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門 第二章
三人輕輕坐下,他們在電視及報章雜志上見過他千百次。
那中年男子頭頂已禿,一對招風耳,神情永遠尷尬,有點坐立不安,右手慣性地把玩左手的袖扣鈕。
“三位請坐。”
金瓶忽然打趣,“如何稱呼閣下?”
秘微笑答︰“先生。”
“很好,先生,找我們有何貴干?”
秘輕輕代答︰“先生想請三位去取回幾封信。”
信?
秘說︰“一共七封,白信封,不貼郵票,收件人是阿曼達鐘斯小姐。”
他們看著那位先生。
他似乎更加不安,在絲絨椅上移動了幾下。
金瓶看到他左手尾指上戴一枚玫瑰金指環,上面刻蝕看三條羽毛圖案,那是他身份的標志。
他開口了,有點結巴,“我在年輕的時候,寫過七封信給一位女士。”
啊,原來是情。
“信中措辭不十分恰當,因此,想取回銷毀。”
金瓶問︰“此刻,信在什麼人手中?”
“原先的收件人。”
秘立刻把照片奉上。
頭一張照片,相中人美艷絕倫,一頭金發似天使頭頂上的光環,第二張照片,是最近拍攝,美人已經有點憔悴,但風韻猶存。
“她叫阿曼達鐘斯,曾是演員,現已退休。”
金瓶放下照片,“她可有說要公開信件?”
“沒有。”秘搖頭。
“可有索取金錢?”
“也沒有。”
“可有要求見面?”
“更沒有。”
“這麼說來,信件十分安全,且受到尊重,為什麼要取回?”
兩人似有難言之隱。
玉露忽然笑一笑,“可是先生的母親終于決定退休,要讓先生承繼家族事業了?”
那秘看著小女孩,臉上露出略為詫異的神色來。
秦聰問︰“我們有多少時間?”
“三天,請把信取回,把這只信封放進去。”
金瓶抬起頭來,“我們只懂得取物。”
秘一怔,這樣教她︰“一取一放,很簡單。”
“不,”金瓶十分堅持,“那是兩回事。”
那招風耳先生忽然明白,“那麼,我們付兩倍酬勞。”
金瓶還追問︰“這只信封里又是什麼?日後,可又需取回?”
玉露覺得詫異,看著師姐,她一向不是嚕蘇的人。
秘咳嗽一聲。
但是招風耳把手輕輕一揚,“這不過是一張支票。”
“啊,那麼你兩度傷了她的心。”
那秘大為緊張。
但當事人卻說︰“你太高估我了,每次傷心的人都是我。”
金瓶不想與他多辯。
他這個人臉頰上已刻著“懦弱”二字,是世上最可憐的二世祖。
這時秘已取出兩張銀行本票來,很諷刺地說︰“這一張,是取的酬勞,那一張,是放的酬勞。”
金瓶嫣然一笑,“謝謝。”
那秘忽然接觸到一雙有風景的大眼楮,他呆住了,隨即垂手退到一邊。
他們三人退出招風耳在攝政街的公寓。
秦聰笑問︰“為何忿忿?”
“我最恨男人待薄女子。”
“拿了雙倍酬勞,是否可以泄憤?”
“比沒有略好。”
玉露這時問︰“信會在什麼地方?”
“銀行保管箱吧。”
“我不認為如此,”秦聰說︰“只有不再佩戴的珠寶才放進不見天日鐵盒之內。”
“你指她仍會時時閱讀那幾封信?”
“如不,她臉色不會憔悴。”
“為了一個那樣的男人?”
“這不關我們的事,來,讓我們討論一下,如何下手。”
回到酒店,兄妹三人用紙筆及手語交談。
當晚,他們在鬧市街頭看到鐘斯女士,她與朋友們吃完飯獨自回家,不久,接到一通電話,又一個人外出。
鐘斯個子很小,相貌縴秀,真人比上照好看,穿凱斯米淨色衣褲,戴一串金色珍珠,品味優雅。
她一出街,金瓶就說︰“快。”
三人潛入屋內,秦聰立刻關掉警鐘,金瓶走進主臥室,玉露在房,他們找那七封信。
五分鐘後,一無所得。
地板家具全無暗格,公寓布置至為簡潔,沒有多余身外物。
秦聰問︰“會不會已經把信丟掉?”
