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伴風行 第七章
星期六和日,曉芙都住在雋之的客房,雋之一直陪著她,很愉快的樣子。
然而,他是不是真這?愉快?
星期一回到公司,他的臉一直嚴肅而冷峻,不輕易開口;周寧進出了幾次,他都沒理她,甚至她叫“早”,他也只是“哼”了一聲。
周寧帶著一臉的疑惑工作著,整天就這?過去了。
“曉芙今夜會回我們那兒?”周寧進來問。
“不知道。”他頭也不抬。
“我得罪了你嗎?”她皺皺眉,敏感的她已覺得事情不對。
他又冷冷的“哼”一聲,頭也不抬。
“李先生,我現在對你講話,你可不可以望住我。”周寧的禮貌听出來並不真誠。
“我很忙。”他說。他不情不願的看她一眼,仍埋頭工作。
“我想問曉芙——”
“你自己打電話問她。”他極不耐煩。
“曉芙——是不是對你說了什??”她沉聲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雋之太不給面子了。
“她說了什??”他直視著她︰“如果她說了,你一定知道是什?。”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好象在怪我?”她反問。
“我該怪嗎?”他冷笑。
“李先生,你的態度非常不好。”
“我就是這樣的。”雋之絕對不客氣︰“對不起,我說過我現在很忙。”
周寧咬著唇,轉身沖了出去。一分鐘後,她拿著皮包,又沖出辦公室,像個憤怒的無辜代罪者。
無辜代罪者?她?
她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屬于她和曉芙的,曉芙還沒有回來。
她陰沉的等在那兒,曉芙,居然出賣了她。
十分鐘之後,曉芙居然還沒有消息。她——難道不會回來?不聲不響的搬回雋之那兒?
周寧有點沉不住氣。曉芙會不會回來?又過了十多分鐘,大門終于響了。
“哈羅,我回來了。”曉英極愉快的舉起手上的紙包、紙盒︰“看,我買了些什??”
周寧陰沉冷峻,一言不發。
“咦?你做什??”曉芙全不知情︰“我替你到中環那家你最喜歡的燒臘店買燒鵝,又去文華酒店買栗子蛋糕,你不喜歡?”
“坐下來,我有一件事要問你。”周寧說。
“問吧!”曉芙呆怔一下,乖乖的放下紙袋紙盒,坐在她對面。
“你對雋之說了什??”周寧一個字、一個字說。
“雋之?”曉英咬著唇,然後臉色就變了︰“我——我——”
“他全都告訴了我,而且很生氣,對我很不禮貌。”周寧的神色、語氣都如冰如刀鋒。
“我——也不知道為什?會說出來,”曉芙一嚇之下,就哭起來︰“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也不知道,如果不說,我心里不舒服。”
“你這人,叫我怎?幫你呢?”周寧語氣緩和些︰“我變成好人難做,枉作小人了。”
“不,不,我跟雋之講過,這件事該怪我,是我不對,我真是這?講的。”
“他會相信嗎?他對我有成見。”周寧說。
“那我再去解釋,他一定會信我的。”
“不要天真,他成見已深。”周寧嘆一口氣︰“我這是里外不是人,其實——關我什?事呢?”
“你是幫我,我萬分感謝。”曉芙抱著她手臂︰“我們不要理雋之,過兩天他就沒事了。”
“但這幾天我還是要面對他,”周寧又嘆息︰“我是秘,我總不能為這件事不上班。”
曉芙想一想,忽然問︰“他真是很凶的罵你?”
“沒有。但他那種神情比凶還可怕。”周寧搖頭︰“曉芙,你是這樣天真,這樣孩子氣,什?事都要說出來才行,叫我以後怎能再幫你?”
“我看——算了。”曉芙低下頭︰“還是讓事情順其自然發展吧!我不想強求。”
“半途而廢?”
“我不能令你難做。”曉芙很不安。
“別以為李雋之的神情語氣會嚇倒我。”周寧冷笑︰“壓力越大反抗力也越大,我真要試試呢。”
“不必了,湯恩慈原來是有男朋友的,叫蔣天恩,還是青梅竹馬。”
“雋之說的?”周寧意外。
“是,他是這?說,他沒有理由騙我,”曉芙仍然一派天真︰“他和湯恩慈只是普通朋友。”
周寧思索一陣,沉默下來,她不信這件事,大概又是雋之故布疑陣,這事只有曉芙會信。
“你真相信?”
