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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故事 第三章
    “我們一起吃晚飯,好不好?一言為定。”

    “你倒是很熱心。”他揚揚眉。“你的愛人呢?”

    “我的愛人是我的波士。”我說,“我喜歡我的工作。”

    “真的?”

    “自然,它養活了我,”我無可奈何他說,“做人家老婆也會被炒就魚的,處境很難。喂!吃飯去吧。”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是一定有情人的。”張漢彪說。

    “我沒有情人,我們現在不是開情人研究班吧。”我說。

    “是是。我們吃飯去。”他扮一個鬼臉。

    他很會吃,挑的酒都是最好的,百靈還沒有來,我看看表,才七點半,她是常常過鐘趕工夫的,上一次我們一起吃飯,還是我請的客,自然,杰以後井沒有再來約會她,我有點歉意,好印象是給我破壞的。以前百靈至少有約會,現在我有義務替她介紹一個男朋友,成功與否各安天命。

    等百靈真來的時候,她看上去真是疲倦得要崩潰了,這不只單單是身體上的疲倦,簡直靈魂深處,每一個細胞都那麼厭悶。

    她看見我便自己拉開椅子坐下來,拿起我的“普意飛賽”一口氣喝半杯,像喝汽水似的。

    她沒有注意到張漢彪的存在,我心中又憂又喜的,通常吸引男人的是這種冷漠,但是男人終于娶的是仰慕他的女人,沒才干的女人靠嫁人過活,有本事的女人靠自己過活,到底是用別人的錢比較方便。

    “你的工作完畢了嗎?”我問百靈。

    “明天還有,洋洋數千言,動用無數字典,一種非常辛苦,但是卻沒有滿足的工作。”她說,“叫了什麼吃?”

    “還沒有,在等你。這位是張先生。”

    “哦,居然還有男士作陪。”她在看菜單,並沒有抬起頭。

    “這是百靈。”我向張漢彪示意。

    張點點頭表示明白,向我眨眨眼。

    我對百靈說︰“你看上去這麼累。”

    “什麼看上去?我簡直就這麼累。”百靈用手支撐著下巴。

    “難怪有些丈夫一到家里,就什麼都不想干,單想睡覺。”我笑,“你看百靈那德性。”

    “可不是,都快睡著了!”百靈自己先笑,“哎喲!”

    “你醒一醒好不好?”我求她,“陪我們說話。”

    “不行,”百靈說,“你隨我去,我無能為力了。”

    我說︰“極度的工作會使一個很具魅力而且漂亮的女人變成這個樣子。”

    張漢彪說︰“這句話,好像是報紙的頭條標題。”

    喝了幾口酒,百靈好像振作起來了,她目無焦點地笑著。

    張漢彪邊吃邊看著她,似乎有莫大的興趣,他問她︰“有什麼傷感的事?”

    百靈燃起一支煙,“傷感?傷感需要高度精神集中,我哪來的精神?丹薇,新聞處的工作實在太無聊,我想轉到廉政去做。”

    “廉政不好做,上次打人事件,如果你在那里,打的就是你!”

    “亂說,”百靈答,“那邊的薪水好。”

    “你工作就是為了薪水?”我問。

    百靈惱怒,“當然!我讀都是為了將來的收入可以高一點,不要說是工作了,你以為我早上八點鐘咪咪媽媽的起床是為了什麼,為愛情嗎?不,當然是為薪水。”

    “真直截了當!”我吐吐舌頭,“這話可不能說給老板听。”

    “老板自己也是為了錢。”

    “難道一點工作興趣也沒有?”我問。

    “工作的興趣只限于少數職業,譬如說一份一星期只做三個下午的工作,可以高度表現自己能力的,像我們這樣,一點地位都沒有,我若嫁得掉,也就嫁了,至少辛苦的時候可以跟丈夫訴苦。”

    張漢彪忽然說︰“如果他不能幫助你月兌離苦海,訴苦是沒有用的,不要說是丈夫,上帝也不行。”

    “是的,”我說,“貧賤夫妻對著訴苦,何必呢?”我笑,“一個人苦也就是了。”

    百靈白我一眼,“真笨,這叫牛衣對位。”

    “是嗎?”我的興趣來了,“仿佛是有這麼一句的。”

    張漢彪問,“你們嫁人是為了飯票嗎?”他很有意思。

    百靈凶霸霸的說︰“你管不著。”她放下刀叉。

    “百靈你累了,我看你還是回家休息吧,”