金瓶玉露齊齊回答︰“永不。”
秦聰微笑︰“女性懂得多些。”
他們身手一流,說找不到,東西是不在屋內。
“看。”秦聰用手一指。
案頭有一只考究的純銀照相架,是屋主鐘斯女士與一少女擁抱的親熱照。
沒有母親的金瓶及玉露不禁艷羨。
他們三人像影子般進屋,閃電似離去。
鐘斯女士永遠不會知道屋里曾經有不速之客。
他們到酒館坐下。
“明早,到銀行去。”
玉露看著秦聰,“你最高,與鐘斯身型相似,你扮她吧。”
“我不穿女服。”秦聰抗議。
玉露暗暗好笑,“一次不算多,師姐易容術一流,你不會覺得尷尬。”
秦聰嘆口氣,“為著生活,榮辱不計。”
他自口袋一里取出一封信,這封信不是他們要找的信,可是,卻大有用處。
這封信隨意放在茶幾上,是銀行的月結單。
秦聰取出手提電腦,開始操作,他要竊入銀行存戶資料,查看鐘斯記錄,電腦經過他改裝,功能卓越。
十分鐘後他說︰“她在巴克萊銀付的確有一個保管箱。”
“玉露,你負責復印鎖匙。”
秦聰說︰“這是她的簽名式,奇怪,廿一世紀了,還用這樣古老笨拙的手續開啟保管箱。”
金瓶笑,“幸虧如此,統用電腦,被你這種天才按幾個鈕,中門大開,那還得了。”
“什麼時候去?”
“下午,收工前五分鐘,趁職員已經疲累,急看下班,挑一個過份自信的年輕人,祝你幸運。”
“這樣簡單的任務,何需幸運。”
“不,秦聰,”金瓶說︰“我們每一刻都需要運氣。”
“你說得對。”
他收起手提電腦。
玉露揶揄,“把你對電腦硬件的知識售予微軟,可即日退休。”
金瓶一邊喝黑啤酒一邊發呆。
秦聰問︰“想什麼?”
金瓶答︰“家。”
秦聰詫異說︰“我們沒有家。”
“就是因為沒有,所以特別想。”
他們回到酒店,分兩間房間休息。
玉露問師姐︰“這可是你最後一次為師父效勞?”
金瓶不答。
“第一次,師傅派你做什麼?”
“女士甲手上的寶石戒指,”金瓶笑笑,“女士乙也想得到它,不能強搶,只能巧取。”
“後來呢?”
“女士乙雖然得到了戒指,卻仍然得不到他的心。”
玉露笑,“我沒听懂。”
“不懂就算了。”
“你呢,你得到師兄的心沒有?”
“秦聰沒有心。”
玉露卻答︰“我不介意。”
“世上有許多男子,你眼光放遠些。”
沒想到玉露這樣說︰“即使有好的對象,怎樣交待?『我自幼無父無母,在扒手集團長大』,怎麼說得出口,同師兄在一起,不必解釋。”
金瓶不去回答,她佯裝睡看。
第二天一早,他們三人出發回到鐘斯家門口。
穿看校服的玉露看到她出門上班,掏出車匙,便輕輕走上去,與她擦肩而過。
鐘斯一怔,略退後半步,金瓶知道玉露在那短短一秒鐘內己經得手。
秦聰稱贊︰“做得好。”
“嗯,不必叫事主吃驚。”
“未臻你的水準,可是也夠一生應用。”
什麼叫一生?
金瓶把頭靠在秦聰肩上。
玉露過來,攤開手掌,手中膠泥,印著銀行保管箱鎖匙的印于,“我去找專家配鎖匙。”
下午,他們在城內觀光。
忽然見到警車嗚嗚趕至,停在泰晤士河邊擾攘。
秦聰過去一看,輕輕說︰“有女子遇溺。”
遺體被水警船撈上來,用毯子包裹,一只浸得雪白的手臂外露,叫人戰栗。
金瓶默默凝視。
沒想到這也成為觀光節目之一。
金瓶喃喃說︰“無論如何,不能橫死,要在家里壽終正寢。”
秦聰把她自人群中拉走。
回到酒店,玉露哈哈大笑,自背囊中抖出無數外幣,自日元至馬克,美金到克朗都有,她技癢,又找一筆外快。
“銀包證件全部還給他們,做得真痛快。”
“你再敢節外生枝,我攆你出去。”
玉露笑答︰“下次不敢了。”
秦聰也說︰“該處行家齊集,你何苦同人家爭食。”
玉露避到露台上去。
“算了,”金瓶打一個眼色,“來,我替你打扮。”
金瓶取出化妝箱。
“師傅只把這套工夫傳你一人。”
“別人嫌瑣碎。”
玉露又回到房間來,看見逐步易容的師兄,“美人。”她說。
出門時金瓶問︰“可需聲東擊西,混水模魚等手法協助?”
