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伴風行 第一章
回到家里,李雋之像失去了支柱似的,整個人癱在沙發上,再也起不了身。
想起剛才的混亂,剛才的驚心動魄,他仍然有要昏過去的感覺。他還想嘔吐,因為他實實在在的看見好多好多血,慢慢的不停流出來……流出來。
他撞傷了人——或者會死?他竟撞傷了人!
是誰的錯呢?他一直高速開車,四十米不多不少,那是快速公路,怎?料到有人會突然竄出來橫過公路,他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剎車,依然互相撞在一起,“彭”的一聲,那人倒下,他看見了血——
他把雙手插進頭發,下意識地縮成一團,那恐怖的一刻,他怕一輩子也忘不掉。
接著下來警車、警察、救傷車,他仿佛見到是個中年人——或老年?他不知道,他不敢細看。那?多的血,他生平最怕血,一見就昏,他——
急促地喘幾口氣。
他跟著去警察局錄口供,他們說他沒錯,是傷者不對。但——誰對誰錯又有什?關系,人都傷了。
他們說那人重傷。老天,年紀不輕的人,受得了嗎?
天漸漸暗下來,他听見鐘點工人進來的聲音,又嗅到燒菜的香味,但——他眼前只是血,什?都吃不下。
他告訴警察說願付醫藥錢,他們說現在還不可以決定,應該是保險公司付。什?保險公司?只會付錢、收錢,真能替生命保險嗎?
鐘點工人做完晚餐,也做完了一切工作,她就輕手輕腳地離開,這已是她的習慣,永不打擾他。
天已全黑,他仍然坐在沙發上,動也不動。
他——李雋之,一間跨國公司的總工程師,負責最新計算機、電子方面的研究工作,獨身、斯文、沉默而友善。如果他願意,可以在香港找幾十個美女陪他,可以混進上流社會,可以變成“公子”級人物。他什?也不做,只沉默地工作,仿佛工作就是他的一切。
今天合該有事。中午他離開公司參加一個國際性會議,會沒開成,卻撞傷了人,重傷。那人生死未卜,他的心也吊在半空,還沒著落。
夜已深,飯桌上的東西都已冰冷,他才慢慢的動一下。他還是要活下去,至少他還得去看看那人的情形,看看是否可以幫一點忙。
他為自己倒了一點酒,一口吞下,又去沖涼,使自己清醒一些。
然後看見飯桌上的菜,胃里一陣翻轉,他跟前又呈血紅一片。血——永恆難忘的血。
電話鈴突然響起,他整個人驚跳起來,拿著電話還不停喘息。
“喂——我是李雋之。”
“我是王幫辦!”警察局打來的。“我只想告訴您,我們已證實,這次車禍不是你的錯。”
“是,謝謝。”他苦澀的,錯不錯人已傷了,是不?“我想見他,請問在什?醫院!”
“在伊麗莎白醫院,但不能見,”王幫辦說,“他現在仍在危險期中,不能見任何人。”
“什?時候可以見?”
“或者兩三天之後——如果他幸運的話。”王幫辦收線,也許見慣車禍,又不是親身經歷,他很冷靜。
但是對雋之——如果那人幸運的話——多?可怕,多?遺憾的事。
一個無辜的人傷在或死在她的車輪下。
又坐了一陣,電話鈴又響起來。
“李雋之。”至少他顯得冷靜多了。
“我是周寧。”他的秘,全公司唯一用中文名字的人。
“下班時有人打電話來,說你發生了車禍。”
“謝謝關心!我撞傷了人,自己卻沒事。”他透了一口氣。總算有個人可以說話了,“我也沒有去開會,明天諸轉告總經理。”
“明天——”
“明天我想請一天假,我情緒不穩定。”他說,“有什?事後天再辦。”
“是,剛才——你看過電視嗎?”周寧問。
電視!提電視做什??有什?關系?
“為什??我沒有看。”
“新聞報告上有你,那傷者——仿佛很嚴重。”
“是嗎?還說什??還說什??”他急切的。
“傷的是腦、鼻、嘴。流血不止——”周寧聲音很怪,“有畫面播出,很——可怕。”
雋之全身都涼下來,傷的是腦。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想休息。”他先收線。
再也忍耐不住,他沖進浴室嘔吐,肚子空空,嘔出來的幾乎是黃膽水。
然後,他勉強自己上床,勉強自己入睡,輾轉良久,也不知什?時候睡去,夢中依然是血。
早晨,他也是被噩夢掠醒,翻身坐起,覺得頭昏眼花,四肢無力,難道病了?不,可能是餓得太厲害吧!
他拿出白面包,就這?干啃下去,他的胃口只能令他容納這些,否則一定反胃。
然後,他去醫院,找到的病房是“深切治療室”,不許探病的,他只能無可奈何的坐在門口。
有個護土經過,看他一眼。
“探病嗎?”她問。
“是。昨夜撞車受傷的那位。”
“他在里面,不能見任何人。”護士指一指,“剛才他女兒來過,也不能見。”
“他女兒?”他如見到曙光,“她還在嗎?”