    “好,明天見。”她笑,“再見。”她站起來走了。

    “怎麼樣?”我問。“這女孩子不錯吧?她並不是天天這麼累的,她那份工作很害人,你知道香港,月人一千元還有偷懶的機會,月人五千就得付出一萬元的勞力,老板一點都不笨。”

    “也許是。”張漢彪說,“像她這樣女孩子,感情需要長時期的培養,我留在香港的時間比較短,沒有空天天送玫瑰花,你是明白的。”他眼楮狡黠的閃一閃。

    我嘆口氣,“如今的男人是越來越精刮了。”我聳聳肩,裝鬼臉,“但是你必須承認她是漂亮的。”

    “這我知道,你知道女人可以分多種︰(一)漂亮但是蠢。(二)漂亮而聰明。(三)丑而且蠢。(四)丑不過聰明。最寫意的無異是漂亮而蠢的那種,因為她們在學術性上蠢,所以只好在娛樂性上發展。”

    “最慘的是哪種?又漂亮又聰明?”

    “不是,很聰明但長得丑的那種。”

    “真會算!”我氣憤。

    “別生氣,我當你是一個朋友,所以才大膽發言,你知道我沒有勇氣在女人面前說這種話。”他扮個鬼臉。

    “你要娶怎麼樣的太太?”我反問。

    “聰明而漂亮的,”他毫不考慮,“但是希望她能為我變得漂亮而蠢,一切听我。”

    “為什麼?”我驚異。

    “不是如此,怎麼顯得我偉大?娶個笨太太,我沒興趣,娶個聰明太太,我負擔不起,只希望她自聰明轉人糊涂,他媽的!”

    “算絕了,祝你好運。”我說著站起來。

    “你要回去了,等我付帳,”他叫侍役,“你沒有生氣吧?”

    我又坐下來,錯愕慢慢平復︰“沒有關系。”

    “你還願意出來嗎?”張漢彪問。

    “為了什麼?通常下班之後,我巴不得早點休自”

    “為了朋友,”他伸出手來,“好不好?”

    我點點頭,“好,待百靈空一點的時候。”

    他與我離開飯店,車窗上又是一張告票,他順手納入袋中,替我開車門,送我回家。

    我忍不住問︰“那些告票你打算怎麼樣?”

    “車子是朋友的,到時我會把告票與鈔票一起交給他,向他賠罪。”

    對男人,瀟灑是金錢換來的,對于女人,瀟灑是血淚換來的。總是要換。

    “你似乎是一個冷靜的人。”

    我說︰“冷靜倒不見得,我有一個綽號,叫"道理丹",我喜歡說道理。”

    他把車子開得純熟而快。

    我們在門口說再見。

    第二天並沒有看見百靈,她連早餐都沒有吃便離開了,她留了一張紙條說八點半要準備九點鐘的記者招待會。

    午餐時分我去找她,她不在,可能開完會便去吃午飯了,發報機“軋軋”地響著,政府機關往往有種特別的氣味,人人肩膀上搭件毛衣,因為冷氣實在冷。還有人人手中拿一疊文件,走來走去,顯得很忙的樣子。

    我覺得很悶,所以回到酒店。

    換了制服到廚房去,大師傅彈眼碌楮的問︰“你干嗎?”

    我說︰“我要烤一只蛋糕,做好了吃下去,連帶我的煩惱一齊吞入肚子。”

    “什麼蛋糕?”他問,“黑森林?謝露茜?”

    “我沒決定。”我打開食譜,“讀的時候,同學夏綠蒂告訴我,她的爸爸一高興,便叫她謝露茜蛋糕——夏綠蒂,你便是我的謝露茜蛋糕。”

    “你父親叫你什麼?”大師傅問。

    我大力的攪拌雞蛋,“阿妹。”我說。

    大師傅笑了。

    “請把烤箱撥至四五度F。”

    “你自己做!咱們忙得要死。”大師傅說。

    “誰,誰也不忙。”我說,“我們這里全是吃閑飯的。”

    “小姐,你憑良心說話。”

    把蛋糕放進小模子內,“這種蛋糕。”我說,“是對不起良心的。”

    “你會胖的。”

    “這是我最低的煩惱,”我說,“我可以明知電燈要切線了,仍然上班,沒空去交電費。”