“雋之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相信,從小他就沒有騙過我,他是誠實的人。”曉芙肯定的。
“某些事上——他可能騙你,因為你長大了,不再是當年十三歲的孩子。”
“我相信與年齡無關。”曉芙說︰“雋之不是那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人,真的。”
“我不能叫你不信,李雋之是你的偶像。”周寧說︰“防一防他總是應該的。”
“你叫我不要對他說真話?”
“對湯恩慈的事不要那?相信。”周寧不知道在想什?,黑眸中深淺光芒在閃動。
曉芙突然記起雋之說的“周寧城府極深”的話,是不是呢?她完全看不出。
“會不會——我們誤會了湯恩慈?”曉芙畢竟善良。
“你以為會嗎?我看你也被湯恩慈的外表騙了,”周寧展開一個很特別的笑容︰“她很厲害。”
“你一直說她很厲害,何以證明?”曉芙聰明了一次。
“我查過她。”又是句老話。
“怎?查的?你有朋友認識她?”曉英很好奇︰“或者你請私家偵探。”
“我自己。”周寧非常自信——她的自信神色一天比一天強。
“你自己?怎?可能?你去跟蹤?”曉芙好意外。
“我去查過她的一切資料,她的學校、她的教會;她的表面功夫也做得十足,不得不令人佩服,不過——”
“不過什??”曉芙追問。
“百密一疏,我查到一點東西。”周寧神秘的笑。
“是什??快告訴我。”
“不行,還沒到可以說出來的成熟時機。”周寧搖頭︰“你又口疏,藏不住話。”
“我保證不說。”
“我不能相信你的保證,你根本小孩子脾氣。”周寧還是搖頭︰“幾句好話一說,你的什?話都透露出來了。”
“再相信我一次,真的,我發誓。”
周寧凝望她一陣,還是搖頭。
“我不講對大家都好,”她說︰“講出來會影響大家情緒,對湯恩慈也不公平。”
“很——不好的一件事?”
“我不能回答。”周寧笑一笑,她諱莫如深。
“那?——雋之那件事你不生氣了?”
“不。我原本很生氣,也很灰心,想一走了之,搬回家算了,再也不見你們,”周寧說︰“又想著你根本是個善良的小孩,我走了誰幫你?”
“那就太好了,我保證以後不亂說話。”曉芙舉手做發誓狀。
“我倆大概是有緣份,或是上一輩子我欠了你債,”周寧搖頭笑︰“否則我怎?對你的事比自己的還緊張?”
“我想我的福氣還不借,出門遇貴人之類的。”
“我可不是貴人,”周寧一點怒意也沒有了;她的怒氣似乎來得快,也去得快︰“你現在福氣再好也沒有用,除非你俘虜李雋之。”
“我——沒法把握。”曉芙的笑容消失︰“真的。”
雋之在辦公室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
“我有一個消息要出賣,這消息你必感興趣。”
“我不明白你說什?。”雋之意外。
“李先生,你別裝傻,你的事我們很清楚,”那陌生的男人冷笑︰“湯恩慈的消息。”
“什??”雋之大吃一驚︰“你是什?人?”
“出賣消息的,當然不是你眼中的好人。”
“恩慈——跟你有什?關系?”他問。
“關系是沒有,但我知道這個女人的來歷。”男人又冷笑。
“來歷?”雋之呆了。
二十出頭的恩慈,又是社會工作者,會有什?來歷?這人危言聳听。
“你不信?”
“你突然打電話來,又這?陌生,我憑什?信你?”雋之吸一口氣。
“因為——”男人頓了頓,曖昧的說︰“我也可以算是湯恩慈的霧水老豆。”
“你——你——”雋之嚇了一大跳︰“別亂說,分明胡說八道,你不能誹謗人——”
“我會再給你電話。”男人悠然自得︰“我的胃口不大,五千元,如何?”
也不等雋之回答,立刻收線。
雋之心中七上八下,又驚又怒。這男人是誰?什?霧水老豆?這話也能亂講?但——听那男人口氣仿佛有恃無恐,這里面——恐怕另有內情。
他下意識的望望玻璃牆外的周寧,她正很專心的在打字,這事自然與她無關,但——可不可以與她商量?她的主意多得很。
這念頭立刻又被他否定了。
他絕對不想讓周寧知道更多的事,她本來對恩慈就有成見,知道太多更不好。
但——怎?辦?通知恩慈?不,不好,事情辦妥之後再告訴她也不遲,何必讓她擔心?