“走了,早就走了,”她搖搖頭,“現在我們只知道傷者姓湯,有家人,如此而已。”
“下次揚小姐再來,可否代轉問,我想見她。”雋之禮貌的遞上一張名片。
也許是名片上的名餃,也許是他長得好看,護士小姐欣然答允。
“好。我會把這張名片交給湯小姐,讓她打電話直接找你。”
“謝謝,謝謝,湯小姐是否很傷心?”他問。
“湯小姐很冷靜,沒流一滴淚。”護土小姐離開。
這倒和他的想象不同,沒有悲傷哭泣的場面。
既然見不到傷者,他只好回家。
中午仍是吃白面包,他無法忍受其它。
—點多鐘,電話鈴響了。
“李先生,你我我?”女人的聲音,很冷漠;但十分斯文,正派。
“是。請問可是湯小姐?”他緊張起來,“我就是撞傷令尊的人,我願意負擔一切責任和醫藥費用,我可以——”
“我看過你的名片,我知道你付得起。”湯小姐冷硬的,“但法律並不需要你這?做。”
“我不是講法律——”
“那講什??人情?我們和你素不相識,受傷錯在自己,咎由自取,你不必負責。”她強硬的。
“可是我——”
“多謝你一番心意,但家父的事我應付得來,不勞你多操心。”
“我並無惡意——”
“我知道。”她打斷他的話,“否則,我不會打電話給你。”
“請問——危險期過了嗎?”他很怕她會收線,急急忙忙的問。
“沒有,也不知道什?時候會過,再見”她收線。
對他的好意是完全不接受。
他頹然放下電話,心中真是難過。
難怪湯小組會這?對他,互不相識,誰願接受他的好意,現在是什?世界還講溫情。
他大概是太落伍了吧!
他是在外國受教育的,想不到比任何人的思想都傳統、都保守,這也許是天生的。
他又喝點白酒,令自己昏昏入睡。
明天得上班,總不能又無精打采的。撞傷了人,生活還是得繼續。
他的人生一直風平浪靜,像一灣小河,緩緩的,流暢地流著!流著!直到遇見這次車禍。
這車禍令他內疚、令他不安、也令他改變——或者,久生中的一切早已天定?
也許是敏感,雋之上班時覺得寫字樓里的男女同事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
他們都知道他撞傷了人。是吧,電視播出過的。
辦公室里,周寧小心翼翼的等著他。
“回來了,李先生。”周寧溫柔的。
除了用中文名字外,她的優點不少,斯文、溫柔、好脾氣,又細心,是很好的秘。從她身上的衣著看得出來,她家庭環境並不很好,她是要靠白己養活自己的那種人。
“有重要的事嗎?”他月兌掉上衣掛好。
“有兩封總公司的信,還有是廠里申請新機器的。”周寧有條不紊地說著,“並不太重要,都在你的桌上。”
“很好,”他揮一揮手,示意她出去,“十點鐘時你進來,我要你打幾封信。”
“是。”周寧退出去並掩上門。
他望望桌前,整整齊齊地放著文件、今天的《南華早報》,還泡好了茶。
周寧的確細心妥當,飽滿意這秘。
其實,雋之的心還是亂、還是不安、還是有所牽掛,醫院里躺著的那個人全無消息。
他又想起湯小姐冷漠的聲音。
當然,他不能怪她,是他不好,他撞傷了人,無論如何錯在他!
看了幾封信,周寧推門進來。
“你——”他皺眉,完全忘了他自己的吩咐。
“十點鐘,我來速記你要寫的信。”周寧微笑。他只好點點頭,任她坐在對面。
平時他口述信件很快的,根本不必怎?想,嘴里就極有組織地說出來。
周寧的英文速記是極好的,總能十分圓滿的把他所說的錄下來。
但是今天——他說得結巴又反復,令她記錄得十分困難,但她好耐性,始終微笑。
周寧的確是個好秘,除了這一點之外,他也看得出她對他的好感。
但老板和秘——他覺得是很荒謬的事,別人會怎?想?他利用職權之便?
而且——對周寧,他沒有觸電感。
雖然他從來沒談過戀愛,及正式交過女朋友;但他向往電影或里那種轟轟烈烈,回腸蕩氣的愛情,這種愛情必先有觸電感,對嗎?
他的視線從不跟隨周寧,面對面時也保持上司對下屬的態度,他不想她誤會。
但周寧好耐性,看得出來,她始終靜靜的守在那兒,等待著任何一個機會。
雋之擔心過,她的手會不會終有一天溫柔的抓到他?
于是,他的神情就更嚴肅,更冷了。
總經理請他過去一趟,不外是安慰他幾句,說車禍平常得很,誰也沒存心撞死誰。
但——總是遺憾。
午餐的時候,他只吃了一客三文治,喝一杯茶。
他怕街上的繁雜,更怕五顏六色的食物,躲在辦公室是唯一清靜之地。
電話鈴響起來。
“李雋之。”他接听。
“我姓湯,”電話里是女人聲音,“我打電話的目的是︰爸爸已月兌離危險期。”
“啊——是你,湯小姐,”他立刻激動起來,“請再說一次,湯先生他——他——”
“他已月兌離危險期。”湯小姐仿佛在吸氣。
雖然她的聲音同樣冷漠,卻也听出一絲激動,她也為父親興奮,是吧!
“謝謝上帝,謝謝上帝!”他喃喃地念著,眼淚也涌出來,聲音也哽住,“謝謝——”
湯小姐有一陣子的沉默,或者是有感激他的真誠,原是一個陌生人,不必付出那?多感情。
“請問——我能去見他嗎?”他再問。
“他還住在原來的醫院,”她沒有拒人于千里之外,“我的話講完了。”
“請等一等,湯小姐,”他急切的,“我能知道你或者令尊的名字嗎?”
“不必了,謝謝你的關心。”她收線。
拿著電話,他呆怔半晌,是他過于熱心吧,人家根本沒想認識他。
留了張字條在桌上,他直奔醫院。
湯先生已從深切治療室搬到普通病房。他是醒了,但顯得呆痴。
而且臉色蒼白得像僵尸。
房里沒有護士,只有好多病人。
他皺眉,為什?不住私家病房?
