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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岸 第三章
    思曼已漸漸習慣在中午之前接子樵的電話,他常常來中環,所以他們有機會在一起午餐。

    思朗有時參加有時不。她的工作不定時,加上男朋友也常來陪她,故多半的時候,都是思曼和子樵。

    子樵永遠是那?冰漠、淡然的樣子,可是思曼——思曼自從那次在小艇上互相瞪視後,心中對他已有一種奇異的感受。

    這奇異的感受到底是什??她卻也說不上來。

    兩個人又坐在一起午飯。他們之間永不多話。

    子樵低著頭吃菜,他對中國菜特別有興趣。

    “我一直想問一件事,”思曼似乎是考慮了很久之後才說出口。“那天在小艇上,你直挺挺的躺在那兒,真——真在想事情?”

    “其實——也不是想事情,”他抬起頭。胸有成竹的仿佛早在等她這問題。“我在享受。”

    “享受?!”她完全不明白。

    “享受閑散的時候,享受那幾小時閑雲野鶴的感覺,我什?都沒有想。”他說。

    “你不象這樣的人。”她說。

    “誰的外表能代表他的人?你嗎?”他反問。

    “你實在很矛盾。”她說。她記得上次已說過同樣的話。“你過的生活和理想完全相反。”

    “這是人類的悲哀。”他垂下頭。

    “我不覺得會有這種悲哀,”她說︰“我若喜歡這種生活,我會毫不考慮的去追尋,沒有矛盾。”

    “我與你——不同。”他搖頭。

    “有什?不同?你不見得有家累,是不是?”她凝望著他。大胡子後面到底是怎樣的一張臉?“你是不必負擔家庭的。”

    “不必。”他說。漠然的。

    “那不就行了?”她十分不以為然。“辭了工作,背著行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毫無牽絆。”

    “我已去過全世界。背著背包流浪的夢是我十五歲那年有的,二十歲的我,不會再倒回過去。”他冷笑。

    她有點臉紅,是否她太幼稚?

    “但是——你似乎說不出你的理想是什?。”

    “我沒有理想。二十歲之後知道理想是不切實際的之後,我再沒有理想。”他說。

    “那你——”她沒話好說。

    “不要試圖了解我,我內心也許一片空白,完全不是你所想象。”他是警告嗎?

    “我沒有想象——”她立刻聲明,又覺得太著痕跡,臉又紅了。她的臉紅的好美,那種介乎于成熟與小女兒的嬌態引人遐思。

    “你——還沒有告訴我什?時候學的劃船技術。”他凝望她好一陣後,才慢慢說。

    “你並不真想知道。”她搖搖頭。“那不是重要的事。”

    “對你來說,什?事才算重要?”他目不轉楮。

    她沉默良久,然後才說︰

    “目前為止,還沒有。”停一停,再說︰“你呢?”

    “我的答案和你一樣,”他又笑起來。“你信不信?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

    她沒有移開在他臉上的視線,好半天才說︰

    “信與不信又有什?分別?”

    他呆楞一下,立刻笑起來。

    “是。信與不信沒有分別。”他說。

    她聰明,他也不笨,兩人有棋鼓相當之感。

    “你似乎很喜歡一個家庭。”她說。努力把自己裝扮成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我只是懶,”他沒說真話。“依附著你們家,至少可以免除自己燒飯之苦。”

    “你請不起一個燒飯佣人?”她笑。

    “今天——目標你都針對我。”他搖頭。

    “怎?不說從開始我就針對著你?”她問。

    “開始——不算針對,是不接受,”他很清楚。“現在是針對,因為你不承認也好,我的確算是你們家的一份子,即使只是外圍。”

    “跑馬嗎?外圍。”她笑,十分輕松。

    “是不是針對?”他再問。

    “可惜你太深藏不露。”她說。

    “我深藏不露?”他模模胡子。“你真看不清?”

    她只笑一笑,不再繞著這題目講。

    “該完全習慣了香港吧?”她問。

    “哎——”他竟講了十萬八千里外的話。“我們常常出來吃飯,那位傅先生有煩言嗎?”

    “傅先生,傅堯?”她失笑。“他憑什?有煩言?而且為什?會有煩言?”