他搖搖頭。
玉露把配妥的保管箱鎖匙交給師兄。
秦聰戴上網紗帽子,走進銀行。
金瓶看看手表,四時四十八分。
秦聰按鈴召職員,一個金發的年輕男子不耐煩地走過來,秦聰要求開啟保管箱。
那人核對過簽名,毫不猶疑帶他進保險庫,用總匙配合秦聰手中的鎖匙,把保險箱拉出來。
秦聰從容地打開箱子,看到那七封信用一條粗橡筋綁在一起,他把信放進手袋,把放著支票的信封放進保險箱。
照說,他的工作已經完畢。
可是,保管箱內還有一份文件。
好奇心叫他節外生枝,他打開一看,不禁一愕,那是一份出世證明文件,姓名一欄是比亞翠絲鐘斯,母親阿曼達,父親一欄空著。
秦聰立刻明白了,他看一看證號碼,把它放回原處,退出保險庫。
前後共花了九分鐘。
他把信件交到金瓶手中。
“那個少女——”
“我知道,她也有一對招風耳。”
玉露把金瓶載到攝政廳。笑說︰“師兄交給我了。”
金瓶還沒按鈴,那秘已經迎出來。
金瓶走進屋內,把信件交給他。
“信件放在什麼地方?”
金瓶抬頭,那位先生站在走廊盡頭。
日行一善,金瓶微笑,“在床頭櫃抽屜內。”
“啊。”
她輕輕離去。
走到攝政公園門口,她忽然轉過身子,“你好,沈先生。”
一直跟著她身後的是沈鏡華。
他笑笑,“被你發現了。”
金瓶微笑,“有什麼事嗎?”
“找你喝杯茶,有事商量。”
“我正要到飛機場去。”
“我送你,在車上說話也行。”
“那我不客氣了。”
一上車他就說︰“金瓶,我一直在找合作伙伴。”
金瓶不出聲,自火坑跳進油鍋,不是好主意。
“你總有一日要月兌離師門,不如考慮跟我合作。”
金瓶只是微微笑。
“待遇優厚,任你開出條件來。”
“太賞臉了。”
“我一直留意你處事方式,真是膽大心細,佩服之至。”
好話誰不愛听,金瓶微笑,“我們是老法經營,人人身兼數職,盡量將營運費用節縮。”
“你叫我傾慕。”他話中有意。
“太客氣了,”金瓶停一停,“但是我的意願,卻不是另起爐灶,或是獨當一面,我最想退休歸隱。”
“這叫做一行怨一行。”沈鏡華微笑。
“我有怨嗎?我可不敢發牢騷,不過一個人在什麼樣的環境下生活,看得出來,文藝小說中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蓮花根本不存在,住在貧民窟里,頭發牙齒皮膚都會早衰,手指既粗又爛,聲線粗啞,做賊的,日久必定賊眉賊眼,做戲子則虛情假意,我們即是職業化身。”
沈鏡華微笑,“無論你做哪一行,都有最美麗的眼楮。”
“我想退出這個行業。”
“你慢慢考慮,我等你。”
車子駛進飛機場範圍。
“我送你進去。”
“你名頭響,莫招惹注意。”
“哪有你說的那麼好。”
他替她挽看行李進去,一路上都沒有踫到熟人。
“再見。”
沈鏡華忽然說︰“黑山白水,後會有期。”
金瓶不禁笑出來。
她到郵筒先寄出一封信,里邊,是她們這一次獲得的酬勞。
在機場里找生活的人越來越多,防不勝防,旅客拖大帶小,鬧哄哄,顧此失彼。
金瓶一路走去,只見有人失去手提電腦,化妝箱、整件手提行李……
但是女士們在免稅店仍然把手袋口敞開擱一邊不理忙著挑衣物,或是喝咖啡時將皮包掛在身後椅背上,都造就了他人發財好機會。
候機樓里,金瓶看到了秦聰及玉露。
秦聰輕輕稅︰“以為你不來了,在倫敦近郊落籍不錯呀,種花讀,或是養兒育兒都是好消遺。”
金瓶微笑,“真值得考慮。”
玉露說︰“師兄擔心你遲到。”
“我還到哪里去呢。”
她拎起行李上飛機。
“從前,任務順利完成,你總是很高興。”
“從前我年幼無知。”
飛機引擎咆吼,金瓶說︰“玉露,相信我嗎?跟我一起走,你讀,我結婚,重頭開始。”
玉露卻說︰“師姐你累啦,睡醒了沒事。”
金瓶嘆口氣,閉上雙眼。
飛機在曼谷停下,司機來接他們三人。
師傅破例迎出來,滿面笑容。
她從來不稱贊他們,這次也不例外,但是身體語言卻表示欣賞。
客廳中央,一只碩大的水晶玻璃瓶里插看蓮花蓮蓬,香氣撲鼻。
“金瓶,來這邊坐。”
秦聰識趣地退出。
玉露說︰“我去試新衣。”
師傅輕輕對金瓶說︰“我來能使你改變初衷?”