他立刻按鈴,召來護士。
“我想替他換到私家病房去。”他立刻說。
護士很意外地望著他。
“你是他什?人?”
“朋——朋友。”他十分不安,“當然,私家病房的錢我會全部負責。”
“我會替依查查看可有空房,而且也得征求他家人同意。”護士看看床尾的記錄牌,“你先等一等,我打電話。”
護士去了十分鐘,雋之就在那兒站了十分鐘。
明明是醒著的病人,卻是一眼也不看他,仿佛也听不見他的聲音。
“湯先生,湯先生——”他輕輕叫,“我是李雋之,就是不小心撞傷你,令你受痛苦的人。”
完全沒有反應,湯先生惱了他?
“我想替你換病房,你意下如何?”他再問。
湯先生連眼毛都不動一下。
看清楚了,他是個很好看的男人,五十幾歲了,還保持了清秀和卷味——很奇怪,躺在床上的病人也能一眼看出卷味?
他站直了,護士也在這時回來。
“私家病房有,可是病人的女兒不同意換房。”
“你有沒有說是我付錢?”他急切。
護士笑得有絲曖昧。
“當然說了,她不領情。”她說。
“但是——這樣的環境對他沒有幫助。”他小聲叫。
“我也無能為力,”護士聳聳肩,“如果你堅持,可以打電話問湯小姐。”
“我能有她的電話號碼嗎?”他高興一點。
“記錄牌上有。”護士去了。
他到走廊打電話,鈴聲一響,立刻有人接。
“湯恩慈。”電話里傳來的聲音。
原來池叫湯恩慈,多好的名字,一定是教徒,像他一樣。
不知道為什??心中就涌上一陣溫暖。
“湯小組,我是李雋之,就是——撞傷你父親的人。我現在在醫院。”
“什?事?”她冷漠如恆。
“我誠意地想替他轉私家病房。”他說,“你允許我這?做??”
“為什??”
“我希望他有個安靜的環境休養。”
“有這必要嗎?”她冷冷地問。
“我只是一片誠意,請勿誤會。”
“誠意也是浪費,你不覺得嗎?”很尖刻的話。
“湯小姐,我——”
“你真的見到了他?”湯小姐懷疑地問。
“我就在病房外的走廊打電話,”他說︰“我覺得三等大房太嘈雜了。”
電話里有一陣沉默,然後她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對他來說,換不換病房已全不重要,再雜再吵也沒關系。”
“我不明白什?意思。”他叫。
“他的腦已完全破壞,再無思想、記憶。”她的聲音還是很冷、很硬、很堅強,“換句話說,他變成白痴。”
“不——”他嚇得大叫起來,“不可能,不是這樣的,怎?會——會如此。”
“我相信事實。”她冷淡的,“任誰也改變不了的事情。”
“那——那我——”他在電話的一端哭泣起來,“我還有什?事可以做,可以幫忙?”
“沒有。再沒有任何事你可以做的。”她生硬的,“這個時候,你最好還是遠離我們。”
“不——”
“你再出現,只有徒增我們的麻煩及負擔。”她說︰“我已說得好清楚,這件事,錯不在你,你不必有心理負擔,更沒有義務負什?責任。”
“湯小姐,請給我一個機會——”
“什?機會?出一點錢令你良心平安些?”湯小姐似乎也激動起來,“事到如今,你也該知道金錢是幫不了忙的。能買回他清醒嗎?”
“不,不,我不是這意思——”
“可是我這?想。”她斬釘截鐵地,“所以請你以後不必再打電話或探望,我們不想見你。”
“你——怪我?”他心冷了。
“怪你有什?用?能救醒父親?”她顫抖的,“而且根本不是你的錯。”
“我良心不安啊。”
“你多此一舉,現在是什?社會,撞傷了人你不逃走已經很好了,我們沒期望過你奉獻。”
“湯小姐——”
電話掛斷了。湯思慈是個太冷太絕的女人,一點人情味都沒有。
他頹然回到那又大又雜的病房,在床畔坐了一陣,雖然湯先生不會知道,他只是盡心。
罷才那護士又回來了,很詫異地望著他。
“你還沒走?”
“我想替他請個特別護士。”他說。
“沒有這規矩哦!”護士笑了,“三等病房請私家護土?”
“不能例外?”
護士搖搖頭。
“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怪的人,撞車又不是你的錯,何必內疚成這樣子?”她說,“我听同事說,他女兒啊!連一滴眼淚都沒掉過。”
她是看見他曾流淚吧!
“不流淚並不一定代表不傷心。”他幫著湯思慈。
“是啊!但那位湯小組卻是冷著一張臉,好象在怪責受傷的父親,這也真少見。”她說。
“我——這就走了。”他站起來,“很遺憾,我什?忙都幫不上。”
“算了,這年頭沒有人再講良心,你這種人啊,總有一天吃大虧。”護士笑。
雋之離開醫院,護士的話還在他腦子里轉。
他這樣算太有良心嗎?只不過盡人的本分而已,現在的世界到底變成什?樣了?
鮑司里的事依然不多,是大家體諒他的心情嗎?
總經理經過他辦公室時說︰“拿兩星期大假去旅行吧!你需要休息。”
休息——他並不想逃避。跑到哪兒都是一樣,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這件事。
心里煩亂不安,又不想回家,突然涌上來的意念。
“晚上可有空,我們一起吃餐飯。”他對周寧說。
她大吃一驚之余,顯然也欣然于色。
“有空,你想去哪兒?我訂位。”她大方的說。
立刻,他就後悔了。他為自己找來麻須,是不是?