    “誰知道?”他聳聳肩,也避而不答。“星期天再出海?”

    這算一個邀請?一個約會?

    “問過爸爸他們嗎?”她只這?答,不置可否。

    “先問你。”他說︰“怎樣?”

    他望著她的那對眼神,有一份孩子氣的固執。

    “我沒問題。”她笑。笑得愉快,不知道是否因他那份孩于氣的固執。

    “那就行了。”他用手指做個OK狀。“一樣的時間,十點鐘來接你們。”

    “又去看你睜大眼楮冥?”她打趣。

    “這一次也許不會呢!”他顯得十分開心。

    午飯之後,他陪她步行返回公司。這是很少有的情形,以往他們都在餐廳門口分手。

    “你的理由和目的,是不是想爬上公司老總的位置?”忽然問。

    “完全沒有這份野心,”她淡淡的。“前陣子我看了兩本上下集小說,女主角事業野心太強,再加上一點誤會,幾乎破壞了她一生幸福。很感人,也給我很大啟示。”

    “小說終究是小說。”他說。

    “小說是人生縮影。”她搖頭。“我覺得女人還是重感情一點才比較象女人。”

    “說得——很有意思。”他說。

    “我只說事實。”她望他一眼。“我向往的是個溫暖的家庭。互相了解、相愛的夫婦,即使沒有孩子,能相扶相伴到老也很圓滿。”

    他不響,仿佛在沉思。

    “不以為然?”她問。

    “不——在听你說。”他有絲恍惚。你說得很好——象幅美好的圖畫。”

    “不象真實的?”她立刻反問。

    “事實上,世界上可否有這樣美滿的事?”他反問。

    “什?事令你沒有信心?”

    “不——我只是不愛好愛情,”他冷冷的笑一下。“愛情是天下最虛偽的事。”

    “受過愛情打擊?”她反問。

    “我?你以為有這可能?”他驕傲的。

    “那——為什?如此驕傲——不,或者該說如此看不起女人?”她問。

    “我有這樣嗎?”他皺起眉頭。“有嗎?”

    “至少,我的感覺是這樣。”她說。

    “壞了!我怎?給人這?一個印象呢?”他自問。

    “以前我和思朗不接受你就是這原因,”她笑。“你很自大,很驕傲的樣子。”

    “樣子?樣子可以害死人。”他說。

    “你可有以前的相片?”她忽然問。“我是說沒留胡子以前的。”

    “我讀完中學就留胡子一直到現在。”他笑。“或者——高中的畢業冊?”

    “有嗎?”她有絲莫名的興奮。

    “回去找一找。”他不置可否。“出海時你喜歡吃什??”

    她歪著頭想一想,這人今天真特別,居然會細心到關心別人喜歡吃什?。

    “沒有特別偏愛,什?都吃。”她說。

    “女人怎可以不偏食?不揀飲擇食?這是你們的專利。”他說。

    “你對女人有偏見。”她搖頭。“我到了——”

    他抬頭望望她公司的大廈,點點頭,轉身離開。不說再見。也不打招呼。

    她望著他高大的背影,突然覺得,他們之間多了一份的——了解的情緒。

    了解?或只是今天的一席話?

    不知道他們是否故意,或者真的有事,方家除了思曼外,誰都沒空,包括思奕在內。思曼想既然答應了子樵,總不能出爾反爾,兩個人去也沒有什?不好。

    她很安閑的靠在甲板的輪椅上。

    游艇上除了一個駕船的人外只有他們倆。子樵跑到艙頂上曬太陽已一小時還沒下來,她見怪不怪,他原是這?一個人,只不過這樣的游船河,她還是首次見過。

    兩個人互不講話,各據一方,算什?呢?

    駕船的水手(他穿著水手衫)走過來問她。

    “雷先生說的地方到了,是否就停在這兒?”

    她無所謂。海這?大,四周又沒什?船,停哪兒都沒有分別。

    “好。”她微笑。“艙里有很多食物、水果,你不必客氣,隨便吃。”

    “謝謝。”水手又回到駕駛室里。

    如果沒有睡著,子樵該知道船已停了。可是他沒下來,艙頂有什?吸引著他?

    正午時分,他不怕被太陽曬焦?

