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要多美麗就多美麗 第四章
    “嗯,”她說︰“左胸完全沒有肋骨,只有一團拳頭大組織,這是胎兒畸形發育。”

    “確是一種先天性缺憾。”

    “病人想怎麼樣?”

    “他想有正常胸位,到沙灘可以月兌下上衣。”

    “其實──”一品欲言還休。

    “是,我們替他做心理輔導,一再強調,一個人的外表不重要,但是,我們不是他,只有他才知道自幼遭人嘲弄是怎樣的痛苦。”

    “首先要將多余組織磨平,然後,訂做一個袋,填充凹位,最後才縫合。”

    醫生們笑,“我們也這樣想,不過,打磨到甚麼程度,真需要一位米蓋蘭基羅來指點一下。”

    “做立體素描,在計算機上做實習,來,馬上開始。”

    一品全神貫注,沒留意到有人在門外凝視她。燈箱的藍光反映到她的雙眼?去,她那專注的美幾乎帶?神聖的感覺,熊在豪在門外看得發呆。

    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

    他曾試過與男女同事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在礦野?尋找化石,吃足苦頭,有所獲時,大家擁抱歡呼,但倒在一切與救命無關。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妙齡女子指揮大局救治病人。

    這時一品抬起頭來,看到了他。

    她連忙對其他人說︰“我去喝杯咖啡。”

    她走到熊在豪面前,“你怎麼來了,”有一絲驚喜。

    “看護說你一整天都不會回診所。”

    “你有急事?”

    “是,大學研究員發現了始祖爬蟲化石足?,我需即刻趕到愛爾蘭會合。”

    “啊,那是甚麼?”

    “生命來自海洋,繼而從陸地進化,魚類長出四肢,邁向大陸,牠們的鰭足與我們臂骨構造相同。”

    一品沒好氣,“與你相同才真,我是我由上帝創造,我最討厭進化論,你的祖先才是黑猩猩。”

    “咦,這不像一個醫生說的話。”

    “就因為我是醫生才這樣說。”

    他興奮地告訴一品︰“接?,地球才出現了脊椎動物。”

    一品好笑,“你來告別?”

    “正是。”

    “祝你順風。”

    “我倆都沒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有點遺憾。

    一品安慰他︰“現在公務員都起碼朝八晚六了。”

    “科技再發達都好似不能挽救余閑。”

    “幾時返來?”

    “說不定。”

    一品惘然若失,“那麼,我們維持聯絡。”

    “我一直在想,一品,愛爾蘭風光不錯,呃,你會否前來度假?”

    一品微笑,“短期內我不打算放假。”

    “我明白。”

    他輕輕擁抱一品一下,靜靜離去。

    人都十分自私,愛叫對方放下一切,移磡就船。

    一品回到會議室,繼續與同事商議手術事宜。

    但是,連她自己都發覺,她的聲音,已失去一份起勁。

    也許,是真的累了。

    如果可以度假,或者可能選擇愛爾蘭。

    下午,他們見到了病人,他很年輕,才二十三四歲,瘦削,左胸凸起,像皮膚下藏?一個網球。

    看見年輕女醫生,有點忸怩,一品盡量使他舒服,向他解釋手術過程。

    他忽然落下淚來。

    一品輕聲安慰︰“這是為?甚麼?世上又不是你一個人有遺憾。”自醫院出來,她意外地接到熊在豪電話。

    “一品,有一件事托你。”

    “請說。”

    “我答應送小貝洛一只貓。”

    “我可以替你辦。”

    “我已經物色了一只,自防止虐畜會處領養,不過,早些時候,發覺牠有病,把牠送到動物醫院治療。”

    “哪一間醫院?我可以替你領回送返金宅。”

    “叫你辦這種瑣事?”

    “別客氣。”

    “牠在方舟動物醫院。”

    咦,正是二晶工作那一間。

    “你說是熊在豪他們就知道。”

    “好,我一定替你辦妥。”

    “謝謝。”

    話已經說完,但是熊在豪卻一直沒有放下話筒,那一陣沉默代表了無限依戀。

    一品也沒說話,這種時候,講錯一言半語,將來都要負責任。

    “珍重。”他終于告別。

    下午,一品抽空到方舟醫院領回那只貓。

    接待員認得一品,“楊醫生你好,你要的貓在這?。”

    他把牠抱出來,一品看仔細了,“咦,我認得你,你是那只吞了許多角子的頑皮貓。”

    “楊醫生記性真好。”

    “我妹妹呢?”