“隨便!中環好了!”他勉強說,“訂三四個位子。”
“三四個?還有誰?”她又意外。
“一個——哎,客戶。”他胡亂說,“美國來的,我們總要招待他一下。”
她看得出來失望了,是客戶的應酬,並非私人的。馬上她就不那?熱心了。
“我會做,訂幾點鐘?”
“六點。”
“這?早?”她更意外,香港人的習慣是八點到九點。
“下了班就去,我不想——浪費時間。”他說。
周寧轉身往外走,他又叫住她。
“請替我叫人去買一些水果,雞精,營養品之類的東西,明天我要用。”他吩咐。
“可要我替你送去醫院?”她周到地問。
想到湯恩慈說的不想見到他所到他聲音,他無可奈何的點頭。
“我給你
周寧滿意地笑著出去。
她有什?好滿意的?也只不過替他做一點事而已。
而他——雋之坐在那兒卻開始煩惱,晚上那一餐飯要找哪一個客戶適合?該怎?應付周寧?
他實在太魯莽了。
看見周寧在外面忙得很起勁,他益發不安。他——沒有引起她的幻想吧?
周寧不是他對象,絕對不是!以後,他必須更小心應付她才行。
星期天一早,雋之到教堂做禮拜。
他是每星期都來,並非因為撞車事後不安寧,他是虔誠的教徒。
和教友們打招呼,然後他坐下。
王森是他朋友,很自然地坐到他旁邊。
“怎?不大高興的樣子?”王森是開朗活潑的人,“上教堂,不能帶這種心情進來。”
“我沒有什?。”雋之說。
王森顯然沒有看到報紙或電視關于撞車的報道,而且這種新聞天天都有,大多數人並不重視。
“等會兒我女朋友會來,替你介紹。”王森說。
“你很有本事。”雋之笑,“上次的女朋友才結束多久?”
“我只是不甘寂寞。”王森眨眨眼,“這個女朋友非常好,是社會工作人員,極正派,也是基督徒,只不過最近情緒低落。”
雋之沒出聲,他不會多事得去理別人女朋友的情緒。
餅了一陣,唱詩班的人陸續進場,王森也高興地站起來,微笑著歡迎。
“恩慈,你來了。”他開心地招呼。
一听“恩慈”兩個字,雋之就呆住了,恩慈?會不會那?巧,就是那個湯恩慈?
王森讓思慈坐他們倆中間,並愉快地介紹。
“湯恩慈小姐,李雋之先生。”
他們倆都明顯地呆住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世界真是這?小?在這?短短的時間里替他們之間已建立了復雜的關系。
“湯小姐。”呆怔過後,雋之禮貌招呼,“你好。”
“你好,李先生。”恩慈也冷淡的客氣著。
這?巧的事——雋之再也無法平靜了。
在電話中冷如冰鋒,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就坐在旁邊,而且又是王森的女朋友。他心中千絲萬縷,想多講一句適當的話都沒辦法。
好在禮拜開始了,才能掩飾他的尷尬。
不知湯恩慈怎?想?
整個禮拜,他沒听見牧師說什?,全神貫注,緊張萬分地在留意身邊人的動靜。
湯恩慈非常鎮定,她甚至連姿式也沒變過。
他想起護土的話,“她沒流過一滴眼淚”。她真是個心如鐵石的人,她也交男朋友啊!而且還是“北斗星”社工。
好不容易挨完了禮拜,雋之已是一背的冷汗。
他想對湯恩慈表示歉意,卻不知從何說起。
“一起午餐好不好?”王森是個熱心的人。
雋之本應拒絕,可是他想找機會對恩慈說句什?話,以令自己心安些。
“不打擾嗎?”他硬著頭皮說。
“當然不。”王森心無城府,“我仍喜歡熱鬧。”
于是,他們在一間西餐廳坐下。
雋之還不敢和恩慈的視線對正,他總覺得心中有愧。介紹時的印象是,恩慈皮膚很白很細,人很冷,但——很漂亮。
一直是王森在講話,這個大公司的行政經理果然口才甚好,可以令場面熱鬧。
“其實只要有你在,就不會有冷場。”恩慈突然說。
她顯得很自然,完全沒把父親的事放在心上。
雋之看她,遇到一對深黑的眸子,充滿了智能,但顯得冷。
王森的熱情並沒有感染到她。
“你們都不說話,只好我來說了。”王森笑,“你不會嫌我太多話吧!”
她只淡淡一笑,沒置可否。
“前幾天——我在電話里和湯小姐講過話了。”雋之是老實人,話一出口,臉就紅了。
“哦?你們原本認識?”王森意外。
“不,不算認識。”恩慈淡淡的,“父親的意外——和李先生有點關系。”
“意外?令尊有意外?”王森顯然毫不知情。
看得出,飽和恩慈的交情還淺得很,令尊令尊的叫。
“是我不好,撞傷了湯小姐的父親。”雋之歉疚的,“而且——我在旁邊幫不上一點忙。”
“我說過——這不是你的錯。”恩慈看他一眼。
“道義上我有責任。”他說。
“事情已發生,爭責任已沒有用。”王森永遠樂天,“何況現在還成了朋友。”
兩人不約而同的對望一眼。
雋之在恩慈臉上見到一絲隱約的笑意,這笑意——動人得如此這般,他也呆住了。
他見過這種笑容的,是不是?是不是?哪里呢?他不記得,但真的熟悉。
“你知道嗎?我根本沒有怪過你,分明是父親的錯。那段是高速公路,不可以過馬路的。而且事後你的表現,老實說,我很感動!”