    思曼開了收音機,寂寞還是圍繞四周。這?悶,真不如留在家里好得多。

    再等一陣。艙頂上一點消息也沒有,她肚子餓,徑自去拿三文——忽然覺得不甘心,雷子樵什?意思呢?約了她來又不理,他有毛病?

    多拿一份三文治,她也爬上艙頂。

    他又是直挺挺的躺在那兒,仍是那身牛仔褲白棉T恤,一頂白帽子蓋在臉上,隔開陽光。

    她慢慢走到他身邊,坐下。他仍沒反應。莫非真的唾著了?輕輕手掀起他臉上的白帽,遇到一對茫然的眸子。她吃了一驚,一松白帽再度蓋著他的臉。

    她不知道該講什?,此人真的不妥?

    然後,他有了動作,緩緩用手移開白帽,上半身撐了起來,半側面對著她。

    “午餐時間?”他問。眼光突然凝聚,變得好深好藍——藍?她沒看錯嗎?

    “你的眼珠是深藍的?”她沖口而出。

    “我加了墨水。”他淡淡的扯動一下嘴角。

    “你有外國血統?”

    “大概是,我是正牌美藉華人。”他一本正經的。

    她呆愕愕,美藉華人?什?意思?看真了,察覺他眼中的一絲頑皮。他捉弄人。

    “我們是港籍華人。”她也笑。

    “下去吧!我知道你不愛曬太陽。”他想扶起她。

    “不要自說自話,”她坐著不動。“今年是陽光活力年。”

    “我看過電視廣告。”他又坐下來。

    “其實你心里很掛住堡作的。”她望著他。

    他但笑不語,笑容在大胡子後面隱隱約約,似真似幻,十分引人。

    “對不起,剛才悶壞了你。”他主動說。

    “很好的機會,令我也有時間回顧這些日子的對與錯。”不知是否真心話。

    “的確,辦公室里太忙,我們永遠得記住受人之托,同時要付出同等的精神與體力。”他說。

    “其實你該每個星期都出海。”她有點諷刺。

    “你這?想嗎?”他天真得很。“你願意每星期出來?”

    她皺眉。關她什?事?為什?要把她算在內?

    “我是指你。”

    “我——如果我自己來就太寂寞了,我很怕。”

    “但是我來與不來又有什?關系?”她笑笑。一個樓上一個樓下,能解寂寞?

    思曼望著子樵,一臉的不解。

    多怪的一個人啊!邀她同游,卻老半天獨個兒躺在艙頂,留她一個人在甲板上,這會兒,又說,若他一人來就太寂寞了。

    他凝視半晌,很嚴肅,很認真的說︰

    “感覺到你在附近,很不同。”

    她又呆愕一下,想不到他會這?說,而且坦率自然——莫名其妙的,她又感動了。

    他的話,他的表現,真的常常感動她。

    “吃——三文治?”她不知道該說什?,只好把食物遞過去。

    他接過來,兩三口就生吞活剝下去,不理會它是什?,也不管味道如何。

    “你對中國食物,並不這?生吞活剝。”她說。

    “中國——是要細細咀嚼的,”他說︰“那才能有領會,有體會。三文治象漢堡包,沒有文化。”

    “沒想到你也會挑剔。”

    “我應該大而化之,無心無肺。”他說。

    “你是嗎?”她笑。

    “你的神色分明這?告訴我。”他肯定的。

    “不。我相信你是藝術創作者。”她說。

    “因為我留大胡子?”他盯著她。

    “我們還是別再針鋒相對吧!”她聳聳肩。

    “思曼,我很喜歡跟你聊天,”他突然說︰“無論我說什?,我知道你都懂。”

    “很抬舉我。可是錯了,我並不懂得,這是真話。”她笑。“我覺得你很艱深。”

    “艱深?!”他眨眨眼。“你用了很特別的兩個字。”

    “事實如此,並不深奧,是艱深,要了解的話是需經過艱苦、困難的過程。”

    “說得我很可怕似的。”

    “並不可怕,也沒啥好怕,”她立刻說︰“我並不打算嘗試,我比較喜歡簡單些的人和事。”

    “看來你不象,”他搖著頭,眼中一抹懷疑。“你也並非那?容易了解的。”