金瓶攤攤手,“我已不能再進一步,比家庭主婦更不如,人家還可以升做婆婆,過幾年又做太婆。”
師傅揶揄她,“廿一歲想做太婆?”
金瓶也笑了。
“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師傅,我們四六分賬可好?”
師傅更加諷刺︰“你四我六,還是你六我四?”
金瓶知道談判又一次失敗。
這時,師傅伸出手來,緩緩月兌下手套。
自從認識師傅以來,她就戴著手套,金瓶從來沒問過為什麼。
這時,師傅把雙手放在膝上。
金瓶凝神,她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師傅穿著灰綠色絲絨便服,頭聚攏在腦後,皮膚五官與當年金瓶第一次看到她之際並無太大分別。
她眼光再落在那雙手上,忽然看出端倪,嗯了一聲,無限震驚,整個人顫動。
師傅輕輕月兌下雙手上做得栩栩如生的假拇指,她每只手,只剩四只手指。
原來師傅一直有殘疾。
可是戴上義肢手套的她,叫金瓶全然不覺。
她若無其事地說︰“自己不能動手,只得倚賴徒弟。”
“師傅是什麼時候受的傷?”
“那時,你還沒有出生。”
“師傅,我替你報仇。”
她微微笑,“或出身是孤兒,又遇人不淑,突罹惡疾……都是命運,無仇可報。”
“師傅,我一向不知道這事,我太粗心。”
“是我不叫你們知道。”
“是怎麼一回事?”
“你哪里有空听陳年往事。”
“師傅你別生氣。”
“我不氣惱,我只是感慨,我同你說過,扒竊是我王氏家族生意,家父即我師傅,當年,他也想月兌離家族另起爐灶。”
金瓶不再出聲。
“為什麼?因為他最辛苦,因為其余叔伯都游手好閑,坐享其成。”
“發生什麼事?”
“他們設計了一個圈套,讓我父鑽進去,他被對頭逮住,我只得去替他贖身。”
金瓶混身寒毛豎了起來。
她胸口悶納,有嘔吐的感覺。
“付了贖金,人家仍然不肯放他,只得再加利息,那一家人知道父親最疼惜我,也明白失卻拇指,再也難以工作,才肯罷休。”
金瓶下巴幾乎踫到胸前。
師傅這時說︰“秦聰玉露,你們也都听見了?”
他們原來就站在門口,這時緩緩走近。
師傅輕輕戴回義肢及手套。
“你們一定想問,到底痛不痛。”
他們三人哪里還敢出聲。
“不,一點也不痛,那把小刀,實在鋒利,在場叔伯又很快為我止血,從頭到尾,竟一點也不覺痛,像是一早知道,拇指已不屬于我。”
她站起來,輕輕嘆口氣,走返房。
玉露用手捂住面孔。
秦聰喃喃說︰“金瓶,換了是你,你會怎樣選擇?”
“我沒有父親,假設我是生父愛女,那麼,我也不會覺得痛。”
玉露問︰“那是一個怎麼樣的陷阱?”
金瓶微笑,“世上所有圈套,都一樣設計,記住,玉露,開頭都一定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結果,要了你的賤命。”
“我怎樣才知那是陷阱?”
金瓶答︰“若果那件事好得不像真的,那麼,大抵它也不是真的。”
玉露說︰“我去樓下游泳。”她聲音有點不安。
秦聰問︰“你仍堅持要走?”
金瓶點點頭。
“你怕師傅問你要拇指?”
“做這個行業,純靠年輕,每年樣子不同,親友有時都認不出來,可安全過關,現在定了型,非常不便。”
“那沈鏡華,對你說了些什麼?”
“陳腔濫調,老生常談。”
“可是,他還自覺十分新鮮?”
金瓶笑出來。
“長年困在唐人街,就會有這個毛病。”
金瓶仍然笑而不答。
“師傅那麼多房子,我最喜這一幢。”他看著河景贊道。
“你是男人,自然喜歡這里。”
“師傅不喜歡英語社會,認為太過機械化。”
金瓶看看自己雙手,缺少拇指,連筆都握不住,還能做什麼?
