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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男人不哭泣 第六章
    同一日,萬亨到惠群墓地獻花。

    放下小小一束紫色馬尾蘭,他坐在草地上,經經說︰“現在我們與母親同住,家豪已是一個小小孩,時光飛逝,不久想必會把女友帶回家中。”

    藍天白雲,春風茄人,萬亨絲毫不覺,只黯然抹去眼淚。

    “惠群你可知,我苦苦思憶你。”

    一只紅胸知更鳥飛到墓碑上停下。

    “慧群,是你嗎是你嗎。”

    他掩住面孔。

    這時忽然有一小小聲音問︰“你哭了?”

    萬亨吃一篤,連忙抬起頭來。

    見一小小土生女站他面前,約五六歲,面孔是東方人的臉,可是神情表情完全屬於西方。

    定是跟大人來掃墓,不知何故,走到此地。

    “你父母呢?”

    她伸手一指,“那一邊。”

    “不要走失才好。”

    那孩子卻又問︰“你的左手怎麼了?”

    已能正確地分辨左、右,算是了不起。

    萬亨答︰“我失去了它。”

    她好奇地問︰“永遠失去?”

    “是,再也長不回來。”

    她聳然動容,“啊,那多慘。”

    萬亨尚未回答,女孩母親已匆匆找來。

    她沒聲價道歉︰“對不起,先生,打擾了你,小孩不懂事。”

    她拖著女兒速速離去,分明已看到陌生人斷臂,可是不動聲色,匆匆走開。

    此際天空已轉為紫色,快要下雨,萬亨鞠一個躬,黯然離去。

    不是自己的孩子,不會陪你說話,同你親熱,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他忽然渴望有一只小手輕經撫模他的頭臉,喚他爸爸。

    他的未生兒不知是男是女。

    那夜,他喝得很醉。

    酒館打烊時夥計亮燈才發覺他倒在卡座底下不省人事。

    萬新無言無怨地把他扛回家去。

    第二天萬亨向大哥道歉︰“又像一只死豬。”

    萬新揚揚手,“見怪不怪。”

    “你一直寵壞我。”

    “一世人兩兄弟,少廢話。”

    “你亦知道我不曾戒酒。”

    “戒來作甚?人總得有點嗜好。”

    萬亨笑,“多謝你縱容我。”

    “真奇怪我倆到現在才有點做兄弟的樣子。”

    “患難見真情。”

    那天之後,萬亨彷佛有意振作。

    他至少已經成了烈酒,改喝淡啤酒。

    開頭,雙手不住發抖,他去看醫生。

    醫生很幽默,“這好像是酒精中毒。”

    萬亨無柰。

    醫生說︰“創傷再深,也要設法治愈,你說是不是。”

    萬亨用右手托著頭。

    醫生交給他一疊名單。

    萬亨奇道︰“這是什麼?”

    “這只是本醫院的傷殘人士記錄。”

    厚厚一疊,他不過是其中一名。

    “可以說,你並不寂寞。”醫生簡直有點諷刺。

    開頭,人們是同情他,再拖延下去,同樣的一班人將會唾棄他。

    萬亨沉默。

    醫生拍拍他肩膀。

    那天,他一直熬到黃昏才喝一大口啤酒,原以為它會像瓊漿玉液,可是沒有,他竟嘔吐大作。

    忽然之間,他的胃已不能容納酒精。

    就那樣,周萬亨成功地成了酒。

    時間忽然多出一大截,無處消磨。

    “不如開一家桌球室。”萬新建議。

    “不,又是龍蛇混雜的地方。”

    “那麼,雲吞面鋪。”

    萬亨笑,“大困身了,比炸魚薯條更煩。”

    “我想把酒店交回你,我去做唐人洗衣鋪,听說自動洗衣場好賺。”

    “為什麼我們只能做這種雜碎生意?”

    “只要賺錢便可,何用計較。”

    萬亨感概︰“這些小生意毋需專業知識,只需一鋪牛力,可見華人永遠與功夫電影及咕嚕肉月兌離不了關系。”

    萬新詫異道︰“酒醒了好似煩惱更多,你不如再繼續喝下去。”

    明珠在一旁听到,笑得彎腰。

    她說︰“學校也有這一派人物,一直鑽研華人地位問題,恨鐵不成鋼。天天在小憩時分檢討,弄得大家吃不下飯。”

    萬亨訕笑。

    明珠說下去︰“另一派就比較實際,忙著設法搞居留,找工作,反正做得比人好,貨真價實,就一定有存在價值。”

    萬新問︰“你是哪一種?”