恩慈的來歷——他感到十分不安。
餅了一陣,他決定出錢買消息,並且不告訴任何人。消息是消息,讓他吞下肚子算了。
只要對恩慈沒有傷害就行了。
他記得恩慈說過,母親並沒有真的去世,只是離開了他們父女。那——會不會是她母親的消息?
心中這?想,立刻就打電話給恩慈。
“對不起,又來煩你。”他有點口吃;听見她的聲音,他還是緊張。
“別這?說,我能幫到你什??”非常安詳的聲音。
“我想——哎,我想問一問,你母親是否真還在世?”
“媽媽?”恩慈呆怔一下︰“為什?這樣問?”
“請不要問,只照實回答我。”
“是。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答。
“找過嗎?”
“沒——有。”她有點遲疑︰“五百多萬人,怎?找?”
“恩慈——”
“到底什?事?你問得太突然了。”她打斷他。
“沒有,真的是沒有;我只是這?想——”
“為什?要想這些事呢?”她笑起來︰“我不去找她,是因為她當年拋棄我們;如果她想見我,找我們並不難。”
“是。是。”
“你不在工作?怎?有空想這些閑事?”她問。
“我——突然想起。”他不能再說下去︰“蔣先生——好嗎?”
“他很好。”她甜甜的笑︰“他正在我對面。”
“替我問候他!再見。”他收線,心中還是忍不住涌上一陣妒意。
蔣天恩,前生修來的福氣。
恩慈望了一陣電話,才慢慢放下。
雋之的電話怎?來得這樣“巧合”,這?怪?她想起昨夜的事——
昨夜她在家寫報告,突然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是個全然陌生的男人,他說︰“有一個消息,不知你有沒興趣?”
“你是誰?什?意思?”她提高警惕。
“別問我是誰。”那男人笑得曖昧︰“消息是有關于十幾年前失蹤的令堂大人。”
“什??”她心頭一緊。
“你的媽媽。”男人大笑起來︰“你不記得這?一個人?”
“你——說的可是真話?”她緊張起來。
雖然她可以告訴雋之說不緊張,但有關自己親生的母親,哪能不關心?
“真與假你很容易分辨得出來。”男人懶洋洋的︰“我現在是免費送消息給你。”
“你怎?知道我的電話。”她問。
“對我們這種人來講,那還不簡單?”那人哈哈笑。
“那?——請講。”她吸一口氣。
她力持平靜,心中的震動卻強烈。
“打個電話問雋之就行。”男人自動收線。
雋之?這又與雋之有什?關系?
她想了一夜,決定把這事丟開一邊。問李雋之?這事分明是個惡作劇。
她真的把這件事忘了,直到雋之的電話來。
現在——她不得不重新考慮了,听雋之的口氣,他是否在無意中得知了她母親的消息?
可是——他有什?理由要神神秘秘的!
百思不得其解,她想——還是對雋之坦白吧!這又不是什?了不得的事,何必隱瞞呢?
立刻打電話給他,他的電話不通,頹然放下電話,接著忙了一大堆可以稍事休息時,已是中午。
她想,或者約雋之一起午餐。
想做就做,但雋之已經離開辦公室,只傳來周寧冷冷而尖銳的聲音。
“李先生有事外出,請留下姓名。”
恩慈考慮一秒鐘,立刻收線。
說她不禮貌也罷,她不願跟周寧講話;這個女孩不知是怎?回事,專門針對她。
胡亂的吃了三文治,喝一瓶牛女乃,立刻又投入工作;今天的工作並不太多,但她精神不能集中,心中總掛著雋之那個電話。
一直到快下班時,她才有機會再打。
總算打通了電話。
“恩慈。”她自報姓名。
雋之的聲音十分怪異︰“啊!是你。我剛剛回來,哎——出去辦點事。”
“與我有關的事?”她很敏感。
“這——是——不是。”他矛盾得很︰“我去見一個人。”
“見一個與我母親有關的人?”她說。
“你——怎?知道?”他大吃一驚。
“我打電話來的意思是——昨夜我接了一個怪電話,個陌生的男人說與母親的事有關。”
他沉默著。不知道他在想什?。
“怎?不說話?雋之!”她叫。
“我在听,在想——我,哎——不知道該怎?說。”
“把實話告訴我。”她肯定的。
“實話——我不清楚。怎?你會來問我呢?我並不認識伯母,真的。”他為難的。
“雋之,無論如何你要告訴我真話,”她是認真的︰“那陌生男人在電話里說,我若想知道詳細情況,就問你。”
“問我?這——簡直開玩笑。”他強打哈哈︰“我怎?會知道你們的事呢?”