    蛋糕進入烤箱。

    “你自幼到今沒有男朋友嗎?”他問。

    “這是我的私事。”我說。

    “周小姐,外邊有人找你,”

    “如果是老板,告訴他我淹死了。”我說。

    “不是老板,是男朋友,”

    “我沒有男朋友。”說著還是走出去。

    那是杰,我只見過一次,請他吃過飯,他一副倒霉相的站在那里。

    “有什麼疑難雜癥要見我?”我開門見山道。

    “有的。”

    “請說。”

    受了我影響,他說︰“百靈不肯見我了。”

    “這跟我沒有關系。”我說。

    “你是她的好朋友。”

    “我是她媽媽也管不了這些事,”我說,“你請回吧。”

    他急了,“我對她是認真的!”

    “這也不關我的事。”我說,“你對她是否認真是你與她的事。”

    “你還說是她的好朋友,你根本不關心她!”

    “你誤會了,做一個人的朋友並不一定要關心她的私事。”我回轉頭說。

    “丹薇,我有事請教你。”

    “什麼事?”我問。

    “請你坐下來好不好?”他問。

    “這里人很多,上我寫字樓吧。”我說。

    他跟我上寫字樓,我們坐定了,我叫一杯茶給他。

    “我想向百靈求婚。”

    “那麼你向她求好了。”我很合理的說。

    “你贊成嗎?”他問。

    我站起來,“如果我贊成,影響不了她,我不贊成,也影響不了她,你是向她求婚呵,如果她要嫁給你,始終是要嫁給你的。”

    “你這樣說,如果朋友要跳樓,你也不動容?”杰好生氣。

    “那是他的生命,”我說,“如果他要死,去死好了。”

    “你是一個殘忍的人。”

    “如果人人像我這麼殘忍。天下就太平了,”我不客氣的說,“再見。”

    “你對生活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說。

    “你猜對了,”我笑,“該獎你什麼好呢?”

    “懇求你,”杰說,“你跟百靈那麼熟,你猜她會不會嫁給我?”

    我看著他,我的答案很肯定,百靈不會嫁給他。

    但是我反問︰“你為什麼要百靈嫁給你?你知道她多少?你有能力照顧她的生活?你知道她要的是什麼?”

    他愕然,答不上來。

    “你並不知道她,是不是?結婚時間到了,所以你想結婚,試一試吧,如果試一試的風險都不肯冒,那麼你也太過份了。”

    “謝謝你。”他說。

    “我什麼也沒做,別謝我。”

    “從沒見過像你這麼守口如瓶的入。”杰說。

    “我只是對生活沒有興趣,是你說的。”

    我送他出去,我忍不住說︰“有很多好的女孩子是不可以娶來做老婆的,有很多好是不適合睡前閱讀的,解決了日常生活問題之後,才可以有心情去買古董,坐靚車,穿皮衣,現在有人送一套水晶酒杯給你,你有什麼用呢?你急需的是一只電飯堡,”

    他的臉色轉為蒼白,過一陣子他說︰“我明白。”

    “再見。”我說。

    他走了。因為他的緣故,我一整天沒心情做事情。

    我跑到廚房去問︰“蛋糕呢?”

    大師傅把一碟子焦炭放在我面前,“喏!”

    我問︰“這是我的蛋糕?發生了什麼事?”我大叫。

    “你忘了撥時間掣。”他好笑。

    “上帝咒罰你,”我說,“你他媽的知道幾時該把它拿出來,是不是?”

    “又一次證明了良好的經理人才不一定可以在廚房做事。”他說,“你老在咖啡室兜圈子,為什麼不到扒房去看看?”

    “那領班十分的凶。”我說。

    “又一次證明神鬼怕惡人,”他笑說。

    “我肚子十分餓。”我說。

    “要吃班戟嗎?”

    “OK。”我說。

    他給我糖醬,我幾乎倒掉半瓶。

    “你為什麼不結婚?”他問。

    “我不能洗,不會熨,不會笑,不會撒嬌,又一次證明了良好的經理人才不是好妻子。”

    “垃圾。”

    “我想回家。”我說,“我永遠睡不夠,晚上床是冰涼的。”

    “你需要的是一張電毯。”他說。

    “我知道。”我說,“你真是好朋友。”百靈的電話。

    “杰向我求婚。”她說。

    我嘆口氣,我浪費了那麼多唇舌,他還是認為他可以扭轉命運,《大亨小傳》的黛茜說︰“千金小姐是不會嫁窮小子的。”在香港,似乎應該改一改︰能干的女子是不會嫁比她弱的男人的。

    “怎麼樣?”