    “肯定屬莊敬自強類。”

    “萬亨呢?”

    明珠語氣轉得異常溫柔,“他?他忽然酒醒,一時無法適應,慢慢會好的。”

    萬亨微笑,“我最好也是一個普通庸俗的人。”

    明珠也笑,“同我一樣。”

    萬斬十分妒羨,“你們都喜歡他,為什麼?”

    明珠抬起頭,“這也是命。”

    周氏兄弟還是第一次听到這個理論,“是嗎,不是因為有人可愛有人不可愛嗎”十分訝異。

    明珠十分肯定,“不,是注定的。”

    阿。

    明珠說︰“一個人一生得到多少人的鍾愛,一早注定,分毫不差。”

    萬新看著明珠,“那麼說來,你是來打救周萬亨的了。”

    明珠笑笑,“萬亨哥不止一次從潑皮與野狗手中把我打救出來。”

    事後萬新同弟弟說︰“明珠喜歡你。”

    “同自己妹妹一樣啦,”萬亨只得這句話。

    萬新只是笑。

    他投了一家報攤來做,專門賣中文報雜志,售價訂得比別家克己,“文化事業,旨在服務大眾”成了他的口號。學生下了課都在他店打釘。

    他喜歡得意洋洋地抱怨︰“,想不戒賭也不行了。”

    稍後,他們看見他在店教家豪寫中文字。

    那孩子長大了不像混血兒,可是濃眉長睫,大眼楮高鼻子,特別漂亮。

    他相當懂事,從來不問媽媽在什麼地方。

    萬亨接手管酒吧,反而成了酒,整日都清醒,令夥計嘖嘖稱奇。

    史密斯同他成了朋友,每日落更都來喝一杯,周萬亨並不請客,不過,如果他忘了付賬,夥計也不去追。

    一日下午,來了一位女客。

    萬亨探頭看半晌,不認得那女子。

    她的確打扮過了,廉價的花裙子,濃俗香水,稀薄的金發束在腦後。

    見到萬亨,她叫他︰“許久不見了。”

    這是誰?

    “萬亨,女乃不認得我了,我是家豪的母親。”

    “呵,蘇珊。”他連忙迎上去。

    “我叫馬嘉烈。”她更正他。

    萬亨慚愧,“是,是,馬嘉烈,你好嗎。”

    “比從前好得多。”

    萬亨連忙奉上咖啡。

    內心志忑,可找上門來了,她環境要遠比從前差,至多用錢打發她,可是很明顯,馬嘉烈情況比從前好,那就不容易應付了。

    丙然,她開口便間︰“家豪好嗎?”

    萬亨立刻問︰“你可想見他?”

    馬嘉烈反而鑄蹈,“知道他安好就很放心。”

    萬亨不動聲色,“我有照片。”

    “我已再婚,又生了兩名男孩。”

    萬亨略為放心,“那多好。”

    “丈夫待我不錯。”

    “你應該有此福份。”

    “我丈夫是哥加索人。”

    “干什麼行業?”

    “他有兩部計程車。”

    “啊,環境一定不差。”

    馬嘉烈說︰“听講你父親經已故世,”“是,幾年來變化很大。”

    馬嘉烈低頭說︰“可否讓我見一見家豪。”

    “當然,”萬亨看看手表,“他已放學,我打電話叫他來。”

    “好。”

    萬亨撥通電話,說了幾句,“他立刻來。”

    馬嘉烈問︰“他知道母親找他嗎?”

    萬亨微笑,“你自己同他說吧。”

    餅一會兒馬嘉烈說︰“萬亨,你一直同情我。”

    萬亨依然賠笑。

    “如果找萬新一定阻撓多多。”

    “是他的家事他很難客觀。”

    “周家以你對我最好。”

    “我爸生前常說你始終是家豪的母親,叫我尊重你。”

    馬嘉烈心怯地笑。

    她唇上無緣無故冒出細小的汗珠來,萬亨知道那是因為緊張的緣故。

    可憐,世上所有女子都應受到照顧愛護,永遠毋需害怕、傷心、傍徨。

    萬亨溫柔地說︰“家豪十分鐘就到。”

    她有點不安,“叫小孩獨自過馬路……”

    “他可以應付。”

    她頷首。

    “我斟杯酒給你。”

    “我已經戒掉了。”

    萬亨笑說︰“無獨有偶,我也是。”

    馬嘉烈忽然說︰“你的事,我听說了。”

    萬亨緩緩垂頭,嘆口氣。

    “真是可惜,我替你難過,失去的孩子本是家豪的表弟。”

    “華人叫堂弟,同一個祖父,比表弟親密。”

    @馬嘉烈又說︰“我都戒掉了,從前像是一個無用的人,現在,對家庭對社會都好似有所奉獻。”

    “是,”萬亨答︰“工作的確有益身心。”

    她忽然站起來,“打擾太久,我告辭了。”

    “孩子還沒有來。”

    “我不等了。”她逃避。

    “馬嘉烈,請稍等。”

    這時。酒館玻璃門推開,一個小小人走進來。

    “小叔,小叔,”稚女敕的聲音清脆可愛。

    萬亨責備他︰“幾步路走那麼久?”