“我的表現?”他望著她。
“我自己做社工的,見過不少這種例子,從沒遇到一個你這樣的肇事者。出錢出力還付出感情,護士告訴我,你守在床邊流淚。”
“我——”雋之臉又紅了。
“他就是這?一個人。”王森不甘寂寞,“心腸又軟,良心又好,認為全世界都是好人。”
恩慈望著雋之,仿佛是問︰“是嗎?”
“我做事——但求盡心盡力。”他說。
“在香港,你這盡心盡力往往被人目為傻瓜!”王森說,“社會現實啊!”
雋之覺得很不好意思,怎?說到他身上了呢?
“令尊——現在情形怎樣?”他問。
“一樣,沒有進展也沒有退步,等外傷好了我會接他出院。”她說。
“有人照顧他嗎?”雋之是真關心。
“我。”
“但是你要上班,怎能有時間?”他不安的。
“這是沒辦法的事,我盡量安排。”她說。
雋之沒說什?,但心中已打定主意,這個忙他是義不容辭地幫定了。
“我家有個老工人,或者可以讓她去半天,服侍令尊。”王森實在熱心。
“再說啦。”恩慈感激地看他一眼,“這是長久的事,父親大概沒有機會再清醒,長貧難顧。”
“能幫多少就幫多少,除了我們是朋友之外,我們還是主的兄弟姊妹。”
“需要幫忙時,我會通知你。”她只這?說。
“我們一言為定。”王森高興。
“令尊以前做什?工作?”雋之比較細心。
“沒有工作。”她微微皺用,“雖然他年紀不大,但——提早遲休了。”
雋之不敢再問。
這樣看來,她的環境,一定不會很好,難怪她對他提出的換病房、特別護士都有反感。
她以為他是故意以錢壓她。
“你好象說道,令尊以前教的,是不是?”王森的腦永遠不會轉彎。
“是。”她猶豫一下,點點頭。
“教中學?哪一科?”王森再問。
“教大學中國文學。”她淡然說。
兩個男人都仿佛肅然起敬;尤其雋之,更顯激動。
“我豈不是——毀了他的一切?包括寶貴的時間?”他下意識地叫起來。
“他早已退休三年。”她還是淡談的,“或者說——他的那一套過時了,已被淘汰。”
“不——不是這樣的吧?”王森吃驚。
“中國文學是永恆的,怎會被淘汰?”
“這是事實。”她冷嘲的笑一笑,“講得好听是教授,但是最低的時候他拿過一百元一堂課,一個月才二十堂課,比工廠的工人收入還少。”
“怎?可能是這樣的?”雋之也不信。
“他沒有名氣,只能在沒注冊的私立大學教,薪水足這?低的了。”
“真是抱歉,”雋之自言,“真是遺憾,如今的中文竟如此不值錢。”
“現在值錢的是什??”王森半開玩笑的說。
“吹牛拍馬、旁門左道、心狠手辣。”恩慈冷笑,“許多人都是踩別人的頭往上爬,很卑鄙。”
她非常地憤世嫉俗呢!
“別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王森叫,“雋之是憑學問,憑真材實料做總工程師的。我也是腳踏實地,一步步努力往上爬的,沒踩過任何人。”
“對不起,我太過分了。”她雪白的臉上有些紅暈。
他呆呆地望著,這?熟悉的美麗,他在哪兒見過呢?一定見過。
“人分很多種,不過在這現實的社會中,恩慈說的那種多些。”王森搖搖頭,“我遇過很多,我只是不看他們;我往上看,看上帝,否則我會失去信心。”
三個人都為這話題沉默,他們三個都是同一類型的人吧?
“下午——可有去處?”王森問思慈。
“我去醫院看父親。”她答。
“要不要我陪?”王森再問。
“不必了。醫院里太雜,而且陪一個近乎白痴的人是很悶的事。”她婉轉拒絕。
“那?明天我給你電話。”他說。
她點點頭,微微一笑。
雋之忍了半天,終于鼓起勇氣說︰
“我——想去看看湯——令尊。”
恩慈考慮幾秒鐘,點頭。
“好。我們一起去。”她大方的,“禁止你去,你心里的歉意是會越來越重。”
他們和王森在餐廳外分手。
雋之開車,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
“現在我極怕開車,那次的事一直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他說。
“難怪你開二十米,後面車里的人次指指點點了。”她看看後面。
“不理他們,被罵死也沒關系。”他苦笑,“但傷了人是無可彌補的損失。”
“有時候——也說不定。”她說。
“什?意思?”
“爸爸什?知覺、思想都沒有了。對他來說,也許是大解月兌呢!”她說。
他覺得寒冷,可怕。前幾年,她父親過的是怎樣的日子?不是上,而是精神上的!
醫院里,恩慈和雋之沉默地對坐床沿,望著床上躺著的那分明清醒卻全無反應的人,他們心情沉重。
也不可以說“他們”心情沉重,主要的是雋之,看見湯先生那樣,他很自責。
恩慈很了解他的心情,只好不出聲。這情形下,她是幫不了任何忙的。
但是,她覺得尷尬,因為他們坐得這?近,卻又是那?陌生的人。
五點多鐘了,雋之還沒有離開的意思。
“李先生,或者——你先回去吧?太晚了。”她看看表,“反正——情形不會有什?變化。”
“啊——”雋之有點茫然,“是——太晚了,我回去。”
他站起來,看看恩慈又仿佛意猶未盡︰“或者——你也回家,我順道送你?”
