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憔悴三年 借人
    朱家倫自從畢業後就在宇宙機構做事。

    她為人沉靜,低調,認為做人至要緊姿勢好看,如果惡形惡狀地追求一件事,那麼,贏了也等於輸了。

    從家倫的衣著打扮可以看出來,她平時穿的黑白灰三色,她整齊的發式,以及實事求是的作風,都顯示出孤傲的性格。

    在今日,這種品格並不曾受到普遍的欣賞。

    在辦公室中,總是那些戴大耳環,嘴里會哼一兩支小調的女性受歡迎。

    雖然家倫升得並不比別人慢,但倒底她要付出多三倍精力。

    這倒還罷了,家倫遺憾的是她始終沒有要好的男朋友。

    能夠叫一個男人手足無措地那般傾倒是難得的,女同事楊蓓莉便有為她神魂顛倒的男友。

    他們準時管接管送,送糖送花送名貴手袋,簡直像奴隸一般。

    每個人都有天才,蓓莉控制男生的才華是叫人佩服的。

    奇是奇在蓓莉樂意同家倫做朋友,一工實在太過南轅北轍,毫無沖突,俗雲同行如敵國,她倆顯然沒有這種顧忌.

    蓓莉常往家倫辦公室跑,喜歡與她商量所謂大事。

    今日中午,她探過頭來,“家倫,又吃隻果當午餐?”

    家倫笑著點頭,“請進來。”

    蓓莉坐下說︰“給你看一件衣服。”

    她打開一只大盒子,里邊裝著件黑色緞子晚服,一大半用累絲縫成,歐洲名貴牌。

    她穿上一定既危險又好看。

    “又是誰送的?”

    “我自己買的。”

    “大手筆。”

    “上舊生聯誼會去吃飯,這身打扮代表我三年來的成就。”

    家倫笑笑。

    “我帶什麼樣的男朋友去好?”

    家倫替她出主意︰“英俊、能干、富有,最好財經版上登過他的照片,一定可以叫你舊同學刮目相看。”

    “對!”蓓莉完全贊成。

    她捧著盒子出去了。

    另一位同事麥玉成進來,看著蓓莉背影,喃喃道︰“膚淺。”

    家倫听見,輕輕答︰“我才不會那樣說。”

    “還說不是?”

    “蓓莉頭腦最清醒不過。”

    “她有腦嗎?”

    “有,怎麼沒有,比你我發達得多了,她完全知道要的是什麼,一直朝著這條路走,很快就會成功。”

    “靠男人?”

    “那也是一種辦法。”

    “家倫,我以為你會看不起這種人。”

    家倫笑,“河水不犯井水,我從來不敢看不起任何人。”

    麥玉成嗤一聲笑,“對,家倫,我決定與王熹訂婚。”

    “恭喜你,玉成,那是個好人。”

    玉成嘆口氣,“光是好人,說服力不強。”

    “誰說的?對你不好,身家億萬,貌至英俊又有何用。”

    “家倫,你思想如此通明,照說,沒有道理找不到男朋友。”

    家倫笑,“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知己?”

    “對不起,也許你收藏得好,我們沒看見。”

    麥玉成離去。

    家倫低下頭,她是真的沒有親密男友。

    最可怕是那種星期天聚會,所有長輩都歡聚一堂,一見家倫,都殷殷垂詢︰“家倫,找到對象沒有?”家倫巴不得找個地洞鑽。

    發誓找到那個人之後也不會帶他到那種場合去。

    幾位太太一邊打麻將一邊笑諂,“家倫的眼角高,要好好地挑選是不是。”

    真是寂寞。

    餅了三十歲就好了,大家忌諱,也就不會再問這件事。

    也許應該改一改作風。頭發留長,梳蓬松點,像剛自床上起來,又可以隨時回到床上去,紅唇、眯眯眼,衣服彩艷,領口稍微大一點……

    可是,姿態那樣難看,贏了也等於輸了。

    就在那個月下旬,家倫的母親進醫院做例行身體檢查,發覺胸口有硬塊。

    經過化驗,證實是癌。

    家倫至為震驚。

    朱太太反而要調過頭來安慰她。

    “這也不是絕癥了,可以醫得好。”

    家倫伏在母親身上,傷心欲絕。

    “因因,我只想看到你成家立室。”

    家倫淚如雨下。

    “你若有要好的朋友,帶來我看看。”

    家倫只得唯唯諾諾。

    真是個難題。

    她沒精打采,同楊蓓莉訴苦︰“說不定是母親最後願望。”

    “我借個人給你。”

    “什麼?”