    “我踫見彼得勃朗寧。”

    他走過來。

    萬亨發覺馬嘉烈渾身震動。

    那孩子有小小混血兒面孔,大而圓的棕色眼珠、高鼻梁、黑頭發。

    他問︰“叫我來有什麼事?”

    “祖母想吃梨子,你帶回去給她。”

    “是。”

    這時孩子發覺有一位陌生太太坐在一角凝視他,他也細細打量她。

    萬亨咳嗽一聲,暗示馬嘉烈開口。

    半晌,馬嘉烈剛開嘴笑,“你長得這麼高了。”

    家豪也笑,“我將來同小叔一般高。”

    馬嘉烈說︰“那多好。”

    萬亨又咳嗽一聲。

    馬嘉烈看萬亨一眼,孺啼同孩子說︰“我是你小叔的朋友馬嘉烈。”

    家豪忽然用華語問︰“你好嗎?”

    馬嘉烈笑著拚命點頭,“我很好,謝謝你,”笑著笑著落下淚來。

    她沒有告訴他她是母親。

    萬亨,他不打算勉強這不幸的女子。

    馬嘉烈又問了關於孩子的功課、他的愛好,以及生活狀況。

    十分鐘後她滿足地輕經站起來,“我要走了。”

    “我送你。”

    萬亨送她到門口,發現她淚流滿面。

    他摟住飲泣的她。

    “謝謝你給我這樣大的方便,你真是個好人,萬亨,上帝會保佑你。”

    “你喜歡幾時來都可以,來多少次也可以,我不會對別人說。”

    她走了。

    衣著單薄的她看上去更似一只褪色蒼白的蝴蝶。

    家豪取餅一包梨子問︰“剛才那位阿姨是誰?”

    “她不是告訴你了嗎?”

    “她長得很漂亮。”

    “你真的那麼想?”萬亨也高興他對生母有好印象。

    “是,不過,她為什麼哭?”

    萬亨反問︰“她哭了嗎?來,我們一起回家去。”

    孩子容易隱瞞。

    叔佷二人結伴回家。

    萬亨覺得路非常長。

    像他為例,彷佛已經活了一輩子,算一算,卻三十未到。

    案親去世之後,好幾個晚上,他傷心得想跟著去,在另一個國度。他還有慧群,他渴望與他們同聚,可惜世上還有母親。

    他緊緊握著家豪的手。

    第二天,他把明珠約出來。

    他凝視她年經的面孔。

    難怪叫做紅顏。

    整張面孔紅粉緋緋,頭發有點毛,說是打完球回來,伸一個懶腰,手臂圓潤光滑。

    萬亨看了什刻,轉過身子,拾起一塊石子,扔進泰晤士河。

    “我比你大十歲。”

    明珠笑,“沒有那麼多,只有六歲。你與志偉同年。”

    萬亨詫異︰“只有六年嗎?”

    明珠看著他,“是,剛剛好。”

    萬亨笑,“剛好什麼?”

    明珠直言不諱︰“照顧我。”

    “我只得一條手臂。”

    “我知道,那不是問題。”

    “我從未上過大學。”

    明珠笑意不退,“我明白。”

    “我結過兩次婚。”

    “听說了。”

    萬亨自嘲︰“表面條件沒有更差的了。”

    明珠笑,“為什麼我一點不覺得?”

    “你太小,還不懂。”

    “我並不覺得我小。”

    “你對婚姻有何憧憬?”

    “我愛他,他愛我。”

    典型年輕女子的答案。

    “生活呢?”

    明珠笑嘻嘻,“你不是有一間十分賺錢的酒吧嗎?”

    萬亨不語。

    話說得這樣明白,他不知如何回答。

    明珠忽然說︰“打鐵要趁熱啊,也不是等你一輩子的啊。”

    萬亨訝異,“你幾時學得這樣狡黠?”