    “在手術室為一條罕有白蟒蛇開刀。”

    “噫。”

    “牠誤會乒乓球是鳥蛋,吞了一整盒,牠主人急得不得了。”

    “甚麼樣的人養蛇?”

    “是一位攝影師,養了有三年。”

    “同她說我來過。”

    一品拎了貓籠往外走,上了車,雙手放在駕駛盤上,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那次,是二晶特地把她叫去看這只吃角子的玳瑁貓。

    一品問︰“叫我來,就是為?這件事?”

    二晶說︰“牠的主人在外邊。”

    啊!原來如此。

    二晶笑︰“幫幫眼。”

    一品記得她說︰“你自己喜歡便可。”

    那主人,是熊在豪。

    一品耳畔有輕輕嗡嗡一聲。

    二晶看中的人是熊在豪。

    一品立刻開動車子,把貓送到金宅去。

    先替人辦妥了事情再說其它。

    她與金太太寒暄幾句。

    “貝洛上學去了。”

    “學習進度如何?”

    “不愛說話,可是寫繪畫都無問題。”

    “喜歡玩耍嗎?”

    “比較畏羞,可是老師說同學都對她好。”“希望這只貓會成為她的好伴侶。”

    “可惜我們即將有遠行。”

    “不要緊,貝洛如不喜歡牠,你交還給我。”

    “謝謝你楊醫生。”

    自金家出來,一品胸腔仍似壓?一塊石頭。

    這種情況,已不必爭辯是誰先認識他,誰先看到他,唯一可做的,便是立刻退出,讓二晶有時間空間發展這段感情。

    想到這?,一品如釋重負。

    沒有選擇,往往便是最好的選擇,只得這條路可走;趁早與熊在豪擺月兌任何關系。

    作出決定之後,不由得有點心酸,只差那麼一點點,稍微大膽放肆些,身邊已經有個人。

    不知怎地,她的理智永遠戰勝肉欲,她是個注定的失敗者。

    一品沉默了。

    回到診所,她看真自己面孔,吃驚了,這麼憔悴!

    楊一品,楊一品,你又失去一次機會。

    看護彭姑進來說︰“楊醫生,已替你約了黎醫生。”

    一品茫然抬起頭來,“約黎醫生做甚麼?”

    “檢查胃部呀。”

    “我不想見人。”

    “楊醫生,你怎麼了?”

    一品用手捧?頭,“好好好,甚麼時候。”

    “明天下午。”

    接?,二晶的電話來了。

    一品已經知道該怎麼說,反而沉?起來。

    二晶開門見山︰“姐姐,你領走了熊?授的貓?”

    “是。”

    “你認識熊?授?”語氣十分訝異。

    “我認識貓的新主人,一個叫金貝洛的小女孩。”

    “呵對,他說過貓會送給一個小孩。”二晶似松口氣。

    隨即又問︰“你覺得他怎麼樣?”

    “誰怎麼樣?”

    “熊在豪。”

    “我在金家見過他一次,沒有太大印象。”

    這話一出口,連一品自己都嚇一跳,語氣冷靜、清晰,像告訴一個病人,他已患上絕癥。

    “他好似不知我倆已是姐妹。”

    一品終于問︰“你們在約會?”

    “我約過他幾次,他總是沒有空。”

    “那麼,繼續努力。”

    “他已離開本市,”二晶嘆口氣,“暫時不會回來。”

    “啊,那麼,順其自然吧。”

    二晶終于換了話題,“星期天陪母親吃飯可好?”