    “借一位小生用一用。”

    “這不太好吧。”

    “沒關系,反正現在男女之間十分兒嬉,三兩次約會之後從此不見也很普通。”

    “那人是誰?”

    “不過是做一場戲,我給你介紹一個演員吧。”

    “有如此人才?”家倫駭笑。

    蓓莉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幸虧從來沒有小窺過楊蓓莉。

    “是要酬勞的吧。”

    蓓莉說︰“別市儈,幫朋友,極應該。”

    家倫放下心來。

    棒了一天,在咖啡室里,楊蓓莉把言偉興介紹給她。

    “偉興懂得怎麼做。”

    她有事,先走一步。

    家倫逼切同小言說︰“蓓莉都告訴你了?我還需要補充什麼嗎?”

    “不用,我明白。”

    倒底是演員,樣貌英俊,聲線清晰。

    “家母此刻在醫院,明日一早要動手術。”

    小言說︰“那麼,事不宜遲,我們馬上出發。”

    家倫往停車場走去。

    那言偉興說︰“慢著,不能空手去。”

    他到附近買了冰淇淋巧克力及各種罕見水果。

    家倫爭著付款,被地瞪一眼。

    她縮手,“怎麼好意思——”

    “慢慢算。”

    到了病房,朱太太看見冰淇淋,呀地一聲,高興得不得了。

    “嘴巴淡,正想吃這個。”

    家倫投向感激一眼,小言笑笑。

    她為母親介紹。

    朱太太精神大振,渾忘疾病,與小言攀談起來。

    “言先生干哪一行?”

    “我是建築師。”

    “家里有些什麼人?”

    “父母雙全,一名兄長,已結婚。”

    “你同他們住嗎?”

    “是,我住在山頂道,是家父自置物業,大哥一家就在附近,方便照顧父母。”

    “你自己可有物業?”

    至此,為求逼真,家倫輕輕咳嗽一聲,以示抗議。

    其實她不介意,這又不是她真男友,怕什麼問長問短。

    言偉興抬頭笑笑,“沒關系,伯母,我身為建築師,近水樓台,自然置有物業。”

    朱太太老懷大慰,“你們認識多久了,是怎麼認識的?”

    少青毫不猶疑,“由朋友介紹,雖然日子不長,感覺已經很久。”

    “你對家倫,是認真的吧。”

    家倫堡局聲線,“媽,別說太多,冰淇淋要融化了。”

    偉興又捧上櫻桃及桃子。

    失太太咪咪地笑,大有死可瞑目之感。

    他們又談了一會兒。

    家倫只覺得言偉興表現得斯文有禮,熱誠可嘉,真是個好演員。

    再過一刻,朱太太累了,言偉興告辭。

    家倫把他送到門口,感激萬分,“謝謝你。”

    他轉過頭來,溫和地說︰“不客氣。”

    他看著家倫的黑發素面,這個女子要近距離面相才知道有多美,可是,細致五官潔白肌膚一下子被他人響亮的俗艷掩蓋,故此在人群中吸引不到粗淺庸俗的眼光。

    他終於說︰“我明早再來。”

    家倫連忙說︰“不用了。”

    “不,我願意那麼做。”

    家倫頷首,這叫做演員道德,此君將來會得大紅大紫。

    家倫已決定要送他一件厚禮。

    那一晚,她在醫院里陪伴母親。

    第二天一早,看護便來打點,預備送宋太太進手術室C

    言偉興及時趕到。

    他一身西裝,稍理似要趕去開會似的,家倫可以聞到他身上肥皂清香。

    他對家倫微笑說早,隨即握著朱太太的手。

    宋太太似被注射了一支強心針,輕輕抱怨︰“你應早就來看伯母。”

    “是家倫不讓我來。”

    “這個孩子是有點孤僻。”

    朱太太進了手術室,小言同家倫說︰“我要到公司去處理一些事宜,約個多小時後再來。”

    “不用了,多不好意思,叫你跑來跑去。”

    小言卻說︰“朋友要來作甚。”

    家倫點點頭。

    他給她一只手提無線電話,“你拿著。”

    漫長的三小時,家倫一個人坐在候診室度過。

    電話響了,是他。

    “可需要替你買些什麼?”

    “我肚子不餓。”

    “咖啡與松餅可好?”