    “我一早懂得為自己打算。”

    她也不是溫室長大的孩子。

    那日回家,萬亨同母親說︰“媽,我想你同一個人提親。”

    周母先是高興得不得了,嗶呀一聲跳起來,“萬亨,你找到對象了?”隨即搭然。

    “不管是哪家小姐,你喜歡即好,我不想插手,我會壞事。”

    “媽總是為我好。”

    “我並無帶眼識人,”她仍然懊惱。

    “往事不用再提。”

    萬亨越是不怪她,她越是羞愧,終於落淚。

    餅一會她問︰“這位小姐是誰呢?”

    “是劉明珠。”

    “呀,明珠,”周母意外失聲。

    萬亨微笑。

    “我以前怎麼一直沒有想到她。”

    “因為那時她還小。”

    “真是女大十八變。”

    “她本人已經願意,不過事情是鄭重點好。”

    周母心中明白,“你不過是想給我機會將功贖罪罷了。”

    “母子之間有什麼功過。”

    “我這就去找她。”

    “也得有點準備吧。”

    周母懊惱,“我一些好的金飾全部已叫兩名不肖媳婦訛騙光了。”

    萬亨笑出來,“不怕不怕,明珠不在乎這些。”

    “只得去現買。”

    萬新听見,拍著胸膛,“我去。”

    周母瞪他一眼,“人家看見你怕。”

    “明珠與我們自小長大,才不會見怪。”

    “奇怪,我怎麼一直沒想到她,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萬新笑說︰“同樣是大學生,在明珠面前就沒有自卑,到底是鄰居。”

    萬亨也笑,“邢麼多女孩數她最乖,毫無怨言服侍老人,原以為她會去讀護理,誰知是修電腦科。”

    那天下午,萬亨到市中心著名珠寶店買了一只戒子與一只金表。

    周母與萬新高高興興帶看禮物到明珠家去。

    萬亨獨自等消息。

    他有點緊張,萬一,萬一明珠改變了心意︰他想找一罐啤酒喝,終於又按捺下來。

    稍後有點累,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忽然之間看到窗簾輕輕拂動,他有點奇怪,他們單位沒有窗簾,這是什麼地方,張大眼,看到明珠蹲地上溫習功課。

    她抬起頭看著他笑。

    “明珠”,他叫她,看仔細了,又不是,呀,原來是學生時期的慧群。

    她們二人是有點像,萬亨定定神,“慧群你來了”。

    心中無限歡喜,可幸在夢中時時可以見到慧群。

    “且不用忙功課。”他說。

    慧群放下紙筆。

    “我想再婚,你贊成嗎?”

    慧群點點頭。

    “明珠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

    她溫柔地笑。

    “我盼望得到你的祝福。”

    他伸出手,眼看可以踫到慧群,可是听見腳步聲,他分一分神。

    再抬眼,已看到母親與大哥自外歸來。

    他急問︰“怎麼樣?”

    周母在抹眼淚。

    萬所說︰“媽雙眼發痛,要看眼科。”

    萬亨心頭一沉,苦笑起來,明珠一定拒絕了此事。

    就在這個時候,萬新忽然笑容彌面抬起頭來,“恭喜你,萬亨,又要做新郎了。”

    萬亨繃緊的神經驟然松下來,人有點呆。

    他緩緩坐下。

    “媽歡喜得哭。”

    老式婦人,高興也哭,悲傷也是哭,沒有第二條路來宣泄感情。

    萬亨蹲下同母親輕輕說︰“別揉眼楮。只有更痛。”

    萬新恐嚇︰“許多人因此哭瞎了眼楮。”

    周母這才破涕為笑。

    萬亨披上外套,“我去看明珠。”

    萬所說︰“她在科令斯圖館等你。”

    明珠坐在最當眼的地方寫功課,好讓萬亨一眼看到她。

    如果她愛你,她不會叫你受罪。

    他輕輕走過去。

    明珠似知是他,一臉盈盈笑意,神情似足萬亨剛才夢中的慧群。

    萬亨握住她的手。

    明珠把金表與指環戴在同一只左手上。

    “通知了家人沒有?”

    “已經與哥哥通過電話。”

    “他怎麼說?”