    “錯了。我沒打算讓人了解,所以把自己的一切收藏起來。”她笑。很清朗的。“如果在合適的時間遇到合適的人,我會把一切公開,象一本攤開的。”

    “希望這一次合適的人、時早日出現。”他說。

    她強忍住要皺眉的念頭,她不想把心中的感受讓他看出來。她——不喜歡听他這?講。

    他說得這句話象刺,刺得她不舒服。

    “或者永不出現。”她揚一揚頭。“我並不以為這世界真會有這?一個合適的人。我極挑剔。”

    “挑剔的女孩總比隨便的女孩子好。”他說。

    “你這話——什?意思?”她沉下臉。她誤會了。

    “絕對不是批評你或任何人只是一句普通的話,”他立刻說︰“或者是我語氣不對。”

    想一想,他也沒說錯啊!她根本沒有生氣的理由——也許還是剛才那根刺在作怪。

    “下去吧!”她吸一口氣,笑。“正午的太陽令我們都緊張。”

    不等他的反應,她領先下去。她听到他跟來的聲音。

    食物實在太多,他預備方家所有的人都來嗎?她替水手拿了好大一盤過去,還有水果、汽水什?的。

    坐在陰涼的艙里,他的眼神又深了許多,變成又深又濃的黑。剛才那一抹藍是錯覺嗎?又或者是——

    她看看自己白褲藍T恤,是她衣服的反映?誰知道!

    “你為什?肯來?”他遠遠的凝望她。

    “為什?不?”她愕然。“不是你的邀請嗎?”

    “但你的全家人都沒空。”

    “已經答應的事,我不反悔。”她說︰“而且我也想在星期天輕松一下。”

    “你不介意只是我和你?”他又說。

    “這又有什?不妥?”她不解的反問。

    他緊緊的盯著她好半天,失笑。

    “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他說。

    “我不明白。”

    “女孩子很少象你這?坦然大方的,男人一約她們,就以為別人追她。”他說。

    “哦——”她拖長了聲音。“或者下意識里,我早把你當成思奕一樣,而且我的心又冷又硬,永不自作多情。”

    他反而不自在了。他這?說——是否太小家子氣?

    “思曼,你的確與普通女孩子不同,思奕沒有說錯。”

    “思奕?!他講我什??”她叫起來。

    “記不得了,下次問他,”他思索一下,也不知真假。“他只說思朗不象你。”

    “我也不象思朗,”她笑。“別賣關子。今天的你完全不象平日的你。”

    “人多的地方,我很敏感,很怕羞。”他說。

    “甚至你當成一家人的方家眾人?”她說。

    “一對一我比較有把握。”

    “把握?是什??打仗嗎?”她笑。

    “有把握應付或說控制場面。”

    “你能每次主持與大客戶的那?多會議,這不是成功的控制場面嗎?”

    “公與私,對我是極端的不同。面對客戶,我代表公司;面對人,我是自己。”

    “你不象這?沒有信心的人。”

    “也許不是信心。人太狡猾,太厲害,我怕失敗。”

    “失敗過?”這是她一直懷疑的問題。

    她認為他以前一定在某方面受過打擊,受過挫折,否則不會把自己保護得水泄不通、刀槍不入。

    “可要看看我的履歷表?”他笑。

    每次講到他自己,他就很巧妙的避過。她更懷疑了。

    “我不喜歡看表面的東西,這並不代表什?。”

    “你能看到多少人的內心,或深入的東西?”他問。

    “我從不貪心,也沒試圖看過,因為從來沒有人引起我的好奇。”她很驕傲。“但是——”

    “但是什??”他目光炯炯。

    “不要再對我挑戰,”她揚一揚頭,笑。“否則我不會客氣,真的。”

    “挑戰?!”他似乎是意外。“我?”

    “表面上你沒有,但我能感覺。”她說得肯定。“相信我,我是個不甘示弱的女人。”

    他只是深深的望住她,那眼光——仿佛在說︰你是嗎?真是挑戰?