“看在我的份上,請你講真話。”她請求。
“恩慈——你不覺得這件事很怪異?那陌生人是誰?”
“我不要研究這些,我要媽媽的消息。”她說。
“那?多年了,其實你不一定要知道。”他嘆一口氣︰“那人惡作劇呢?”
“那是另一回事,請先告訴我媽媽的消息。”
雋之又沉默一陣,然後說︰“我也是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他說賣消息,五千元;我好奇心之下,去了。”
“真有消息?”
“是——我看到一個女人。”他說得很低沉。
“是誰?怎樣的女人?”她緊張的。
“看上帝的份上,我們忘了她,好嗎?”他申吟。
“不行。現在我非知道不可。”她咬著唇︰“你說,無論怎樣的壞消息我都能接受。她——快死了嗎?”
“不,她應該四十多歲,是嗎?但她看來像六十歲老婦,而且濃妝艷抹。”
“啊——”她吃驚得話也講不出。
電話里寂然無聲,只聞兩人的呼吸。
好久,好久之後,她才從震驚中醒來。
“你——怎?不講下去?”她顫聲問。
“你還要听?”
“是。無論她變成怎樣,她——還是我媽媽,我有權知道她的一切。”
“恩慈,恕我講不出來。”他難受得要死。
“講。我受得了。”她近乎冷酷的對待自己。
“恩慈——”
“她是不是淪落到做街邊的流鶯?”她狠著心腸重重的刺自己一刀。
“也——差不多了。”他痛苦的。他不敢直講,那女人還當他是客人般的拉拉扯扯。
“原來——是這樣的。”看不見她臉色,那聲音比哭更難听。
“你別難過,這不是你的錯——”
“誰說我難過?誰在認錯?”她夸張的笑著︰“當年她貪圖享受而去;如今——或者是報應。”
“不要這?說;她到底是——媽媽。”他說。
“她叫什?名字?”她還是抱著一線希望。
“馮艷華。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出生。”他說。
一線希望也幻滅,那的確是母親姓名,出生日期都對;母親這些年來竟——竟——可憐父親還念念不忘她。
她突然想起,父親的呆痴是否也是幸福?至少今天他不必面對這件殘酷的事。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她絕望而迷失。
“恩慈,你沒有事吧?要不要我立刻來陪你?你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完全不關你事——”
“不必。我很好,我說過完全受得了。”她的聲音又變得冷漠︰“我可以接受任何事實。”
“我還是來一趟——或者,我送你回家?”
“不必了。”她漠然的答︰“天恩會送。”
他差點忘了還有蔣天恩。
“對不起,我——若是有用得著我的話,那就請隨時給我電話、我總會在家。”他說。
“恩慈,你怎?了?臉色怎?這樣壞?你——來吧!我送你回家。”電話里傳來天恩的聲音。
接著,恩慈一聲不響的收線。
雋之木然的坐著。這件事對他打擊也大,怎?會有這樣的事呢?
罷才他去付錢給那老女人——恩慈的母親。
他承認,見到的情形是他從未見過的,令他畢生難忘。
那樣一個女人還站在餃邊召客,這——這簡直是人間地獄,令人無法忍受。
最難接受的是,那又老又干,滿面厚粉的女人,竟是恩慈的母親。
這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恩慈到底做錯了什??
案親癱瘓了,母親竟是——老妓;這——這,這——
周寧輕輕敲門,慢慢進來。
“如果沒有什?事,我就下班了。”她說。這兩天她都是輕言細語的。
他抬頭望她,她平靜自然。這樣的事當然不可能和她扯上關系。
但他無法想象恩慈的不幸。
世界上盡是不公平的事,有人壞事做盡仍能風風光光;有些人卻——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
天恩陪著恩慈到那又髒、又窄、又舊的街道。
那昏暗的樓梯口站著一個又瘦又干的女人;半截香煙吊在嘴唇,滿臉厚粉。
恩慈全身震抖著,臉色刷白,呆木的眼光十分難看。
天恩拍拍她,似給她勇氣。
她慢慢走近那女人,看見她臉上的濃妝和眼中的漠然——一種類似絕望的眼神,還有一抹深濃的嘲弄。
“馮艷華?”恩慈強自鎮定。
女人看她一眼,不屑的冷哼。
這女人是她母親?依稀有著當年的輪廓,卻已完全不復當年神采。像個靈魂已死的人。
“你是馮艷華?”天恩也問。
“你們是哪里的人?派救濟金我就要,其它的別跟我嚕蘇。”江浙口音的廣東話。辣得很。
肯定是母親的聲音,恩慈已不再懷疑。她的心也在這時碎成點點片片。
“你真是馮艷華?”天恩強調一句。
“我是阿艷,隨便你叫我什?都好,有沒有錢?”女人露出一種令人顫抖的模樣︰“沒錢我是不上床的。”
恩慈下意識的退後一步,她已無法再忍受。
天恩扶住了她,用最嚴肅的神情令她穩定。
“你有沒有家人?”天恩問。
“死絕了!”好冷酷的聲音。
“以前你是做什?的?”