“我回家和你並不順道。”她扭扯—下嘴角,“我想服侍父親吃完晚餐才走。”
“是——好,好。我先走。”他只好獨自離開。
罷回到家,他接到一個電話。
“雋之?我是唐曉芙,我正在機場。”女孩子叫。
“曉芙——”他驚喜的。大學時最好同學唐健的妹妹,“你怎?來了香港?”
唐家全家目前住在西雅圖。
“你一定不知道,我現在是泛美航空的空姐,今夜停留香港過夜,可以進城。”曉英愉快的。
“有了住處嗎?”
“公司安排了酒店,可是時間還早,我想你陪我觀光一下,行嗎?”曉芙笑,“還有一小鞭媽媽自己做的,你最喜歡吃的四川"節節菜"。”
“啊——當然,我帶你四處逛。”雋之心中溫暖,他記得唐伯母愛他猶如兒子。
“這樣吧,你在機場等著,我立刻開車來接你。”
“一言為定。”她收線。
好幾年沒見曉芙了,自他離開西雅圖到羅省做事就極少見她,那時她好象還在念初三——記不得了。想不到她現在已做了空姐。
曉英是個漂亮的小丫頭,從小就是。剛認識她時,她還拖著兩條辮子念小學,時間過得真快。
到達機場才二十分鐘,曉英站在那兒揮手。
“這?高,這?大了?”雋之不能置信,“如果你不招手,我簡直不敢認你。”
他目不轉楮地望著她,小丫頭已經變成大小姐了。小時的輪廓經過時間的修飾,更加精致了。
她穿著泛美的空姐制服,神氣得很。
“你沒變,還是當年的樣子。”她坐上車,“現在我們去哪兒呢?”
“先去我家放下行李——如果你不喜歡酒店,可以住我那兒,房子不小。”他說。心中坦然,完全當她是個“小妹妹”︰“然後沖涼,換衣服;你若不累,可以隨時出門。”
“不累,不累,我早已慣了空姐生涯。”她笑,還天真可愛得很,“時間顛倒完全不影響我。”
“伯父、伯母和阿健都好嗎?”他問。
“好極了,”曉芙說話有夸張的習慣,“告訴你一個秘密,哥哥預備九月結婚。”
“是嗎?他已經找到女朋友了?”他好意外。
唐健和他一樣是比較沉默內向的人,而且唐健也驕傲、也挑剔,這?快會結婚?
“我未來的嫂嫂是個大美人。”曉芙哈哈笑,“又能干、又精明。哥哥完全心悅誠服,甘拜她的下風。”
雋之笑了。小丫頭講的話多半太夸大。
唐健不可能對女人“心悅誠服,甘拜下風”的。
忽然間,他想起湯恩慈,心中不由一動。但——為什?從唐健那兒會想到恩慈呢?他也不知道。
“你笑什??不相信我的話?”她叫。
“不——我在想,我是不是該趕回美國吃喜酒?”他說。
“完全應該。你若不參加,我們全家人都會生氣。”
“這?嚴重?”他也受了感染,輕松活潑起來。
“當然。”她扮個鬼臉,“雋之,你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他吸一口氣,“可能一輩子也不會有。”
“為什?這樣想?你的條件太高?”
“不——我脾氣古怪些,很少與人合得來。”他緩緩說,“寧願孤獨算了,不想害人。”
“真怪,我們不是很合得來嗎?”她睜大眼楮。
“你是小妹,怎?同呢?”
“我已經二十一了,還是小妹?”她嘩啦地叫,非常地不能容忍。
“我確是看著你長大的啊!”他說。
“不,你今天應該接受我長大的事實。”她振振有詞,“很多男孩子追我呢!”
“那是說,你有很多男朋友了!”
“沒有。”她認真地看他一眼,“我學你,寧缺勿濫。”
他有點感動,她實在是好乖、好乖的女孩子。
“學我——也許太偏激,你一定可以遇到一個極好極好的男孩子。”他由衷地說。
“有你——和哥哥那?好?”她真實而自然地說。
他呆怔一下,她拿他來做標準!
“我並不很好,有極多的缺點。”他為難。
“從小的印象是,你和哥哥是最好的男人。”她稚氣地笑,“小時候的印象很難改變。”
“看來我必須循規蹈矩才行了。”
泊好車,他替她拿行李上樓。
“今夜我們去夜總會跳舞,好不好?”她提議。
雋之不喜歡跳舞,又不想掃曉芙的興。
“好,隨你,你要去任何地方都陪你。”他說。
“你真好。”她極自然地抱住他脖子。
他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他——不能習慣。
他們各自預備,雋之換了衣服就坐在客廳等,他已吩咐了鐘點女工不必須備晚餐。
曉芙出來時,他只覺眼前一亮。
她穿著淺米色的麻質衫招,入膊的,整個肩膀在外,非常地性感動人;而且她修長而苗條,穿這種歐洲式時裝,十分有味道。
“真的越大越漂亮。”他忍不住贊美。
“不能令你沒面子啊!今夜我是你的女伴。”她臉上有興奮的紅暈。
“我們吃晚餐,然後去夜總會——”
“然後去兜風。”她接上去說,“我很喜歡黑夜飛車。”
他臉色大變。
“我——不想開快車。”
“怎??”她很意外。
“剛出了車禍,撞傷了人,還無法克制心中陰影。”他老老實實地說。
“怎?回事?”