    “沒問題。”

    放下電話,一品發覺背脊已經被汗濕透。

    啊!原來她喜歡熊在豪多過她自己想象,抑或,知道一定要把他讓出來,所以才忽然計較?一品啞然失笑,他又不是她的,如何出讓,況且,人都不在本市,這種事應該結束了,十天八天之後,大家都會忘得一乾二淨。

    傍晚,一晶循例到醫院做手術,不知怎地,病人的千多萬謝已不能使她歡欣。

    回到家,電話鈴響,咦,不會是熊在豪打來吧,這早晚他應該抵達碧海藍天的愛爾蘭了。

    她會向他攤牌︰“喂,你可知道兩個楊醫生是親姐妹?”

    電話提起,那邊是把稚女敕的女聲︰“師姐,我是李本領。”

    “本領,好嗎?你人在哪??”

    “雲南貴州,工作進行得相當順利,特地問候師姐。”

    “乖。”

    “師姐,我想邀請你來參觀。”

    “啊。”

    “乘飛機四個多小時可到,我來接你,我們有宿舍供應,你如果周六來,星期天可以回去。”

    一品沉哦。

    “師姐,實不相瞞,我們有許多技術要向你討?。”

    一品笑,“本領你何必客氣,我走一趟就是了。”

    “唉呀,開心死我,我立刻叫朋友與你聯絡。”

    她掛斷電話沒多久,電話又再響,生氣勃勃,比本領更起勁的聲音說︰“楊醫生,我叫周炎,負責幫你訂飛機票,星期六早上六時正來接你。”

    一品胸中悶氣已散掉一半,“需帶些甚麼嗎?”

    “楊醫生,多買些糖果。”

    “明白。”

    一品忽然精神起來,立刻動手收拾簡單行李,並且親自到糖果店挑了許多種類的巧克力及棒棒糖,裝滿一箱。

    她先推遲黎醫生的約會。

    然後同二晶說︰“周末我有事,母親那?改期吧。”

    “姐,你可有熊?授消息?”

    “誰?”

    “沒甚麼。”

    不要緊,三個星期後沒有人會記得熊在豪三個字。

    一品決定出去呼吸新鮮空氣。

    星期六一清早,那個叫周炎的年輕人準時來接她。

    他英俊、機靈、笑臉迎人,但一直尊稱她做師姐。

    也許,在他眼中,一品的確是個前輩,除出尊敬,沒有其它感覺。

    一品惆悵。

    在醫學院的時候,她一出現,十八歲到六十歲的異性都會問︰那穿白衣白裙的女孩是誰,那時,異性彷佛不介意她只是個小女孩。

    晃眼已尊為師姐了。

    周炎的行李異常大件,重得不得了,報關時他解釋是藥品。

    一品問他︰“你是外科抑或內科?”

    “不,師姐,我讀建築,這次行動,我屬義工。”

    一品口氣像老人家那樣點頭贊許︰“好!好。”在飛機上一品取出一本關于雲南地理環境的本閱讀。

    “師姐可喝武夷茶?”

    “比較喜歡龍井。”

    “可有听過大理花?”

    “好似就是芍藥?”

    “師姐可知茶田附近種的玫瑰叫做茶玫?”

    “這我听說過,英人將之移植到英倫,佔為己有。”

    “可不是。”

    周炎很健談,一路上說說笑笑,殊不寂寞。

    一品有點高興她離開了煩囂的都會。

    “你花那麼多時間做義工,家長不反對?”

    周炎苦笑,“這次,他們不能再說不。”

    “啊?”

    “去年,我愛上一個女子,她比我大八歲,離過婚,有一子,父母大力反對,人人都痛苦得不得了,終于,我倆顧全大局,決定分手,這次我休學一年,父母不好出聲。”

    一品又啊地一聲。

    “我清晰知道,以後不會再愛別人。”

    一品不敢置評。

    他無限感慨,“趁年輕,多做事多讀,到中年才談戀愛吧。”

    一品听得笑出來。

    周炎接?說︰“我一直喜歡年紀比較大的女友︰成熟、聰明、懂事,唉。”

    他不願再說下去,顯然,感情傷口隱隱作痛,很難復元。

    一品閉目養神,睡?了,醒來,已抵達目的地。

    原本以為穿鮮艷民族服裝戴?銀器的少女會來獻花,但是沒有,當地似普通發展中鄉鎮,他倆由李本領接?乘吉甫車往總部。

    “師姐大駕光臨,我們蓬蓽生輝。”