    子樵回美國開會,方家仿佛冷清了不少。感覺最強烈的是思曼。

    中午沒有他來約午餐,下班時沒有便車可坐,雖然這些都是小事,但她心——若有所失。

    或者不能說這四個字,若有所失說得太重些,至少她心底是掛他的。她失去一個談話的對象。

    才不過三天,她已覺得好久,好久。晚上,她忍不住走進思奕的臥室。

    思奕躺在地毯上听唱片,奇怪的中國音樂,不知是哪一個省份的民謠或戲曲。

    “會不會打擾你?”她笑著問。

    “大腦正便秘,听了這?久的甘肅民謠,腦子里居然什?都沒有。”他還是懶洋洋的躺著。

    “江郎才盡。”

    “我才三十歲,小姐,”他瞪她一眼。“別咒我。”

    “其實靈感不能在家里找到,你太少接觸世界了。”

    “誰說?創作最重自我風格。”

    “多接觸人群並不損你風格,只會使你胸懷更闊,眼光更廣。”她說。

    “我並沒有閉關自守,”他沒好氣的。“我看很多,很多參考資料。而且下個月我會去美國三個月。”

    “做什??要三個月這?久。”

    “子樵讓我去念一個課程,公司付錢。”他說。

    “他假公濟私?”她笑。

    “狗眼看人低。我潛力深厚。”他揮揮手。“思曼,今天怎?視我如敵人?”

    “子樵也回去三個月?”她裝作很自然。

    “想念他了唷!是不是?”他坐了起來。“我的靈感真是很靈的。”

    “你在胡說什??”她皺眉,掩飾的說。

    “我早知道你會喜歡子樵這種人,你們倆在某方面上十分相象。”思奕頗為自得。“我沒看錯。”

    “三分顏色上大紅。”她故意瞪他一眼。“我以為你們兄弟兩人輪流浪費公司錢,輪流上課。”

    “子樵需要嗎?他已是美國第一流人才。”他叫。“喂!上回你倆單獨出海,結果進展如何?”

    “不知道哦!他坐艙頂,我坐艙里,我們沒怎?見到面。”她說。

    “有——你們這種怪人。”他喃喃說︰“上次子據說他在小艇上睡覺,差點沒被你嚇死。”

    “他居然——這樣說?”她幾乎跳起來。想著子樵那種茫然望天的情形,又忍不住笑。“他才嚇我一跳,直挺挺的躺在那兒,象——象攤尸。”

    “方思曼也講這"難听"的話?”他笑。

    “還有更精采的,要不要听?”她也笑。

    “不和你羅嗦了,沖涼上床了。”他跳起來,並順手關了那古古怪怪的音樂。

    她只好退出去。仍然不知道子樵的歸期。

    “思曼,”思奕叫住她,故作神秘的。“子樵後天晚上回來,要不要去接機?”

    思曼不理他,徑自回臥室。

    子樵後天晚上回來,她松一口氣——但——為什?松一口氣?

    為什?釋然?她自己莫名其妙。

    但子樵回來——無論如何是很好的事。

    打開一本,她甚至輕松的哼起歌來。

    或者思奕說得對,她和子樵在某方面十分相似,至少他們談得來,能交通。

    這年頭要交一個談得來,能交通的人也不是那?容易;得三生有緣才行——三生有緣?怎?想到這些字?

    思朗悄聲推門進來,帶著一臉孔的疲累。

    “怎?了?好象一天一夜沒睡過似的。”思曼說。

    “戀愛真辛苦,真累。”思朗夸張的。

    “是不是你個人過分投入?別人都神采飛揚的,一點不象你。”

    “或者吧!我們把一年戀愛的時間濃縮起來,所以我們倆都覺得辛苦,覺得疲累。”思朗倒在藤椅上。

    “願聞其詳。”

    “還有什?詳不詳?”思朗苦笑。“一年的感情在這兩個多月中付光,一年中的話都說完,如今兩人天天相對竟覺得無話可說,無話可談,真是荒謬!”

    “的確荒謬,”思曼笑。“相對無言之下,你們預備怎?辦?”

    “不知道,”思朗有點迷惘。“真的不知道,我和他的感覺都一樣。”

    “難道愛過了就——算了?”