    家倫只得接受。

    她一夜沒睡好,在醫院里又不能化妝更衣,自問似只篷頭鬼。

    幸虧不是真的男朋友而是見義勇為的一名幫手,否則真不知拿何種面目見他。

    小言上來,看到家倫握著雙手,垂著頭,一言不發坐在那里。

    他憐憫地走過去把手搭在她肩上。

    家倫抬起頭來。

    “醫學昌明,你放心。”

    家倫淒然落淚,“我想到幼時家母親手替我沐浴的情況。”

    他輕輕擁抱她。

    家倫說下去︰“家父早逝,一頭家全靠家母支撐,她有一份正職,可是早上五六點就起來兼職抄寫,十分辛苦。”.

    小言不說話,可是握緊她的手。

    他遞咖啡給她。

    家倫一邊落淚一邊喝一大口咖啡。

    她心中抑郁稍抒。

    這時,醫生出來了。

    家倫立刻站起來。

    看醫生的笑容便知朱太太平安。

    “手術順利,一切無礙。”

    家倫松下氣來,只覺四肢輳弱不堪。

    朱太太蘇醒,看到女兒及她男友金童玉女似站在面前,十分寬慰歡喜。

    “你們回去休息,這不需要你們了。”

    “媽,我回去淋浴即返。”

    “補一覺才來看我未遲。”

    言偉興立刻說︰“那麼我送家倫回去。”

    家倫說︰“怎麼好麻煩你。”

    “順路。”

    對他來說,一切都不算麻煩,真是個好人。

    在他車子里,家倫不覺倦極盹著。

    到家才被他輕輕推醒。

    真奇怪,在陌生人的車里都會這樣松弛。

    “你先休息一會兒,既會我來接你。”

    家倫忽然堅強起來,不,她不能倚賴任何人,他的責任已經完畢。

    “我自己會去。”

    “你肯定?”

    “自然。”

    小言笑笑,“那我先走一步。”

    “慢著。”家倫叫住他。

    他又轉過頭來,一雙眼楮充滿盼望。

    “我如何同你聯絡?”

    “呵,對不起,道是我的名片]

    她同他道別,“謝謝你,改天我們一起吃飯。”

    “一言為定。”

    回到家,她把他的名片放抽屜里,累極入睡。

    做了許多亂夢,驚醒,”看時間,連忙淋浴包衣,趕到醫院去。

    朱太太在看電視,氣色甚佳,家倫放心。

    “咦,言先生呢?”

    “他工作忙,”家倫溫和地說︰“稍後還有應酬。”

    “他派人送了花來。”

    家倫看到芬芳的花籃,楊蓓莉、麥王成與其他同事真正難得。

    朱太太說︰“那樣好的朋友,可要緊緊抓住。”

    “醫生說,你得定期回來電療服藥。”

    “是,我會大量掉頭發。”

    “且不忙說這些。”家倫十分不忍。

    “對,家倫,你們論到婚嫁沒有?”

    “還早著呢。”家倫支支吾吾。

    “家倫,要速戰速決。”

    “媽說得好似去打仗似的。”家倫好笑。

    忽然之間,朱太太雙眼一亮,展開笑容。

    咦,誰來了,家倫轉過頭去,病房門口站著言偉興。

    家倫沖口而出,“你怎麼又來了?”

    “不歡迎我?”

    “怎麼會,”朱太太眉開眼笑,“家倫說你忙。”

    “我坐十分鐘就走。”

    他輕輕放下若干雜志。

    家倫也十分高興,她們母女的確有點寂寞。

    這時,親友們也陸陸續續上來探訪。

    家倫有機會與小言閑談幾句。

    他說︰“明天下午我會飛到倫敦去笨一張合約。”

    家倫問︰“是外國公司嗎?”原來他還是國際級演員。

    “是,我回來之際,伯母已經出院。”

    家倫點點頭。

    “她若問起我——”

    “你放心,我會先推搪一番,然後,說我們已經分手。”

    小言大吃一驚,“什麼?”

    家倫索性開玩笑,“你再不消失,她會逼你同我結婚。”

    “不能先做朋友嗎?”

    家倫仍然笑,“當然我們仍是朋友。”

    小青忽然握住家倫的手,“我倆已經歷那麼多,你怎麼好說我們只是朋友?”

    家倫一愣,還來不及會過意來,親友們忙著拉住言偉興問長問短,簡直已把他當作朱家女婿看待,由他轉述失太太病情。

    家倫靜靜坐在一角,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心靈有種奇異的激蕩感,一向照顧自己的人忽然被人照應,不禁感動至深。

    小言又趨向前同宋太太耳語。

    他一定是告訴她要去倫敦吧,拍外景不知要多少天。

    丙然,朱太太說︰“早點回來。”

    失太太出院返家,家倫也恢復上班。

    一日,在抽屜里找到言偉興的名片。

    上面這樣寫︰周言張建築事務所,皇家建築學會會員言偉興。

    嘩,好逼真的道具。

    周太太問︰“偉興可有打電話來?”