    周炎推本領一把,“中文底子差就別亂用成語,班門弄斧,笑壞師姐。”

    一品微笑。

    車子駛往鄉間,環境就比較簡陋,可是臨時醫院十分整潔,令一品不習慣的是手術室天花板上有風扇。

    那一天,她又看到了母親們焦急憂傷的面孔,她們的焦慮是無國界世界性的,不論國籍、膚色、年紀,但凡是母親,子女有事,她們就有那種絕望的眼神。

    一品幾乎實時幫起忙來。

    她檢查了幾宗嚴重裂顎個案,用手術前後的照片給母親們看,叫她們不必憂慮。

    她提高聲音說︰“孩子們正常可愛,只要不嫌棄他們,愛他們更多。”

    這時,她帶來的糖果發生了鎮靜劑作用,哭鬧的孩子忽然都靜了下來。

    一品的出現對師弟師妹起了很大鼓勵作用,中午時分,大家坐下來吃飯,他們忙?給一品夾菜。

    鄉民捧來糕點請醫生。本領說︰“在這??久了,真不想返回都市。”

    “是,有點了解為甚麼史懷惻醫生久留非洲。”

    “這?需要我們呢。”

    “受到神一般的尊敬。”

    “可惜師姐明日就要回去。”

    “門外有個大嬸一直哭訴,周炎,你去看看。”

    周炎放下筷子。

    一品好奇跟?去。

    只見一個少婦站在診所前哭泣,手?抱?一個包裹,分明是個嬰兒。

    一品踏前一步,“給我看看。”

    少婦反而退後一步。

    一品柔聲說︰“你不是找醫生?醫生在這?,給我看看。”

    少婦眼神恐懼。

    “我是醫生,我見過許多病例,我不害怕。”

    少婦緩緩解開包裹。

    噫,大家都低呼一聲。

    包裹內是對連體嬰。

    一品連忙說︰“請進來喝杯茶,我慢慢同你解釋。”

    她若無其事立刻抱起嬰兒,帶少婦走進診所。

    本領,你與她說一說連體嬰形成過程,同她說,不是她的錯,也不是上天要懲罰甚麼人。”

    她檢查過那對嬰兒。

    本領說︰“得立刻轉送市立醫院,她一直沒有對任何人透露這對嬰兒存在,可憐的女人。”

    嬰兒眼楮烏溜溜,月復胸相連,四手四腳擠在一起,一品不但不覺突兀,反而憐惜有加。

    “叫甚麼名字?”

    少婦搖搖頭,“無名。”

    “已有三個月大,怎麼可以沒有名字。”

    “請醫生送兩個名字。”

    一品沉哦。

    “品姐,叫她們甚麼名字?”

    一品想一想,“尖下巴的叫自愉,胖些的呼己欣。”

    周炎點頭,“對,做人至要緊自己高興。”

    本領回來說︰“我已與市立醫院聯絡好!”

    那少婦搖手急說︰“我不去,我不去。”

    一品蹲下來,握住她雙手,“我陪你去。”

    少婦一時不信天下會有那樣好的醫生,忍不住哭泣。

    周炎說︰“我做司機。”

    回來的時候,已經旁晚了。

    本領前來問︰“怎麼樣?”

    周炎答︰“萬幸,嬰兒各自擁有心肺脾髒,只不過肌肉相連,手術比較簡單,可望完全康復。”

    一品獨自站一角,忽然嘔吐。

    “師姐,喝杯溫水。”

    一品勉強笑,“我大約是患了胃潰瘍。”

    “師姐,我來替你看看。”

    一品覺得好笑,沒想到跑雲南來看胃病。她平躺下,由本領替她仔細檢查。“品姐,胃部有硬塊。”

    一品不經意,“原來多年的不如意積聚在該處。”

    本領也笑︰“品姐,回去後照一照胃鏡。”

    她讓師姐服藥。

    一品說︰“喂,別叫我白走一趟,我們快去為人民服務。”

    “師姐真有趣。”

    那天,她與其它醫生工作至深夜,稍微休息一下,天蒙亮,又再進手術室。

    臨走之前,她感慨地說︰“室不在大,有仙則靈,你們都是天使。”

    本領說︰“師姐有空時時來看我們。”

    “一定。”

    “我送你去飛機場,師姐這次回去,幫我們募捐。”

    “必然。”

    周炎送出來。

    一品笑問︰“下一站你又去甚麼地方?”

