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寵 第四章 隱情(1)
西院房門外的枝頭上,桂花已經隱隱散出些香味,秋風乍起,吹落枝頭三兩朵未生牢靠的小金桂,飄進房中,靜靜落在窗邊長桌的硯台旁。
這處院落的兩位主子,站在桌前,頭差不多都踫在一塊兒,不停地說著些什麼。
“東瀛人的詩歌稱作和歌,並不像我國詩詞般講究韻律,每首歌都由五音、七音的幾節連綴而成,長短均有。短歌五節三十一音,長歌循著五七五七節奏,字數不限,略似古風。你看這首就是長歌,是東瀛一位皇帝所做。”徐劭行小心翼翼翻開手中本,指了指起首處的某幾行字。
令嫻探頭過去瞧了一眼,喜道︰“果真東瀛人用的也是我國文字!"山常庭村山有等取與布天乃香具山"……”才念了一行,她又皺起眉,“這些字在說什麼?怎麼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徐劭行笑道︰“這是東瀛人借用漢字發聲,記下的東瀛言語。”
見令嫻蹙眉相詢,他饒有興味地解釋起來︰“東瀛人原本有言無文,起初典籍詔令等一應使用我中國文字記載,漢字難學,又與東瀛平民口語全無相似之處,難以推廣,因此就有人想出將漢字當成反切,用以給他們自己的言語注音。”
令嫻恍然頷首,“原來是反切。難怪讀起來全然不順……那怎麼個切法?”
劭行道︰“我也未學過東瀛語言,只是听贈我的朋友稍稍解釋過。”他指著“山常庭”三字,“東瀛的"山常"二字發聲與"大和"相同,東瀛人稱自己的國家為"大和","庭"讀"泥窪",在東瀛語中是處于某地之意,因此這三個字便是"在大和"的意思,讀作"亞馬多泥窪"——這便是五音組成的和歌第一節了。”
“"亞馬多泥窪","亞馬多泥窪"……”令嫻將這五個音節念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撲哧”笑出來。
“怎麼了?”徐劭行狀似不經意地問,其實心中有些忐忑。
“真好玩!”令嫻將礙手礙腳的寬大袖子往上臂一捋,上半身趴在大桌上,興致勃勃地指著下一句問︰“這個呢?這個是什麼意思?快點告訴我!”
令嫻低頭看等了好一會兒,還沒听他開口,奇怪地抬起頭,卻見徐劭行不言不動,怔愣地看著自己。
“你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她說著慌忙用手腕滿臉擦來擦去。
“沒什麼。只是收藏域外籍以來,第一次有人如此認真問我,听我說這些可笑無趣無聊無用的玩意兒。”
徐劭行伸了好大一個懶腰背過身去,望向窗外青天,父母的呵斥朋友的嘲笑言猶在耳。
無論是做生意,還是考功名,甚至風月場上都用不到的東西,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會覺得好玩。
正這麼喃喃說著,肩膀猛地被重重一拍。
“真是的,你要是早點告訴我多好!”
他聞言欣然一笑,回過頭去,令嫻的大大笑容卻僵在嘴邊。
“抱、抱歉。”
“嗯?”
“失禮了……我以往與周居幽打鬧慣的。”她說著惶恐地低下頭,脖子都微微泛著紅。
徐劭行輕輕握著拳,自己都被堵塞住胸口的巨大失落驚到。他低頭對著粉紅色的頸項,僵著一張臉,硬是裝出吊兒郎當的口氣道︰“哎呀哎呀,這個差別可大了,我和周兄全然沒半點相似之處吧?”一個好學上進,一個浪蕩無行,天差地別。
“說得也是。”令嫻輕笑,聲音進到徐劭行耳中,無論怎麼听,都覺得帶些嬌羞。
還真刺耳。
他迅速轉身走回桌前,有些粗魯地按壓著本,用平板的語調接下去解說︰“那這第二句呢,說的是……”
四六抱著頭,踉踉蹌蹌地走在園中小徑上。徐府一個僕婦見了,趕忙上前去攙住她。
“你這是怎麼了?”
