然間掉到無邊的大海,呼救無門。
璞玉不在。
他沖到廚房又沖回來,他想到酒,除了啤酒,滴酒不沾的他竟然有喝烈酒的沖動。他在屋子里轉著,他要找一樣東西,他要找一個憑藉,他要找一個人——這個人是璞玉,一直是她,但她不在,為她的事業前途而離去。
他有點像困獸,必須找一個門,一個出路。悄令避靜,連電話都不听,何況這種事無法向她訴說。璞玉不在,他竟失去了方向。她她她——佳兒。
佳兒。
啊!司烈終于想起了她。
佳兒的電話號碼在簿子找到,雖然陌生,他還是不猶豫的撥過去。他不理時間,不管她在做什麼,他必須找一個人,而此時此地,似乎只有佳兒了。
佳兒正在辦公室忙著。
“司烈,”她狂喜的扔下了所有工作。“你終于打電話給我了。”
“佳兒,我——我——”
“我終于等到這天,”她完全听不出他語氣的不妥,只沉在自己的喜悅中。“你終于找我,司烈,即使最後的結果不是我,我也不會那麼遺憾。”
“我——”他說不出話。
他又令佳兒誤會,是不是?但此時他的確需要一個人,誤會也無奈。
“你一個人嗎?璞玉呢?”她心情好得無以復加。只是一個電話,唉。“我快下班了,我可以跟你談任何事,我有時間——”
司烈听見旁邊有人講話的聲音,立刻被佳兒打發了,她是那樣絕不猶豫。
“我想——遲些再談,你一定忙——”
“不不,工作每天都在做,每天都做不完,有什麼關系呢?”她義無反顧。“我們談,你不要收線。”
“我只是——問候你。”叫他從何說起?他想找人分擔夢中的驚悸?
“這個時候,啊炳,你還沒天亮。”她說︰“你也睡不著?”
“是是,我常常被夢境驚醒,”他說︰“也沒什麼。璞玉去了英國,她有很重要的工作,與她前途有關,我不能阻止。”
“說說你自己,司烈。”佳兒打斷他。
“我——很好,”他吸一口氣。“很好。一個人很靜,可以計劃一下工作的事。我接到很多邀請工作的信,我可以考慮——”
“除了工作,你沒有話講?”
“我——嗯,愷令去避靜,去了元朗故居,她忙完了畫展與董靈的事。我一個人很靜,真的很靜——”
“可是覺得孤獨?我可以回來陪你。”她說。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司烈著急。“我是說我可以安靜工作。”
“我等你提出任何要求,我StandBy。”她是那樣委屈求全。“Alays。”
“不需要為我而委屈自己,我不值得。”他無法不這麼說。
圍繞追求佳兒的那些精英分子若見到她對司烈如此,怕不個個氣得撞牆吐血而死才怪。
“我欠你的,一定是這樣。”她固執得無可理喻。“我上輩子欠了你的。”
“你真相信有上輩子?”
“我——”她呆怔一下。“上輩子欠了你的”只不過是被大家說慣了的話,沒有經過深思。上輩子,在她的思想上是不成立的,她的學問、她的宗教信仰都沒有這種說法。“大家都這麼說,是不是?”
“你並不相信?”
“沒有事實根據。當然,我也不能反對,科學上解釋不了的事,或者只是我們未曾明白。我們這些人被訓練得只信科學。”
“但是我的確被那些夢——”他說不下去。佳兒不是璞玉,她不會明白的。
“又是那些夢。”她嘆息。“司烈,你是不是鑽進牛角尖了?”
“但願我是。”他深深吸一口氣,突來的念頭。他說︰“再見,佳兒。我會再給你電話,現在我要去晨跑,我渴望流一身大汗再飽餐一頓。保重。”
也不理會佳兒會有什麼反應,立刻收線。
他的確在天末亮之前沖進晨霧,努力的慢跑一小時,跑得混身是汗的沖進海灘道一家快餐店,忘我的大嚼一餐。
他回到公寓時晨光才初現,但他已累得不得了。半年沒運動了,是不是?好像一切已在退化。他才三十歲呀。半年前攀山越嶺大街小巷氣不喘面不紅,現在——他是不是真鑽進牛角尖里面而不自覺?
牛角尖,他突然想起了死角兩個字,心中莫名的又是一陣驚悸。
是驚悸。
自從董靈去世後他就有這種感覺,不,甚至她去世前已有。為什麼呢?以前同樣的夢並不覺得,甚至暗暗喜悅有這麼奇特的夢。董靈帶給他的驚悸。
為什麼是董靈?因為命中注定她會死?是這原因嗎?
他把所有窗簾拉開,讓清晨的陽光一涌而入。他需要光亮,他要看清楚一切,他不願讓謎一樣的夢境永遠糾纏著他。
電話鈴響,他敏感的撲過去接听。
“司烈嗎?起床沒有?”璞玉的聲音。
他雙手緊握電話,握得手指都發麻。听到璞玉爽朗愉快自信的聲音,居然有感動得要流淚的沖動。
璞玉,她的電話來得及時。
“你在哪里?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從來沒有這麼沖動過。“你獨自一人嗎?”