    “他一定來參加婚禮,說是多年來最好的消息。”

    他們都沒有嫌他。

    萬亨抬頭,看到圖館內一架一架滿滿的,怕有數十萬冊,真是追求學問的好地方。

    他自小不大喜歡讀,對此地無天分,也不想出人頭地,他只想生活有著落。

    如今求仁得仁,還有什麼好怨。

    況且,還得到了這樣一個紅顏知己。

    圖館內不便揚聲,萬亨也一向不是個多話的人。

    他略坐一會兒,便站起來離去。

    明珠送他到門口。

    兩個人都無話,心意早通,不用多說。

    他伸出右手,揉亂了明珠的頭發。

    夏天,舉行婚禮的時候,周萬亨外貌幾乎恢復舊觀,在座賓客也不知道他究竟缺了哪只手。

    為著要使母親高興,請了將近五十桌喜酒,寡母愛怎麼樣做都滿足她。

    明珠一句怨言也無,自小在一條村子長大的她十分明白規。

    劉志偉攜妻帶兒渡過北海來喝喜酒。

    他說︰“萬亨,我等的就是這一天。”

    “委屈了明珠。”

    “不會不曾,我看是德配。”

    天下雨,志偉心癢。

    “我們去踢泥漿球。”

    “我倆已不是少年人。”

    “胡說,未老先衰,不可取。”

    萬亨見老友興致如此高,便說︰“去就去。”

    換上球衣,沖到球場,即時加入與一隊年輕人踢起球來。

    不消片刻,便變了泥人,敵我不分,一於混戰。

    周萬亨與劉志偉片刻便氣喘如牛,終於倒在泥巴中,自動棄權。

    劉志偉笑得落淚,“痛快,痛快。”

    萬亨索性鞠起泥漿水擦臉,“志偉,當中的十多年彷佛沒有過。”

    “時間真是可怕可是。”

    萬亨點頭,“好像隨時回家還會挨母親痛罵,而父親則搖頭晃腦正不知念何篇詩詞。”

    “現在我也是人家的父親了。”

    “志偉你一子一女同你一個面孔。”

    “不,女兒像我老婆。”

    他倆哈哈大笑。

    那一身泥衣要在玄關月兌下,換了別人,一定呱呱大叫。明珠卻自小習慣,把他倆衣物包成一包,連球鞋塞進洗衣機洗兩次。

    志偉有生意需要照顧,帶著妻兒回家去,臨走時叮嚀︰“照顧明珠。”

    “她照顧我才真。”

    “到什麼神秘幽美的地方去渡蜜月?”

    萬亨答︰“我不懂。你需問明珠。”

    明珠說︰“我們到西雅圖。”

    “什麼?”她哥哥幾疑听錯,那是一個工業城。

    “該處將開設一家有史以來最龐大的電腦工廠,我跟學校去參觀。”

    志偉看著萬亨,“你不反對?”

    萬亨微笑,“我覺得很好。”

    志偉大力握妹夫的手,“謝謝你,萬亨,謝謝你。”

    看情形他倆的確相配。

    他們到了西雅圖。

    整個蜜月期間,為了萬亨,明珠都穿著裙子,她唯一化妝品是一管口紅。

    可是只要稍微抹一點,她整個人都亮麗起來,臉容燦爛像一朵花。

    她去開會,萬亨在市區閑蕩。

    晚上,他們互相討論心得。

    萬亨與人搶著開口,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說︰“你先講。”

    明珠說︰“不,你請先。”

    萬亨不再客氣,“我發覺北美洲人愛喝咖啡到極點,這個城市末走十步就有一間咖啡店,天氣好,在店外放兩張凳子就可做生意。明珠附和︰“呵。”

    “你想想,咖啡成本多便宜,三個仙可賣一元,豈非比開酒館更好,酒的來價多貴。”

    明珠笑問︰“你想怎麼樣?”

    “明珠,不如來賣咖啡。”

    明珠更笑,“可是,你不是說咖啡店已經成行成市了嗎?”

    “那麼,到附近其他城市去推廣。”

    “何處?”

    “有待考察,對,你有什麼話說?”

    “我們今日,同一個叫蓋茨的人開會。”

    “他就是電腦廠老板嗎?”

    “正是。”明珠臉色疑惑。

    “有什麼問題?”

    “蓋茨只得二十二歲。”

    萬亨說︰“英雄出少年,別忘了這是阿美利堅合眾國,任何人超過廿五歲便是老人家。”

    “他的設想非常偉大,邀請我們加入。”

    “你幾時畢業?”

    “不,他說越快越好,毋需等待取得學位,他本人已經放棄哈佛文憑。”

    “萬亨,你可支持我。”

    “百分之一百。”

    明珠歡呼一聲。

    萬亨打量新婚妻子,“你肯定這人家看中你不是因為你長得漂亮?”