    “本來想去科索沃,可是家母一听,失聲痛哭,算了。”

    一品伸手拍拍他肩膊。

    臨上飛機之前,本領又叮囑︰“品姐,記得看醫生。”

    一品點點頭。

    回程只得她一個人,有點寂寥,下飛機時已經很累,回到家才發覺過去兩日未曾洗頭淋浴,不禁失笑。

    洗了澡她倒在床上入睡。

    半明半滅間她問自己︰還記得熊在豪嗎,嗯,對那強壯雙肩仍有記憶,不過,已經淡卻下來。

    接?,是不住的電話鈴。

    一品自夢中驚醒,她一生從不留戀床笫,可是今日例外。

    是看護訝異的聲音︰“楊醫生,病人在等你。”

    “甚麼,幾點鐘?”

    “上午十時。”

    “我馬上來。”

    在等她的是一位大眼楮女士,一見醫生,便用拇指與食指夾住鼻頭,“我不要這個大鼻子。”

    一品邊喝咖啡邊微笑。

    “有人取笑我眼楮雖大,鼻子也大,還有一句沒出口,就是嘴巴更大。”

    “人家說甚麼,何必理會。”

    “我自己也嫌鼻子不好看。”

    一品說︰“你可信中國人相學?鼻頭圓大,財運亨通,尤其主中年一段時間富貴,人家求之不得呢!試想想,人到中年,若沒有一點積蓄,那多慘。”

    女士躊躇,“醫生,你信相?”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可是─”

    一品看?她微笑,“回去想一想?”

    “楊醫生,她們都說你是著名『回去想清楚』醫生,我覺得你真難得。”

    一品說︰“鼻側打點陰影,亦可使鼻子看上去小一點。”

    “謝謝醫生。”

    看護送走人客,苦笑說︰“又少做一單生意。”“都會豐衣足食,可是女士們卻缺乏信心。”

    “楊醫生,周末你去了甚麼地方?”

    一品把游蹤告訴她。

    “呵,”看護聳然動容,“你一共縫合幾宗兔唇?”

    “十五宗,有些家長乘十小時車子趕來。”

    “這個多小時的手術將改變他們一生。”

    “是,所以特別顯得有意義,據說鄰村還有一間牙醫診所,也造福人群。”

    “相形之下,醫生你一定覺得為女明星抽月復部脂肪十分慘白。”

    一品微笑,“醫生也要吃飯。”

    “那班年輕醫生真正難得。”

    一品點點頭。

    “黎醫生叫你有空與她聯絡。”

    “我這就去看她。”

    “對,另一位楊醫生給你留言。”

    “她說甚麼?”

    “她說她有急事到愛爾蘭去一趟。”

    一品怔住。

    “到愛爾蘭去干甚麼?”

    去看熊在豪當然,楊二晶比她姐姐大膽,她簡直有點鹵莽。

    一品不發一言。

    她回娘家去看母親,楊太太正與一班朋友在學剪紙圖案,請了師傅來大家分攤學費,一桌紅紙,十分熱鬧。

    可是,一品感覺十分辛酸,這是另類古佛青燈,盡量想些玩意兒來做,消磨生命,漫無目的︰今日學計算機,明日習大字,後日耍太極拳!

    她靜坐一旁不出聲。

    二晶是對的,喜歡那人,追上去,無論結局如何,總算償了心願。

    楊太太抬起頭問︰“你回來了?”

    “是。”

    “二晶在英國。”

    “我知道。”

    “過來看看這張老鼠嫁女,我們學了三天才剪成雛形。”

    一品說︰“你們請繼續,我還有事。”

    一品到黎醫生診所,只見兩間候診室人頭涌涌,坐滿病人,看來都市中十人有九個患胃病。

    她優先見到黎醫生。

    “一品,許久不見。”

    “無事不登三寶殿。”

    “一品,這邊來。”

    一品知道黎醫生已婚,所以向她請?︰“如何維持工作與家庭間均衡?”