    家倫不欲掃母親興,“有。”據實報告。

    “說些什麼?”

    “很忙,工作進行順利等等。”

    “幾時回來?”

    “後天下午。”

    “家倫你彷佛對他尚有保留。”———

    家倫不語。

    人家只是來客串演出,如何可以當真。

    她若有不恰當表示,即系自作多情。

    可是他回來那日,她還是去接飛機了。

    一大早,全世界最擠逼的飛機場尚有餘地,家倫看著他拎著簡單手提行李出來。

    她踏前一步,他看到了她,神情有剎那激動,可是沒說話,他伸手緊緊摟住家倫不放。

    家倫看到他淚盈於睫,她也不禁鼻酸。

    兩個人都知道他們已經愛上對方。

    真是慘,生活已經夠辛苦,還要發生這種事。

    外頭在下雨,他們在雨中站了很久,直至司機下車過來同他招呼。

    他拉著她上車,深深吻她的手,說什麼不肯放開,連家倫都知道,這不是演技。

    他送她到公司。

    她在電梯大堂險些與人踫撞。

    停楮一看,是楊蓓莉。

    家倫無故臉紅。

    蓓莉問候︰“伯母好嗎?”

    “好,她很好。”

    蓓莉笑,“叫你別擔心,從沒見過那麼孝順的女兒,你看你,瘦了一圈。”

    家倫低下頭。

    “怎麼了?”

    “蓓莉,你知道你介紹給我的人……”

    “人,什麼人?”

    “睹,那一天,在咖啡座。”

    “誰?”真是貴人善志。

    “言偉興

    蓓莉想半日,“呵,小言那件事,對,他表現可好?人是挺斯文,可惜古板,所以我猜他同你登對.伯母信不信他是像男友多。——

    “信。”

    “好了,現在難關已過,你可以另外找個有趣一點的人了。”

    家倫說︰“真沒想到一個演員會對人對事那麼認真。”

    蓓莉笑,“可是,言偉興不是演員,他是一個建築師。”

    “不,他演一個建築師。”

    “不,”蓓莉也搶著說︰“他真是一名建築師,那著名的式模山莊正由他設計。”

    家倫十分迷茫。

    蓓莉看見其他同事,忙著打招呼。

    “可是,”家倫說︰“你說替我找一個演員。”

    “那小生沒空,我只得另外替你物色一人,不怕啦,我們每個人血液中都有演戲因子。”

    家倫睜大雙眼。

    那日中午,她照著周言張建築師事務所的

    “言則師在見業主。”

    事務所相當忙碌,但是並非亂忙,十分有條理,而且靜寂。

    這是一門嚴肅的行業,同戲行的七彩繽紛不可同日語言。

    家倫不知是否有點失望,但只要他是他,她已心滿意足。

    半晌少冒出來,笑問︰“你怎麼來了?”

    家倫不言語。

    他問︰“可是想著我?”

    這個時候,她只覺真摯,不覺肉麻,她點點頭。

    片刻她說︰“你去忙你的工作吧。”

    半年後,他倆就結婚了。

    最高興的自然是失太太,她的病已接近全部痊愈,現在眼見女兒又獲得歸宿,更覺滿足。

    新婚夫婦在劍橋蜜月,二人坐在河畔柳樹底下,避那微絲細雨。

    家倫的肩靠住丈夫的背脊,嘴里在吃櫻桃,說話有點含糊不清。

    “那次,”她說︰“真感激你見義勇為。”

    “我是靠那樣打動了你的心吧。”

    “是,我們母女在那個時候至為孤苦。”

    “家里總要有個把男丁。”

    “你也不見得會擔會抬。”

    “我手下有地盤工人。”

    家倫笑,然後感喟,“我們母女蓬頭垢面,難得你不嫌棄。”

    “先打了防疫針,以後知道是怎麼回事,日子比較容易過。”

    兩個人都笑了。

    然後緊緊擁抱。

    所以說,凡是有緣份該在一起的人,最終會走在一起,冥冥中自然有力量為他們制造各式各樣的機會見面。

    以家倫這樣性格,即使有比較談得來的男友,也斷然不會請他到醫院去見母親。

    可是她卻接受言偉興,因覺他不是真男友,無、心理負擔。

    這時她听得丈夫說︰“現在我們沒有什麼遺憾了吧。”

    “有。”

    “那是什麼?”

    她凝視他,“你並非電影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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