她掬起瓶中蓮花,深深嗅那香氛。
她多麼想離開這個家庭,出去過正常人的生活,認識普通人,同他們做朋友,與他們共享平凡的喜怒哀樂。
假如她是仙女,這種想法,叫做思凡。
她也站到露台上去,秦聰雙臂摟住她的腰,頭擱在她肩膀上。
一只專為游客設計的花艇在河上飄過,穿紫色泰綠戴金釧的少女合十望天空禱告,她將荷花瓣撒向河面。
秦聰輕輕說︰“昭柏耶河是他們的生命之源,河流叫我迷惑,像幼發拉底與底格里斯,像黃河長江,像阿瑪遜、密塞西比、恆河、尼羅河……”
金瓶抬起頭,“你從什麼地方來?”
秦聰一怔,“我同你一樣—我是孤兒。”
“但你應當有若干記憶。”
他倆自小認識,一同起居飲食,無話不說,有時不講一字,彼此也知道心意。
但是秦聰不願談到身世。
“我在一間酒吧洗杯子,師傳覺得我手腳勤快,把我帶回家。”
一進門,便看見安琪兒般的小女孩笑看迎出來,他以為她會很驕傲,看低他,但是沒有。
小女孩十分友善,對他親切關懷。
他的指節粗硬,有擦損痕跡,她替他敷藥,他不願理發,她溫言勸說︰“短些精神些”,他再倔也總是听她的。
連師傅也曾經笑說︰“金瓶是秦聰的一帖藥。”
他喜歡機械,家里無論什麼都被他拆開又裝回,尤其沉迷電子產品。
房中音響電視電腦全部自舊貨攤十元一籮撿回來,經過修理加工,不知多合用。
秦聰的電視機只是一只內膽,由他自己接駁天線,觀看全球衛星節目。
他的房間像科幻小說中的實驗室,然後,他重新部署一部作廢電腦打進另一世界。
他們看看對方發育、成長,從孩子變為年輕人。
秦聰曾經問︰“一顆子彈射過來,你會否為我擋卻?”
金瓶看著他英俊的面孔良久,伸出手指輕輕撫模他的濃眉,然後才答︰“不會。”
他泄氣,“為什麼不?”
“我只得一具肉身,一縷魂魄,哪里擋得了那麼多。”
金瓶笑嘻嘻。
他們形影不離地相處了十年。
一日,他背看她在屋中亂跑,失足跌倒,兩人做了滾地葫蘆,被師傅回來看到。
微笑地看看他倆。
“長大了,要彼此尊重,給玉露做個好榜樣。”
這已經足夠叫他兩人警惕,從此有了忌諱。
師傅也感喟︰“沒想到孩子們大得那樣快。”
她的友人陪笑說︰“巴不得他們快同長大。”
“可是一長大就有七情六欲,逐步走入紅塵,從此吃苦。”
友人一直笑,不知怎樣回答。
丙然,到了今日,金瓶想月兌離師門。
金瓶對秦聰說︰“你一定記得身世,總會有蛛絲馬跡吧。”
秦聰笑,“今日被你逮住,看樣子非說不可。”
“說出來舒服些。”
“我沒有不舒服。”
一個深夜,棕色皮膚的母親對他說︰“本來,他說會同我結婚,現在,他走得無影無蹤,我想家,又不能帶你一起走,我只得把你留在朋友處。”
那個人是一間小酒吧的老板,就是那樣,他在黑暗的儲物室生存下來,直到師傅來把他領走。
那日,他正把啤酒桶拉出地庫,听見有人輕輕說︰“沒想到這孩子已經那樣大了。”
他忽然想到在說的正是他,立刻屏息聆听。
“叫什麼名宇?”
“叫生力,一只啤酒的名宇。”
“可听話?”
“天下哪有听話的孩子,他很懂事,勤快,手腳干淨,還有,懂得修理電器,比許多大人管用,去年我開始支薪給他。”
不錯,是在說他。
“我帶他走,你怎麼說?”
“王小姐你說一我們怎好說二,不過你也看得出我們不舍得他,這間酒吧自六十年代開始經營,本來做美軍生意,我不知看盡多少悲歡離合。”
他看見說話的那個女子輕輕放一張支票在桌子上。
老板接過了,緊緊抓在手中,嘴巴卻還客氣︰“哪里用那麼多,不過是我們吃什麼他也吃什麼。”
那女子笑笑。
她轉過頭來,“生力,是你在角落嗎?”
生力只得緩緩走出去。
那王小姐異常美貌,伸出手來,他看見她雙手戴看手套。
“你跟我回家好不好,你該上學了。”
她的相貌與聲音都有磁性,他不由得點點頭。
老板笑,“一言為定,收拾行李跟王小姐走吧。”
他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