    “無可能,”黎醫生苦笑,“兩個孩子全由保母帶大,中學已出外寄宿,大學畢業後也不回來,十分生疏,只遙遠地尊重我。”

    “有無想過放棄事業?”

    “我有我的生活,一品,你會有點不舒服,張開嘴。”

    一品乖乖做個好病人。黎醫生說下去︰“有無內疚?一定有,可是——”

    她忽然停住,眼楮凝視熒幕,那是胃鏡下一品胃壁。

    “一品,有腫瘤。”

    一品愕住。

    “我替你取黏液化驗。”

    一品想坐起來,黎醫生將她按住。

    稍後程序完成,黎醫生說︰“一品,為甚麼遲至今日才來看我?”

    “我以為──”

    “你自己是個醫生,明知病向淺中醫。”

    “是……”

    “回去好好休息,別再忙了,我一有消息馬上同你聯絡。”

    “是。”

    一品離開診所,走到街上,覺得太陽十分歹毒,曬得人要起泡,立刻躲到陰暗處,她站在街角,過了很久不動,終于叫了車子回家。

    她開電視看新聞,聲音嗡嗡響不集中,又隨手關掉。

    到廚房泡茶,卻失手打爛杯子。

    她用手撐?頭發呆,心中一片麻木,不知如何應付,事情比她想象中嚴重。

    噫,終于嘗到做病人的滋味了。

    以後,對病人要體貼一點,每一具患病的?都有脆弱的靈魂,戀戀紅塵,不甘罷休。

    這時,身邊有個人就好了,不……一品不是想同他訴苦,或是借他的肩膊靠?來哭一場,她只想他靜靜陪她下一盤棋,或是听一首歌。

    那晚,她蜷縮?睡了。

    第二天早上,看護彭姑打電話來。

    一品問︰“我又遲到?”

    “不,黎醫生請你去一次。”

    “她說甚麼?”

    “只叫你立刻去。”

    “可有病人等我?”

    “我會應付他們,你去見了黎醫生再說。”

    一品抬起頭,深深吸進一口氣,挺起胸膛,梳洗更衣。

    黎醫生在等她。

    “一品,坐下來,化驗報告出來了。”

    一品也是醫生,一听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一品,不必再尋求別的意見,我馬上?手替你治療,惡性囊腫已進入第二期。”

    一品頹然低頭。

    “一品,可以治愈,做完手術,進行化療。”

    一品喃喃說︰“真討厭,我手頭不知有多少事趕?要做,如今都得耽擱下來。”

    黎醫生溫和地說︰“忙了那麼久,當放一次假吧。”

    一品情緒墮入谷底,抬不起頭。

    “一品,人生便是這樣,出其不意,峰回路轉。”一品輕輕說︰“家父患同一類腫瘤。”

    “啊!”

    “治愈後不久復發,終于失救。”

    “彼時醫藥同今日不能比。”

    “我記得很清楚,家人患病,一切時間精力用來照顧他,再也沒有余暇,妹妹不懂事,還偷?出去看電影,被我嚴責,時時吵架。”

    黎醫生耐心听她傾訴。

    “我不會把病況告訴母親。”

    “恐怕瞞不過她。”

    “我們不同住。”

    “那又好些。”

    一品別轉面孔,她並沒有落淚。

    “一品,你一向堅強,我安排你做手術。”

    一品站起來,雙膝有點軟。

    “明早入院。”

    一品想多見一次母親。

    楊太又看見女兒,訝異說︰“又是你?”

    一品佯裝生氣︰“這是甚麼話?”