    明珠緬瞰,“我只在你眼中好看。”

    萬亨笑,“你太謙虛了。”

    接著數天,他倆分頭開會,萬亨把咖啡生意的資本、開銷、收入統統做出來,覺得有可為。

    最叫他欣賞的是北美洲西岸充沛的陽光。

    整個人精神振作,膚色很快蒙上一層健康的金棕。穿看棉衫短褲便可任意,十分逍遙。

    蜜月是真的蜜月。

    晚上,萬亨忽然同明珠說︰“我不回去了。”

    明珠雙目如星光般閃亮起來,“真的?我也決定不走了。”

    他倆哈哈大笑起來。

    “緩悔嗎?”

    “那也是將來的事了。”

    “那麼,留待將來再說吧。”

    兩人在酒店房間內跳躍。

    萬亨感慨地說︰“你我是鄉下子女,走到今日地步,實非易事。”

    明珠十分溫柔,“也不大難,一直向前走就可以了。”

    “是。握住你的手,上路想不寂寞。”

    “還等什麼,開步走吧。”

    餅一日明珠便與電腦公司簽約,留下來工作。

    假期只餘一天。

    “我們到附近逛逛。”

    “好呀,”明珠問︰“去何處?”

    “我們駕車北上往加那大溫哥華。”

    “要開多久的車?”

    “兩個小時。”

    “立刻去。”

    九時出發、十一時抵達,到中午時分,周萬亨已經知道他的咖啡店應開設在什麼地方。

    “看到沒有,就在這條洛遜街,每天下班,我駕車到西雅圖與你相會。”

    明珠只是笑。

    他們找商業律師開會,連明珠都不相信當地租金如此廉宜,周萬亨沉吟,斷不會長久如此,電光石火問他與妻子交換一個眼色︰自置鋪位。

    “咖啡店叫什麼名字?”

    明珠雙睬比什麼時候都明亮動人,萬亨經輕說︰“叫星光。”

    友誼酒館全交給周萬新管理好了。

    萬亨為人隨和,很快決定大小事宜,忙了個多月,店鋪開幕。新家就在後一條街看得到海景的公寓。

    “奇怪,”他說︰“天下會有如此明媚的城市。”

    星光咖啡比人家便宜五個仙,客似雲來。

    他沒有每天下班都到西雅圖看妻子,星期二黃昏他開車南下,星期五明珠北上,雙方都滿意這個安排。

    萬亨似擺月兌了過去生活的陰影。

    半年後,星光開多一家分店。就在街前另一個紅綠燈位置,叫行人有非停下來喝一杯不可的沖動。

    他似有做生意的運氣。

    同會計師說︰“是一個創業的好地方。”

    會計師駭笑,“周,只有你一個人會那樣說。”

    “不是嗎?”萬亨意外。

    “本市新生意的失敗率達百分之九十。”

    “有這種事?”

    一年後他們就賺了錢在山上置業。

    明珠看過十分滿意,“我喜歡看得到海的房子。”

    “因為我們自小住在海邊。”

    “是,已習慣與海作伴。”

    “工作還怕嗎?”

    “一天做十六小時,幸虧你不在西雅圖,否則我真會內疚。”

    “彼此彼此。”

    夫妻倆干兩種完全不同的行業。

    “來,我做一杯新發明的牛女乃咖啡給你喝。”

    “好呀。”

    明珠呷一口。“嗶,這是會上癮的。”

    “每朝上班男女的人龍排到門口街上。”

    “蔚為奇觀。”

    “當地的報紙也那麼說。”

    明珠說︰“每次到這我都可以盡量松弛,我們像是終於擺月兌了出身。”

    棒很久萬亨才說︰“我們出身有何不妥?”

    明珠看看窗外的海天一色,“萬亨,毫不諱言,我比較喜歡今日的我。”

    “我知道你少年時很吃苦。”

    “不去說它了。”

    “鄉間重男輕女。”

    “咖啡店打算賣松餅嗎?”明珠支開話題。

    萬亨溫和地說︰“不,隔壁有三文治店。”

    有空的時候,萬亨也會坐在露天座位上,閱報,讀得入神。

    身為老華僑,一切習慣都改變了,在新環境內堪稱如魚得水,可是,看起中文報來,卻仍然宛如著迷。

    還有,他知道夥計愉偷在背後叫他獨臂人。

    經理珊敏花一日光火地斥責侍者︰“獨臂又怎麼樣,比你們兩條手臂能干百倍。”

    他在一角听了微笑。

    一日珊敏花有意無意間︰“左臂到底發生什麼事?”