“以前?不記得了,我以前—樣做雞,不過高級一些,賺錢也多些,因為年青貌美嘛!”女人笑起來;一支煙吸光,她立刻點上第二支。
“再以前呢?”天恩不放松。
“再以前——忘了,”她漠然的︰“那是太久太久的事了,怎?記得呢?總也是做雞。”
“你胡說,你是別人的逃妻。”恩慈尖叫。
那叫阿艷的女人這才正正式式的瞄她一眼,並沒有看出恩慈是誰。
“逃妻?哼!”阿艷“呸”一聲︰“什?叫逃妻?妻!還不是陪男人上床,只不過陪一個,有什?不同?總是雞。”
“你能不能好好的講話?”天恩皺眉。
他不能忍受她那粗魯的語調。
“听不慣可以不听,我又沒有請你們來,”阿艷不屑的︰“這女人是你老婆,陪你上床的,是不是呀?”
阿艷哈哈大笑,笑聲令人發抖。
“住口!馮艷華!想不到你變成如此下流、賤格、無恥,”恩慈的眼楮都紅了︰“你——根本不配做人。”
阿艷停止了笑聲,反而靜靜的望著恩慈。這女孩子為什?如此激動?
“你們——為什?來?”她問。
“有個男人給了你五千塊錢;你說了些事情給他听?是不是?”天恩問。
“是又怎樣?”阿艷有戒懼之色︰“錢是我的,你們休想從我手上搶一個錢。我不再是以前的阿抱,我不怕你們,什?事我都做得出。”
“我們不搶你的錢,可不可以把以前的事再講—次給我們听?”天恩說。
“憑什?要我講?”
“我們——也給錢。”天恩立刻說。
“多少?”
“一千。”
“一千?”女人哈哈笑︰“五千我才講,至少五千。”
“她不講就算了,我也不要听。”恩慈憎惡的︰“這樣的女人——我們走。”
天恩看阿艷一眼,轉身就走。
“喂——等一等,兩千如何?”阿艷追上來︰“我不是常常有這種好運氣,我以前的事怎?突然值錢?”
“一千。”恩慈轉過頭︰“不講就算了。”
阿艷露出暖昧的笑容。
“好。我說。”她看來似乎很狡猾︰“我名叫馮艷華,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出生在上海。嫁過一次,窮鬼老公姓湯,有一個女兒——”
“夠了,”恩慈在喘大氣︰“停止,夠了。你說以後的事,以後一個人的事。”
“以後——我認識了個男朋友,很有錢,我就跟他走了。可是他有太太,兩年之後就不要我,我有什?本事呢?反正已衰過一腳咯!就衰多幾次啦!賺男人錢比較容易。像我今天這?老,還能養活自己。”
太古老又老套的熟悉故事。
“你——曾後悔過嗎?”恩慈問。
“為什?要後悔?一人做事一人當,又不拖累任何人,對與錯都是我自己負責,有什?不好?”
“對你的丈夫和女兒,你——不內疚?”天恩問、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世界,我不覺得我欠他們。無論我多?苦,多?賤,是我的事,又不拖累他們,為什?要內疚?”
“你嫁的男人姓什??”
“姓湯。女人湯團的湯。”阿艷又哈哈笑︰“他倒不是女人湯團,是個呆子,哈!”
恩慈已完全清楚了,也徹底的失望,這樣的母親,她有什?辦法幫她?
恩慈從皮包里拿出—千元交給她,轉身欲走。
“你從來沒有想過你的女兒嗎?”天恩問。
“我——沒想過,”阿艷的聲音里,有些勉強︰“為什?想她,她還會認我嗎?”