    “我幾乎崩潰,”她說,“我好言好話說了許多話,換一句話說︰我不能嫁他。”

    “如果你在找一個男人嫁,他是不錯的。”

    “真的嗎?”百靈笑,“我不打算到他的世界里生活。”

    “三十年後你會後悔的。”我說。

    “或許,三十年後我什麼也做不動了,如果還活在世上,我可以大把時間來後悔。”

    “如果你早回家,看見鐘點女工,請告訴她,我們的地板上灰塵很多,要吸一吸。”我說。

    “知道了。”百靈答。

    “杰有沒有很失望?”我問,“以後你不與他約會了?”

    “我不能與他再拖下去,”她嘆口氣,“我不能嫁他,我活得那麼辛苦,不是為了嫁那麼一個人。”

    “我有一點點明白。”我說。

    “真的明白嗎?”有人在我身邊說。

    我以為是大師傅,抬起頭來,我看到一張臉,熟悉的,常常存在我心中的臉,我曾經有一千個一萬個想象,覺得他會在各式各樣的場合中出現,但是他並沒有出現,就在今天,我絲毫沒有想到他會出現,他就出現了。

    我直接的感覺是我的頭發該洗了,但是沒有洗,我的襯衫顏色與毛衣不配,我今天沒化妝。

    我的臉漸漸發熱,百靈在電話那邊叫我︰“丹薇,丹薇!”

    我放下電話。

    “你是怎麼樣找到我的?”我問。

    “如果我要找你,總找得到。”他說。

    “為了什麼事你要找我?”我問。

    “想見你。”他坦白的說。

    “這麼簡單,”我說,“想見我了,隔了五年,你想見我,是不是?但是為什麼想見我?”

    “我想與你說說話,你是說話的好對象。”他說。

    “我沒有空,我在上班。”

    “下班——”

    “下班之後,我會覺得很累。”我說。

    “上班下班,”他嘲弄的說,“你的薪水有多少?這家酒店沒有你不能動嗎?”

    我沒有生氣,因為他說的是事實,“我們小人物原本就是為小事情活著,希望你原諒。”

    “你不是小人物。”他說,“丹薇,你的生活不應該如此單調。”

    我看著他,他的臉像是杜連恩格蕾的畫像,一點也沒有變,也沒有老,我真佩服他,他還是那麼漂亮,時間對他真有恩典,而我知道我自己的眼楮已經不再明亮

    “如何辦?找一個客戶嗎?”我問,“我已經老了。”

    “有很多女人比你老比你丑的。”他笑,“而且受歡迎。”

    “你要說什麼?是不是又叫我辭工,搬進一層樓字去,有空在家打麻將,應你的召?”

    “那麼你就不必那麼辛苦工作了,”他擺擺手,“看你,你的興趣不會在這酒店里吧?有了錢,你可以去印度旅行,穿銀狐裘開吉普車,用最好的撥蘭地就烏魚子,有好多的事情可以做,你活在世界上,難道真是上班下班那麼簡單?你是個十分貪圖享受的人。”

    “你在應允我這一切嗎?”我問,“你是十分小器的人。”

    “我們走著瞧。”他說。

    大師傅過來說︰“喂,老板找你,老板問要不要在咖啡廳替你設張辦公桌?”

    “我要上去工作了。”我攤攤手。

    “下班後我在門口接你。”他轉身就走。

    我還是覺得這是一個夢。我沒有假裝忘了他,誰都知道我沒有忘記他,如果我故意對他冷淡,不過是顯示我的幼稚。

    這些年來,我在等他與我結婚。

    老板說︰“這些單子,在下班之前全替我做出來。”

    “是。”我坐下來看,又站起來,“這些辦館的帳已是半年前的事兒了。”

    “半年前也該是你做的!”老板吼道,“你以為塞在抽屜一角就沒人知道了。”

    我說︰“我對于一切都非常悶,我覺得飽死,我不想做了!真的不想做了,天啊,為什麼我要這麼忙才找得到一口飯吃?”

    老板看著我,“你不是真的那麼嚴重吧?”他問。

    “真的,我的煩惱在嫁百萬富翁之後可以解決。”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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