“我撞傷一位老人家,失去思維能力,我——很內疚。”他吸一口氣。
在這時候,又想起湯恩慈,心中又是一動。
“這樣吧!你指路,我開車。”她說,“這是我第一次停留香港,我不想浪費時間。”
“以後你總有機會再來。”
“你每一次都陪我?”她望著他。
“自然,我每一次都陪你。”他微笑。
“那——我們可不可以在夜總會玩遲些?”她孩子氣重。
“你若不想唾,我陪你通宵就是。”他笑了。
“你說的,你自己說的,可不許黃牛!”她叫。
“幾時對你說過假話?”他反問。
是,他的確從來沒對她說過假話。
當年他教她功課,講故事給她听,帶她出去吃雪糕,看電影,玩游樂場。每次答應了的事,一定做到,從來不曾令她失望。
想到這兒,她的心中流過一抹溫柔的暖意。
“我知道你不會騙我的。”她甜甜一笑,自然地把手臂伸進他的臂彎。
他也不覺不妥,不像剛才那樣過分的摟抱。而且,從她小時候,他就牽著和挽著她的手,她是妹妹啊!
曉芙要吃中菜,他把她帶到小菜精致的翠亨村;然後,他們去夜總會。
“我以為你要去DISCO。”他說。
“最討厭那種吵死人的音樂,講什?話也听不到。”她笑,“燈光也使人眼花撩亂。”
“你很特別,這?年輕卻喜歡上一輩的東西。”
“你不能把自己算成上一輩的人吧?”她抗議,“你才比我大十歲。”
“你知道嗎?現在有人說三年一個代溝。”他笑。
“那是指娛樂圈,”她說,“普通的人不會那樣。”
“但是十年已經是很長的時間,初生嬰兒巳上五年級了。”他不以為然。
“把我說得比你小一輩似的。”她笑,燈光下,她看來比實際年齡成熟些;也許當了空姐,接觸人多,到過地方多的緣故。
“先說好,我舞技甚差,只能陪你跳慢舞。”
“慢舞才有情調,才浪漫。”
“小女孩也懂情調,說浪漫了!”他打趣。
“你怎?總不接受我已長大了呢?”她微微皺眉的瞪著他,“我足夠資格談戀愛了!”
“你是暗示我要替你留神,找個好男朋友?”
“找到一個十足像你——或像哥哥的,可以介紹給我。”她說著,小臉兒又紅了。
“一言為定。”他笑,“我們跳舞。”
他跟她入舞池,擁住她——突然,看見她眼中一片柔情——一片柔情?他呆住了。
昨夜陪曉芙到深夜,回家時已近兩點,曉芙玩得非常盡興,拖著雋之一個舞又一個舞地跳,雖然是慢舞,也把他累壞了。
今天上班時幾乎起不了床。
以他的年紀不該這?累,才三十出頭嘛,只是這一陣子車禍令他身心俱疲。
坐在辦公室里,他連話都不想多講。
好在今天工作也不多,否則更難挨了。
快下班的時候,他坐在那兒呆想,想湯恩慈的事。
他是不是可以再去看看湯老先生?會不會遇到恩慈?很快的,他否決了。
他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每天去,恩慈已說得很明白了。明知他是誠心的,她也只肯心領。
而且他去——他有點懷疑自己,他的歉意是對湯老先生?或恩慈?
湯老先生已不知人事,他去——只有恩慈知道,他是否想討好她?
莫名其妙的,他的臉就紅了——臉紅?這是為什??又不是做虧心事。
五點鐘,他交代秘一聲就離開辦公室,不能去醫院就只好回家,他只有這一條路走。
他的生活圈子實在太窄了;可惜的是,他無力也沒有這想法去改變。
用門匙開門時,他覺得有一點異樣,說不出什?原因,但——就是覺得不對。
推門而入——一切都正常,屋子被鐘點工人弄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但——異樣的感覺還是很強烈。
他故意到廚房打一轉,不見女工,卻聞到陣陣食物香味出自焗爐。
奇怪,今夜鐘點女工要替他弄西餐?
他到臥室換衣服,剛要開門,听見背後的叫聲。
“哈羅!你回來了?”曉芙的聲音。
曉芙?她還沒走。
“你——不是今天飛回美國嗎?”
“和同事換了班,可以多留三天!”曉英解開了圍裙,像個小妻子,“我在做晚餐。”
“鐘點女工沒來?”
“我打發她走,放她一天假!”曉芙愉快的,“空姐一定會煮食,我要你試試我的功夫。”
“你這孩子!”他笑了,“打過電話回西雅圖嗎?”
“我辦事周到,你放心。”她頑皮地扮個鬼臉,“我告訴哥哥,說新認識了一個男朋友!”
“怎能如此騙他?”他叫。
“開開玩笑有什?關系?”她毫不在意,“如果哥哥知道是你,一定笑壞。”
“其實,不用在家做,我們可以出去吃。”
“不好,我喜歡做給你吃!”她固執又嬌憨,“除了在飛機上,我是第一次做菜給人吃。”
“非常感謝,又覺榮幸。”
“你心里記得我的好處就是。”她甜笑,“快去換衣服,立刻可以吃了!”
他的心情舒暢——很奇怪的。在公司里那種沉悶感覺一回來就消失了。換了套十分有型的便裝。
“哇——”曉芙在飯桌邊叫。她眼楮發光,“這?有型的衣服今年最流行的呢!”