“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在香港吧,或者嫁人了,”阿艷不再夸張︰“今年她也該有二十二歲了。”
“如果她找到你,你願不願意隨她回去?”
“天下間哪有那?好的事?做人的便宜老母?”她又夸張起來︰“我恐怕也過不慣安定正常的日子,我天生賤格。”"
“天恩,我們快走。”恩慈再也忍受不了。
“等一等——你找過女兒嗎?”
“沒有。”阿艷說得悲哀︰“我的青春已逝,想多賺點錢只能多做幾單生意。我沒有時間。”
天恩皺眉,嘆口氣。
“走吧。”恩慈催促他。
“喂!你們到底為什?要問我這件事?”阿艷叫。
“你女兒嫁了個大有錢佬,出錢托我們來查的。”恩慈沒好氣。
“啊!她倒有這?好的命。”
“還有一件事。”恩慈又轉身︰“你女兒叫什?名字?”
“湯恩慈。”阿艷隨口說︰“她不見得漂亮嘛!又有大有錢佬看上她的?”
“這是各人的命運。”天恩說︰“我再問你一句,如果你女兒接你回去,你去不去?”
“不去。”阿艷想也不想;“我這種淪落人只會映衰她;我是我,她是她,我不會見她的。”
“這是你的真心話?”
“什?真真假假,”阿艷冷笑︰“事到如今難道我還不認命嗎?我這種人天生賤格,寧願自食其力,也不去受人白眼;拋夫棄女是我自己做的,我活該。”
“你真——沒有後悔過?”思慈問。
“後悔會是有用嗎?又不能夠當飯吃。”阿艷自嘲的笑︰“我是自作自受,活該的。”
“你倒挺有骨氣。”恩慈說。
“骨氣?哈哈!賤格倒是真的。”阿艷搖頭。
恩慈不想再說下去,思緒太亂,不知道該怎?做,她該回去好好想一想。
“我們走了。”恩慈再看她一眼︰“你自己——保重。”
天恩和恩慈,走了幾步,馮艷華又叫住他們。
“小姐——請問你姓什??”她突然地問。
恩慈給阿艷這?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回答。
“她姓湯,叫湯恩慈。”天恩無奈地替她答。
“你——”阿艷張大了嘴,僵硬著臉,硬生生的倒退幾步,瞪著眼楮直喘息︰“你——你——”
然後,一轉身奔上樓梯,一邊跑一邊無意識的尖叫,然後——寂然無聲。
“你——不應該去告訴她。”恩慈流下眼淚。
“她有權知道。”天恩很嚴肅。
“但——我怕她受不了。”
“受不了也不行,她遲早要知道。”天恩說︰“讓她回家好好想一想,我們明天再來。”
整夜不能成眠。恩慈想起那又髒又窄的小路;那古舊的黑黝黝樓梯、及那濃裝的老女人心中就發抖,連眼楮都不能門上。那女人竟是白己的母親。
比起母親,她和父親這十九二十年來的生活簡直是天堂,母親竟那樣的悲慘。
悲慘是她心中想的,母親心中會有這兩個字嗎?看她站在那兒的神情,听她講話的語氣——她不會這?想,她仿佛已不再把自己當作人。
恩慈起身去看了一次父親,呆痴的父親很平靜的沉睡著;他才是真正的幸福,是不是?他已拋棄了世間一切的俗事,好的壞的、悲的喜的;七情六欲也離開了他,他的靈台是否一片澄明?
恩慈流著淚,為什?,要她面對這一切?為什?要母親突然出現在她生活中?這不是太殘酷了?
她生命中擁有的本已不多;現在更從此奪去了她的平靜,實在太殘酷了。
母親那樣尖叫著跑上樓,然後寂然無聲是什?意思?當時自己太激動了,她應該追上去看看,是不是?她和天恩竟那樣離開了,是不是做得不對?
母親——會不會發生什?事?