    “來,坐下,吃點水果,鄧伯母送了枇杷及紅毛丹來。”

    “媽媽,告訴我,我小時候有甚麼趣事。”

    “自幼你最乖,眾親友最羨慕我這個女兒,老是說︰『你看人家楊一品如何如何』,是天生的吧,每張卷子都是滿分,每年校試省試均是首名,毋須父母操心,初中連跳兩級,仍然應付自如。”

    “真的嗎?”一品微笑,“我都不記得了。”

    “學甚麼都又快又妥,過目不忘;打球游泳下棋樣樣都行,可惜——”

    “終于想到我的缺點了。”

    “可惜沒有男朋友。”

    “有是有,不讓你知道。”

    楊太太搖頭,“不,那是二品,她才多男友。”

    一品說︰“二品勝我多多。”

    “確實有人這樣說。一品一本正經,應該拿高分,可是二品吊兒郎當,居然得同樣成績,更加了不起。”

    一品說︰“高下立分。”

    “可是,女孩子淨是讀好,彷佛有點不夠。”

    “媽媽吹毛求疵。”

    楊太太嘆口氣,“老伴不在了,無論甚麼樣的快樂都大打折扣,我希望你們快快找到終身伴侶。”

    一品不出聲。

    “彷佛我想?的只有這件事,你們倆一定偷笑多次。”

    一品說︰“還有呢,除出乖,還有甚麼?”

    “時間過得太快,日日難過日日過。”

    一品笑了。

    “下午我與吳太太到托兒所去做義工。”

    “那多好。”

    “是,孤兒們最希望有人探望,摟一摟他們。”

    “媽,我走了。”

    一品回診所安排事務。

    她同彭姑說︰“能夠親自辦妥後事也是好的。”“楊醫生,這是甚麼話。”

    “趙小姐與錢太太介紹給孫醫生,李先生巫女士薦到辛醫生處,其余人找我,只說我放假在歐美,你每早回來五小時即可,薪水照支。”

    看護雙眼紅了,“楊醫生,下午我來照顧你。”

    “不,我不需要你,我有家務助理。”

    “那麼,我來坐一下即走。”

    “也好,你可以向我報告業務。”

    看護還想說話,忽然之間,診所門被人大力推開。

    一品詫異,“二晶,你怎麼來了?”

    二晶臉色非比尋常,她也顧不得有看護彭姑在,一進門便冷笑說︰“真沒想到自己親生姐妹會在背後做那樣鬼鬼祟祟的事。”

    一品心情本來差到極點,一听這種口氣,不覺反感,“有事說清楚,不必兜圈子。”

    二晶怒說︰“你明知我喜歡熊在豪,是我認識他在先,我明明向你說過。”

    一品看?妹妹︰“我對他沒有意思。”

    “可是,要我到了英國,才知道原來他與你非常熟絡。”

    “我重申這個人在我生活中一點地位也無,你不該輕率把自己送外賣到他身邊,叫人佔盡便宜。”

    二晶怒不可遏,“你指我下賤?”

    一品忽然心灰,“你我同胞而生,本是親生姐妹,相處二十余年,一同做家課玩游戲,怎麼忽然為一個陌生男人同我反面?”

    “你錯在先。”

    “我並不知道他是你喜歡的人。”

    “你狡辯。”

    一品失望難過,一口氣上涌,用手去掩住嘴,已經來不及,她嘔吐起來。

    看護連忙取毛巾接住,是二晶先叫起來,“血,血。”

    一品頹然臥倒在沙發上。

    看護說︰“我立刻召救傷車。”

    二晶大驚,“怎麼一回事!”

    “切勿告訴母親。”

    然後,一品發覺視覺听覺都模糊起來,終于失去知覺。

    說實話,她真不願醒來。

    昏迷中像是與父親重逢,他一點也沒有老,仍然四十多歲,叫一品“小鮑主”。

    “爸,我真想念你。”

    “我也是-小鮑主。”

    “爸,請告訴我,我這次會月兌險嗎?”

    “你會無恙,小鮑主。”

    “爸。”

    一品靠在父親胸膛哭泣。

    忽然,她感覺到一陣炙痛,一品申吟,這種痛很快佔據全身,似被烈火燃燒。

    她輾轉呼痛。“一品,醒醒,醒醒。”

    一品睜不開眼楮,“誰,我在甚麼地方?”

    “我是黎錦暉醫生,剛替你做了胃部手術,效果良好,你此刻在醫院?。”

    啊,已經切開,並且縫合了。

    “這樣痛!”

    “皮肉受苦,當然痛。”

    “請給我止痛。”

    “已經注射過。”

    “不行,加強藥劑,我痛不欲生。”

    黎醫生失笑,吩咐看護取藥來。

    一品嘆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