    “不。我們仍相愛,只是再無火花,”思朗象在申吟。“你知道,我是追求愛情火花的人。”

    思曼只是搖頭,並不插嘴。

    “思曼,你不明白,讓我這樣平平淡淡的愛,是不可能的,我要爬一個又一個高峰——但——我相信,他無力再陪我。”

    “什?意思?你們想分手?”思曼皺眉。“你才說你們還是相愛。”

    “是相愛。但我們在一起再無快樂。”

    “真不明白你在說什?,矛盾得要命。”思曼打開本。“愛情並不只是火光一閃,該是恆久的事。”

    “那是過時的論調,現在沒有人再如此了。”

    “你開玩笑。愛情有什?過不過時?永永遠遠,世世代代都是一樣,除非不是真愛。”

    “我愛他,真的,”思朗皺著眉頭。“我們已協議分開一個月試試,我們都要冷靜。”

    “科學越進步,世上的事就越荒謬怪誕,”思曼笑。“愛就愛了,還要什?冷靜?這一冷靜,怕什?也不剩了。”

    “那也是好事。相愛的人未必凡事合得來,趁現在還不遲,早分開對大家的傷害都少。”

    “你們已決定分開?”思曼認真的。

    “我沒有辦法,我不能整天對著一個不能令我快樂的人。”思朗說。

    思曼思索一陣,慢慢說︰

    “你對愛情看法不正確。”

    “我不承認。只能說各人的愛情觀念不同,”思朗很肯定。“我是一生一輩子追尋愛情,不怕遇到任何困難險阻,直到追到手為止。”

    “那?——你告訴我,你到底要哪一種愛情?”

    “每天清晨起床,他必須給我完全不同于昨日的感受。他的愛永遠新鮮,能令我每天活得開心,永遠沒有疲累的感覺,永遠活在陽光下。”

    “你這?說——生命中除了愛情,你什?都不再追求了?”思曼問。

    “為愛情我可以放棄一切,”思朗肯定的。“我要為對方而生,而活,而死。”

    “說得太可怕,太偏激,”思曼說︰“我覺得你有點不正常——或者說走火入魔。沒有人會象你這樣。”

    “誰說沒有?有個男明星不是因為太愛老婆而傷了她嗎?我會是他那種人。”

    “你別嚇我。”思曼笑起來。“我們方家兄妹都沒有這?強烈、激動的個性,你也不會是。”

    “相信我,我是。”思朗肯定的。

    “別再講這些了。你的男朋友肯陪你一起顛嗎?”

    “他尊重我的意見。”思朗說。

    “所以有些成語是很對的,物以類聚。”思曼笑。

    “我跟他真是合得來,但不知道為什?,漸漸地所有的感覺都不對了,大概是無緣。”

    “大概是感情基礎不穩,”思曼搖搖頭。“你倆當時是一見鐘情,立刻火熱起來,是不是?”

    “愛情應該如此。”

    “愛情應該相處,了解之後慢慢培養。”

    “怎?可能?”思朗怪叫。“那是感情,不是愛情。”

    “不必爭,我們見解不同,但仍是好姐妹。”思曼淡淡地笑。

    “你呢?你和子樵如何了?”思朗很自然的問。

    “我和子樵?怎?會這樣想?我和他就好象你和他,思奕和他一樣,一點也不特別。”

    思朗呆愕一下,也傻傻的笑起來。

    “是啊!你和子樵根本沒什?,怎?我會極自然的把你們想成一對?”她模模頭。

    “還是顧你自己吧!”思曼也笑。“你的愛情這?強烈,我怕你以後會撞壁。”

    “不,我深信世界上必有一個適合的男人為我而準備,我一定能找到他!”思朗說。

    子樵回來了,上班第一天就在中環開會,極自然的,中午時他打電話約思曼午餐。因為在思朗工作的那個酒店開會,就近約在那兒。

    對思曼來說這已是習慣的事,按時按候她就走過去。子樵早已恭候。

    他用視線迎著她,直到她走到面前。

    “一切沒有改變。”他說。很安慰似的。

    “一切沒改變?”她不借。

    “就是——很好。”他皺眉。怎?講出這?一句話?“我是指你,我,大家都很好。”

    真是越描越黑。

    她笑起來。今天他看來很不同,口氣不同于以前,神情也不同于以前,仿佛開朗些。

    “昨天回來今天就開會,你們這種生活我過不慣,時差沒調正,頭昏腦脹的。”她說。

    “從香港到美國,一下飛機就趕去公司開會,時間早定好,不可能遷就某一個人。”他說︰“在工業的世界是現實又殘酷,有的事不行也得行。”

    “說得過分可怕。”她淡淡的。

    思朗從門口一直走過來,臉上帶著曖昧的微笑。

    “兩個人撐飽就行了,怎?沒想到我也沒吃午餐?”她坐下來。“才回來就約會?”