越想越不安,她幾乎不能再躺在床上,她就那?來回踱步到天亮。
心中對那骯髒的環境雖然害怕,但——總是要去的。她想過找天恩陪,然而才七點多鐘,太早了不好意思。何況天恩還得上班,他是那?忙。
清晨,那狹小的路子骯髒如故;但靜多了,但不是寧靜,是死寂。
恩慈站在巷口張望一陣,竟心怯的不敢邁進去,傷佛怕一進去就萬劫不復。
正在猶疑,看見那樓梯口出現的一個人影,一個小人影,是個七八歲的女孩子,背著包上學。
啊——這兒也有上學的孩子——這兒也並不那?“特別”得令恩慈不敢邁步,這兒也像所有地方一樣,有人家住著、有人上學、有人上班、有人買菜,這兒並不是魔域——雖然此地住著一個淪落的可憐女人。
恩慈邁步,那小女孩看她一眼。
“找誰?”童音柔軟清脆。
“你——可知有一個叫阿艷的女人?”恩慈問。
不知道為什?,看貝,這孩子,她心中寧靜些了。
地方骯髒雜亂不是問題,明亮美麗豪華的地方,也會發生著相同的事。她這?告訴自己。
“阿婆?”小女孩反問。
“就是——化很濃妝,很瘦的那女人。”恩慈再說。她不信有人會叫母親做“阿婆”。
“就是阿婆。”小女孩指指樓上︰“阿婆昨天很早回家,關著房門沒出來過,晚飯也沒吃。”
“她——怎樣?”恩慈緊張。
小女孩很意外的望著她,意外于她的緊張。
“她怎樣了?”小女孩反問︰“她當然還在房里啦!”
“你說她自己關在房里,你說她沒吃晚飯——”
“她沒客人時總把自己關在房里,”小女孩漠然說︰“賺不到錢就沒錢吃飯,常常這樣啦!”
“你——”恩慈覺得頭昏眼花,幾乎站立不住。
這是怎樣的地獄生活?
“你怎?了,不舒服?”小女孩問。
“不,我沒事。”恩慈振作一點︰“謝謝你。”
小女孩看她一眼,慢慢走開去。
恩慈心中激動。這小女孩子才有多大呢?已以一種漠然的眼光看世事,以漠然的口吻說人話。她看見了環境中一切的事默然發生;長大了,她會變成怎樣的一個人?
小女孩的背影在巷口消失,恩慈才再一次望那樓梯。
真話!那黑黝黝的樓梯仿佛一個怪獸,會吞噬了她,她看見了仍心中發毛。
四用還是一片死寂,好象除了那小女孩之外,再也沒有一個在清晨清醒的人了。
她不能再等待,總得面對現實才是。
慢慢的邁步進去,慢慢的上樓——啊!她忘了問母親到底住在幾樓?她總不能從一樓找上去!
一樓的門是虛掩的,正在樓梯之後。或者——小女孩從這兒出來的?
想敲門又猶豫,她甚至忘了,自己是個資深的社工,她可以當自己來做探訪啊!
門里沒有動靜,她下意識的仰手去推,門縫開大了,一個中年女人正坐在一張破沙發上打瞌睡。
門聲驚醒了女人,女人望她一眼。
“你是誰?怎?進來的?”淡淡的問。居然不驚不詫,一副漠不關心狀。
“門沒關上。我想請問一個叫馮艷華的女人——”
“沒有叫馮艷華的女人。”女人不耐煩的打斷她的話︰“不是派福利金的就走。”
和母親如出一撤的口吻。
“我是說——阿艷。”恩慈吸一口氣。
“哦——阿艷。”女人打量著恩慈︰“阿艷最近倒是交了好運,居然有人送錢來給她用。”
“請問她在嗎?”
“她住在那房間。”女人顯然也是做著出賣自己的生意︰“你自己去找她。”
恩慈轉向母親的房間。
母親——她必定要承認這兩個字;這個人,她必定得接受。
也許屈辱,然這是命運。
敲門,再敲門,始終沒有回音。
“她不在?”恩慈問。
那女人用一種漠然和看熱鬧的眼光一直望著她;恩慈明白了,這女人必是小女孩的媽媽!
因為她們有相同的漠然。
“在吧!昨夜回來沒出來過。”女人燃起香煙︰“她又不是有很多客人。”
“你女兒說她很早回來。”
“你知道我女兒?”女人全身的毛都豎起來,很戒備。
“剛才踫到她,她去上學。”恩慈連忙說。
“是啊,她去上學;我居然讓她去上學,哈,哈。”女人笑了幾聲,轉身進另一間房。
恩慈再敲門,沒有反應,伸手一扭,門就開了。
很意外,里面沒有人。
而且,非常干凈,有條理,絕對和外面的髒、亂不同。一目了然的不同。
床是整齊的,母親不在。
“她不在。”恩慈下意識的尖叫起來︰“她不在。”
罷進房的女人跑了出來,還是一臉孔漠然。
“什?事?叫什??她不在有什?好大驚小敝的?你不許人出去的嗎?”她說。
“但是——你們說她在。”
“我們又不是她保姆。”女人有點不耐煩︰“你是什?人?找她有什?事?”