四六雙眼無神地盯著對方臉上細細的皺紋,啞聲說︰“小姐和姑爺在做很可怕很可怕的事情,我再待下去會瘋掉的!”
“可怕?”
沒等僕婦從香艷旖旎的假想畫面中回轉,四六就一口喝斷了她︰“嗯!念經,沒一個字听得懂,一定是在念經!”念經就算了,偏還邊念邊笑,這麼不誠心,菩薩就算听見,也不會保佑你們的啦!
“啊?二夫人也跟著他念?”古古怪怪的二爺怎麼又跟念經扯上了?接下來不會是要跳大神吧?僕婦開始想象二爺夫婦一起跳大神的奇妙景觀。
“是啊!以前就只有小姐一個人神神叨叨地說些听不懂的話,現在好了,竟然嫁個姑爺和她沒兩樣,你說他們已經從早到晚在房待了多少天了?還以為她成了親之後會好一點,誰知道——啊啊啊我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啊!”
就算再被小姐和姑爺一起逼迫,她也不要看不要識字,很顯然看識字之後人都會變成像他們那麼怪異的,要不就像周公子那樣是個天下無敵大呆,果然看識字太可怕了,她才不要!
“你還別說,我可是好久沒看到二爺在家里呆那麼久了。”
二爺新婚第二天就和往常一樣去外頭混,下人們都在說這對新人指不定要貌合神離一輩子了,誰知道二夫人一趟歸寧回來,夫妻倆一下子蜜里調油似的難分難舍。別說二爺這個把月都沒往外跑,就連老夫人要找媳婦兒說幾句體己話,二爺都死活不肯放人,也不知道在岳家吃了什麼勾魂散,變得如此恩愛有加——嗚嗚嗚她家里的死鬼要是也能吃上那麼點兒就好了。
對于這個四六倒只是不在意地聳了聳肩,“我也沒看過小姐在家里呆這麼久的。”不過周公子不在,她也沒什麼地方可以去就是了。
僕婦敏銳地直覺立刻感知到有八卦可以听,趕忙湊上去問︰“听說二夫人以前跟那位周居幽周大才子交情很好?”
四六歪頭想了想,“還好吧。就跟我和陳嫂你似的。”
“啊?那是什麼交情?”四六留下陳嫂一個人苦苦思索,蹦蹦跳跳去廚房端點心。
想套我話?沒門。
令嫻把徐府這個月的開支明細交到婆婆手里,李氏一頁頁翻閱,漸漸露出滿意的神色。
“你來了之後,我肩上的擔子可是輕了不少。”
令嫻垂首道︰“是婆婆教得好,兒媳只是按婆婆說的做而已。”
李氏舉手示意令嫻在她對面坐下,啜了一口茶道︰“老爺去蘇州之前說,想讓你涉足外頭的產業,我倒覺得一個婦道人家,能管好家中事就足夠了,拋頭露面終歸不合適。你說呢?”
令嫻半點兒都不贊成她的說法,礙于不好當面反駁,只能委婉地道︰“令嫻無可無不可,听憑您二老吩咐。”這個家老爺才是拍板的人,他怎樣定奪,就得怎麼做,旁人違逆不得。
李氏如何听不出她弦外之音,“我是覺得老爺當面說起時,你推掉便好。不管怎樣做生意是男人的事情,劭言劭行都不上心,咱們若去理會,他們就更有怠惰的借口。我年紀大了,家里的事雖然看來不起眼,做起來卻頗為瑣碎,最近總覺得力不從心,也該交給你們年輕人來當這個家了。”
所以嘛,她就是知道家里的事情既瑣碎又容易得罪人,才不想攬過來做的,趕緊推出去要緊。令嫻柔聲道︰“媳婦才剛進家門,一時半會兒怕也上不了手,不如先請大嫂多幫著您點?”