    他已能將事情來開玩笑,“呵,將之同魔鬼換了這間星光咖啡。”

    也許有人會說值得。

    一日,一個七八歲小女孩進來說要買牛女乃咖啡。

    萬亨說︰“來,我幫你拿出去。”

    她母親坐在陽光底下。

    萬亨把咖啡放在桌子上,剛欲轉身,那位少婦忽然叫他︰“萬亨。”

    萬亨一愣,不想冒犯顧客,唱個偌,可是陽光擋住他眼楮,他要轉到另一邊,才看清楚少婦的臉容。

    還是沒把她認出來。

    她衣著考究,形容舒泰,帶看一個小女孩,語氣同他那樣熟絡,會是誰呢。

    莫非是朱風芝?

    少婦十分詫異,“萬亨,你不認得我了。”

    萬亨賠笑。

    “萬亨,我是秀枝。”

    秀枝。

    謗本不像,胖了點,不多,但足以把所有秀氣填滿。

    她仍足一個秀麗的少婦,但不能與從前此。

    萬亨有點迷憫,看樣子她環境比從前好得多。

    “萬亨,你好嗎?”

    “托賴,還不錯。”

    他在她旁邊座位坐下。

    “真巧,世界多小。”

    秀枝笑︰“我在報上看到記者介紹貴店,訪問中有你的照片,故找了來。”

    原來如此,不是偶遇。

    秀枝說︰“看見你做得這麼好,十分安心。”

    “謝謝,是有點運氣。”

    “記者說你新婚。”

    “是。”

    “是朱小姐嗎?”仍然關注萬亨。

    “不,不是她。”

    “啊,我誤會了,報道說她在西雅圖工作,我便以為是能干的大學生。”

    萬亨答︰“她也是大學生。”

    “你一直喜歡大學生。”

    萬亨並無分辯,“是,你說得對。”

    秀枝看看他,“你胖了點。”

    萬亨點點頭。

    “快樂嗎?”

    萬亨不得不承認,“快樂。”

    “我也再結婚了。”

    “看,我說過你會有新生活。”

    “他對我不錯,現在我是家庭主婦。”

    “那多好。”

    不知怎地,萬亨對著太陽,忽然暗暗打了一個呵欠。

    他十分吃驚。

    這是怎麼一會事?

    呵欠是不耐煩、厭倦的表示,他掩住嘴。

    幸虧這時有人救了他。

    一個年輕男子走過來,同秀枝說︰“停車位不好找。”

    小孩立刻叫爸爸。

    他長得很端正,也很客氣,與萬亨招呼,親呢地取餅咖啡杯,一飲而盡。

    “我們逛逛街。”

    他領著她們母女離去。

    萬亨立刻回到店內,忽然之間疲倦到極點,斜斜坐在椅子上,叫夥計給他一杯黑咖啡。

    像是前生的事,又似昨日的事。

    的確是同一人,可是又與今日的她沒有關系。

    是她改變了他的一生,可是,他已經不認得她。

    珊敏花看見他臉色大變,問︰“老板你要不要回公寓休息?”

    “好。”

    他回到樓上,倒床上,閉上眼楮。

    直到明珠溫柔的手擱他臉上。

    “你怎麼來了?”

    “星期五下午五時半,正是我該回家的時候。”

    “真高興看到你。”

    “喲,許久沒听到這樣熱情對話。”明珠挪喻他。

    “明珠,生命是什麼?”

    “嗶,我做錯什麼,如此責難我,”她想了一想。“生命是我們存活在世上的那段時限。”

    “為什麼發生那麼多悲歡離合?”

    “因此我們不覺寂寞。”

    “到底是大學生。”

    “還有什麼問題?”

    “發生一切對我來說是太刺激了。”

    “你的遭遇的確有異常人,對,今天發生什麼事?”

    “一切正常。”

    “是嗎,突然如此感慨,我還以為你踫見舊情人。”

    萬亨不動聲色,“不知朱風芝下落如何。”

    “她很好,她到新加坡去了,在一家建築公司做得不知多出色。”

    萬亨不知幾訝異,“你怎麼會知道?”

    “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啊,那麼,秀枝近況你可知道?”

    明珠凝視丈夫,“林秀枝就住在本埠列治文三馬路,她前年結婚,嫁一名東方糧食經營商,生活美滿。”

    “真沒想到你是通天曉。”

    明珠溫柔地笑,“大學生都如此。”

    萬亨卻黯然。

    只有慧群沒有好結局。

    “想起了慧群?”

    萬亨錯愕,“這樣聰明,料事如神,會不會辛苦?”