“我是——社會服務中心的。”恩慈只好這?說︰“我找她談一點公事。”
“這?早。”女人冷笑︰“我們這種人不需要你們來說教;有人養我自然就不做這種生意,簡單得很。”
“你——不知道她什?時候離開?”
“說不定有客人帶她喝早茶呢?”女人暖昧的笑︰“你等一等吧!”
“請問——昨晚她有沒什?特別?”恩慈再問。
“特別?沒出房門,沒吃晚飯,說特別也行,不特別也行,總是這樣。”女人說。
“黃昏時分——你有沒有听見過她尖叫?”
“尖叫?”女人又笑起來︰“小姐,你別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
“你去她房間吧,看看她有沒有留下什?字條。”女人半開玩笑︰“阿艷是中學畢業生呢!”
“昨天我來找過她,我怕她——受刺激。”
“受刺激?世上還有什?事能刺激到她?”女人又冷冷笑︰“她還會有知覺嗎?哈!2”
“請別笑,我怕她出意外。”
女人果然停止笑聲,半晌才說︰“如果想死,早已死了,不會等到今天。小姐,你不懂我們。”
“但是——阿艷的女兒找她!”
“女兒?”女人呆住了︰“阿艷沒說過,她有女兒?她不是孤單一人嗎?怎?會有女兒?”
“的確,她女兒找她。”恩慈說。
女人又呆呆的想了半天。
“我不知道,或者她離開了,”女人說︰“今天的情形——女兒找她,我想——她受不了。”
“請來看看她房中可有什?特別?”
女人在門邊張望一陣。
“沒有。”她搖搖頭︰“她最愛干凈,房間總收拾得一塵不染,每次有臭男人上來過,她就洗刷半天——沒什?特別,每天她房中都這?整齊。”
“她可帶走什??”恩慈再問。
“沒有吧!”女人又望一望。
一張床,一張椅子,幾件衣服掛在那兒,小幾上的電飯鍋,這?簡單,帶走什?一目了然。
“我——想留在這兒等她。”
“你等就是,這是她的房間。”女人走開了。
恩慈就站在門邊等。
她不敢坐,她真的害怕,想到都惡心,多少陌生男人坐過的地方,她的心在發抖。
整個上午過去了,她也站僵了。母親始終沒有回來。
午飯也沒吃,直到下午二點多;女人起床,才看見她仍站在那兒。
“小姐,你還沒走?”女人露出一絲驚訝。
“她——一直沒回來。”
“或者她跟客人去了,不稀奇!”女人說︰“你回去吧!留下電話,等她回來叫小蓮通知你。”
“小蓮——”
“是我女兒,上學那個。”女人笑︰“站在這兒等是沒有用的。我的這間破房子,連陽光都不照進來。”
“請切記通知,很重要的。”恩慈留下電話,離開。
馬路上的陽光刺眼,令她清醒不少;她這?跑出來,連假都沒請呢!
連忙叫車回中心,她必須對天恩解釋這件事——中心里人頭涌涌,永遠這?忙。
她是直走到天恩辦公室的。
意外的,辦公室里有雋之,他怎?也來了?
“恩慈,你到哪里去了?”天恩神色特別。
“我——”她不知該怎?講。
“找了你整天,你連電話也不來一個!”天恩說︰“我不得不通知雋之幫忙。”
“你們擔心我做傻事?”她苦笑。
“當然不是你,你還不知道,是不是?恩慈,你——你——冷靜下,我們正預備去——”
“我一點也不明白,你在講什??”恩慈問。
天恩看雋之一眼,歉然的說︰“無論如何——我總得告訴你;你冷靜一下——我們得到個消息,有一個自殺的女人,身上有一張字條,字條上寫的是你的名字。”
“什??”她似沒听懂。
“恩慈,”雋之哀傷的︰“我們懷疑那自殺的女人是你母親。”
恩慈怔怔的望住他們倆,仿佛意識都沒有了。
“你听見我們說話,是不是?”天恩扶住她。
她點點頭,突然間,站起來︰“走。我們一起去看看。”
“恩慈——”雋之嚇一跳,那不該是她應有的反應。
“別替我擔心,即使真是她,我也受得了。”她哽著聲音說。
天恩對雋之點點頭,跟著走出去。
事情——真是這?殘忍?死去的那女人真是阿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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