听她說到大兒媳,李氏和藹的臉色收了起來。
“素宛心眼小,拿不了大主意,我是不太放心她。”
“可兒媳倒是覺得大嫂將東院的收支用度報得甚是清楚妥帖,頗有理家之才。”這倒是真的,她喜歡變著法兒讓事情做起來更簡單,卻不喜歡一直重復同樣的規程。對比之下,擺明了大嫂才是當家主母的更好人選。
“既然如此,她去管好自己那邊的事就可以了。”李氏的嗓門一下子提高。
令嫻听她語氣不對,稍一思索,心中便有了些底。
“婆婆,我覺得大嫂不是不惜福的人。”
“你也和旁人一樣,認定我在打壓他夫婦倆是吧?”李氏臉上頓時罩了一層寒霜,“素宛進門的時候,大姐還在,你要是看到她婆媳倆當時的風光,哪里還會要我賣好給她?成親三年連個子兒都沒蹦出來,我沒做主給劭言討小的,她就該謝天謝地了!要她當家,等我躺進棺材再說吧。”
“婆婆既然這樣說了,兒媳也不好多嘴,咱們不說這個了。”令嫻若無其事地笑笑,換了話題,“這個月廚房的開支多了一些,听說是鹽價上漲的關系……”
“原來你在這里!”
婆媳一同抬起頭來,只見徐劭行雙手抱胸倚在門口,看向令嫻的神情,分明說著“虧我一頓好找”。
李氏笑罵道︰“怎麼?才這麼一會兒不見妻子就著急了?怎麼沒見你粘為娘的這麼緊?”
徐劭行微覺尷尬,用指月復蹭著鼻子,嬉皮笑臉地走近去,搭上母親肩膀,不停晃動她微微發福的身軀,“我從小就這麼粘人的,娘你自己忘記了!”
李氏被兒子一撒嬌,什麼壞心情都拋到天外去了,伸手戳著他的額頭道︰“肯定是因為那時候我還年輕,你這個的小表!”
“可不是?艷名遠播,傾倒無數風流公子的李大美人如今依然光彩動人,只要娘親你一踏出家門,誰不搶著一睹芳容那?”徐劭行說完就在母親鬢邊香了一記,還閉上眼作陶醉狀,嚷著“好香好香”。
李氏被兒子哄得心花怒放,卻故意板起臉,不耐煩地斥道︰“休想拿在外頭學到的花招對付你老娘!說吧,你又要干什麼了?”
“我沒有啊。”徐劭行無辜地道。
“你那點花花腸子我還不知道?是闖了禍要家里去擺平還是缺銀子花,老實招來!”這孩子自小聰明伶俐惹人喜愛,自己和老爺對他是百依百順,現在變得這樣懶散,也實是寵出來的。
“真的沒什麼啦!”徐劭行拉起令嫻的手,感覺到冰涼指尖傳來的輕顫,他心中微動,隨即甩開遐思,用另一手指著賬本對母親說︰“能不能先不要讓令嫻做這些?人家才過門沒多久,就好幾個晚上算盤打到半夜,我可是怪過意不去的。”
“相、相公……”原來他都知道,他半夜起來偷瞧的麼?令嫻臉像火燒似的,手稍一用力想要掙開他的鉗制,卻被握著更緊。
“我有沒有听錯?”李氏半真半假地訝然道,“我那人家閨女找上門來哭著喊著求他收房都不肯的兒子,竟然懂得心疼老婆了?”
“那個和這個又不是一回事。”徐劭行撇撇嘴,“根本沒見過更沒說過話的人,突然上門說要嫁給你,換了你能答應嗎?”
“……我也一樣吧。”令嫻更用力地抽回手,看著上頭泛白的印記。
沒見過面,也沒說過話,他和她不也一樣?