    “以前請你吃飯你都不來。”子樵說。

    “如今不同,和男朋友正處于冷靜期,一個月內我們不見面。所以時間甚多。”

    “我不懂男女感情事,一定要有冷靜期?”他問。

    “感情陷低潮,沒有進展,大家都覺得累,為什?不試試大家冷靜呢?”思朗反問。

    子樵望著她半晌,突然說︰

    “會不會不是真愛情?”

    思朗呆愕一下,臉都變了。

    “也許,”她卻勉強的說︰“我正在尋求答案。”

    思曼覺得他不對,怎?可以這樣說?卻也不便插口。

    “還是你們好,”思朗仰起頭來笑,把剛才的呆愕拋諸腦後。

    “穩步上場,你一回來立刻向思曼報到——”

    “思朗——”思曼急切阻止。“不要亂說。”

    子樵卻沒出聲,黑眸變得更深更濃的慢慢轉向思曼,他那深思又仿佛疑惑的視線令人不安。

    然後,三人之間就靜下來。除了咀嚼的聲音外,沒有人再說一句,氣氛變得好怪、好僵。

    思朗只吃了一點點東西,說有事先走。剩下子樵和思曼就更別扭了。

    從來他倆相處就坦然,即使單獨在一起。今天就是怪異,象各懷鬼胎似的。

    其實,思朗說錯了什?呢?

    離開餐廳時,他默默的伴著她走在馬路上,分明是送她回公司,卻不言明。

    思曼知道他想說些話,幾次想開口,又不知道他為何意念所阻。快到她公司大廈,他才突然冒出一句話。

    “我——可曾令你誤會?”

    她不明所以的望著他,誤會?什??

    “可曾有?”他急切的追問。

    “沒有。”她吸一口氣,這是事實。“怎可能?”

    他松了一口氣,很安慰似的。

    “這樣就好。”

    “子樵,你到底想說什??可以直說。”她問。

    “沒有。什?都沒有,”他退後一步。“很謝謝你陪我吃午餐,我回去了。”

    說完轉身就走,好象“逃”一樣。連再見也不說。

    思曼望著他背影消失在人群,才搖搖頭,笑一笑,走回公司。

    子樵是個怪人,從前不懂,將來也——將來的事誰知道呢?

    回到辦公室,思曼覺得悶,心情莫名其妙的煩躁,自己也難明所以。難道就是剛才子樵的怪異?然而子樵——沒有理由影響她。

    思朗打電話來,劈頭就說︰

    “對不起,午餐時把你們氣氛搞壞了。”

    “什?話?你明知我和子樵沒事。”思曼努力笑。

    “我也知道。可是——自己也不明白開玩笑的話會沖口而出。我大概中了邪。”

    “你本來就口無遮欄,”思曼還是笑。“我很習慣你。”“可是子樵不,我看得出。”

    “有什?關系呢?沒有理由要在意他,”思曼心中翻騰著,也不知道為什?。“而且一個大男人,沒理由那?小器。”

    “但是他的神色——算了,近日我運氣不好,到處撞壁。”思朗嘆息。

    思朗也嘆氣?這該是大事了。

    “思朗,情緒不穩定可是因為男朋友?”思曼問。

    “原本也好好的,什?事也沒有。”思朗說︰“剛才子樵問我可是真愛情,我突然就害怕起來。”

    “怕什?呢?你大概想得太多了。”

    “不,思曼,你不明白。”思朗的聲音越來越低。“你看我平日大顛大瘋,敢愛敢恨,可是我心中茫然,好象每個人都是我的理想,又仿佛都不是。我越來越怕接近男人,了解之後,希望、理想就幻滅了。”

    “你的標準和要求太高了吧?”