“隨便穿穿,你知道我不講究的。”他臉紅了。
“回了香港的確不同了,”她贊,“以前你跟哥哥一樣穿衣服從不配色,亂七八糟。”
他很想講也只不過今夜心情好才如此,話在嘴里兜了個圈子,又吞回去。
他從來不是個會表現自己的人。
曉芙的廚藝真不錯,難道當空姐真要受這方面的訓練?而且吃完飯,她收碗筷,洗好、放好也極熟練,這?年輕的時髦小姐,太不容易了。
晚餐後,雋之把電視開了,他開始覺得和曉芙之間沒有太多話題。
她洗了日本水蜜桃出來,慢慢地在替他撕皮。
“日本水蜜桃在香港真貴,十元一個。”她很仔細,很有耐心地在撕皮。
“你去買的?”他隨手拿起另一個。
“是——哎!別吃這個,我在替你剝皮嘛!”她搶回那水蜜桃,“等幾分鐘也不行?”
“我——自己做好了!”他不好意思。
“小意思,我很樂意為你服務。”她把一個皮剝得干干淨淨的桃子切成一片片,用碟子盛好才交給他。
他有點感動,沒有人對他這?好,這?體貼過。
“真不好意思,太麻煩了你。”他喃喃說。
“你喜歡吃,我再替你切!”她極自然,極誠心誠意的。
“夠了,夠了,這?大一個。”他說。心里流過一抹暖暖的暖流,有這樣一個妹妹真是太好了。
“你怎?越變越客氣了呢?”她盯著他看,“小時候你對我那?好,帶我去玩,教我功課,我應該回報你的!”
“別說回報,我們是兄妹。”他說。
“是朋友,”她更正,“很好的,很接近的朋友。我和唐健才是兄妹。”
“隨便你喜歡怎?說都行。”他笑,心中充滿了疼愛。她實在是太乖巧,太善解人意的小女孩。
“今夜你預備在家看電視?”她坐在地毯上,仰起頭來看他。
“你想出去?好,任何地方都行。”他立刻說。
“不,我並不那?野,在西雅圖我也極少出門。”她轉動著靈活的大眼楮。
“你——為什?問?”
“我覺得你的生活太沉悶。”她一針見血的,“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沒有第三個去處,怎?行呢?”
他又想起湯恩慈,這是否他的第三個去處?
“我原本是內向的人。”他說。
“內向並不表示一定要困自己在屋子里。”她振振有詞,“可以逛逛街,可以去海邊散散步,或者——養一只狗或貓來陪伴你。”
她的想法是天真些,但十分真誠。
“好,以後我听你話,照你的提議做。”他笑。
“現在出去散步好嗎?”
他望著她那張小俏臉,不忍心拒絕。
“現在去。”他扶她一起站起來。
他們就在樓下散步。
像一對戀人一樣,她把手伸進他臂彎很親熱地靠著他,小時候她已這?做慣,她顯得極自然。
他也沒覺得別扭,他們是兄妹啊!真的!以前曉芙就長得高,也是挽著他,依著她,所不同的只是年齡,那時她十五六,現在她二十一。
“你家附近很幽靜,很漂亮嘛!”她說,“沒有香港另外地區的擠迫,雜亂。”
“是,這一區是最好的住宅區。”
“我還是比較喜歡西雅圖,可能是習慣。”她說。
“前陣子報上登西雅圖的一個狂人在"麥當奴"里槍殺二十幾個無辜的人,太可怕了。”
“這只是極少數的例子,西雅圖還是平和可人。”她說︰“或者是我偏心。”
“我倒不介意住哪一個城市,反正總是我一個人。”
“你有女朋友嗎?”她仰起頭問。
“沒有——哎!沒有。”他臉又紅了。他是長得非常端正,清秀的男孩子。
“快點加油吧,哥哥就快結婚了。”她說。
“沒有辦法。”他搖頭,“我很挑剔別人,別人當然也挑剔我,于是高不成低不就。”
“還是眼光太高,”她半開玩笑,“這樣吧,暫時我權充你女朋友,如何?”
“你不怕你別的男朋友誤會就行。”
“我說過,還沒有男人被我選中咯!”她笑。
言談中不覺得,他們已越走越遠了。
“哦——這已是另一區,不知治安好不好?”他先警覺。
“我們往回轉吧!”她也張望一下,“不過別擔心,我在公司是學過柔道、空手道的。”
他一笑置之。
一輛汽車從他們身邊經過,在前面停下。
“嗨!雋之。”是恩慈和她的男朋友,雋之的好朋友王森伸出頭來。
“啊——你們。”雋之打招呼。突然發覺曉芙的全身都倚在他手臂上,立刻不好意思起來。
“原來在拍拖。”王森笑,“有這?漂亮的女朋友。”
“不——曉芙,我替你介紹,王森和湯恩慈小姐。”雋之視線飛快在恩慈臉上掠過,她淺笑。
“曉芙是我最好的同學的妹妹,在泛美做空姐,來香港三天。”
“哈羅!”曉芙大方說。
她完全沒有放開雋之的意思。
“我剛去醫院接湯小姐回家,”王森高興的,“要不要上車一起去吃晚餐?”
“我們吃過了!”曉芙天真的,“我做的西餐。”
“是,她現住我家。”雋之更窘了。
“你們快去吃飯吧!”曉芙笑著揮手,“我們不打擾你們,你們也不好來打擾我們。”
“曉芙——”雋之臉上變色。
“OK!”王森是爽朗的人,揮揮手,疾駛而去。
雋之有點懊惱,怎?說成他和曉芙拍拖似的,望著她孩子氣的臉,也沒什?好講。
“王森很普通,但他的女朋友湯恩慈卻很清秀,很漂亮!”曉芙直率的,“不過太冷,太沉默了一點。”
他看她一眼,什?也沒說的拖她往回家的路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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