令嫻說得很小聲,徐劭行卻听到了。他有些慌亂地看看母親又看看妻子,一時間想不出什麼解釋的言辭。
“也不是這麼說……我是說我沒見過她,不過她找上門發花痴我不是見了她嗎?後來還是讓她走人了……哎呀我不是說你花痴!是我家去求親的吧?你怎麼會花痴……”
李氏這回是真的驚訝地瞪大了眼。
巧舌如簧,每每能把丈夫頂撞得血氣翻騰的兒子,手足無措拙于言辭的模樣,倒真是極少見到。這剛過門的媳婦兒貌不驚人也沒多少情趣的樣子,她還以為劭行最近待在家里,只不過覷準老爺不在可以趁機作亂,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是那麼簡單。
如果這孩子能因為令嫻的關系而踏實做人,她倒可以把吳家的豐厚妝奩、令嫻本身的能干全放在一邊,只純然為娶到這麼個媳婦而高興。
而且,劭行只要認真起來,無論如何都能把那女人生的劭言壓得死死,一輩子翻不了身。只有那樣,她才是真真正正贏了。
“我娘對大娘的心結很深,如非必要,你最好別在她面前提起大娘,或者說大哥大嫂的好話。”
令嫻瞥了他一眼——這人不會一直在外頭偷听吧?哪有這麼巧剛好那個時候進來?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耐,只是怕娘不高興。她若不高興,說不定就會克扣我零花錢,所以非要供著這尊財神不可。”
“我也並沒有覺得很累。”令嫻容顏暗淡了些,偏頭看院中花木。
“你能應付,我明白。”他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兩人已經聯袂走到西院的院門,才輕聲嘀咕道︰“反正最後不會在這里的,何必特意費心去弄明白那些有的沒有的,一點沒有用嘛。”
“什麼沒用?”令嫻剛剛只顧貪看樹枝上兩只麻雀唧唧唧打架,沒注意他說話。
徐劭行講出口就有些後悔,她沒听見就正好,懶洋洋聳聳肩道︰“沒什麼。”
“其實,大嫂很能干吧?”
徐劭行止住腳步回頭看她,“怎麼?”
令嫻一邊剝著手指甲一邊道︰“所有人都知道她心懷不滿,但卻沒有抓到任何足以譴責的把柄,一應銀錢花銷也都控制得宜,決無浪費之嫌。婆婆說以前遭她怠慢,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大嫂嫁進來之前,也是家里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你看,爹什麼事情都要算計的。”徐劭行撇撇嘴,“一個人心情不好時,看什麼都是淒風苦雨,世態炎涼,娘所記得的當年情形,也未必就是真實。”
“這樣听起來,你不太偏幫自己娘親啊。”他母親如此好強,必定苦心孤詣督促兒子出人頭地,這徐二少怎麼卻出落得一點同仇敵愾的味道都沒有。
“大娘與我並不生分,”徐劭行眼中顯露出些懷念的情緒,“娘認識爹早,但畢竟還是大娘先進門,能容得下我們母子已經足夠寬宏,還有什麼可爭呢?”
“說到底就是公公不好,像我爹娘就不會有這種煩惱——”她專心剝著手指甲,沒經大腦就沖口而出,這會兒猛醒過來,一雙眼楮歉然望著丈夫,“我不是故意——”
徐劭行毫不在意地擺擺手,“不妨事。我也看不上爹這一點。大娘和娘她們也不知道喜歡他什麼。”
他頓了頓,看著掩嘴而笑的令嫻道︰“其實我一直就想說,你不必對我這樣拘謹,想說什麼,想要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大大方方做出來便了。我不是古板之人,這你當知曉。”
令嫻皺著眉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沉吟道︰“我本性放肆,爹娘哥哥們都受不了,還是不要來嚇相公你的好。”
“那倒也是。”徐劭行歪了歪嘴角當作笑過,心里可一點兒也不高興。
案母兄長對她的寵溺呵護一望即知,無論是怎樣的性子,做出怎樣的行為都可以包容,所以她放開懷抱做自己;而在徐家,在他徐劭行面前,橫豎是不多久就要離開的,所以也沒必要將真性情表露給不相干的人看,是這個意思吧?
明明之前還主張她不要涉入太深,真看她見外了疏遠了,卻心里氣悶得不行,徐劭行懊惱自己的矛盾行徑。
“相公,你怎麼了?”
我不爭氣,被你傷到了!徐劭行自然打死也說不出這種話來,隨意地換了個話題︰“沒事。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麼大哥大嫂的日常用度會這麼省?”
令嫻注視著他亮晶晶閃耀的眸子,隱約猜到了一些。
“當然想!”