    “不,我只要他全心全意愛我,沒有一切不良嗜好和習慣,有正當職業,外貌順眼就行。但是,每一次都令我失望,非常失望。”

    “包括這一次?”思曼小心的問。

    “他——對我很好,可是相處久了,我對他的感覺越來越淡,仿佛——全沒有愛過他似的。”思朗苦惱極了。“我想,大概我有毛病。”

    “不許亂想,”思曼警告。如果她這?下去,會是很糟的事。“也許子樵說得對,你沒有真愛上他。”

    “不,前些日子我真的很愛他,那個時候我幾乎考慮結婚。”

    思曼考慮一陣。這件事是有點不妥,然毛病出在哪里呢?她可也說不出。

    “或者——你不是真愛上那個人,”思曼小心的。試探的說︰“你愛上的,或享受的只是那種戀愛過程?”

    思朗好半天出不了聲,最後她說︰

    “我要好好想一下,晚上回家再跟你聊。”她掛斷。

    思曼拿著電話筒,搖搖頭。女孩子大了就多煩惱,看!最樂天開朗的思朗也知愁滋味了。

    處理了所有公事,時間也差不多,她離開公司。

    她知道子樵可能還在中環,既然他沒約她一起回家,她自己走便是。

    思朗有事要晚些回去。她幸運的叫到一輛出租車。那?巧的,她看見子樵的車在前面。這情形之下更不好意思招呼了,她轉開臉去,裝作沒看到。

    回家直到晚餐時,子樵沒出現,回來的只有思奕。

    她不敢問,怕被思奕笑,只好悶在心里。

    一直到晚上思朗回來前,都沒有人提起這件事。

    “怎?不見雷子樵?”思朗問。

    “這兒又不是他的家,他當然回家啦。”思奕說得理所當然,振振有詞。

    “沒有晚餐?”思朗意外。

    “他請的"賓婆"來了,有人替他煮,自然不來長期寄食啦!”思奕頭也不抬。

    “賓婆?”母親問。

    “人家請的菲律賓女佣是二十多歲到三十多歲的,”思奕笑。“他請了個五十多歲的阿婆,當然是"賓婆"。”

    “五十多也不是"婆",”母親抗議。“象我,是"婆"嗎?"賓嬸"才對。”母親笑。

    “雷子樵多余,我們家又不收他飯錢。”思朗不以為然。

    “孤家寡人當然有人照顧比較好。”母親說。

    思朗想說什?,看思曼一眼,沒說出來。

    “思曼,我們到你房里聊天。”思朗拉著思曼。“我有些事告訴你。”

    “和男朋友鬧翻,是不是?我早知你沒有耐性,三分鐘熱度。”思奕打趣。

    思朗白他一眼,沒出聲。

    “真有話告訴我?”思曼坐在床沿。

    “我想過了,你的話有道理。我可能沒愛上他,而是非常享受戀愛過程中的一切,”思朗長嘆一聲。“我這人真糟,難道以後不停的換男朋友?三分鐘熱度一過就算了?”

    “不會那?可怕吧?”思曼笑。“當你遇到一個真正的戀愛對象時,你的一切會改變。”

    “我懷疑真會有這?一個人嗎?”思朗說。

    “怎?一次失敗,就變得全無信心?”

    “我是個經不起失敗的人。別人看我嘻嘻哈哈,感情脆弱得很。”

    “真還看不出哦!”思曼笑。“真預備分手?”

    “我要當機立斷,感情的事不能拖,越拖越慘。”思朗深深吸一口氣。“我已經約他明晚談。”

    “說起他還真好笑,你們約會了那?久,我竟然沒問過他的名字。”

    思曼凝視妹妹半晌,柔聲的說︰

    “你真沒有傷心的感覺?”

    “我大概是鐵石心腸。”思朗苦笑。“喂!雷子樵搞什?鬼?怎?突然不聲不響請了佣人?”

    “這本是長久之計。”

    “他可曾告訴你?”思朗問。

    “他為什?要告訴我?”思曼反應過分強烈。“他與我有什?關系?”

    思朗皺眉,莫不是思曼心中真有什?事?

    小勤鼠巢LuoHuiJun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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