    “你把答案都寫在臉上,我都不用猜測。”

    萬亨長嘆口氣,“老了,每天到黃昏,倦得睜不開雙眼。”

    “對,”明珠更加痛惜他,“由三十歲開始訴苦喊老,申吟二十年,就真的老了。”

    “來,我們到海邊散步,心情一好,我也許就把我一生故事告訴你。”

    明珠愁眉苦臉,“真的要借我雙耳嗎,我已經累得賊死。”

    慧群在海的另外一邊,慧群看不到今日的他。

    母親六十大壽,萬亨邀請她來度假,萬新在電話說︰“要來一起來。”

    萬亨笑咪咪︰“只怕請不動。”

    “不用先問明珠?”

    萬亨詫異,“她知道我們家有幾個人。”

    萬新感慨。“真好,早知首尾。不用多講,毫無隔膜,所以華人智慧不會,門當戶對,哪多一個明珠找的終身問題可望解決。”

    萬亨說︰“過來看看,也許明天就找到一個。”

    一家三口浩浩蕩蕩抵涉,屋子最好的房間讓出來,明珠毫無怨言搬進客房。

    萬新去看過兄弟的業務,嘖嘖稱奇。

    “真正一本萬利。”

    “燈油火蠟開銷不少。”

    “可是無時間限制,竟日做生意,一早一夜,門外排長龍,還有,客人不會喝醉鬧事。”

    萬亨問︰“你要不要過來?”

    萬新乾笑幾聲,“怎麼舍得。”

    飯後,他悄悄同萬亨說︰“凶手抓到了。”

    萬亨苦笑。

    “判了終身徒刑。”

    “真是那人嗎?”

    “都招認了,不會有錯。”

    “並無目擊證人。”

    “可是根據環境證據,此人及其同謀另五人屋中搜出制炸彈材料。”

    “你可有去法庭听審?”

    “我一字也不懂,去來作甚。”

    靜默一會兒,萬亨說︰“你一直不肯學好英文。”

    萬新賠笑,“放過我吧,家豪會說不就得了。”

    “真的,家豪一口英語說得做洋童。”

    “你這邊生活如何?”

    “過得去,一有事,僑領會得嗶啦嗶啦。”

    “歧視黃種人嗎?”

    “都一樣啦,希企人家視同己出是不切實際的想法,自已爭氣,也能安居樂業。”

    “這要做得比人好十倍嗎?”

    萬亨想一想,“不用,好一倍已夠。”

    萬新氣餒,“我還是返大西洋那一邊算了。”

    萬亨笑。

    萬新問︰“明珠在什麼地方工作?”

    “一間叫微軟的電腦工廠。”

    “有前途嗎?”

    “這話你不要讓她知道,她喜歡做盡避做,可是有我在這,不致於要她養家。”

    萬新也笑,“可是,總得抽出時間來養兒育女呀。”

    “這不好勉強。”

    “你也得同她有點表示。”

    “我尊重她的意願。”

    萬新嘆氣,“你就是太遷就她們。”

    萬亨伸手推大哥一下。

    正在這時候,周母同明珠自露台走進來,周母撈撈叨叨在一邊不住叮囑。

    萬亨納罕間︰“什麼事這樣緊張?”

    周母更詫異了,“你不知道?明珠懷了孩子。”

    萬亨張開嘴,一時硬咽,說不出話來,她都替他想到了。

    萬新笑,“你看,這人終於走了狗運。”

    萬亨終於說︰“我出去走走。”

    明珠跟在他身後。

    “你怎麼出來了,身上衣服夠嗎。人可累?”

    明珠笑︰“我很好。”

    “也難怪,年輕力壯。”

    明珠挽著他的右手。

    萬亨說︰“一只手,怎麼抱孩子?”

    “可以背。”

    “約是四月生,叫阿佩兒吧。”

    “是五月,而且,不是女孩子。”

    “啊,添丁包好,方便擔擔抬抬。”

    “你猜像誰?”

    “像他自己就足夠,不用似我倆奔波,走了一次又一次。”

    “將來做哪一行?”

    “隨他去,他高興我們也高興。”

    “嗶,那麼民主自由。”

    萬亨也笑。

    明珠看看他,“我知你吃了不少苦。”

    萬亨說︰“是嗎,我都不記得了。”

    他低頭,像是要回想舊事,可是真正彷佛不復記憶,抬起頭來,笑了。

    “孩子取什麼名字?”

    萬亨卻說︰“讀的能耐要像你,無聲無息,蹲在一張木橙子上做功課。也能名列前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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