“你——怎麼了?”她很意外。“發生了什麼事?對不對?”
“不,璞玉,”他听見自己在喘息。“沒有事,我很好,剛跑完步回來。”
“是嗎?”她半信半疑。“司烈,你知道嗎?他們決定用我,對我絕對信任,把所有工作交給我,由得我怎麼做。司烈,你一定要為我慶祝,這肯定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我會因它而名揚國際,將和你一樣,司烈,你高不高興?咦——你怎麼不出聲?”
“我在听。真的,很替你高興。”他努力使自己聲音興奮。“我會為你而驕傲,這真是一件光榮的事——你開始了嗎?”
“合約已擬好,一切不成問題,”她听不出他的勉強。“我會開始籌備,會全心投入,絕不讓它有絲毫瑕疵。”
“幾時開始工作?幾時回來?”
“還沒有定。剛開始會忙亂些,總是這樣,”她在笑。他似乎看見她如陽光般的微笑。“一切上了軌道就好。”
“我說——什麼時候會回來?”他再問。
“不知道,工作第一。”
“但是——你會先回來一趟嗎?”
“不一定。”璞玉情緒高昂。“這邊的工作場地比我的好,我想先試做幾個模型。嗯,想起來都興奮,這是沒有人做過,前所未有的作品,將由我獨立制成。”
他沉默下來。
璞玉被狂熱的工作情緒充滿,她不再是以前關心體貼義無反顧對他的她,她甚至沒听清楚他的話。
“司烈,司烈,怎麼半天不說話?”她在那一邊叫。“你那兒是艷陽天吧?香港真好。我不喜歡永遠灰撲撲的倫敦,但它將使我揚名。”
“祝你成功。”
“只祝我成功?”她怪叫。“我一定要成功,一定會成功。雖然那批造型奇特的中國樂器制作難度極高,但我有絕對信心接受挑戰。”
“你一定會成功。”他說。
停一停,她似在壓抑情緒。
“你在香港好嗎?可開始計劃工作?”
“正在進行。”
“很好,很好。你早該工作了。”她說︰“我听倫敦的人說,你拒絕了一個極有意義的工作邀請,是不是?”
“不。現在開始會像你一般努力工作,”他說︰“總不能被你比下去。”
“我不和你比賽,你是最好的。”她由衷的。“你只是我的目標。”
他很想說目前他只是個困在夢死角的廢人,又怕令璞玉不快。
“見到董愷令嗎?”她突然問。
“沒有。她去元朗故居避靜。”
“在此地朋友家見到她早年的一幅畫,”她說︰“原來她也畫人物的。”
“是嗎?什麼樣的朋友?”
“他的父親以前是董愷令的追求者之一,”璞玉笑。“世界真小。”
“你那朋友認識愷令的亡夫嗎?或者熟知他們的一切?”
“我沒有問。為什麼?”
“不不,只是隨便問。好奇而已。”
“若再去朋友家,我替你的好奇去打听一下。”璞玉心情極好。
“你的電話號碼,你的
“我暫住酒店。”她說了號碼。“你很難找到我,很少留在酒店。”
“你還沒開始工作,你去哪里?”
“阿尊也來了,”她怕然的笑。“他熟倫敦,他帶我周圍去玩。”
無法抑止的妒意全涌上來,司烈連話也講不出來。阿尊也去了?
“他——陪你去?”他掙扎著說。
“不。他前天才來,”她還是笑。“他來歐洲辦點事,順便來看我。”
“順便,我看他不懷好意。”
“你又來了。我的工作他是介紹人,我不能拒絕任何人來倫敦。”
“你會拒絕嗎?”
“你又孩子氣,阿尊不是敵人。”
“我——”心中賭氣,莫名其妙的就說︰“下午我或會去元朗。”
“不會打擾人家避靜?”她問。
“悄令說我可以去,反正悶著。”
“那就去吧。見著董愷令說不定令你有靈感,工作的靈感。”她總是愉快的。
她從不介意他跟任何女人一起,甚至還鼓勵她這個兄弟。
“如果明天有人敲你房門,開門見到是我,你會怎樣?”他問得奇特。
“不可能。你不會為我長途跋涉,我不是董靈,不是董愷令,不是秦佳兒。我的事自己獨立能辦好,不必你幫忙,你不會來。”她說得很認真。
“如果是我呢?”
“長途電話費貴,別開玩笑,”她輕松的。“阿尊在敲門,我得出去。保重。”
司烈握著“嗡嗡”聲的電話呆了一陣,璞玉也說“保重”,是不是就像他對佳兒說的?但——璞玉和佳兒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是不是?
莫名其妙的煩亂起來。
掃描校正︰LuoHui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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